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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温将军

2021-10-12季仙

福建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阿妈谷子维权

季仙

雨后天晴,圩场上肯定很多人。我急着去卖鸭蛋,摩托车转过屋角,拐上水泥路,溅起污水,洒到维权身上。维权伸手拉住铁桶边沿,头发、眉毛竖起来,额头上挂着豆粒大的汗珠,眼睛鼓得像大田螺,脸涨得红中带黑像猪肝,如同一只发怒了想吃人的老虎,咆哮道,想走?我本来打算冲过去,一走了之,被拉住,不得不停下来。他盯着我,好像把我揉碎了吃下去还不能解恨。我踢下脚架,停稳摩托车。

不小心,意外。

敢走,摩托车砸烂。

意外。

你走得了?

屋檐下有条水沟,铺水泥路时原本埋下竹筒,后来竹筒堵塞了,一下雨,屋外就会积水。罗松树在市里包工程,仗着口袋里有几个钱,不顾别人反对,硬从路中间剖开一条沟。骑单车、骑摩托车经过时重重地颠一下,颠得屁股痛。有人往沟里垫了一些木棍、碎砖块,没垫平整。雨天,会溅起污水。

维权屋后种了香菇,买了一辆小皮卡车。他去圩场时,车停在屋角的路口,村里有人要搭便车,去八元,回来八元,叔叔、公公,婶婶、婆婆,谁都不能少一分,谁都不能赊欠。有人背后说他眼睛掉进钱眼里了,他反问别人,买油要不要钱?要不要工夫?

车里坐了友亮、庆佬、维善三个人。维权最少还要再等到一人才开车,人多的话,后斗上有小凳子。友亮他们都不吭声,把头扭向另一边。

年过半百,活得越來越清醒。除了傻瓜、神经病、脑子进水的人,大家都晓得算数,挣钱、做生意要晓得加减乘除,与人交往、过日子也要晓得加减乘除。做事情先计算、衡量,划得来就做,划不来就不做。只要划得来,能赚钱、能给我钱,喊他爷爷、太爷都可以,叫我跳屎坑里也可以。与人吵架,伤的是自己的心,与人打架,伤的是自己的身子,最划不来。我心里想,与维权讲道理,或者打架,我会吃亏,肯定也没这么快脱身。溅到他,是我的过错,擦干净是最简便、最快速的解决办法。我比他大八岁,是同胞阿哥,我为他擦干净,会丢面子。但现在这世道,面子值不了一分钱。此时,最要紧的是赶去圩场,把蛋卖掉,把钱赚回来,帮儿子还买房子的贷款。我脸上堆上笑容,迅速把背后的黑色人造革包扯到肚子前面,一把拉开拉链,手伸进去,绕过一些塑料袋,从最底下抓到一张纸巾。跨过去,蹲在维权脚尖前面,用纸巾擦拭他裤上的污渍。两边裤脚上的三块污渍擦拭过了,以为擦好了,我站起来,扔掉手里的纸巾。还没迈步,维权吼叫,统统擦干净。车里的三个人扭头看着我。我答,好,好。他比我高一个头,我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三四遍,才看到他肚皮前面有一小块污渍。赶紧又掏出纸巾,低下头,左手捏起他的T恤,右手用力擦拭污渍。擦完,扔掉纸巾,跨到摩托车旁,骑上去,逃跑似的往村外冲。

年轻人、中年人纷纷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人仅种溪岸对面一片稻田,山垄田抛荒了。昨天割的稻子想尽快晒干,把谷子摊得很薄,晒谷坪占了一半。九点多,维权挑谷子出来晒,看到我占了这么宽,高声叫喊,谁把我的坪占去了?谁把我的坪占去了?其实,不用嚷叫,猜得到是我晒的谷子。我在对面的田里割稻子,懒得与他理论,装作没听见。

阿爸治病的债没还清,手头没钱,维权结婚时我到信用社借了两千元给他,他嫌少,不高兴。他结婚后另立门户,赚到钱后,在村尾独自盖了一幢红砖水泥楼房。阿妈跟我吃、住在一起,他从来不管阿妈的事,好像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阿妈七十八岁,还能锄地、斫柴、挑谷子,今天帮我割稻子。听到维权喊叫,她直起腰,说,回去看一看,他喊什么。我说,他喊他的,不理他。晒谷坪是族人公共的,以前说过,一户三条谷箪宽,相互之间也晓得大概的位置。后来,晒谷子的人少了,占多占少不太计较。

