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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盖孤独

2021-10-18春树

广州文艺 2021年10期
关键词:豆豆

春树

那时候西海岸的每个晚上都有派对。

David驾一辆宝马敞篷车带我去市中心的一家叫Nola的餐厅玩,是新奥尔良南方餐厅,那晚有狂欢节,这是那里的传统。

二月的美国也不太冷,实际上我感觉胸中全是暖意。David说,到时候介绍我认识一个朋友,也是中国人,是他最近很喜欢的一个女孩。

酒吧里音乐很吵,人很多。每个人都脱了外套,穿得很少。刚进门就有保安给我们戴上了项链,塑料圆珠子长项链,红的、黄的、绿的、蓝的,不一而足。我与Lucy一见如故,她确实像David说的那样可爱。身材苗条,留着长发,有着如墨般的秀眉和清秀的瓜子脸。我们一晚上都在聊天喝鸡尾酒。

你第一次来美国吗?Lucy问我。

是的。我边回答边喝我最爱的“自由古巴”,就是朗姆酒加可乐,还有一片青柠。

我来美国六年了。她说,我在这里读的本科。Lucy喝一杯马提尼。

你是哪里人?我问她。David在旁边笑着看着我们。音乐让每个人都很躁动和快乐。

我从上海来。她说。你呢?

北京。我说。

我们到外面去抽烟,她陪着我。有些人第一次见面你就会喜欢,心里莫名知道你们会一直交往下去,成为长久的朋友。Lucy就是这样一个女孩,我们那天晚上都喝多了,鼓点的声音像云朵,轻飘飘的,我就像踩在云彩上,开心又有种回到家的感觉。加州就是有这种魅力,它敞开怀抱欢迎你,如果你是个有狂野精神的人,那么你来到这里就像回到了家。Lucy的另一个朋友,一个意大利男孩说送她回家,David流露出一丝恋恋不舍,我们看着他们上了车才转身去找David的车。

我与Lucy分别生了孩子,都是男孩。她还住在加州,我搬到了柏林。十多年后,Lucy通过网络找到我,说要采访我,问我成为一个母亲是什么感受。她和闺蜜成立了一家公司,专门采访全世界的母亲。我答应了她。

我凝视着照片上我们喝完酒后白里透红的脸和桀骜兴奋的表情,要是我当时留在美国,而不是来欧洲,会不会我的命运完全不同?

上个月底,有个网友在微信上联系我,说要来柏林面试。我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不知道为什么,我从Ta的留言里觉得Ta是个心思挺重的人。我不知道Ta的性别、年龄、爱好,也没问过。我唯一知道的是Ta在汉堡读博,至于读的什么专业我也不清楚。对于网友,保持距离是应有的美德。作为无数网友中的一位,如果不是那天Ta突然跟我说要来柏林面试,我们也许永远都会保持着友好而淡漠的网友关系。

那天在Ta说完要来柏林面试后,我觉得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尽管我这一年来因为要离婚的事整得心情很糟,可还是主动说,我请你喝咖啡吧。这时候我觉得应该要问一下性别了,省得尴尬。

“Mann。”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个德语單词。

这一阵,我经常会搞错网友的性别。有些我以为是男的,结果是女的,有些我以为是女的,居然是男的。就比如Ta,我就以为是女的。他追问我原因,我只好说留学生不是有男有女嘛。他纠正我说他这个专业女的很少。我这才搞清楚他读的是工科。来德国留学的大部分不是学艺术就是学音乐,要么就是理工科。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以为他是个女的,他的头像也看不出来男女,ID也是由拼音和字母组合而成,也许因为很多内向的女的也这样设置吧。

我们最早是在一个网站认识的,我除了发点日常生活感慨和刚出炉的新作,很少看私信。当初他说要去参加我的诗歌朗诵会,临了他说有事,没来。后来他发信息给我,我几天后才看到,于是让他加了我微信。在这个以文科生和文艺青年为主的网站上,我的关注者并不太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我的,我们除了都在德国外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可光这一条理由就已足够。离开中国,都是海外。

我们就这样正式地聊了起来。

他要面试的地方位于柏林的郊区,离市中心比较远,风景倒是不错。

聊着聊着,他突然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住酒店。我顺着他的话回答,如果有时间的话。正好那几天我一个人在家。不过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我问。他说他也不知道,就很自然地问了。我问他有女朋友吗,他说有,在国内,已经一年没见了。

