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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河流

2021-10-07段成仁

大理文化 2021年9期
关键词:澜沧江苞谷寨子

段成仁,男,云南省大理州永平县人。业余进行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天涯》《清明》《边疆文学》《芒种》《散文百家》《思维与智慧》《云南日报》《大理文化》等刊物。现供职于永平县文联。

黑水河,从木莲花山上流淌下来,顺着黑水河谷,向澜沧江流去。

黑水河,从时间深处流淌过来,沿着时间之谷,向时间深处流去。

1977年,黑水河一往如常,在黑水河谷里流淌。那一年,我生命的小水滴从无名处聚结,滴落进1977年的黑水河,也滴落进黑水河的1977年。这些年来,黑水河的浪涛包裹着我这小水滴悠悠向前流,中途它塞给了我一些欢喜感伤,添给了我一些风霜皱褶,我们融为了一体。我一直在想,跟黑水河的相遇,以及后来又走出黑水河谷,都是在履行一个契约,命中注定的,不可破解的。

紧接着,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自大和狂妄。

显然,从地理学的角度来讲,说黑水河一如往常流淌并不准确,这像是用描述一个小石子的词语来描述一座巍峨的高山,用一张照片来代表一个人的一生一样褊狭,我忽略了黑水河的年纪,忽略了黑水河存在的久度和厚度,忽略了它在漫长的岁月里历经的种种。我更是主观地把自己的一生看得过长,过于重要。我把自己跟黑水河放在一起说,这对黑水河是极不尊重的,虽然黑水河肯定也不在意——它有时间那么长,有时间那么厚,它历经了无可想象的沧海桑田,恐怕不会在乎我这微不足道的荒谬念头和荒唐之举吧。这是其一。

其二,某一场合里,两个事物相互靠近、接近,是为相遇。“相遇”更适用于两个相向而行的事物。我与黑水河,最多只能算是顺向而行,只是在某一节点上,我与黑水河有了一个交汇(偶然的,并且是十分短暂的)。我只是时间之舟上一名微不足道的乘客,在时间之舟上搭乘了极其短暂的一程后,就半途下舟了。黑水河则不然,它与时间同向而行的时间极为悠长,它们的年岁差不多。我自以为漫长的一生,所利用、占有(又一次自大了)的时间,对于黑水河来说,短暂得几乎不存在。在我与黑水河同行的这段时间里,有的只是黑水河给我的实沉沉的记忆,在黑水河那边,我却没能留下哪怕一丝涟漪。

我与黑水河在形质上有着天壤之隔,呈现方式上有着云泥之别,在时间河流中留存的长短上也有着无法想象的差距。我和黑水河存在的状况非常不对等。

但还是忍不住想把与黑水河同行期间发生的一些事记下来,特别是一些与父亲有关的事。

我想记下父亲和我在与黑水河同行(这里之前确实是想用“相遇”的。以为“相遇”更具偶然性。“同行”确实是弱化了父亲和我所经历的渺小的甚至可以忽略的事,与黑水河的宏大、厚重、恒久的流淌之间的不对等)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它流进我的眼睛、耳朵、身体时的形式和样貌,毕竟,虽然已离开它多年,它的浪涛在我身体某处激起的绵绵不绝的轰响却清晰无比(黑水河不知流淌了多少年了。我来到黑水河边后,对黑水河在我的世界里逐渐清晰起来并占据我的生命这件事是后知后觉的,黑水河仿佛是在我识物的瞬间流进我的生命,又像本来就流淌在我的生命里。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已流淌着这样的一条河了。那段时间,我总是被黑水河散发出来的一种无名力量所吸引,一次又一次地央求父亲带我到黑水河边,然而父亲并非时时空闲,很难得去。偶有机会去,我就尽情地在黑水河水里游泳,捉鱼,摸螃蟹,捡彩色的石头。我接触它、抚摸它、感受它,直到父亲将我送出黑水河谷)。

也曾想过,我记述黑水河以及父亲的文字,在时间的磅秤上根本无任何分量可言,可能比河面上飘过的一朵芦苇花还要轻,比河岸边掠过的一缕微风还要可有可无。我记述的黑水河,只是父亲和我在黑水河边生活的那一小段时间里的黑水河,我记述的父亲,也只是我跟黑水河产生交集的二三十载里的父亲。而黑水河的年纪大到不可想象,它早已看惯沧海桑田和世事无常,或许并未留意到和它同行了一小段路的我们。在我记述与黑水河有关的事,用文章来安放父亲在黑水河边的挣扎和无奈时,黑水河或许并不知道我在做这件事,即便知道,我想它也是并不在意的,就像它根本不会留意到自己无尽的流淌中增加或减少了几滴水,不在意河岸边生长出来又枯萎了几株小草,不在意河谷里诞生又终老了几只水鸟一样。黑水河花数亿年甚至数十亿年,用一滴滴水汇成的水流,硬生生地在木莲花山东麓冲刷出一个黑水河谷,然后跟澜沧江汇合,在大地上刻下这最深沉的文字,构建了“黑水河”这鸿篇巨制,这是不可想象的壮举,然而对于黑水河来说,这样的壮举恐怕也是举重若轻和轻描淡写的。父亲和我在黑水河边生活的这段时间,黑水河安之若素,进行着它一如既往的流淌,它在潜心创作,并不因我这小水滴的滴落,就变成另外一条河,黑水河依然是黑水河,它仍然独立地存在于我的文字之外,我苍白的文字无法描述清楚黑水河的全貌,也無法完全透彻、准确地阐释黑水河的全部内涵。于黑水河来说,父亲和我在它身边生活的这小段时间,只是一张薄薄的时间切片,只是一瞬间,是可以忽略掉的一部分(比较时间的长短得出的结果常常让我产生无力感,结果里的两个数值差距太大。这个差距要么在我面前树起一堵高入云天的墙,要么掘出一道不可测量的深渊,让人兴不起跨越的念头。更令人感到恐慌的,是这结果让我对时间产生了怀疑,怀疑它根本就是一种无法丈量的存在,甚至是一种无法揣测的虚无)。

只是,我和所有人一样,一直在拿这种存在(曾被我怀疑成虚无的存在)来安置各自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念。无一例外地,人们在安置各自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念时,必先扯一块时间和空间织成的布景(除了做梦时的天马行空之外。这个布景似乎是由时间的无数个瞬间以某一条线为轴心连在一起,再加上上下左右的空间感合并而形成),贴在所见所闻的背后(这种行为大多都是下意识或无意识的,这个布景就是一个无迹可循又无处不在的时空坐标),我们的所见所闻才会产生一种明确的上下、左右、前后的实体感和不断向前推进的流动感,这种实体感是浮在前面的空间感,藏在后面却仍能被我们察觉到的,还有一种流动的存在,我以为那就是看不见的时间。无论是在我主观地关照万事万物,还是万事万物主动标榜自己的存在时,都需要这样一块巨大的、无处不在的时空布景。在这块布景的映衬下,万事万物才能被稳妥地安置在某一时、某一处。在我开始对某一个事物进行叙写,或者我开始回忆、想象、思索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把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词放在前边,给即将出场的事物一个坐标。这所谓的下意识,或者无意识,应该是源于万事万物对时间和空间的绝对依赖性所产生的,离了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界定,我就不知道从哪里(空间的位置)、什么时候(时间的位置)开始回忆、想象、思索(这种情况在新闻文本里最常见。又如本文开头,我用了“1977年”这个刻度。世纪、年、月、日、时、分、秒等等,是人给时间刻上的刻度,有了这些刻度,时间这股无限的流体才有了可观可想的河岸,这条无限的直线才有了具体的长度,可以用来丈量和被丈量,使用起来非常方便)。