维权握一把竹扫帚,左一下、右一下,乱挥乱舞。看这样的架势,会把我的谷子扫到坎下、路上。只要损伤了一点他的利益,他就瞪眼睛、握拳头,这种人划不来与他计较,扫到坎下的谷子可以喂鸭子。我不吭声,继续割稻子。阿妈小跑着回去,看到坎下、路上有不少谷子,她冲维权喊,谷子损失这么多,要赔偿。维权摊开自己的谷子,头都不抬,说,谁占我的位置,我就扫到路上去。阿妈责问,你欺负阿哥老实、软弱,打不过你,还是阿哥没你钱多,好欺负?维权答,不管天王老子,不管拳头打不打得过我、赚的钱比我多还是少,谁想占我的便宜,谁损害我的利益,我就坚决反击。

阿妈离开晒谷坪,往屋后山脚下走去。我估计她去找村民小组长罗冬平告状。罗冬平同我一样,家里有老人,没办法外出。

中午收工回去,阿妈在灶间煮菜。她告诉我,找罗冬平评理,即使维权不赔偿我们谷子,说他几句也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哥被老弟欺负。罗冬平说没空,其实他怕维权的拳头。她又去找荣耀公公。荣耀公公辈分最大,今年九十二岁了。以前,村里有什么事都找他,他说话比村民小组长还管用。大家一心赚钱,不讲规矩、不要面子,他说的话慢慢地没有人听了,他也不愿意再管别人家的闲事了。阿妈找他,他直截了当说,他说话没用,什么事都不想管。阿妈说,维权这么凶,大家都怕他。欺负你,也是欺负我,你要争这口气。打电话给建玉,叫他回来找维权。我这一辈,同房族都是“维”字,儿子、孙子辈取名字没按辈分,各家按自己的喜好取名字。儿子建玉在市里搞水电安装,儿媳外出打工。孙子出生后,我老婆去帮忙带孙子。这么小的事,不要让儿子分心,没必要让儿子晓得。

阿妈说,维权扫到坎下的谷子留在那里,让过路的人看一看,他是怎样对待我们的。我心里想,叫维权赔偿谷子,他肯定不会赔偿。如果我把他的谷子扫到路坎下,他受损失,我也得不到一点好处。不希望事情进一步扩大,我一手提着畚斗,一手拿着扫帚、编织袋,去收集坎下的谷子。晒谷坪里,我的谷子摊了不到一半了,维权的谷子摊了一半,还有两条谷箪宽没摊谷子。维权戴一顶花布小圆帽,站在晒谷坪里,用竹扫帚轻轻地翻动谷子。

谁敢占我的位置,谷子全部扫到坎下。

没有占你的位置。

你有这么宽?

其他人不用,我晒宽了一些。

你只有三条谷箪宽。

扫拢,不能扫到坎下。

喊叫了,你自己不来扫拢。

收集完坎下的谷子,我提着编织袋,对维权说,我不是怕你,是划不来与你计较。说完,快步往家里走。

“砰、叭——”

“砰、叭——”