我说那她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我们那儿有个男留学生找了个女孩,后来老缠着人家不放,人家都告到学校来了。”

“我也没什么值得被缠的。”

“反正无必要的社交还是得尽量少,前一阵那个新闻你看了吧?一个女孩被人骗去奸杀,就是因为有个女的想讨好她男朋友。”

“知道。”我回复,“照你这么说,我也不该理你。”

“是的。”他回复,“有时候你不知道,一个人会对你命运造成多大影响。”

他发来几张美食照片,照片拍得不错,构图讲究,色彩丰富,一看就让人有食欲。南北饮食皆有,以炒菜为多。

我一下子想起我小说里写过的一段话,从手机的Word文档里找出来,发给他:吃着吃着,我想到了我的一个朋友许丽。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如果她在这里,一定会感慨,因为她什么都爱吃,而且乐在其中。其实确切地说她爱做饭,吃是副产品。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一个在厨房里叱咤风云的人才是懂得生活的人,往大里说,才是懂得红尘滚滚,懂得如何经营爱的人。

他让我发张照片给他,我说网上有不少,你自己找吧。他说我想看今天的你。我说好,我先看看你。

他发来一张自拍照,我吓了一跳。他看上去根本不是那种轻轻松松睡一觉就能分离的人。他非常专注、洋洋自得,既像个孩子又像特工或者军警。这两种特质混合在一起,让我刹那想关掉照片。眼神凛凛,简直像X光,能刺穿他眼前的一切。

我想到我曾经的一个男朋友,那个人现在正在被关押中,罪名未定,据说是间谍罪。他是这几年的一个大新闻的主角,他曾经是个有名的公知,我们早已没有往来。关于他的消息,我还是从各种新闻App的自动推送里知道的。

郑志不会也是个间谍吧?此念一出,我吓了一跳。

不至于吧?我也没什么值得挖掘的秘密。

就算他是间谍,我也不是他的目标啊。

那为什么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前男友?他们到底哪里像?我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甚至就连这感觉我都不确定。似乎自己被对方当作了猎物。

会不会因为我正在离婚,安全感欠缺,才会胡思乱想?抑或是我这几年抑郁了,得了被害妄想症?

这是个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我都没试过的类型。

我不喜欢做饭,花钱大手大脚,我高中就退学了,我写作,北方人。我还比他大九岁。

和我正好相反,他喜欢做饭,生活节俭、读理工科,是南方人,看的电影大部分都是些动作片、武打片,正在写毕业论文。

我说要给他打个语音电话,那边说好吧。我们聊了半小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和文字略有不同,更像个小孩子,刚开始有点生涩,像好久没开口声音生锈了。我一开始不知道如何措辞,对一个陌生人说话就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我很快调整了心态,把他当成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吧。我和他东扯西扯,谈疫情,谈我最近读的书,说我真的难以忍受家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他配合着我,发音带着点南方口音。挂了电话后我有点疑惑,对郑志的这种毫无来由的信任感从何而来,而我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的私生活,而他也就听了。

他看起来是个不符合道德标准但方便的性伙伴,何况他非常有耐心,乐于花时间陪着聊天,嘘寒问暖,也算可以了。

像我前男友那种水准的男人已经绝迹了。现在来找我的,也就是志这样的了。想到这里,我流下泪来。为了缓解情绪,我打开一部老电影——《大逃杀》,这是我以前常看的片子,每每心绪不宁的时候,就会看一下这部电影。电影太长,每次我只会选择看其中的几个片断。电影并不复杂,讲的是一个班的中学生,不足十五岁的少年们,因为一部奇怪而变态的法律,被押运至一座小岛令他们互相残杀只能存活一个人,而男女主人公在另一位高年级同学,也是前几届的幸存者的帮助下同时活着离开了小岛。我看过太多遍,还买过台湾版的原著,看过网上许多影评,我已经总结出,他们抽中的武器与他们的性格之间的密切关联。内向多疑的人拿到了毒药,热爱和平的拿到了传声筒,为了考好学校主动杀害同学的拿到了弓箭,不愿坐以待毙的拿到了镰刀,压抑而疯狂的拿到了斧头,暗恋的拿到了探测仪,为了爱情一心求死不愿意杀人的放弃了武器跳崖自杀,男女主人公拿到的是锅盖和望远镜,总之每个人都拿到了与自己性格相关的武器,不得不说这是强烈的隐喻。