比如,我开始想象、回忆或者描述黑水河的时候,黑水河的样貌总是在某个时间点上,与山脉沟壑构成的空间一起,结合成某种固定的形态,从我脑门前一大片并不存在的空处冒出来。这时候,黑水河谷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我没有防备,就朝黑水河谷跌落进去(顺从于一种对过去熟悉而现在遠离了的故土的趋向)。我的跌落是不受控制的,对黑水河的回忆、想象是自发的,随时随地的,令人防不胜防的。这种自发来源于一个人对出生地的无法割断的那种联系,就像忽然之间就觉得肚子饿了想要吃饭了,觉得口渴了想要喝水了,就像婴儿心里时时挂记母亲的乳头。

虽然我的想象跌落到黑水河谷的次数多得数不过来,但它们跌落的位置大都是固定的:一个叫大荒田的寨子。于我而言,大荒田寨子是回忆、想象的停机坪、到达站。在黑水河谷里,大荒田寨子是空间坐标,照射着大荒田寨子的阳光的角度是时间的坐标,我借助这两个坐标,准确地找到了时空中的大荒田寨子和黑水河。在黑水河谷外面生活的那段时间,若有人在我耳边说起黑水河,或者“黑水河”三个字突兀地在脑海中闪现的时候,就会有一个“我”凭空出现在大荒田寨子,准确地说是出现在大荒田寨子的某一户人家的院子前面,或是一条小水沟边,或是一道篱笆墙根。紧接着,我的想象就会变成一只鸟,或者是一尾鱼,张开翅膀开始飞翔,摆动鱼鳍开始遨游,从大荒田寨子的某一个角度开始出发,顺着寨子向下,直达河边,在河谷里飞翔,遨游。有时,想象顺着黑水河的流向,一直往下游,游到澜沧江,有时,想象又沿着黑水河谷逆流而上,飞过蕨坝山、马鞍山、核桃坪这些寨子,到达木莲花山山顶。翅膀下面,黑水河和它的支流像时间画在大地上的一株大树,躺在河谷里,那几个寨子,像是大树结出的几个营养不良的果子,干瘪,瘦弱,尝一下,满嘴苦涩。

之所以认为想象所及之处有空间感和时间的痕迹,是因为想象中的大荒田寨子和黑水河谷的背后,始终有一块巨大的布景存在着。黑水河有时候被阳光以某种角度照射着,有时候又是被阴云笼罩着,每当这时候,父亲的身影也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并融入这块布景中,成为布景的一部分(我总认为,父亲在这种时候出现,他其实是来辅佐阳光或者阴云的,他是另一种形式的时间坐标。父亲不断地出现在回忆和想象中的这种情况,是时空运行的规则和自然界的伦常纠缠而成,我只能在有父亲的身影的布景下生存并前行,而父亲总是藏在布景的某一处,用力地把我往高处托上去再托上去,让我离开黑水河这棵大树,离开其中某一颗干涩的果实)。

回忆和想象中,黑水河有时是一条流淌在雨季里的河,乌云笼罩河谷,并伸出灰黑色的大脚,低低地踩在黑水河岸边,河谷里光线昏暗,灰色的雨幕如巨幅灰纱巾,从阴云里垂下来(每当想象的翅膀抵达黑水河,无尽的悲凉和无边的敬意都会同时升起。每每面对这样的情景,我总是以为自然界已洞察我的命运,猜透我的心思,并用一种自然景象做出明喻,又或者,我的命运被自然界的神秘力量映射成为眼前的自然景象:那些乌云和雨幕层层叠叠,很像堆叠、遮挡在我命运之旅中的重重阻碍,它们轻易地磨灭了父亲想要将我从黑水河谷中送往外面世界的念头);有时,黑水河又是一条流淌在下午的河,秋天,天气晴朗,阳光从黑水河西南岸的木莲花山主峰顶上空斜斜地照射下来,黑水河西南岸,昏暗与向阳处的明亮相依相衬,千沟万壑的棱角清晰而锋利,仿佛有雕刻师正在对木莲花山进行着不可觉察的砍削和雕塑;阳光的角度、阴云的高低明示了我的回忆、想象到达的,是早晨的黑水河,下午的黑水河,春夏的黑水河,秋冬的黑水河,它们都是时间之河里的黑水河,都是空间框定了的黑水河。事实上,我的回忆、想象到达黑水河谷的时候,确实更多地指向了某个下午的黑水河,甚至在我写下“黑水河”三个字时,都有一片下午或者傍晚的阳光从笔尖倾泄而下,泼洒在纸上。想象本身不可捉摸,黑水河在其中却有明晰的时间界定,这种情况我并不惊讶,应该是无数记忆碎片,或是无数次想象之后形成的碎片重叠、堆集的结果。此外,还有一种可能:我对某个下午或者傍晚到达黑水河边时发生的事有着极深的印象,在那天下午,我肯定是经历了些难忘的事,父亲肯定也参与到了那件事中,以至于我每次开始想象黑水河的时候,想象的翅膀都会被引导到那个下午去,父亲的身影也会如约出现在黑水河边。从我与黑水河的关系以及相处的方式来看,我对黑水河有强烈的趋向,这是很容易找到缘由的:河床上,随处可见河水冲刷出来的碧绿的深潭,我可以在里面游泳;浅滩上,随处能捡到彩色的鹅卵石;急流中,能轻易地捉到味道鲜美的细鳞鱼和螃蟹。我可以一一罗列那段时间我去黑水河边以及对岸所做的那些事情:在河边玩耍,或呆坐,或跨过黑水河到对岸,到蕨坝山寨子采摘古树茶,看露天电影,到马鞍山赴宰猪宴,到核桃坪参加婚礼或丧事……但这都是表面的,并且在回忆、想象里显得极为淡薄,完全不像让我随时随地就跌落进去的那个下午那么明晰。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为何我对黑水河以及那个下午存有不可遏制的趋向的真正答案,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些线索:随着时间的推移,想象、回忆的次数多了,我对那个下午的印象层层叠加,终于厚厚地堆积在了身体里,而父亲出现在黑水河边的身影也深深地烙在了想象中。不单父亲那佝偻的身影,就连晚风中摇曳着的芦苇花簇,在回忆和想象中都是那么地清晰和锐利,像高清相机的作品,芦苇花簇上,细密的绒毛一毫挨一毫,指向晚风吹去的方向,梳理着黑水河的水流声,水流声被梳理得如绒毛一般细密,在回忆和想象里,编织了一片密密的轰响,铺天盖地的轰响。

一个下午,是我的时间概念里的一个下午,用我熟悉的时间来计量的话,约有三五个小时,几百分钟那么长,于黑水河,却只是它从开始流淌到不再流淌的全过程的一个极薄的切片。在黑水河存在的时间范围内来论时间的长短,一个下午与一个世纪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在黑水河边生活的20余年,是我漫长而又艰难的20余年,于黑水河,同样只是一个极薄的切片。

这薄薄的切片,却是我厚厚的记忆库。黑水河不以为然的20余载,却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一段时间。

先辈们在登上时间之舟后不久,眨眼间就被自然规律赶下舟来。紧接着是父亲,他下舟的时间稍稍靠后,再然后,就是我,在我写这些字的不久的将来,也是要被赶下来的,我们肯定是要被丢弃在深不可测的时间之河岸的。

但总是遏制不住记述黑水河的冲动,记述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些我以为很重要的事(这些事情对于别人,特别是对于黑水河来说,或许根本无足轻重。在时间的长河里,所有出现的都会消失,所有存在的都会湮灭,也就无所谓谁是谁,无所谓重要与不重要了)。

一个我的一生,经历一个切片,无数个与黑水河相遇又离开的人们的一生,就是无数个切片,每个切片都见证了黑水河的某一小段流程。然则,需要多少诞生与消逝、聚合与离散、苦难与幸福在这些切片里上演,才能堆积起与黑水河在时间里的流程相当的长度?在这个长度上,它看见了多少悲欢离合?是否有那么一场悲伤或一次喜乐,曾稍稍地引起了黑水河的注意?答案总是令人黯然。无数次洪水冲刷崎岖蜿蜒的河道产生的剧痛,以及无数场风雨切割河谷留下的巨大伤口,都不曾让它皱过一下眉头,何况是倏忽而逝的薄薄切片了。黑水河就这样默默地流淌,主动或被动地变换着自己的样貌,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茫然不知自己的年岁。我不知道自己出现在黑水河边的这段时间,是黑水河的什么时间(或者,在黑水河的世界里,没有时间这个概念),从它的样貌上,我看不出它是耄耋垂暮还是青葱风华。这更让我坚信了时间的虚无。