巷里突然传来鞭炮声。侧着耳朵听,只响两次。有人去世,才放两个鞭炮。邻居有事,我肯定会去帮忙,以后我家有事,邻居才会来帮忙。

松元大叔帮大儿子维善娶了老婆,欠下一屁股债。维善的老婆看到还有两个弟弟要娶老婆,鼓动维善闹分家。田里、山里的活不干,家里的活也不干,不到三个月,松元不得不允许小夫妻俩另立门户。松元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时不时还得吃药,欠债没有还清。二儿子维仁拆除老房子,盖新房子。巷口有一间闲置的旧屋,曾经用来养猪,地板铺上一层薄薄的水泥,让松元住进去,答应新房子盖好了搬迁回去。新房子盖好了,维仁的老婆不同意松元住进新房子,说新房子是她盖的,她结婚,松元没出一分钱,也没有帮她带一天孩子。三儿子维义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不晓得什么时候,与堂嫂秋英偷偷好上了,带上秋英私奔,三年没回村里。秋英与维峰办了离婚手续,维义和秋英过年时才回来几天。松元住在猪圈里,说好维善一个月称二十斤米,维仁、维义一个月给二十元钱。称米的时常忘记称米,跟在背后一次一次催促、讨要,勉强有点米蒸饭;给钱的,说没给,两个月三个月给二十三十元,說有给,还差一大半。好在农村社保有一百多元,不然松元油都吃不上。前几年,罗冬平想把松元列入低保户,村委不同意,说他的户口同维仁在一起,有新房子,有打工收入。友亮从猪圈旁边经过,闻到气味。问维善,维善说两三天没看见阿爸了。不用撬,猪圈门一推就开了。松元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以前,叔伯、兄弟时常聚在一起聊天,有活一起做、有酒一起喝,村邻亲如一家。现在,一个个发疯了一样,连做梦都在数钱。各人忙各人赚钱的事,没时间,更划不来与邻居喝酒、聊天,叔伯、兄弟越来越少来往。村里的风俗,听到有人去世的鞭炮声,同房族的人、主事的人,不用请,主动上前帮忙。我第一个上门帮忙,维善叫我打电话,请冬平下来。荣耀推脱说年纪大了,不负责主事了。出门的人出门了,说话没分量的人主不了事,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由冬平负责主事。十多年前,村里有树木采伐,有不少收入,冬平攀上村干部、镇干部,当上小组长。村里没收入后,冬平不想当小组长,但没人愿意接任,一直还是他当小组长。打了电话,过了半小时,冬平才来到维善家里。一进门,他问,倒头鸡割了没有?维善答,割了、割了。问哪个时辰断气,维善摇头说,不晓得。冬平低头想了一下,问,你们什么时候晓得的?维善答,吃中午饭的时候。冬平掏出手机,给择日子的先生打电话,说中午刚过世。没多久,先生回电话,说最近没有适合的日子,需要停尸九天,再火化,十二天后出殡。我们大家都摇头,温度这么高,越快越好。过一会儿,先生来电话,说,三天后火化,出门时家人不能哭,火化后隔三天出殡。维善、冬平答,还是太慢。先生说,明天上午火化,下午三点安灵,后天早上出殡。这么快,会不会被人议论?妥不妥当?这么多孝子孝孙,来得及吗?维善连声答,来得及、来得及。

以前,族人都在祖屋祖厅办红白喜事。赚了钱,大家都盖新房子,住得分散,各人用各自家里的厅办事。祖屋倒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重建。维善屋里办事,做“孝堂”,维善老婆坚决不同意。维仁屋里做“孝堂”,维仁的老婆坚决反对。兄弟吵架,一声高过一声,都说要把屋门锁上。维善、维仁商量,找了几间旧屋都太窄。后来,维善指着猪圈旁边的空地,说,这里设“孝堂”。当地风俗,在屋外意外死亡的人,尸体不能进入屋内,只能露天设“孝堂”。松元死在猪圈里,算死在屋内,本来不应该露天设“孝堂”,但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我们不好反对。

冬平叫维善三兄弟一人先出五千元。维善掏出一千二,交给维香。维香抽出三百,递给我,吩咐我骑摩托车,立即去圩场上给松元买寿衣,顺便买五斤猪肉。冬平说,再拐去五丰村,找村委开一张火化证明。我接过钱,骑上自己的摩托车,往圩场冲。

微信群发布了松元去世的消息,亲戚、孝子孝孙、同房族的人都打了电话。不指望别人帮忙的,不顾忌维善、维仁、维义面子的,推脱说老板不让请假,回不来。外出了,答应往回赶到的人,不到一半。建玉打电话问我,他要不要回来?阿妈要不要回来?我心里想,来回赶,累,还少赚钱。很多人没回来,我家,我去帮忙,主动多干活,一个人可以抵两个人。回答他,不用回来,我去帮忙了,需要你做的事,我代替。代香烛的礼金一般三十元或五十元,没回来的,发微信红包,二十元。维义转了五千元给维香,说路途遥远,立马动身,赶回来要后天晚上,干脆不回来了。