我喜欢北野武演的老师,他是个不讨喜的角色,女儿厌恶他,学生讨厌他,他唯独喜欢一个人,就是女主角,面对文弱善良的女主角他流露出少有的柔情,而她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梦到了他。在她的梦里,老师看起来很孤独。只有她看到了他的孤独。或许正是这种无言的惺惺相惜,老师没有揭穿她和男主人公的计谋,用作弊的方式,令他们活着离开了小岛。这种情感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无法归类,却令我感到安慰。

午夜前,郑志突然给我打来语音电话,我按“应答”键的时候还在哽咽。他问我在干吗,我说在看电影。我问他有没有看过《大逃杀》,他说没有。你哭过?他敏锐地发现我的异样。对,我说。我感觉他那边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你怎么了?没事儿。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倒霉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还是你这样的。

那晚挂了电话,我睡得很香。

他面试那晚,我没去见他,而是去找了彭朵,我们边散步我边跟她讲郑志。那是我头一次跟彭朵提到他。

我一想到他,就心跳加速,简直要喘不过气来。我从未对一个男人有过这么奇怪的反应。很难说这是爱情,反倒有点像大难临头。我前男友写过一个小说,他说间谍应该具有“在闻到玫瑰花香的时候应该到处去找棺材”的品质,我现在负面反应这么强烈,难道不应该谨慎一点?不要让自己陷入有可能发生的危险中,不要让自己的处境过于被动。那还是别在晚上见一个网友了,还是白天见吧,反正第二天他还在。

第二天我醒了后,觉得自己会不会想得太多了,可能有点过于担忧了。一想到约炮没约成会对人心理造成的打击,就有点过意不去。我微信问他,今天有何安排。他说要回汉堡了。我知道他失望了,于是情真意切地向他道歉,说抱歉让你失望了。从失望感上来说,我理解他。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我那些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惶恐。他要是间谍,我肯定不能跟他说我怀疑你是间谍。如果他不是,我跟他说,他肯定觉得被冤枉了。

终于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跟他在城铁站见了一面。时间紧,我也没怎么收拾。反正一个作家不修边幅是正常的。坐地铁换城铁,来到我们约好的城铁站。一爬爬了好几十层台阶,这才看到一个戴着口罩低头看手机的亚洲男生站在台阶的最上边。我一把扯下口罩,向他挥了挥手,“嗨!”

没有比这更荒诞的见面了,对方千真万确是个陌生人。我与这陌生人打情骂俏了好几天,还哭了一场。当我终于爬完最后一个台阶站在他面前时,他把脸上的口罩摘了下来,跟照片上长得没什么区别,就是个子比较矮,也就比我高一点点。我对他的真实长相没什么期待,他的肉体在我看来都是由精神产生的,确切地说是用我们聊天的汉语组成的。

一只手出現在我眼前,我一抬头,他正满脸堆笑,来,握个手。我一愣,也笑了一下,啊,好,不过为什么要伸左手?再一看,他右手拿着口罩。我随着他往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边走边想要不要表现得亲密一点,怎么才能自然且随意?有点像在县城因网恋见面。要不然拉个手吧。我就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也犹豫了一下,把左手放到我的腰上。我们搂着向前走,有点别扭,我想起一首诗,说两个人搂着往前走看起来就像推一辆自行车。县城的感觉越来越浓了。他没一会儿就把手放了下来。

公共汽车站就在旁边。四周是草地,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荒凉。两个骑自行车的女孩驶过,他盯着看了几眼。我们没地方可去,我找了个马路牙子,像在北京时一样,一屁股坐了下去。他也没别的选择,迟疑了几秒钟也坐在了我旁边。黑T恤,蓝色牛仔裤,黑色帆布鞋,不是匡威,是另一个品牌。挂着华为耳机。塞得满满的双肩包一侧插着个保温壶。他的嘴唇有点干。整个过程就像噩梦,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火冒三丈,比如:

“说实话我刚才都没认出你来,我真没想到你今天穿成这样,青春活泼,像中学生,我还以为你会穿高跟鞋和裙子呢。”

“要不然你包养我吧。”

“你跟我去汉堡吧。”

“你有防晒霜吗?”