黑水河的河道在亿万年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毋庸置疑的。单是我在黑水河边生活的这20余年,黑水河的河道都发生了一些改变,或许微不可察,但总是有。我厚着脸皮说黑水河“老样子”,参照的是我出生那几天的样子,或者再远一点的前一年或前几年。当年我并未亲眼见到黑水河的样子,主要的根据是,我并未听父亲说起那一年或那几年黑水河曾发过大水,所以就壮着胆子用了“老样子”这个说法。以我对黑水河的习性的了解(这种习性,也只是依照我对黑水河短短20余年的印象形成的习性),我可以肯定在我出生的那几天,黑水河是以我认为的“老样子”的状态存在的,黑水河的水量没有明显增减,河道也因水量没有发生变化而免遭意外的冲刷,它流淌的声音也因为水量没有变化、河道没有变化而保持了固定波形,河岸边的芦苇花在那几天里也并未明显的开放和枯萎下去,某只水鸟在河边觅食的范围差不多也是固定的,河底的鹅卵石还是一樣地闪着五彩斑斓的光,河两岸的村民们蹚过黑水河的时候,并没有觉得黑水河的水温比以往高还是低,水位似乎既没有上涨也没有下降。然而,时间之河久久地流淌,黑水河也久久地流淌,总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在这久久的流淌中厚厚地累积起来,首先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然后是“江山易改”,再久远的,就是“沧海桑田”了。我在黑水河边生活了20多年,算是经历了黑水河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黑水河就像一条睡眠不深的蛇,每隔数年,它都要在河谷底部扭动几下身子。我了解了一些地理知识后,知道短时间内河道改变的这种情况,只能算是黑水河眨了眨眼睛,皱了皱眉头,或是弯了弯小手指,是小动作。无数年间,烈日不断地炙烤大地,雨水不断地冲刷黑水河岸,河岸上坚硬的岩石被风化,无数巨石被风雨之力和岁月之力分解,磨砺,变圆,成为鹅卵石、沙粒、土壤,土壤被一层一层地冲走,被河水运到澜沧江,沉积,冲走,再沉积,再冲走,最终被澜沧江水运到太平洋西岸,堆积成湄公河三角洲。漫长的时间里,黑水河谷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山梁渐次在漫长的岁月中消失,河谷则随着泥石的流失不断扩宽,河底不断下沉,河道大范围、大方向地改变,这些才能算是黑水河的大动作。可惜我生命的小水滴滴落得太快也蒸发得太快,搭乘时间之舟的行程太短,在我短暂的一生里,来不及细细欣赏舟外风景,更来不及看黑水河做这些大动作。于我来说,黑水河偶尔眨几次眼,皱几下眉头,动动手指头,已是惊天动地的了不得的大事情。这时候的黑水河,是不安的、躁动的、狂暴的,山洪从大大小小的沟壑里冲下来,汇入黑水河,暴涨的洪水摧枯拉朽,把一切能冲走的都冲走,河两岸的大片庄稼被冲走,父亲和村民们费力修好的木桥被冲走,一些强行过河的牲畜被冲走,甚至渡河的村民们也不小心被冲走。黑水河谷里,看得见的被洪水剥去一层,看不见的也被剥去一层。

不用说黑水河翻身腾挪和舒展筋骨的大动作,就是偶尔眨几次眼,皱几下眉头,也是生活在黑水河边的村民们不愿看到的。但在潜意识里,我总是对黑水河伤筋动骨、翻转腾挪的大动作进行各种猜想甚至期待。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我以为除了是人性中原始的恶的部分在作祟之外,更主要的是,我想看看在时间加速快进的状况下,万物是如何进行极速地演变的,从而消解一些我在时间面前的渺小感。只不过,在这样的加速状态下,渺小感消解的同时,先祖、父亲、我、以及在黑水河两岸生息的村民们在时间长河里截下的切片就更是薄如蝉翼,他们在黑水河边生息繁衍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同样也是一个薄薄的切片,在黑水河面前,所有的坚硬与厚重,都脆弱得像一团泡沫,都轻盈得像一朵芦苇花。

但父亲以及生息在黑水河谷的村民们对此浑然不觉,他们顺其自然,在黑水河边出生、长大,日复一日地在黑水河边埋着头劳作,然后衰老,消失。他们从并不肥沃的土地里种出一茬又一茬瘦弱的庄稼,喂养着一茬又一茬降生在黑水河畔那些同样瘦弱的下一代。他们不知从时间之河的哪一站登上时间之舟,他们以自然的方式,听从造化安排,来到黑水河边,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出生地,也不知道自己所生息的地方与别处有什么区别,也从未想过要逃离黑水河(除了少数以为自己觉醒了的“觉醒者”外)。现今我已近知天命的年岁,本该知命认命,却还时常会羡慕那些出生在繁华都市、风景名胜区、美丽富饶的土地上的人们,那些才出生就拥有丰富物质条件的人,那些拥有社会活动能力超强的上一辈的幸运儿,他们的上一辈利用手中的财富或能力,采取非常规行为和特殊手段,改变了他们的出生地,使得他们一生下来就占据了更加优越的生存空间和生存条件,一出生就拥有了别人奋斗几辈子都无法得到的物质和财富。而黑水河谷是深藏于滇西群山、躲在澜沧江边的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峡谷,它偏僻、封闭,随之而来的就是贫穷、落后,谷中的村民在出生地这个事情上是听天由命而具有悲剧意义的(我曾一度认为,黑水河谷里的村民们到这世上来,都是来演一出悲剧的。被动地接受命运之手安排,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只能降生在偏远而贫瘠的土地上,耗尽终生力气也未能改变生存条件,我认为这是一种遭遇,一出悲剧)。眼见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像营养不良的豆芽菜,顺从命运的安排,不知不觉就降生在黑水河谷,眼见他们在近乎与世隔绝的黑水河谷里茫然地生息,眼见一批又一批青壮年被时间冲刷成垂暮老人,然后像风化的岩石、枯朽的陈木,无法阻拦地消失在黑水河边,我就更深切地理解了罗曼·罗兰所阐述过的“英雄主义”。多年以后,我踩着父亲的肩膀走出黑水河谷,逐渐见识了黑水河谷之外的世界的丰富多样,见识了人类生存环境的天差地别之后,先是对先祖以及父亲的遭遇感到悲伤和难过,后来又逐渐对他们的际遇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我越来越觉得先祖以及父亲都不同寻常,他们都是英雄,生活在黑水河边的所有人都是英雄。他们竟然敢把黑水河谷作为安身立命之地,敢对贫瘠的土地抱有希望,敢把珍贵的种子播撒在贫瘠的土地里,敢奢望贫瘠的土地能长出庄稼,奢望瘦弱的庄稼能结出果实。他们敢用一辈子去做一件在我看来是根本无任何意义甚至不可思议的事情(基于我各种欲望驱使下形成的功利主义的判断),他们花3年或5年,喂养一头猪,照顾3头牛或5只羊,他们用数10年的时间,在茅屋周围的水沟边,山坡上,树林里,接连不断地开拓出一片又一片并不肥沃的土地来。然而,庄稼总长不过荒草,稍不用心土地又重归荒芜。瘦弱的土地里长出来的麦子只有膝盖高,苞谷棒子只有巴掌大小。他们走遍木莲花山余脉的无数褶皱,寻找各种菌类、草药等能换钱的东西,加工晒干后,人背马驮、翻山越岭运到100多里外的集市,换回粮食和其他生活用品。他们到山顶上采伐竹子,在地边筑起篱笆墙,把瘦弱的牲畜的馋嘴和瘦弱的庄稼隔开。土地里,长满老茧的粗裂大手把石块拣起,砌在地边,石墙逐年长长,增高,然后在某一年垮掉,又在某一年重新砌好,再垮下来,终于没人理睬,地块与地块之间,一道道垮掉的石墙,一篷篷茂盛的藤蔓,如同达不到农耕史编入条件的章节。有时,我在别处想起父亲和村民们把种子撒向贫瘠的土地,想起他们的镰刀割断瘦弱的麦秆时的情景,我仿佛能听到种子落进泥土里那一刻失望的叹息,仿佛能听到麦秆那同样瘦弱的呼喊声,同时,也听到自己胸口里那种铺天盖地的悲凉和怜悯。父亲没听说过罗曼·罗兰,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但他在黑水河边经历了无奈和郁闷,在认清现实之后,逐渐变得坚忍与豁达,以自己的奋斗(不如说是挣扎),努力地改变自己的命运,努力为他的孩子堆砌起一道又一道的台阶,哪怕那些台阶每一阶的高度都小得可怜,但他还是努力地想让他的孩子站上去,看到更远的远方。父亲的奋斗与挣扎,与“世界上仅有”的那种“英雄主义”是相一致的。