下午,同房族留在村里的人,好几个人说手头忙着事情,没有来帮忙。好在推行火葬,不要抬棺材的“八仙”,不然,八个壮劳力难找齐。明天的伙食,包给流动酒家,帮忙的人少了很多事。快吃晚饭了,维权还没来。维善对我说,你老弟,你打电话。我没有维权的手机号码,回答说,你家里办事,你打电话。维香恰巧在旁边,说,我打、我打。维香打了电话,冬平又打电话催促了两次。大家坐到饭桌上了,维权夫妻两人才急匆匆赶来。我这桌还有一个空位,为了表示兄弟和睦,我不计较谷子扫坎下的事,大声喊,这里坐、这里坐。厅里摆了四桌。维权站在天井沿上,扭头向四周看了一遍,跨到我旁边坐下来。友亮笑嘻嘻对维权说,不要这么忙,忙到吃饭都没工夫,干脆像松元大叔一样不吃饭了。维权一本正经答,不忙,你给我赚钱?冬平坐在对面那桌,站起来,大声告诉维权,明天上午,他开车去火葬场,接维善回来。维权低头扒饭,没有应答。冬平端着饭碗走过来,站在我的侧旁,又说了一遍。大家直勾勾地看着维权。维权抬起头,问,松树家不是有小车吗?冬平答,问了,明天几点到还说不准。顿了一会儿,维权笑朗朗地说,松元大叔去世了,我再没工夫,也要抽出这个时间。但古话说了,亲兄弟明算账。工夫我可以出,油钱、车辆折旧费,要补偿我。冬平答,安排好了,补你一百元。维权问,找谁拿?维香立马说,我给你,是微信红包还是现金?维权答,都可以。维香放下筷子,用手机发微信红包。发完,大声喊,发了。维权立马掏出手机,点开来看了,点头说,收到了。

冬平一边坐回去,一边自言自语说,维权只要钱,给了钱就没有问题。维灿老实,我们不能让他吃亏。今天去了一趟圩场,明天再去一趟圩场,载灵屋回来,要不要补油钱?我晓得是说我,没想到是问我,没有回答。维香扭回头大声重复一遍,我赶紧摇头,答,不用补、不用补油钱。我早已盘算好,家里有老人,以后别人会给我帮忙。这次不与别人计较油钱,下次别人也不好意思与我计较油钱,今天看,我划不来,长远看,我劃得来。维权生两个女儿,是“两女结扎”户。他公开说,谁都靠不住,谁都不依靠,谁也不想管,只认钱。

两台电风扇,开最强一档,一个个都一边吃一边擦汗。我靠墙壁,不通风,电风扇吹不到,但我没有喊热,没有一直擦汗。友亮打趣说,维灿确实是“耐温将军”。二十多年前,十多个男人一起去扛木头。出门的时候阴天,大家都穿了厚衫。后来出了日头,加上干活,到中午时,仅我一人还穿着厚衫,其他人都把厚衫脱下来了。大家一致认为我最耐高温,后来村里有人戏称我“耐温将军”。成人不自在,自在难成人,世上这么多人,谁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在田里干活,顶着日头,我半天不用躲避、乘凉,半天可以不喝一口水。不是我有特异功能,是心静自然凉。天有春夏秋冬,地有上坡下坡,人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难免会遇到一点痛、一点热、一点口渴什么的,不要急躁,先忍一忍。忍一忍,习惯成自然,困苦不知不觉就挺过去了。

一碗炒豆子,吃到一半,看见碗里有一根头发,我不声不响,伸筷子去夹。头发有些长,筷子抬得高了一些。夹了头发,扔到桌子底下。维权看见,扭头问,你夹的是什么?我答,头发。今晚维峰煮菜。维权大声喊,维峰、维峰,你是不是想谋害我?煮的菜没有洗干净,人吃了,会不会生病、死掉?如果在饭店吃饭,你要赔偿我们。维峰在里面一桌角落刚坐下来,笑呵呵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维权倏地站了起来,说,吃了没病,通通你吃、通通你吃。维峰答,你不吃,别吃。维权一边伸手捏起装豆子的碗,把剩下的半碗豆子倒到桌下,一边说,免得谁吃了噎死,或者拉肚子,让我同桌吃饭的人承担责任。

吃完饭,几个女人在收拾碗筷。守文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说,上班不让带手机,下班看到微信,立即向班长请假。班长不同意。他二话没说,骑摩托车赶回来。冬平、维善、维峰几个人都竖起大拇指,夸赞守文老成、持重,家族的事每次都积极参与。大婶热了饭菜,端出来,叫守文赶紧吃饭。

火化免费。火葬场打电话说,可以提供纸棺材,好的四百六十元,一般的两百二十元,问要不要。维善、维仁都答,一会儿就烧掉,划不来。一早,火葬场的车来了。同死了的猪、死了的狗差不多,松元套在一个袋子里,拖出来,塞进车里。