在我卷烟时他又开口了:“你就这样卷啊?手都碰到过滤嘴了,不卫生。”

“那怎么卷?”我有点不耐烦了。

“你用一下这个吧。”他递过来一大瓶消毒酒精。500ml的酒精啊。也真不怕沉。

“我们拉拉手吧。”他说。我就把右手递了过去。

让人这么拉着手,我很快手心就出汗了。

“你紧张了。”他好像很得意。

我说:“嗯。”过了会儿假装随意地把手抽回来了。

中间一度他拿起手机回复信息,我说你干吗呢。他说女朋友问他干吗呢,他说在等公交车。我说你这样好吗,他说我也没骗人啊,确实是在等公交车。过了一会儿,又说确实不太好,不过我这个人很分裂,已经习惯了。

我彻底无语了。今天我到底是来干吗的?为了满足好奇心,也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我看這俩目的都达到了。

我们尴尬无比的见面由公交车的到来戛然而止。他拿起手机拎起书包边跑边追车,我站起来,喊了句:“拜拜。”

走回地铁站的路上我忍不住笑了。我这到底是干吗呢?我的手心早已重新变得干燥,心跳也已恢复平稳。好奇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忍受不适。他的尖刻和粗鲁好几次让我快要控制不住。如果说见一个网友是这般体验,忍受孤独相对还要愉快一点。进入地铁车厢,郑志的微信到了:回家说一声。我没理。过一会儿发来一个问号。我跟他说过我最讨厌看到问号。我心乱不已,回了三个问号过去,说还没到家。你对我什么印象?他又问。

我是到家后才回的:“三观不同,差异巨大,别浪费彼此时间了,拉黑吧。”

在如释重负的同时我又有点怅然若失,或许是意识到,这个新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人,面对挫折和我一样,首先想到的是逃跑。是如此靠不住,我仅有的好奇和跃跃欲试的心态被见面时我们的对话击了个粉碎。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如何跨越现实的阻碍,在不伤害彼此感情的基础上,做出亲密的行为?这太难了。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阻拦在我的世界之外吧。

他在我们相识的网站上注册了个新的小号,ID依然是他的代号,关注了我,还发了两条“广播”。我一冲动给他私信,我们又联系起来。他开始每天嘘寒问暖,话题仅集中在日常生活上。他说不要聊国家大事或者别的。没几天,我们说话的气氛就开始越来越暧昧。他依然强烈地表现出希望我去汉堡找他的意愿,我每次都说,等我有时间和心情的时候。是啊,每天有个人说说话也不错,哪怕说的全是诸如吃了什么,干了什么之类的话题。他管我要照片时我有点抗拒,郑志对我的生活似乎太感兴趣了,时时都想知道我做了什么,这让我颇有压力。

暧昧的气氛越来越浓,有几天我有了种谈恋爱的错觉。情绪波动很大,我开始觉得不公平,与此同时渴望与他真正在一起。可每当我打算投入时,他又会提醒我,咱们是约的关系,我不想让你感觉到不舒服。

爱一个人为什么要占有?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占有?我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知道爱不是占有,爱甚至是不占有。可为什么志让我想要占有?

前一阵儿想得头疼,几乎一想就是一下午,这种时候我就躺在床上,戴上耳机,听着我喜欢的音乐。我沉迷在他带给我的迷幻感里不自拔。如果他晚回我微信,我心里就既委屈又愤怒,简直要发狂。就这么循环着,直到他再次回复我,直到我们的聊天再次热络起来。他的外在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复杂心绪。我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真的?是假的?是半真半假的?说不清楚。就连我自己的内心也是迷乱的,他勾出我内心的黑暗来,想占有和被占有,想两个人缠绵,想到奴隶与奴隶主,暗无天日的地窖、监狱、牢笼,这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困在其中,这可真不舒服。