每当想象的翅膀抵达黑水河,无尽的悲凉和无边的敬意都会同时升起。

然后,从这些无尽的悲凉和无边的敬意给我的启示里,我最终弄清并确定了我的想象总是在某个下午到达黑水河边的缘由。在某一天下午,我确实是到了黑水河边,看到了黑水河以及与黑水河有关的一些事物,并经历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个下午和那些情节仍如昨日之事一般清晰。

那个下午,是回忆和想象里的下午(无论如何,我都只能凭回忆和想象重现过去的事了)。一头骡子,走在焕生叔前面,焕生叔走在骡子后面,我走在焕生叔后面。骡子驮着奔丧用的物品,我们一行驮着夕阳,沿着流经我们寨子那条叫“阿六山河”的河流,一路向下穿过大荒田寨子,再向下朝着黑水河边走去。

夕阳下的大荒田寨子,被1997年初秋的潮湿与闷热禁锢在一片寂静之中(1996年,我高中毕业考上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在黑水河边聚结成的身心来到一座想象之外的城市,在喧嚣和繁华中浸泡了一年后,我对黑水河畔的大荒田寨子那种寂静有了一些别的认识,以为称那种寂静为“荒芜”或者“荒凉”恐怕更准确。也就是在我考上师专的第二年春天,父亲开始去澜沧江边租地种苞谷)。经黑水河亿万年的冲刷,黑水河谷被冲积出了几处相对较为平缓的地方,大荒田寨子所在之地是最大的一块——约100多亩。最先到达的村民们在平缓处开垦了几亩水田,水田的产量比其他寨子的产量要高近百斤。这些田地就是孵化器,时日推移,周围不断有新的田地被开垦出来,大荒田的人户也从最初的两三户,发芽分枝到了十几户。那几年,黑水河谷里的人都认为大荒田是河谷里最富裕的寨子。我曾听父亲酸溜溜地说过:大荒田人无非就是有那几丘田罢了(这酸溜溜里有多少羡慕与无奈。许多年后,我逐渐认识到“富裕”这个词是有弹性的,它的内涵和外延都得到了无限的扩充)!受父亲的影响,我那时对大荒田寨子又向往又忌恨。小学同学中,从大荒田来的同学嗓门大,走路的步子也迈得大,头也昂得更高,但在饥饿的年代,他们确实有着大声说话和昂头走路的资本:他们吃的米饭比别的同学多。因为挨近黑水河,他们还经常能从黑水河里捉到细鳞鱼(我觉得那是一种我吃过的淡水鱼中最美味的鱼)。在没有走出黑水河谷前,我以为大荒田寨子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只不过随着年月的更迭,之前的“我”被一个又一个新“我”所替换——不单是肉体,更多的是脑袋里的东西不断地被替换,让“我”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新“我”,以至于多年后的那个下午我再次经过大荒田寨子的时候,小时候那种强烈的羡慕之情被一种无以言说的情绪替换了,一种陌生感迎面扑来,把我从头到脚涮了一遍。我并未察觉这种替换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当我看着近乎荒芜的大荒田寨子里那几户稀稀落落的人家时,当年的羡慕之情已经被压缩得几乎寻不到痕迹。那种陌生感让我毛骨悚然,仿佛随时会有一只猛兽从寨子里窜出来,一口吞了我。我知道,夕阳下的大荒田寨子还是原来的大荒田寨子,它的现状与那时候相比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只因为外面的世界在我脑海中设定的“富裕”的标准太高也太繁杂(确实不是多收几百斤米的概念了),参照外面世界的“富裕”之后,大荒田寨子的“富裕”在对比的强烈落差中显得可怜无比。又如黑水河,我确定现在的黑水河,肯定不是我小时候的黑水河了(在这一点上,我一直不知道黑水河在一心要将我送出黑水河谷的父亲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父亲从未透露过这方面的想法)。至于我认为它不是的原因也很明了:这个时间刻度上的我,也已经不再是那个时间刻度上的我了,我是一个流动的我,一个被替换过的我了。

焕生叔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那种替换只发生在我脑海里。同其他村民一样,焕生叔的目光同样被木莲花山的余脉挡住了,少了外面世界作为参照,缺少了那种提醒他去注意大荒田寨子变化的契机,焕生叔要么没注意到大荒田寨子的变化,要么注意到了,却未进行深究,他用变化不多的几个口令,吆喝着骡子,缓缓地向黑水河边走去。

我想提醒焕生叔小声些,我实在不想惊动那些掩藏在暗处的狗。不是害怕被它们咬到,也不是对付不了它们,而是对它们过于尽责地看护家园,并且无法认识到我们进入寨子对它们的家园不存在任何威胁这种状态感到很无奈,它们如村民们一般瘦弱,它们同样没有见过木莲花山外面的世界,它们不懂得我像怜悯黑水河畔生息的村民一样怜悯它们的情绪,却还用最原始的狂吠和做势欲扑过来的样子来表示它的尽职尽责,甚至一直追赶着假想的敌人走出它们看护的范围后还不肯罢休,那种近乎夸张的狂吠和追赶,让我怀疑它们的初衷,以为它们除了看护家园外,更多的恐怕是因为天性长时间被寂静和荒芜压抑到极致后,终于因为我和焕生叔的到来而得以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释放。

焕生叔嘴里叼着烟锅,神色不变,淡蓝色的草烟从他嘴角逸出来又散开。他吆喝骡子的那幾个口令以及那种调子我不久就记住了,像是几句咒语,骡子总能依着焕生叔的指挥,做出让人满意的回应。跟其他在黑水河边生息的村民一样,焕生叔的境遇同样让人同情,但他的平静却突然让我感到羞赧。细想之下,我的反应确实有些过激,我的怜悯似乎过于做作了。我无非就是在黑水河谷外待了一段时间,看见了黑水河谷外的一小部分世界,两两比较之后,心理产生落差,在落差面前,又以为自己能俯瞰一切、怜悯万物,这种想法实在可笑。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黑水河谷偏僻、封闭的状况确实没有明显的变化,它依旧贫穷、落后,父亲和焕生叔这一代人刚好遇到了社会急剧上升期和转型期,他们瘦弱的身体在时代浪潮中飘摇、彷徨,他们奋力挣扎终究还是无法跟上时代的步伐(20年后,一场震惊世界的“脱贫攻坚战”在全国打响,“战火”燃遍中国的每一寸土地,偏僻、封闭、贫穷、落后的黑水河谷也在这场战争中有巨大的受益,迎来新的发展契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黑水河畔生息的村民们都因这场战争摘掉了贫困的帽子,与全国人民一道大步奔小康。当然,这是后话了)。

