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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和网

2021-10-07王晓亮

大理文化 2021年9期
关键词:密林村寨水井

王晓亮

一场雨,洗净了足下的土地,空气中混杂着无比熟悉而又浓烈的腥气,猛然将我牢牢地“网回”到它的世界里去。周遭异常喧闹,林木的喧闹、天宇的喧闹、泥土的喧闹,所有的喧闹都在这一刻自然生发。瞬间,心弦摇曳,关于这块土地的一切,任何修辞都难以描述。

我笃定,这般庞杂的喧闹定有一股难以洞穿的力量正在释放,呐喊着:就请把我网得更严实些吧。

父亲与豺狗

父亲每每出现在林地,总会说起他童年时遭遇的那只豺狗,模样无比清晰。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里,豺狗永生。

豺狗,我从未亲眼得见。豺狗在那块土地之上只活到我未出生的年代。我无法想象人同豺狗在野地里遭遇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在那块如我一般逃离乡间的人唤之“老家”的地方,我未曾得见的人和豺狗共存的时代会是什么样子?这或许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祖辈、父辈们的生存时代的缘由,当然也包括父亲描述的豺狗的生存世界。

我没法准确描述豺狗,用百度搜索豺狗发现它们品种甚多,性猛胆大,诡计多端,是集体主义始终不渝的实践者。这与祖辈、父辈们描述的豺狗形象相差无几。动物园也有豺狗,但二者恐怕不能算同类。从生存环境上来说,长辈们口中的豺是林地生的,生在林地,死在林地,绝非在动物园或限于保护与被保护的界限之内;从性情上来说,林地生的豺生性凶猛、计谋多端,动物园豢养的豺多少温驯些,且深谙人的脸色。父亲所说的豺狗是一个庞杂的世界,那里有完整的林地,有属于豺狗的生存世界,也有人豺共存的乡间生存写照。

林地让父亲保持着亢奋且持久的表达欲望,也保持着于我而言已退化的乡间的林地的语言。父亲说起,林地经历爷爷和之前几代人的烧炭岁月,加之半个世纪前的大炼钢和往后数年的私砍滥伐,他们20世纪60年代初的人,也只是赶上了豺狗在人间的尾巴,到了20世纪70年代初,豺狗几乎在一夜间莫名消失,消失的还有滇西乡下老家与人太近的丛林和诸多依附。豺狗的逍遥岁月应该是在爷爷那代甚至更久远的时候了。那些曾靠烧炭营生的人业已成为山林的一部分。我们最终也都会成为山林的一部分,很难确定的是我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成为山林的一部分。山林容万物,又能否容得下一个人的躯壳,一个个曾手刃山林的躯壳?

一年里,我仅有屈指可数的时日能听到父亲这般谈论,却莫名感觉到那些话语在我体内逃离的惊人速度,那些我曾无比熟悉的词汇或早已同我一道逃离了吧。

我只有捡菌的雨水季才会往林子跑,才会想起父亲与豺狗的故事,才会幻想豺狗的样子,幻想属于一只豺狗的密林。而大部分的时间,我并不属于密林,乡间的许多人也不再属于密林。我们一直在逃离,而且是越远越好。

我们的密林隔离在我们这代人的生活圈之外,是幸非幸很难分辨得清。

一些密林早已消失,一些密林又重回人间。在我的生活经验里,不止是我,乡里人曾一度依赖密林又一直设法逃离密林,想尽法子逃离故园。进山捡菌的雨水时节,面对厚实的松毛和疯长的灌木林,人很难甩开手脚。灌木林里轻微的响动,足以让人惊出一身冷汗。眼下,我几乎找不到任何理由质疑密林的疯长。在林地里偶尔也能撞见野鸡、野兔和蛇类,但这样的林地似乎还不足以满足一条豺狗的生存需求,至少我还从未听乡人说撞见过豺狗。我和乡人在林地撞见的诸多野物原本同豺狗是一个无法切割的整体,可这并不能证明豺狗还活着。

父亲一开口又由不得我怀疑,但愿时光只是把山林和属于山林的一切给伪装或隐藏了起来。

一进入山林,父亲的豺狗便瞬间活在人间。四十多年前仲夏的一个午后,在三大湾(父亲说那儿曾是一块林地,在我的记忆里那儿全是苞谷地,父親口中的松林、菌子和飞禽走兽等与林地关联的物事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毫无踪影)那里,一个正在割草的十来岁的孩子遭遇了豺狗(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遭遇豺狗)。他一点儿都不紧张,手握镰刀耍向豺狗,豺狗后撤几步,突然龇牙咧嘴发出咆哮:“嗷呜,嗷嗷嗷,呜呜呜;嗷呜,嗷嗷嗷,呜呜呜……”不远处正在翻地的寨上人荷锄箭步跑到孩子面前,豺狗一溜烟消失在林子深处。父亲不止一次说起,儿时的他自以为那是一只狐狸(父亲那代人亲眼见到豺狗的也不多),要是当年孤身一人或没遇到好心人,后果无法预料,奇怪的是往后再没见过任何豺狗。

三大湾如今变成了养蚕基地,进入夏秋时节,整片桑地虫鸟飞舞,到了秋冬,桑叶落尽就萧瑟得多。三大湾东边相连的乌马山还保留着一些野生之气,至少林地范围内草木葱茏。远眺乌马山延伸的那些高山密林,会隐藏着父亲不见的那只豺狗吗?