日常生活被侵蚀了。

有时候我需要大口呼吸和主动找别的朋友聊天,才能阻断这种我们共同创造出来的氛围。有时候想着他我觉得是在犯罪。隐约有种小偷正在作案担心被抓到的恐惧感。

在几乎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在手机上与他甜蜜、柔情,对他抗拒、诱惑,最后两人都像是共同到达了高潮一般酣畅淋漓,这是出于什么心理才能做到的?算信任吧。这样的信任算奇迹吧。

这种对身体的渴望约等于爱情了。

我找不出其他词来形容了。目前没有更确切的词能够形容我对这段关系的感觉,只好用了“爱情”这个词。我爱他。虽然这是想象的爱。我没你不行!我对你充满了渴望,别离开我!天呐,太可怕了。

对我这种人来说,语言的效力太强了。汉语对我来说就是一条船,是茫茫大海夜色中航行的船。

他就是黑暗,我也不是深渊。

他到底是谁?我需要知道我要去见的人的真实身份。我感觉他有许多秘密。在想象中,我总是在质问他。既沉迷又恶心。现在,我对所有试图接近我的陌生人都缺乏信任,他们想干吗?试图从我这里索取什么?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也无法给予。

又是一个除我以外无人在家的夜晚。不对,还有宝宝。他趴在我床上已经睡熟。我带着卷好的烟、打火机和烟灰缸走到院里,坐椅子上抽烟。眼前的树叶轻摇,一抬头,见几颗寒星。月亮不知道在哪,它被眼前的高楼挡住了。总觉得郑志会从任何一个地方冒出来,路边、超市或者咖啡馆。有也可能半掩于公寓楼门后,像电影里的间谍那样。与此同时我觉得我们再也无法见到了,就这样消失在茫茫网络中了。

不对,要比较的话,郑志不是我的前男友。若非得比,他比较像当年的我。那时候我比他现在还小两岁。我总觉得这短暂的相处在漫长的人生里不算什么,可是十年后我才发现,真喜欢一个人且让对方知道你真喜欢他,还是需要勇气的。

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到底没办法像做买卖一样,各取所需。

抽完烟,我就洗洗睡了,明早还要送孩子上幼儿园。

我一直想不出来他和我前男友的共同点是什么。好像拼图少了一块儿。我没法去汉堡找他,而他也没有来柏林找我。

雨下了一天。到晚上了,我撑起伞,带宝宝去彭朵家吃晚饭。临出门前,我拿出手机,打开指南针,向着北京的方向跪下祈祷。北京,东经116.3度,北纬39.9度,位于柏林的东南方。上帝你好,请让我尽快回到北京。哦对,是带馅饼一起回。上帝,请你原谅我对郑志产生的欲念,请让我放下这种执念吧。希望我们俩的关系是正面的,只有快乐没有痛苦。无有挂碍。无有恐怖。阿弥陀佛。

我从偶尔去找彭朵,到现在几乎每晚都去,我们逐渐适应了这种见面聊天互相陪伴的日常。家里的气氛让人窒息,往往是两个大人愁眉苦脸,孩子在这种氛围里也变得焦躁不安。这种时候我就说要带他去彭朵家,S会皱一下眉然后无声地点点头。有时候他会提醒我,早点回来,别耽误孩子睡觉。

“妈咪,跑!”宝宝说着发音有点怪异的汉语。他兴奋极了,从凝固的环境转到空气自由流通的街上,他想活动一下手脚。

“好,跑!”我也振奋起来。我们往往会跑上那么一段,直到在十字路口前停下來。观察一会儿汽车和自行车,我就拉着他过马路,我们还会再跑上一段。接下来还有一个十字路口,我们会安心地等待红绿灯。我们跑过路边的越南饭馆,馅饼会说:“咖喱米饭!”这是我常给他点的外卖。左前方是意大利餐厅,路边常坐满食客,他们有些人看我们跑过会抬起头,看上我们一两眼。我会假装没留意到他们的注视,同时自豪于我是一个妈妈,馅饼如此活泼可爱。

几乎每晚,彭朵从画廊一下班就顺路买菜直接回家做饭。为了陪豆豆,她拒绝了几乎所有晚上的社交。彭朵家明亮温暖的开放式厨房和客厅就是我的天堂。每次我来她家,都会吃撑,我一边吃一边夸她饭做得好吃,每次彭朵都会惊讶地说:“是吗?”