寨子里一片寂静。除骡子的蹄声外,就只剩下几声蝉鸣。焕生叔和我像是走在寨子的白日梦里,蝉鸣是梦里飘出来的呓语,东一句,西一句,模糊不清,断断续续,毫无规律,没有指挥,没有章法,不成调子,仿佛是对寨子的寂静(荒芜、荒凉)提出抗议,却又几乎听不出抗议的意思,顺从、认命、随波逐流的态度表露无遗,能发几声便算几声,不想发声也就不发了。寨子的寂静,让穿过寨子的人和骡子变得很突兀。寨子的寂静被打破,已经固化了的气氛突然被撞破,我察觉到一些隐晦的目光从门缝里、篱笆墙内、苞谷地里投射过来,打量着闯入寨子的不速之客。目光没有恶意,更没有敌意,却让人不舒服。我总觉得那些目光很短,很孱弱,被它们的主人用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牢,拖住。目光似乎都想追上我们的步伐,对我们进行一些探询,却又在我直视过去的时候,急促地在半途闪烁几下,被主人忙不迭地拽回去了。我在黑水河谷外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接触了各式各样的目光,对大荒田人的目光达不到我跟前的原因有所了解,也知道他们的目光里缺少了什么东西——村民们的目光几乎没有翻越过木莲花山,几乎没有突破过黑水河谷的宽度和长度,他们的目光刚刚想往外延伸,就被木莲花山的余脉给堵了回来,时间长了,能让他们的目光坚定地看向远处而不会半途坠落的力量逐渐消失了,想要让这种力量重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意识到这种情况后,很想停下来立即做点什么,也很想立即说点什么(父亲曾上过一年师范学校,也曾在黑水河边教过一段时间的书。他一直用非常隐晦的方式,暗示我将来要选择师范类学校,要像他一样当一名老师。而我确实顺从了父亲,高中毕业后,就选了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回去当老师。在这种心理预期的暗示下,每每看见愚昧、落后、无知、褊狭,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尽快说点什么,或者尽快做点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做不了什么,忽然想让骡子再快一点——无论是尽快穿过寨子,还是尽快到达我们今晚要去的目的地,我都希望它能再快一点。但骡子的步子极稳笃,不疾不徐。我想着今晚要走的路,头皮阵阵发硬,就像骡子的铁掌一下接一下踩在头皮上。

硬着头皮往寨子外走,黑水河的流淌声逐渐大起来。之前在寨子里,注意力更多地用于应对大荒田的寂静和躲在暗处的狗,黑水河的流淌声藏在骡子的蹄声和蝉鸣的背后,在我们出了寨子后,终于明朗起来。那流淌声如同无穷无尽、绵绵不绝的泡沫,充斥在核桃林中,柿子树下,苞谷地里,水沟边……仿佛不是一种声响,却又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声响。

黑水河谷并不平坦,亿万年来,黑水河的河水在河谷里下降,摩擦,冲击,回漩,沉浮。滴滴答答,叮叮咚咚,嘈嘈切切,哗啦哗啦,轰隆轰隆,水流弹奏出了无数支风格迥异的曲子,无数支曲子又汇成这无边无际的泡沫,如实质般地塞满整个黑水河谷,塞满每一双经过黑水河边的耳朵。

出了寨子,我们被泡沫包裹着,向黑水河边走去。起初,泡沫较稀薄,越靠近河边,泡沫越浓密。到得黑水河边,终于见到这无穷无尽的泡沫的源头,那就是奔腾不息的黑水河(黑水河的清澈是公认的。黑水河谷的植被非常好,河谷两岸的茂密森林很好地护住了泥土,即便到了雨季,雨水也不能轻易把泥土冲走,虽然河水水量大涨,但仍是清澈的,只是河水里会多出一些淡淡的泥腥味和腐烂叶子的味道。除非是某一年的降雨实在太多,黑水河两岸的陡坡四处塌方,这时的黑水河才会暴涨并变得浑浊,河岸边的芦苇还来不及开花,就被洪水扑倒在岸边,甚至被连根冲走,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冬春两季,黑水河的流动趋于恬淡平和,像一位慈祥的长者,眯着眼,带着微笑,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在黑水河谷中,任由阳光和干枯的芦苇花的味道在河谷中游荡,如此,我对黑水河如何在漫长的流淌中把黑水河谷冲刷成现在的样子感到更加无法想象)。丰沛而清澈的河水从上游冲下来,又毫不停留地向下游奔去,像时间来时的不可遏制,又像时间去时的不可挽留。激流与巨石相撞,雪白的水花四处飞溅;激流冲进碧绿深潭,无数白色气泡从深潭里翻涌而出。站在河边,耳朵,眼睛,喉咙,胸腔,脑海里,全是密不透风的泡沫,里面包裹着的,是大风中的万顷松林,是碾过广阔草原的千军万马,是无数列飞驰而过的火车。这时候,黑水河似乎是极其霸道的,不允许其他声音存在,它的流淌声轻易地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呼吸声消失了,说话声消失了,马蹄声消失了,水鸟的鸣叫声消失了,一切都像泡沫里的泡沫,已经无法察觉到它们淹没在何地了。但我又明白,从黑水河的角度来说,我以为的霸道其实是不存在的,黑水河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以最自然的方式流淌着,离开我的耳朵,它的声音是无所谓的,离开我的眼睛,它雪白的激流、碧绿的深潭也是无所谓的;离开我的评判,河水的大小、流程的长短、河道的深浅,干涸与丰沛,平静与汹涌,都是无所谓的;黑水河就是黑水河,有没有人听见它的涛声,有没有人看见它的浪涛,都不影响它成为黑水河。只是,当我的听觉和视觉到达黑水河边时,我才与它飞溅的水花和绵绵不绝的轰鸣发生了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若要分个高下的话,我是处于劣势的,在如此浓密的泡沫的挤压下,我甚至有一种自己必然要消亡而且马上就要消亡的感受,身体竟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并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渺小与卑微,脆弱与不堪,自己就像无尽泡沫当中极小的一个,稍不留意,便会随着“啵”的一声轻响,消失在这绵绵不绝的泡沫海洋中,万古不复。

但我又知道,这仅仅是彼时彼景中,与黑水河有了感受与被感受的关联之后的感觉。但凡人都会遇上这样的尴尬:身处一事中,或面对一物时,就会觉得这事很大,这物很重要,但只要离开这事这物,这事也就不是事,这物也就无足轻重。时过境迁、好了伤疤忘了疼之类所包含的,大概就是这种意思。事实上,如果站高一点,或者离河边远一些,黑水河的流淌声也不是无处不在的,它的流程是短暂的,它的流域也是狭窄的、封闭的。地表上有无数条河流,在动辄数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流程的河流面前,黑水河10余公里的流程确实太短了,它的身姿不能算妙曼,河两岸的风景也很质朴,描述黑水河时,风光秀丽、风景优美等等词语是用不上的,它就是一条平平常常的河流。这一点,当晚我就体会到了。当我们到达半山腰的蕨坝山寨子时,黑水河制造的那些绵绵不绝的泡沫已经非常稀薄了,待我们到达蕨坝山山顶后,那些泡沫已经淡不可闻了。随之变淡的,还有那些在黑水河边产生的情绪,即便没有完全消散,也缥缈得如一缕淡烟了。

观念不稳定是人众多局限性中的一种。你会在特定的环境之下生发特定的情绪,并以为那就是一切。然而,跨过了那条河,翻越了那座山,步移景换,事非人也非,与那条河、那座山有关的情绪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淡去,甚至成为你哂然一笑的由头(就像当年父亲和我对大荒田的那些水田和大荒田寨子的忌妒与羡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变淡一样)。又或者,这不一定是一种局限性,反倒是一种让人可以接纳、容纳无限的优点也未可知。比如,黑水河就拥有这样的优点,无数年来,它不知接纳了多少雨水,运走了多少泥沙,但它还是黑水河,虽然它呈现给世界的外在样貌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就像一个人,他从婴儿一直到垂暮老人,他经历无数人和事,每时每刻都是新的一个人,但他又一直是那个人,是与过去的自己是紧密联系的新人。也许正因为有了这种优点,人才能做到跨越千山万水而不忘记出发的地方,才能历经世间百态而兼收并蓄,铸就宽广、辽阔的精神世界。