日头大,拉电线,三台电风扇转得呼呼响。帮忙办事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一个一个抱怨天气,这个喊热,那个也喊热。我去了一趟圩场,汗衫湿透了。站在巷口,风一阵一阵吹来。平时劳作,晒日头、出汗习惯了,感觉天气很平常,不会特别热。我大声说,忍一下,日头偏过去,就不会这么热了。贵宝说,你是“耐温将军”,我们怎么敢与你比?今天最高温三十六度,在城里扛水泥也不会这么热。他放下手里的活,找维善、维仁想办法,不然,他们要到屋内做事。维善、维仁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一遍一遍说,日头移过去,坪里就不会这么热了。答应年轻人可以到屋内乘凉,但不能在屋内做事。过了一会儿,守文说,我家里有遮阳布。说完,拔腿往自己家里跑。不一会儿,抱来遮阳布,四个角串上手指粗的尼龙绳,扎紧。一头绑在维善二楼的水泥柱上,一头绑在维仁的屋角上,一头绑在猪圈的柱子上。旁边一幢老旧的泥砖黑瓦屋,早已没人住,墙皮脱落了一半多,墙壁向外倾斜,屋檐下裂开两指宽的缝隙。看着要倒塌了,几年了,一直没有倒塌。还有一头没有更合适的地方绑,犹豫了一会儿,守文把绳子绑在黑瓦屋屋檐下的梁头上。日头遮住了,立马凉爽了很多,大家都称赞守文会办事。

十一点多,维善捧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回来。下午安好灵堂,帮忙办事的人陆陆续续上前烧香。过去,论资排辈,先亲后疏、先长辈后晚辈,三跪九拜,现在,不分辈分、长幼,谁有空,谁先站过去,谁先烧香。维权自己没拿香、烛过来,跨过去,伸手从香炉里拔出一炷别人刚插进去的香,握着香,上下比画两下,插回去。我从自己家里拿了一把香,跨过去,点燃香,毕恭毕敬向松元大叔的骨灰盒跪了三次、拜了九拜。

傍晚,客人来了,先烧香,再吃饭。八点不到,没人烧香了。维权甩着双手钻进巷子,大步往自己家走。冬平、维香、守文几个人冲着他的背,喊,这么早就回去了。维权装作没听见,没有停步。接下来,帮忙办事的人一个一个偷偷溜走,“孝堂”里的人越来越少。维仁不声不响,躲到自己房间睡觉了。维善一边说,很累了,先休息一下,一边往屋内走。冬平冲维善喊,还要守灵。按当地规矩,灵堂里的香火不能断,一定要有人守在这里,及时接上香火。维善回答说,别人要睡觉,我也要睡觉,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阿爸。冬平说,你两兄弟轮流,你守到半夜两点,喊维仁起来守灵。守文走到维善跟前,把维善拉回来,说,我年轻,有精力,陪你们守灵。感觉没什么事了,我不吭声,慢慢腾腾往自己家走去。刚走到巷口,冬平大声喊,维灿,儿子没回来,你要多做些事。一个人,不要这么早睡,先陪他们守灵。我只好返身回去。

灵屋左侧,靠着黑瓦屋的墙壁放了一张桌子,维善、守文一左一右一人坐一侧。维善伏在桌上,闭着眼睛。守文盯着手机。我走过去,坐在桌子靠外这一侧。四周很安静,听不到人声,听不到鸟叫声,听不到蛙鸣声。为了提神,我自己倒了一杯茶,时不时喝一小口。

呜、呜、呜。风从巷口灌进来,在“孝堂”里转了一个圈,拖着尾巴,往另一头巷口钻,头顶上的电灯左右晃动。风吹灭了骨灰盒前的烛火。守文放下手机,扭头看了一下灵堂,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迈过去,拿起两支小蜡烛,伸到灵屋前的烛火上点燃,插在骨灰盒前的香炉内。坐回去,守文仍旧低头看手机。

灵屋前的香烧到一半多了,我走过去,从桌角上拿起一炷香,伸到烛火上点燃,向着灵堂拜了一下,插入香炉。在“孝堂”转了一圈,往原来坐的桌子走,刚走到桌子前,听到呜呜呜的风声。头顶的电灯激烈摇晃,遮阳布绷紧了,上下抖动,好像要挣脱绑扎的尼龙绳,往天上飞。我还没有跨过凳子,头顶突然暗下来了,听到“轰”的一声响,感觉有人从背后推搡我,我飞起来,向前扑。

我醒过来,感觉浑身疼痛,脚、身子没办法动。老婆告诉我,已经在市医院躺了五天。儿子建玉说,风太大,遮阳布绳子拉扯,黑瓦屋倒塌下来,维善、守文当场被压死了。把我从砖瓦堆中扒出来,发现我还有气,维权开车,连夜把我送到市医院抢救。我进了抢救窒,维权对建玉说,主家有責任,找主家要钱。说完,头都不回就走了。大家都说,不是维权送得这么及时,或许我的命也没了。我心里想,维权平时凶巴巴的,危难时刻,老弟就是老弟。牙齿有咬舌头的时候,分地基、赡养老人,亲兄弟闹矛盾,正常,我不计较。生死关头,兄弟就是兄弟。

