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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曹氏

2021-10-15吴卫华

百花园 2021年12期
关键词:小庙宝山照相馆

吴卫华

陕西华县县城赤水街上的“摩登照相馆”,开县城照相风气之先,标榜着奢侈和洋气。摄影师兼老板张宝山,摄影技法娴熟,拍出的照片人物眉目清晰,面貌俊美。哪家有了值得庆祝或者有重大纪念意义的事,往往去“摩登照相馆”拍照留影,男的新衣盛装,女的搽脂抹粉,冲洗出的黑白影像纯净而庄重,透着满满的生活仪式感,也是鲜活的历史证明。

1928年5月29日那天接近中午时,张宝山才卸下照相馆的红色木板门,要开门营业。一队荷枪实弹的国民党警察,押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向西城门外走去。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头发凌乱衣服破烂,但瘀青的脸上神情肃正。

张宝山缩在照相馆的门槛内向外探看。等那队行色匆匆面容紧张的警察过去,他才跨出高高的门槛走到街面上,问旁边卖羊汤泡馍的窦老头儿:“又抓人了?”

窦老头儿一边熬着油亮亮的乳白色羊肉汤,一边叹气:“抓共产党呢,这些天听说抓了不少人。他们到处宣讲共产主义,还要推翻国民党政府,当局能不抓他们?世道乱了,咱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张宝山也叹气:“我的照相馆几天都没有一个顾客了,门都懒得开了。但说句实话,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砸大烟馆,也确实让农民扬眉吐气了,说不定这天真要翻了。”

窦老头儿向小竹筐里丢几个白面饼:“天翻不翻另说,命可能先丢了。唉,都是青壮汉子,一个个不知是谁家的顶梁柱哇!”

张宝山的照相馆里大半天没有一个顾客。下午三点半,张宝山正在照相馆里枯坐发呆时,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脑后绾着整齐的发髻,脸色极白,可能搽粉过多了。她的衣裤鞋袜都是崭新的,一看就是要拍照留念的样子。终于有顾客上门了,张宝山忙露出笑容,起身招呼客人:“咱们这儿的价格很公道,您是照大相还是小相?”

年轻女人的目光发直。她看着张宝山,张宝山却分明感觉她没有看到自己。年轻女人从衣袋里掏出两块光洋放到桌子上,张宝山一愣,就是照一整套相也用不了这么多钱:“您这是要怎么照?”

女人神思恍惚地说:“请您上门照相。”

张宝山一口回绝:“我这是坐家生意,不上门服务。”

女人又掏出两块光洋放到桌子上:“要照相的人不能亲自来。我只有这些了,请您务必关照!”

张宝山看看桌子上诱人的光洋,又看看神色肃然的女人,问:“你家住在哪儿?”

女人说:“露泽院西村。”

张宝山拿起照相机:“在西关那块儿,也不远,走吧。”

女人是走来照相馆的,张宝山骑着洋车(自行车)驮着女人,很快就到了不远的露泽院西村。女人坐在洋车的后座上,一路上不作一声。张宝山来过这个村子,也不用她指路,径直进村。那是个小村子,在热亮亮虚晃晃的阳光下,黄土路、茅草房、枝杈散乱叶子纹丝不动的槐树,都给张宝山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去哪条巷子?进哪户人家?”张宝山在村里的主路分岔口问女人。

女人说:“穿过村子去西头的小庙。”

张宝山还从没有在庙里给人照过相,心里虽然疑惑,还是驮着女人到了村西头的小庙。

女人说:“到了。”

两人下车进庙,庙的主建筑又小又寒碜,一副破败相,两个窗户用乱砖填塞着,庙前场地还算宽敞。女人说:“您在这儿等着,我去请照相的人来。”

张宝山满腹狐疑地问女人:“你是哪家的人?”

“温家的。”女人说完匆匆地走了。

一会儿,女人匆匆地回来了,右肩上扛着一把罗圈椅,左手提着个高脚茶几。她把罗圈椅和高脚茶几摆放在庙墙边的窗户下,又匆匆地走了。又回来时,女人手里端着茶壶和茶碗,腋下夹着一把桐油伞。她把茶壶和茶碗摆放在茶几上,把伞靠在茶几边上。做完这些,她又匆匆地走了。张宝山看得一头雾水:瞧这精细的茶具,也是富裕人家了,怎么要在这么晦气破败的小庙旁照相呢?

女人又一次回来时,是同三个人一块儿来的:一个戴麦秸草帽的汉子,吃力地背着一个戴瓜皮帽的男子,那男子袍褂鞋袜簇新得直扎张宝山的眼睛;女人在后面一手拉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一手扶着新衣男子。他们到了摆放好的罗圈椅跟前,戴草帽的汉子退步找好椅面位置,在女人的帮助下,费劲地把背上的男子安放到罗圈椅子里坐好。新衣男子以一种怪异的僵硬姿势坐着,就像一个在夏天里尸僵缓慢肢体还能弯曲的死人。张宝山心想这要照相的人病得还真不轻,上前伸手去扶持一把时,顿感新衣男子的肢体冰凉僵硬;又仔细看,就见他面色灰青双眼紧闭,而且很像上午从他照相馆前经过被绑着的年轻人。

张宝山吓得一激灵,后退几步:“他?”

女人平静地说:“这是我家先生,温济厚。”

戴草帽的汉子声音嘶哑地说:“七里寺小学的校长、共产党员温济厚,今天上午被枪杀在西门外。我是他族弟温志德,亲眼看着他被枪杀,上午跟嫂子把尸体搬运回来,要照一张‘全家福!”

女人深情地看着温济厚,喃喃地说:“我把你整理得像个样子了,血迹完全擦去了,身上的鞭伤和烙铁的烫伤,被新买的寿衣遮住了,你脸上也搽了粉,这样看起来你显得精神些。你一直说要照张‘全家福,我今儿把县城里最好的摄影师请了来。家里嫌晦气不让我们照,我们就在这小庙外面照。”

张宝山突然热泪盈眶,他舉起相机,打开镜盖。女人抱起孩子,用右胳膊顶住双眼紧闭的温济厚,不让他身子斜歪,站在椅子后面的温志德压低草帽檐,用力提着温济厚的腰带,不让他滑下椅子。四个人努力面向照相机。张宝山的手有些哆嗦了,他努力稳住手,习惯性地冲镜头里的四个人喊出:“一、二、三,不要闭眼!”

咔嚓一声,历史定格,书生温济厚永远定格在25岁!

注:温济厚(1903—1928),陕西华县人,中共党员,被捕于渭华起义前夕,其妻温曹氏悲愤郁积兼思念成疾,也于1928年病殁。温曹氏性格坚毅,行事果决,多有助共之举,对温济厚情深义重,惜史不留名,仅以“温曹氏”三字传世。

[责任编辑 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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