再回来说黑水河。

坐落在澜沧江东北岸的木莲花山共有5支余脉,其中,往东南方向有两支余脉,一支为狮子山,一支为蕨坝山(这座山就是我和煥生叔要翻越的山。在山的西南麓,澜沧江自西北向东南方向流去,我们的目的地,就是江畔的一个叫“平地”的寨子)。两支余脉向东南方向绵延数十里,到达澜沧江边,以相同的姿势一前一后一个猛子扎进澜沧江。两支山脉中间的河谷,就是黑水河谷。黑水河发源于木莲花山主峰东麓一个叫“大河沟”的寨子,河水沿着黑水河谷向东南方向流去,汇入澜沧江,总流程10余公里。

在10余公里的流程中,黑水河有8条支流,或者更多,或者更少(曾经可能有过,将来也可能会增加或者减少,我说的8条支流,仅只是我与黑水河同行的这一段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的支流。山易水移的情况在时间的长河里是司空见惯的事)。目前的8条支流分别是黄草坝河、金塘子河、平地河、干河、阿六山河(这条河流经我的出生地——一个名叫“木瓜树”的寨子,它流过阿六山和木瓜树寨子后,往下流经大荒田寨子,汇入黑水河。我去黑水河边,只要顺着这条小河一直往下,就可以到达)、阿五山河、蕨坝山河、老鸹山河。这些支流全用它们所流经的村寨来命名,无一例外。在漫长的岁月里,先有河(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河还没有名字,后来,河岸上诞生了村庄,村庄有了名字,流经村庄的河流也就拥有相同的名字。河流养育了村庄,村庄给了河流名字,两者融为一体,不好分割,究竟谁成就了谁,不容易理清。

从木莲花山山顶的位置看下来,黑水河谷就像一只狭长的小舟,只是舟底并不平坦,而是犬牙交错地分布着大小山丘,黑水河就在山丘间的缝隙里左冲右突,蜿蜒向前,历经千回百转,终于到达澜沧江。黑水河汇入澜沧江的地方,是黑水河谷的唯一出口。黑水河费尽周折冲出黑水河谷后,以为视野会开阔一些,不曾想江对岸是保山地区昌宁县境内最高的山脉,其巍巍山体又将黑水河刚舒展到喉咙的那口气逼回胸腔。这种情况,就像父亲一直谋划着要将我送出黑水河谷,却总有现实的大山从四面压过来,阻挡着我向外走的脚步。前面曾提到,我生命的小水滴就在那犬牙交错的褶皱中一个叫“木瓜树”的寨子汇入黑水河的。那些褶皱,如一道道隐喻,即便是站在木莲花山山顶上,也看不清它们的全貌,就像生息在黑水河畔的村民们看不清自己本来很清晰的命运一样。黑水河谷是另一个更大的隐喻,它的流淌过程是喻体,它像一条被某只大手扼住喉咙的蛇,越挣扎越陷入隐喻的深处,最终認命。穷其整个流淌史,都只能在黑水河谷里流淌,流不到别的地方,流不成其他河流,最终只能流成一条叫“黑水河”的河。黑水河就是一面镜子,父亲、我以及其他所有降生在黑水河边的村民一样,都从黑水河里照见了自己的命运。然而,我又看到,虽然黑水河只能顺着黑水河谷流淌,只能不断地把自己的身体往谷底镶嵌下去,对于一部分河水的短暂的流淌来说,入江口好像是它唯一的出路,但对于一条不知年岁的河流来说,天地间到处是出路,只要给予它足够的时间,它总能在某处找到出口,我相信,只要它愿意,它可以把地底流穿。从这个意义上说,后来我那逃离了黑水河谷的看似成功了的生存方式,其实是狭隘而失败的,而黑水河那看似无奈的、不计成本的流淌,却是在做着亿万年的功课。它是一位善于隐匿的高手,它把自己的身体安放在黑水河谷里,不动声色地流淌着(虽然它在雨季里也有轰轰烈烈的流淌,但也可能是它所使用的高明的障眼法),把自己流穿天地的雄心壮志深埋在静水中,你根本看不见它的目标和意图,等你看清它的目标和意图时,你也差不多看清了时间的大部分样貌。

深吸一口气,跟在骡子和焕生叔身后,来到桥头准备过桥。

骡子没上桥,而是沿着河边的一条小径向上游而去,从桥上方的一处河面宽敞、水流较缓的地方蹚过河。焕生叔踩着有弹性的圆木,走到桥中央,张开双臂维持身体平衡,用一个奇怪的姿势站在那里看骡子过河,再一步一步地挪到河那边,站在那里等骡子过河。

桥搭在河面较窄的一处,桥下的水流更急更猛。实际上,称其为“桥”实在勉强,三根细长圆木稍加砍削,搭在河上面,圆木离奔腾的河水仅尺余。过这种桥,我是有相应的经验的,知道焕生叔为何会以那种奇怪的姿势站在桥中间。

我盯着站在桥那边的焕生叔,忽然冒出“焕生叔是怎么到河那边”的荒诞念头。几根木头做成的简陋的桥,却让我体会到了空间的方位性和时间的线性的神奇,并突然对桥这种司空见惯的存在产生了深深的迷惘之感。河水自西北向东南流去,桥自东北岸架往西南岸,只因桥墩垫高了桥面,使得桥跟河水在立体空间里有了一个并不相交的交叉。我和焕生叔的身体借了桥体的这个媒介,错开了河的那个平面,避开了河的阻隔,令我们的生命绕开了河水的威胁,可以自由地穿梭于河的两岸。令我感到迷惘的另一个情况是,站在桥的位置往上游看去,只见河水从上游的方向不可遏制地流下来,再看下游的方向,河水同样是毫不犹豫地滚滚而去,桥以及我分割了黑水河的来和去,也分割了时间的来和去,我和桥就是时间向前推进的那个前锋,我们所在的位置就是时间的位置,都是时间最新的位置——我们处在时间刚刚到达的那个点,还没来的时间,还在桥的上游,跟上游的河水一起,没有到来;而过去了的时间,已经随着向下游流去的河水一起,成为了过去,这种从未中断过的来和去的无缝衔接,就成了线性的、无限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又无处不在的时间,成了永恒到近乎虚无的存在。令人无可奈何的是,你明明知道这种近乎虚无的存在并不虚无,但你却从来不能看清或者抓住它,它独立存在却又与无时无刻不充斥于你的世界,它无时无刻不与你发生关系却又完全不受你控制。它是一种虚无的非虚无,无时无刻不在把将来变成现在,把现在变成过去。最令我无奈的是,即将要来的,我可能也抓不住,已经去了的,我更是永远也无法追上了。

比如,那天下午的前一天下午,父亲从澜沧江边回来的时候,他确实是经过了眼前的这座桥,但这个情况已经成了我永远也追不上的过去。虽然依靠想象,我似乎仍然能看见父亲和那头灰驴从河对岸走过来,毛驴走在前,驮着两袋苞谷籽,父亲叼着旱烟锅,背上背着竹筐,跟在毛驴后面。他们来到桥头后,毛驴绕行到桥上方,从河面宽敞、水流较缓的地方蹚河过来。父亲则从有弹性的木桥上,像焕生叔一样,用奇怪的姿势一步一步挪过来,父亲和毛驴来到我面前,穿过我的身体,然后向身后家的方向走去……我用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那天下午的前一天,父亲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我在菜园里帮母亲整理蒜墒,先是听见篱笆墙外一阵蹄声由远而近,紧接着,父亲疲惫的吆喝声也在晚风中逐渐清晰起来。我在学校里待了一学期,差不多5个多月没见到父亲,就去大门口迎接他。先从大门外进来的,是那头灰驴,灰驴驮着两袋苞谷籽。父亲跟在后面,背着一只竹筐,筐里似乎有重物,压得他身体向前倾,看上去,父亲的个头似乎比5个月前矮了一截。我快步向前,接过父亲背上的筐,筐里散发出新鲜苞谷和南瓜的味道。父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示意我帮他把驮子从驴背上端下来。把驮子放在地上后,父亲似乎才缓过气来,一边解开驮子的皮绳,一边跟我说话。

你到家几天了?