护士又催促说要缴费了。镇里补助的钱用完了,能借的亲戚都借过一遍了。欠费了,医院不给我用药。儿子说,这个月的房贷还没有交,是不是叫维仁兄弟帮忙筹些钱?我心里想,等了这么久,没有给我钱,他们肯定有他们的难处。我告诉儿子,打电话向维权借钱。儿子说,叔叔不会借钱给我们。我说,你就说是我说的,没钱,医院不给治疗。儿子到病房外打电话,没一会儿,走回来,摇着头说,不肯借。

过没多久,我的手机响了。老婆把手机递给我。维权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有钱,就是不借给你。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不借,算了,不要这么凶。他吼叫,你不要这么傻。你帮他们办事,受伤了,法律规定,主家负责任,你的医药费都得找他们要。

躺在病床上,我心里一遍一遍想。事实明摆着,我是帮邻居办事受伤的,让邻居负责医药费,确实有一些道理。可是,我找谁要医药费?遮阳布是守文绑的,他不绑到黑瓦屋上,黑瓦屋就不会塌下来。他责任最大。问题是,他也是帮维善、维仁干活,自己还把命丢了,我找阎王要钱,还是找他的阿爸要钱?松元的三个儿子都是事主。维善死了,找他家要钱,是雪上加霜。维仁、维义的日子不宽裕,能赔偿多少医药费?打官司,我赢了,他们能掏出多少钱?他们不给我钱,打架,我打不过他们,我能放火烧他们的房子,逼迫他们给我钱?钱没拿到,邻居、堂兄弟全得罪了,划不来。

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即使赔偿我十万八万,我能飞到天上去?有钱,可以帮儿子还房贷,但我不想用自己的命、用自己的身体去赚这个钱。退一步说,帮邻居办事,出了事就要邻居承担责任,就要邻居赔钱,谁还敢接受别人的帮忙呢?不要别人帮忙,家里有事,怎么办?阿爸阿妈死了,只有自己的儿子送去火化,只有自己的儿子捧骨灰盒去纪先堂?自己办不过来的事,难道只能像城里人一样花钱请人?万一,请的人出了事,又该怎么办?说心里话,邻居也不想我受伤。黑瓦屋塌下来,纯属意外,只能自认倒霉。

腰挺不起来,脚伸不直。没钱医治,我打定主意,放弃治疗,回家静养。半年没好,一年、两年总能慢慢好起来。阎王路上走过一趟的人,不要管什么法律,不要扯什么道理,能够多活一年就多活一年,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不在乎日子怎么过、日子过得有多好,只要平安、和谐就好。

中巴车到了五丰村路口,我慢慢腾腾挪下车。掏出手机,给维权打电话,叫他开车出来接我。维权吼叫,没治好,回来等死吗?赶紧回医院、回医院。打完电话,我坐在大松树下的路坎上。头顶有日头,有些热。风吹过来,有一阵一阵凉意。挪六七步,背阴,没日头,估计也没有风,我懒得挪过去。等了约略一个小时,维权还没有来接我。我打电话给冬平,告诉他我在路口。没多久,冬平骑摩托车出来了。看到松树下有日头,他说,你真是“耐温将军”,不躲到背后没日头的地方去。我答,能忍受,懒得挪动。他扶我到摩托车后坐上,自己才跨上来。怕我受不了颠簸,他骑得很慢。

秋天了,气温还很高。回到村里,冬平的T恤湿透了。他把摩托车停在我的屋门口,跨下来,搀扶着我,慢慢挪进屋。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一进屋,感觉凉爽宜人,浑身舒坦。刚坐到木沙发上,维权额头上、眼角上挂着汗珠,风风火火冲进来。

你回来,等死?

没钱治了,不回来,躺大街上等死?

法律规定,维仁、维义有责任,叫他们掏钱治病。

他们拿不出钱,我要自己撞死?

维权伸手来拉我,说,别怪老弟没帮你。没治好,要他们赡养,你回到他们家里去。

我吼叫,不求谁、不怪谁,不增加谁的负担,自己过自己日子。我双手护在胸前,整个人钉在沙发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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