我夸彭朵做饭好吃的时候,她就苦笑着说她只做十分钟之内能做熟的饭,因为她没时间。她经常卤一锅猪杂,有时候是牛肉,配上生菜叶子,有时候是小火锅。我总是吃得最快的那一个。

彭朵的儿子豆豆,消瘦,不爱说话,饭前会被她喊出来帮忙盛饭和收拾碗筷。吃完饭他就回屋打游戏了。这时候我和彭朵会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有时候我会带瓶酒(有钱时带干白,没钱时带啤酒),有时候空着手去,彭朵会泡普洱茶或玫瑰花露给我们喝。玫瑰花露是在亚洲超市买的,我们家旁边那家没有,得去另一家。彭朵从画廊回家的路上会从那一站转公车。

也是在这段时间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彭朵的经历。我们都是北京人。同一年来的柏林。之前她在阿姆斯特丹住过几年,那时候她还有老公。我真心实意地佩服彭朵的能干,离婚后啥也没有来到柏林,在画廊地下室睡了半年,到现在画廊生意做得不错,买了现在的房,又在另一个区买了另一套房。

“我觉得这儿特别像北京四合院。”我吃着吃着,突然产生了一种此时正在北京的幻觉。

“啊哈哈,老街坊什么的吗?”彭朵也笑起来。

“是,特别亲切。”我摸了摸肚子,“啊,我都吃胖了!”

“孩子们啊!”彭朵笑,又看了一眼豆豆。豆豆沉默着,站起来把空了的碗端走,彭朵叫他把垃圾带出去。我卷了根烟,递给彭朵,又给自己也卷了一根。猫在门那里挠,想出去。彭朵说它们不能出去,邻居不喜欢看到它们在院里玩。我们感慨了几句德国人的固执和莫名其妙。彭朵说以前在阿姆斯特丹住的时候,街上全是猫,邻居也很喜欢猫。

我们一起看与北京相关的电视剧,还一起看MV,我想起15岁时隔壁学校的男孩,和我一样大,同班同学把我们凑成一对,其实他不喜欢我。后来我们出来约会,在我家附近的河边,黑灯瞎火的,不远处传来狗吠,他一哆嗦,我伸手牵住他。第二天打电话跟我说他看错我了,原来我是一个勇敢的不一样的女孩,想和我认真谈恋爱。我想回到过去告诉他:好。我未尝不是看错了他,他比我想的要软弱,可是他知错就改,我该给他一个机会。

我们聊天没什么主题,想到哪儿说哪儿,主要集中在她的上一段婚姻、她的前两个男朋友、她的少年、童年,我的婚姻、我的写作、我对北京的想念以及我对郑志的种种感受上。

一讲讲了两个多月。期间我拉黑了郑志两回,屏蔽他一回。

现实生活是,因为疫情,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柏林又封城了。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照目前情况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国。他没法回国,我也没法回国。回国机票贵得要命,何况我还得办离婚,走不开。我已经没有买机票的钱了。我不知道,等我离完婚,我是要回北京生活还是留在柏林。这不取决于我的主观意识。

我没法跟郑志坦承:“亲爱的,我实在是太想北京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找个人帮我忘记现实。目前只有你。我有个原则,不跟有女朋友和老婆的人上床,事到如今顾不上这么多了,就当一种互相帮助。可惜我发现我更需要精神交流,这要求可能太多了,既然你无法满足我,咱们就相忘于江湖吧。”

“哦,我确实被你吸引了,不过我还没搞清楚是被你吸引了还是目前我会被任何一个愿意跟我密集聊天的人吸引……”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我不想这样下去了。我不喜欢现在这样的关系。我希望我们能真的交流一些对外界事物的看法,对这个时代的看法,以及对于永恒的孤独的看法,而不仅仅是对我们彼此的看法。你不会没什么看法吧?你当然不会没什么看法。”

他的名字总会突然浮现在我眼前,就像我的大脑被移植了什么系统或他给我施了什么魔法,这让我困扰不已,我真恨不得去找个大仙儿算算,为什么我这么沉溺于不现实的人和事?无奈之下,我只有把它归结于巧合。一个坏了的闹钟一天依然能准两次。一个寂寞的人总会久久地抓住那给过他激情的往事,是寂寞和无助让人逃避现实。