4天了。

你准备一下,明天起你去江边,帮我守几天地。

嗯。

你下学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我要去几个亲戚家问问。

嗯(我知道,不单是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没有着落,前一年我开学时跟别人借的高利息款也该还了,但父亲没有说,他把这些情况都藏在了额头的皱纹里)。

你焕生叔家有个亲戚,平地的,明天他要去。你就跟他一起去,有个伴儿。

嗯。

明天中午你早点去他家等他。

嗯。

你到了平地,一直向下朝江边走,遇到别人家的庄房,你进去问一下,他们会指给你我们家的地的位置。

嗯。

庄房里有粮和菜,你要是不想自己做饭,可以去跟守地的邻居搭伙。

嗯。

要是不想跟邻居搭伙,你也可以自己烧苞谷吃。

嗯。

父亲解开驮子,把两袋苞谷籽搬上楼,才来收拾驴背上的鞍鞯。父亲把鞍鞯从驴背上摘下来,挂在驴圈的横木上。父亲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单衣紧贴在脊背上,上面有一圈又一圈印渍,像地图的等高线,我猜是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结果,中间一些有规律的花纹,可能是竹筐的竹篾印下的。父亲往上用力的时候,贴在脊背上的衣裳才从他的皮膚上剥离开来,随之腰部也裸露出来,黝黑皮肤上面横着一道红色印子,似乎还破了皮,我猜是竹筐底磨出来的。我不忍心看,也不忍心想象沉重的竹筐长时间压迫在父亲腰部的情形,转过头,看见驴背的左侧有一块红斑,凑近一看,看清是驴背被鞍鞯磨破了鸡蛋大的一块,露出鲜红的肉色。我忽然感到一阵生疼从背部蔓延到全身各处,无边无际的悲凉也随之蔓延开来,充满了整个黑水河谷。

正在发呆,焕生叔的催促声穿过河水的轰鸣声,从河那边传过来。回过神,小心翼翼地走上桥。圆木并不十分粗壮,有弹性,加之河水轰鸣的干扰,我十分担心自己会掉下河去。终于过了桥,快步跟上焕生叔和骡子,但父亲腰上的红印子和灰驴背上的红斑却一直在眼前晃。

事实上,我在黑水河边生活的那段时间,类似的体会是家常便饭。1993年秋天,我初中毕业并参加了升学考试。那几年中专热,高中冷,很多同学考不上中专后,并未上高中就直接回家务农了。新学期开学前的整个假期,我深深地体会到了黑水河在河谷里流淌的曲折和艰难。我知道,以我的成绩是考不上中专的,坚持上高中还是退学回家,两条路摆在我眼前的时候,内心就像黑水河一样左冲右突,矛盾和纠结。退学吧,心中着实不甘,继续念吧,就意味着父母不仅要省吃俭用好几年,而且要背负起令他们无法想象的债务。我太清楚家里的状况了,上初中时,父亲为供我读书,已经捉襟见肘了,如果我再上高中,甚至考上大学,那父亲将被逼到更绝的境地。

那个假期,我不止一次去到黑水河边,一待就是半天。

那个假期,父亲几乎都没提我上学的事。他要么白天埋头干活,晚上在火塘旁边抽草烟,要么忽然离家数日,不知所踪。问母亲,母亲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在矛盾与纠结中,我敏感而脆弱的心里早就猜中了父亲消失数日的原因:他是到乡里的信用社申请贷款去了。但那几年的金融服务与今下不同,父亲在银行一再碰壁,但他不甘心。许多年后,要么父亲自己偶尔提起,要么其他知情人透露,父亲在集镇上碰壁的事就像显影液中的胶片,里面的影像逐渐显现出来。集市在狮子山东麓的银江河边,离家大约40公里,须翻越黑水河东边的狮子山,路程跟澜沧江边的苞谷地差不多一样远,往返一趟需花费10余个小时,但在集镇上住宿一晚要花5块钱,父亲舍不得,但为了贷款又只好忍痛住下,第二天继续去申请贷款,仍旧没有成功,他实在舍不得再花5块钱住宿,就捡了几块纸板,倚在街角的背风处坐了一夜。

我现在已记不得当年父亲是否贷到款,只记得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后,父亲外出更加频繁了。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心中那团麻也越来越乱。我坐卧不安,心神不宁,不知自己将会受到命运怎样的裁决。

最终,父亲还是让我去读高中了,他的原话我至今记得:我砸锅卖铁都会供你读书,会把你送出黑水河谷。开学时,父亲借了焕生叔家的骡子为我驮行李,把我送到学校安顿好后,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小叠钱递给我。我接钱时,闻到了那小叠钱里散发出的父亲独有的汗味。

以后的几年里,我虽然很节约,但支出还是远远高于家里的承受能力。我每学期放假才回家一次,很少见到父亲,但我能想象他四处奔波,求爹爹告奶奶为我筹集学费的情形。有时我会冒出停学的念头,但又不敢也不愿跟父亲说。只好把心思全部转移到学习上来,强迫自己暂时忘记父亲在黑水河畔苦苦挣扎的身影。

为了增加收入,满足家里的各种开支和我上学费用的需求,父亲尝试过他能力范围之内所有能增加收入的法子,但很多都行不通。在这件事情上,并非父亲不努力,反而努力得过分了,但黑水河谷的贫瘠、封闭、偏僻是父亲处处碰壁的罪魁祸首。有一次递给我生活费的时候,父亲说,这些钱的利息是一角。我明白父亲说的“一角”的意思,是一块钱一个月的利息是一角钱。我那时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钱,而是从父亲身上活生生切割下来的肉。我记不清父亲当时的表情,但肯定是一个我一生都害怕面对的表情。

后来,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到与黑水河谷有一山之隔的澜沧江边租地种苞谷。以父亲对农事的熟稔,他应该早就清楚澜沧江边气候炎热,庄稼长势好、收成好、成熟也早这些情况的。我猜父亲之前就打过这方面的主意,只是因为离家太远,才反复纠结。直至走投无路了,父亲才狠下心把这件事定下来。他不是不知道开荒种地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是不知道往返一趟澜沧江边的艰辛,但父亲豁出去了。最终,父亲到澜沧江边那个叫“平地”村子里,跟一户人家租了块地来种苞谷。

果然,澜沧江边气候炎热,土质好,苞谷长势好,产量高,成熟早。我还没放暑假,苞谷就成熟了。父亲收了苞谷,用毛驴一驮一驮地从澜沧江边驮了回来。同时驮回来的,还有那让我走出黑水河谷的力量。

黑水河,是父亲和我从家里去澜沧江边又从澜沧江边回家时必须要跨过的河。

黑水河,是父亲和我的人生的必经之河。

黑水河上的这座桥,是父亲和我去澜沧江边又从澜沧江边回来的必经之桥。

黑水河上的这座桥,是父亲和我的人生的必经之桥。

……

侄,你刚才说你已经放假5天了?焕生叔对骡子吆喝了一声,把我从某处拉了回来。

5天了,叔。

回到家是不是有些不习惯?

习惯。

你是黑水河边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呢!

只是大学专科,专科上面还有本科。

专科?本科?这个怎么区分?

专科读三年,本科读四年。

哦。学费呢,贵不贵?

不贵。

但你爹还是四处借钱供你读书。

焕生叔后面这句话像一坨带着尖刺的烧红的铅块,从耳朵里塞进去,堵在胸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生活费呢,贵不贵?焕生叔又继续问我。

这个,不好说,看节不节约……叔,你估计,我们要多少时间才能到平地?

这个,不好说。要看骡子走得快不快。

那,叔你估计,我们几点能到平地?

