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竞

初二，刘永杰从外地转来，插入我们班就读。因为个子高，一开始坐最后一排，有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数学老师在黑板上专心地板书，后排忽然打起来，转过头，刘永杰已经将他的同桌打趴在地，鼻血滚滚。数学老师年轻，吓得尖叫一声，马上找来我们班主任。班主任看这情形，气不打一处来，让刘永杰调了位置。这一调，他就成了我的同桌。

那时我是班长，老师想当然地以为，我是乐意为她分忧的。虽然万般不情愿，我还是“接收”了和全班格格不入的刘永杰。我倒不是怕他打人，那时班上再霸道跋扈的男生，也不会将拳头招呼到女生身上，他們美其名曰“好男不和女斗”。可除了性子暴烈，我最不喜欢的，是刘永杰的头发。

不晓得他有多久没洗头了，短短的头发，腻腻地趴在头顶，像一个油饼，只不过一点儿都不香，还发出一种过期花生油的馊味儿。我还嫌弃他的脖子，黑黢黢的，把白衬衫的衣领印了一圈黑印儿。这样的同桌坐在旁边，好比每天挨着一个气味剧烈的“臭源”，鼻子吃苦，眼睛受罪，能高兴到哪儿去？

班主任私下交代，要我好好帮助该同学，让他早日融入我们集体当中。我左耳听了，右耳即出，不想和他多说一个字。

那时我还担任生物科代表。生物老师是个“作业狂人”，每堂课后都要布置大量作业，由我负责收集作业本，一并抱到老师办公室。同学们恼恨生物老师的题海战术，不敢向她发难，便将怨气都撒到我身上来。一天，我抱着高高一叠本子匆匆往办公室走，班上一个调皮男生故意伸出腿绊我，害我差点摔个狗吃屎，一叠本子也如天女散花般四处散落，最糟的是，还有几本不小心飞出护栏，落到了三楼下面。

我慌急了，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捡归拢作业本，心中祈祷楼下的本子千万不要被人捡走。班上好几个同学都站到走廊上，摊着两只手看我出糗，没人来帮我，可能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个倒霉的科代表“助纣为虐”，活该受到惩罚。刘永杰此时从教室走出来，他没和我说话，小腿擦过我的肩背，面无表情地走下楼去。

当我终于收捡好走廊散落的本子急着往楼梯走时，刘永杰上来了，他左手抓着三本作业本，右手轻轻掸掉上面的灰，看到我，默默伸手递过来本子，还是不说一句话。我心里一阵讶异，没想到他竟会帮我。

过了几天，数学随堂测验。刘永杰自转来一直跟不上数学的学习进度，这次毫无例外又没及格。试卷发下来后，他颠来倒去地看，眉心皱起了一个大大的结。周围同学都伏下头，“唰唰”修改错处了，他却迟迟没有动笔。我想了想，主动将手肘伸过课桌中间的“三八线”，碰了碰刘永杰的手肘，轻声对他说：“我给你讲讲你出错的地方好吗？”他默默点头。我开始轻声讲解，又拉来一张演算纸，在上面列出详细解答步骤。他很专心地听着，脑袋偏过来，因为离得太近，那股强烈的哈喇味直刺鼻翼，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倏然坐直身体，脸色通红。

第二天，刘永杰来上学时，头发黑亮蓬松，身上也换了件干净的衬衫，露出的一截脖子是白净的。我假装没看到他的转变，课间借他小刀削笔，边削边说：“你这小刀是新买的吧？真好用，新衣服也好看。”他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之前老师要求“同桌一帮一”，早读课上互相抽背古文诗词，我阳奉阴违，不愿和一个“油饼儿”凑那么近。现在我决定认真履行起责任来，每天自己先噼里啪啦地背给他听，背完了，要求他也背。他眨眨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逼他一定要背，他艰难开了口，我才发现原来他有轻微的口吃，所以才这么不爱说话。我耐心地鼓励他，每当他有一点小进步，都鼓掌夸赞。当刘永杰被老师点名，一字不打磕地背完《卖油翁》全文时，我的眼睛一下子湿了，比自己扬眉吐气嘚瑟了一番还开心。

永杰与我，成为了真正的朋友。他告诉了我一些事，他爸爸因工作调动，将他从县城转到市里的学校，妈妈还在老家。爸爸工作忙，心也粗，不会照顾儿子，因此他穿得邋遢、过得粗糙也没人管。所有人都排斥他，之前最后一排的同桌嘲笑他是“没妈的娃”，他气极才动手打了人。

有天课间，疯玩的同学不小心推倒了我与永杰共用的课桌，桌肚里的东西“哗啦”一声被抛到地面。我帮他捡东西时，不小心看到打开的日记本里写着一句话：“我的同桌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女孩，她从不嘲笑我，认真帮我，令我不再感到害怕和陌生。”我眼泪一下子盈满了眼眶，赶紧合上日记本。

我欠他一个道歉。他夸我善良，但其实一开始我是嫌弃他、不想和他成为同桌的，善良的人其实是他。如今，这个真诚夸过我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已不在人世，我欠他的“对不起”，成了永久的悔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