如今,祈祷已成为我的习惯。每天我都向着北京的方向跪下。祷词偶有区别,大致不差:请上帝让我尽快带馅饼一起回北京吧!请让我快点结束这不快乐的婚姻吧!请让我尽快忘记志,请让我放下执念吧。请上帝保佑我们的关系是正面的,是只有快乐没有痛苦的,拜托了。阿弥陀佛。阿门。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比遇到他之前更迷茫了。

在我胡思乱想的这段时间,世界仍按照它原有的轨道运转着。宝宝在一天天长大,离婚律师在向我催要材料好起诉S。S肯定也在热切地盼望这一天。我要准备我们的房租合約、宝宝的出生证明、我们分居的时间、S每年出差的次数,以及所有能够证明我有能力抚养孩子的证据。比起这些烦心事,疫情对我已不再致命。我活在疫情期和疫情外都没什么区别,看不到未来和光明。时间变形了、扭曲了,有时候特别快,一眨眼过去大半个月我还毫无反应,有时度日如年。时间可能也像某种手工艺品,有些做得快一点,有些做得慢一点。无论绣什么,慢慢地、细细地绣,总会有绣好的那天。

秋天过后就是冬天。柏林阴郁无比,铁灰色的天空没有什么阳光,许多人会得冬季忧郁症,特别是今年。我意识到,在那天郑志匆忙逃离柏林的时候,我们短暂的关系就已经结束了,后来我们之间的交流和纠结其实挺怪的。我们都想从生活里得到一点甜,而我们谁都没有给对方。

我在网上查到郑志的信息,他没骗我,确实是在读博。姓名也是真的。他读的专业和电话、邮箱都属于公开信息。还配了一张证件照。

“简直像林黛玉,似笑非笑,似喜非喜。”

“给我看看。”

几秒钟后彭朵把手机递给我,“他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听你给我讲,我脑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形象,可我完全没想到他长这样。”

“那你觉得他该长啥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这样。”

“我以前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坏了?”

“有可能。反正我觉得一个坏人不会长这样。这位看起来就是个学生。”

“学生也有坏人,就那日本杀人的、国内投毒的……”没说完我就笑了,“我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坏了?咋老跟杀人犯、变态狂联系在一起。你还记得刚开始我把他想成间谍了吗?唉,我为什么要把他想成人渣呢?”

“不过,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有这么多怀疑。”

彭朵提醒我,郑志并不一定能明白我说的话。也许我们的交流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深入,只是我在想象里以为我们达到了某种深层次的共鸣。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他都是无数接近过我的男人中的一个,没什么特殊性。只是这么久了还念念不忘,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要么是我最近太空虚了,要么是他确实有改变我思维的能力。想来还是前者吧。但愿是吧。”我心烦意乱,提起郑志的次数太多了,都要把他神化了,无论谁的名字一再被提起,都会加深印象,变成符号。

彭朵听着嘻嘻笑:“给我也卷根烟。”

我迅速给她卷了一根,递给她。

接下来彭朵说了一通她前男友的事例,用以证明有些人并不适合在一起,而她也折腾不起。

“我从来没和人这么聊过天。”她突然说。

“啊?”

“我是说,我从来没和人这么聊过爱情。”彭朵微微发怔,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也没人能聊这些。”

“我也没这么长时间地谈论过爱情。”我将剩下的几口酒一口喝干,“我真没这么莫名其妙地迷恋过一个人,这不是神经病吗,干吗呢这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还是这几年的日子太寂寞了。”

“主要是S搞得你太郁闷了。”

“是啊,”我叹道,“对了,他会不会根本就不喜欢我?会不会这些感觉都是我瞎想的?”

“有可能。”

一想到这些感受有可能都是我瞎想的,我就静默下来。原来这些都是发生在我内心的故事。一个二十七岁的人,根本不可能对一个见过一面的人念念不忘。日子太有趣了,随时会认识新人,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彭朵见我不说话了,笑着叹道:“唉,孩子们啊!”

“今天你怎么没谈郑志?”彭朵边做饭边问。

“不是早就告诉你,我把他拉黑了吗?”