这个,也不好说,我估计要晚上10点多,甚至11点才能到吧。

我心里再次一凉,觉得有重物扯着心直直地坠了下去,一直触碰到了黑水河的河底。

那天中午,我听了父亲的话,早早来到焕生叔家,等他一起出发。我估算,1点钟出发,走6个小时,7点钟就能到了。但焕生叔说骡子被邻居借去驮柴,下午才归还,还要把骡子喂饱才能出发。我就在焕生叔家里等了3个小时。当我和焕生叔从他家里出发的时候,已是下午4点钟。出发前我就问焕生叔,要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平地,焕生叔扳起粗大的手指算了半天,说可能要晚上10点多才能到。这意味着,我和焕生叔以及驮着祭奠用的奇奇怪怪的物品的骡子,要在黑夜里翻越蕨坝山,穿过山顶上的原始森林,顺着江岸的九转十八弯,一直摸黑走,直到10点多,才能到达的我们目的地。况且,我们要去的是一家死了人的人家。想到这些时,觉得心里有一座比蕨坝山还要高还要厚重的山,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焕生叔继续吆喝骡子,继续问我。

你要替你爹守几天?

估计要五六天,也没定。

你爹也真是倔!无论别人怎么劝,他都要供你读书。寨子里好几家的娃娃读完初中就出去外地打工了。

……

你爹到江边租地种,也就是想多增加点收入供你读书。

我晓得。

话说回来,江边那些地比木瓜树的肥得多了(焕生叔说起江边的地时,语气跟父亲当年说起大荒田寨子的语气竟惊人地一致),一株苞谷结出两包苞谷,两包都成器,江边气候炎热,苞谷又熟得早。木瓜树的苞谷才开花出胡子,江边的就熟了。就是这路程,也实在是远了一些。

……

焕生叔想再说点关于江边的地的事,见我没说话,只说了一句“你别想山有多高,只管埋头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就专心吆喝骡子去了。

太陽即将落山,阳光从蕨坝山山顶上斜斜地照过来,黑水河西南岸的大片森林掉进了山的阴影中。逆光处,千沟万壑明暗交错,浮尘,飞鸟,以及无数不知名的小生物在夕阳中杂乱无续地飞掠。它们是另一种泡沫,将黑水河谷填得满满当当,但它们飞掠的范围仅限于黑水河谷底部,再往上,那些细小的身影就少了,我猜是因为它们的翅膀不够坚硬,不足以支撑它们飞越木莲花山。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些细小身影中的一只,只不过我是有幸去过黑水河谷外的一只。

正如焕生叔预料的,那天晚上我们到达平地寨子的时候,已是晚上11点了。我在焕生叔的亲戚家住下,在阵阵为逝者做法事的铙钹声中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我告别焕生叔,独自一人向澜沧江边父亲租种的苞谷地走去,然后在澜沧江边待了5天。

父亲安排给我的任务很单一:驱赶那些来偷吃苞谷的松鼠和鸟儿,但我还是陆续把父亲未收完的苞谷收回庄房。5天时间,我走遍了父亲租种的那块地,那块在50度陡坡上开拓出来的苞谷地,虽然地很陡,也有很多乱石,却有着深黑的松软土层,正如很多人说的那样,苞谷长势非常好,株秆高大粗壮,几乎每一株都长有两个苞谷棒子,大部分苞谷棒子已经被父亲收回到庄房里,只有少部分未成熟,沉沉地缀在苞谷秆上。在父亲租的地的周围,还有大片苞谷地,我了解后得知,地的主人都是平地人,但种地的人大多都是像父亲一样来澜沧江边租地种的人。整条江的北岸都是类似的苞谷地,一直延伸到看不见处,一间间庄房散落在苞谷地中间,到了晚上,那些庄房都会燃起忽明忽暗的篝火,就像一盏盏昏暗的路灯,在为暗夜里的前行者提供微弱的希望之光。

第5天的下午,父亲和那头灰驴突然出现在庄房前。父亲简要地问了一些情况,见我把剩下的苞谷几乎都收回来后,他脸上的倦色似乎稍有消退。然后父亲让我先回家,说自己把其余的苞谷收完就回来。

我没有坚持留下来帮父亲,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了苞谷地,离开了澜沧江边。回到黑水河边,已是下午,黑水河的流淌声还是像无穷无尽的泡沫,充塞着整个黑水河谷,阳光还是5天前那样,以大致的角度照着黑水河谷。只是过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走得比前面一天平稳多了,像是有人在搀扶着我一样。

过了桥,我停下来,对着河水和木桥又发了一阵子呆。河水还是一如既往地从木莲花山上流淌下来,又向澜沧江毫不停留地流去,向时空深处流去。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吆喝着那头灰驴,从圆木桥那边走过来。

在黑水河谷里,父亲用尽力气都没找到把我送得更远的力量,却在澜沧江边找到了,虽然去澜沧江边租地种让他付出了更多的汗水和心血,但收成总比在黑水河谷的贫瘠的土地里那可怜的收成要稍好一点。父亲不缺力气,不缺耐力,不缺韧性,他只缺一块土地,一块相对肥沃一点的土地,只要拥有一块这样的土地,他就能为他自己和下一代砌起一台向上攀登的台阶。印象中,父亲在澜沧江边种地种了6年,他把从江边收回来的苞谷卖给了寨子里的酒坊,每年都能为家里增加一笔不菲的收入,这些收入让我顺利地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并在黑水河谷之外找到了一份工作,并有了落脚之地,父亲也最终兑现了要把我送出黑水河谷的承诺。

在黑水河谷外生活的这些年,对黑水河和黑水河谷,我的情绪是复杂的,总有多种莫名的念头在缠绕、纠结,不知道怎么评价,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幼年时,我对黑水河是沉迷的,但黑水河谷的贫瘠和偏僻又让我一直想逃离它,然而在黑水河谷外飘荡一段时间后,却又时时生出想回到黑水河边的念头。也曾计划,退休后就回黑水河边终了一生,但还是有一些犹豫和担忧,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黑水河,也不知道黑水河还会不会像1977年我降生时一样,如接纳万物一样接纳我和包容我。

闲暇时,我会抽空回黑水河谷,除了看望日渐苍老的父亲,我还会到大荒田寨子走一走,到黑水河边走一走,除了追忆,更多还是想去试探一下黑水河的态度,但每次都能感受到黑水河对我的无视,它那一如既往的流淌,它那恒久的“老样子”,一再令我侘傺不已。我似乎明白了,之前我自认为跟黑水河的“相遇”或是“同行”,恐怕都只是我主观的臆想,只是一厢情愿。我于黑水河,仍旧是那个微小得甚至是可以忽略的小水滴。我与黑水河之间那种近乎天壤之别的不对等,哪怕我再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了。

编辑手记:

黑水河流经作家段成仁的出生地。黑水河在作家的记忆中就像是河流本身一样是黑色的,布满忧伤的黑色;同时,黑水河又是清澈的,有着黑色消释后温馨的色彩斑斓。貌似举足若轻,实则镌刻于心的过往,作家以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回看黑水河边的那些过往。黑水河的永恒与在其中生活的人类的脆弱与坚韧,在黑水河面前,人类微不足道,却努力让生命不一样,只是命运的那种悲苦,在很长时间里一直绑缚着人。这是一篇思想性和艺术性都俱佳的散文,考究繁密的语言,大量括号中的补充,作家如工匠般慢慢咀嚼着一段岁月,不急不缓,循环往复,饱含深情,让人体会到了一段岁月、一些生活的段落、一些生活中重要的人,如黑水河流淌的声音一般,或是轻挠着你,或是给你狠狠地一击,或是用心用力地把你拖出谷底。《黑色的河流》中,父子间的关系,是文章的灵魂,父子之间进行着一种近乎沉默却深情的对话,父亲用他的坚韧和谦卑改变了“我”的命运。黑水河依然静静流淌,黑水河边人类的生活在波澜不惊中在坚韧不屈中,时而迟缓时而迅速地变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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