“太好了!早该这样。”

吃完饭,彭朵拿出手机,给我看豆豆小时候的照片,豆豆从笑容满面的小宝宝长成面无表情的少年,时间有它自己的力量,让我们从无到有,逐渐长大,甚至变成另外一个人。

彭朵曾和我说过,有次豆豆离家出走了三天。后来他说他在我家,睡我的床,看我书架里的书。去年夏天我回北京了,S带着宝宝回英国他妈家度假,他那时候已经不带我回英国他家了。反正我跟婆家关系也一直不好,无所谓了。家里没人喂猫,我把钥匙给了彭朵,让她帮我喂。彭朵很忙,就让豆豆喂。

听了这个故事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身黑衣消瘦至极的豆豆半躺在我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翻阅的样子。十七岁的少年。

豆豆曾说想回北京,他在柏林没什么朋友。彭朵想让他继续待在柏林。自从彭朵离婚后,他们就开始相依为命了。

今天我问豆豆想不想北京,他说现在已经不想了。

“那你想去哪?”我问。

他没回答。

“光活着就让人筋疲力尽了。”彭朵说。

送我们出门时彭朵突然倚着门道:“我突然有个主意,你可以把郑志写进你的小说,你就全部都用对话描写,就像咱们每次见面聊志。而这个人从来没在现实里出现过,他是属于你想象的一个人物,这样比较符合现实规则。你知道吧?有些人只能活在想象中,他们不愿意也不能出现在现实世界。”

一出门,落叶满地,像下了场雪。

“妈咪!叶子!”宝宝指着地上喊。

“对,叶子。”我重复道。

“为什么地上都是叶子?”他又问。

“因为,秋天来了。”我解释道。

“妈咪,Run!跑!”他兴奋起来,拉着我的手就要跑。

彭朵突然跟我说她要回趟国,去参加一个艺术博览会,主办方给她买了机票。她说没办法要生活,要多挣点钱,新买的房还得装修。

有天晚上,我在家憋得透不过气,发了个微信问她:“几点去你家?”

她回复:“你跟我去扎针吧。”

那是个离我们有五站路的中医诊所。刚一进门,就听一声欢快的“人来了”。一个人影蹿到我们面前。彭朵介绍,这是王大夫。很快,彭朵就躺在床上,双眼微闭,身上扎满了针,同时熏着艾草。我随王大夫去了另一房间,没扎针,王大夫给我推拿。他爱说话,没几分钟,我就搞清楚了他在这里读博,老婆孩子都在国内,他以前在国内一个小地方的医院工作,签了合同的,现在医院每个月还给他发工资,他读完后还得回去。我闭着眼,脸趴在洗得发硬的毛巾上,昏昏欲睡。一会儿我觉得脸扎得有点疼,跟王大夫说了一下,他给我换了条毛巾,比刚才那条要软。

按完,王大夫说,去看看彭朵,给她拔针。雾气中,彭朵的皮肤细腻白润,像少女一样。屋里一股浓烈的艾草味儿萦绕不散。

彭朵缓缓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说,她回国的时候,想让豆豆过来找王大夫学一下扎针。豆豆说过想当兽医,他以后可以给小猫扎针啊。反正他必须得出门,不能老在家憋着。

我知道她担忧豆豆。豆豆没事基本不出门,就爱玩游戏,他的朋友都在北京。

王大夫转过脸,说没问题,我每周六上午免费教中医,让他来吧!

结账时便宜得令我震惊,像国内的价格,彭朵是二十欧元,我是十欧元。

我们走出门的时候高兴极了,忍不住聊起了王大夫。他是我们见过的另外一种人,和我们以前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王大夫简直就像小说里的人物。”我道。

“王大夫就是一味药。”彭朵道。

路灯的光打在我们的脸上,两人都在笑。彭朵盯着我的脸,突然道:“你看上去容光焕发,真的,之前的压抑全没了,一点都没了,整个人是舒展的、放松的。”

“是吗?”我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一股心酸和释然充盈入心,“太好了。”灯光下,我看见彭朵也满脸喜悦,圆圆的白白的脸像朵栀子花儿,我就笑了。我打定主意,要把自己从泥潭中拉出去。我闭了一下眼,让虚幻的消失,让真实的出现。

然后我们就走进了地铁。

责任编辑: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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