三大湾,近人。乌马山到了野生菌旺季也几乎是“人满为患”,再厚实的松林也能被捡菌人踩出横七竖八的路来。捡菌季我也会去乌马山,那真是人比菌子多。在乌马山的野物中,我也只见头顶盘旋的几只野鸟,偶尔听见草丛里传来的窸窣声。乌马山一直延伸到黑压压的天际,倒是让人望而却步,事实是,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之上可食用的野生菌真不多。话说回来,父辈那一代一度暴增的人口急需要土地,需要土地生出更多的口粮,平缓些的林地不断消失,不利于开垦的高海拔的险峻之地多少幸免些。如今,土地依旧撑不饱人,但人们对于土地的态度却与父辈那代人几乎反向。年轻人拼命逃离乡间,一些土地得以重回林地。豺狗,有可能只是消隐于人间,消隐于土地上歪斜的秸秆、荒草和硬土,消隐于你追我赶着建造的混凝土房舍,消隐于被电气化取代的火塘烟囱,消隐于密林已无法填塞的欲望和乡人挣脱土地的速度。

出于生存的需求,人要出走,料想豺狗如此,人和动物本质上区别不大。

我到过乡间一些险峻的高山密林,更准确的说是人烟与之交界地,密林深处未敢涉足。一些胆大的去过密林深处的人回来时说起,他们遇见过野鸡、野兔甚至野猪,在他们的描述中,野物繁多,有些还一度成为乡间口耳相传的灵异事件的代名词。可惜未曾听人说起过豺狗。我确实也见过一些野物闯入人间,诸如野鸡、鹭鸶、山斑鸠、野兔一类体型较小之物。有些还经常游戏人间,曾经要绝种的麻雀铺天盖地最是胆大。那只消失在父亲记忆深处的豺狗呢?还是野物也懂得了游击战术?

或是,豺狗早已成为不断流亡于高山密林的神灵,游弋于夜黑风高之时。

人口暴增的时代不复,人对土地的苛求业已降温,锈蚀糟朽的农具被疯长的绿植荒草征服,被油肚高挺的人间征服,被不断出走和逃离乡间的年轻人征服,被老幼留守的空屋征服,被不断回归的野物征服。我从未见过的豺狗会成为高山密林的统治者吗?

豺狗可能已在某座高山上试探,以神灵的姿态,以统治者的姿态,又或是以逃离者和回归者的姿态,让自己变回真正的豺狗,嗷呜嗷呜嗷嗷嗷呜呜呜……

山野静寂时,在黑暗浓稠的密林深处,在人迹罕至的山巅,对皓月仰叹,对散落天地的星火怒号,对故去的时光沉吟,对未知的黎明嘶吼。

——人世间,不可轻易深入。

这,绝非一个遥远又飘渺的传说,自然的神话永远隔离在现世和人间之外。一只豺狗的回归何其艰难,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张网,可又何尝不是如此,那属于豺狗的那张网呢?

我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豺狗,但我早已无法挣脱属于豺狗的那张网,那里有我,有我和我的世界。

放田水

夜晚的田坝上人影攒动好不热闹,胆小的我紧跟着父亲,耳畔回荡着他那粗重的喘气声。那时我并不理解放田水意味着什么,一心只想着父亲赶快放完田水回家。眼下,我并未继承父亲的言传身教,而父亲似乎也并不太理解自己年轻时为何豁了命的要放田水。很多时候,放田水只是父子闲聊的谈资。

端午前后插秧,雨水尚不充沛。插秧后田水水层要深,一般需要淹过秧苗半株以上,因此放田水必不可少。二十多年前,引水的河沟多是多年雨水冲刷自然形成或村寨人根据需要在田地上开挖的,今天随处可见的混凝土沟渠村民们未敢奢想,当时家家户户的房屋也是泥土建盖。土沟的水流失大,指望的人多,一条土沟的水流入自家水田已是杯水车薪。尤其遇到雨水少的年成,在等着水库开闸的时候,大家只能干着急。水库虽建于高海拔龙洞之地,靠地下水供应,可一到插秧前后,雨水不丰,既要满足人畜饮水,又要满足田水(田水直接影响着秋后稻谷收成,说穿了关系到一大家子的口粮,当时虽早已获准买卖自由,但仍把“万元户”当作最高奋斗目标的乡里人大多只能指望着田地),水库里的水供不应求。每遇水库开闸(时间不固定,几乎是夜晚),乡里人多半靠运气拼胆气,放田水的艰难可想而知。

田有水,一家人的日子才有奔头。生计摆在眼前,所谓的面子、里子一文不值。争吵、谩骂、亲兄弟反目已是最低级别的冲突,锄头相向、头破血流甚至闹出人命的事件屡见不鲜。因放田水死人的血腥场面我虽没见过,但传闻听过不少,吵闹倒也常见。多年后,才明白父亲那一代人为啥拼了命也要放田水。父亲回忆时常说:“要是当年的人不狠,咋养得活自家那一大口子人。”

插秧后,老家当属水沟水田最热闹。田水就是乡里人来年生活的全部。田水就是命。寨上大多数人家的田在马桥河,说是河其实和一般沟渠相差无几,马桥河的水流到田坝下游多数时候无水,又因地势较田矮了一截也难引水。当时仅靠一条穿过田坝西边的寨子的土沟,一到放田水季那紧张程度可想而知。寨上许多人不得不跑到位于寨头一个叫大坟坡的主水沟掘口子,掘到口子的人便说那水是他放的。可即便如此,水穿过寨子流到自家田里已是万幸。掘口子的人前脚刚走,后来人又给掘了口子。沟仅有一条,被掘的大小口子无数,细水难解渴,人们只能打游击。有的人干脆整夜不睡觉,套上蓑衣、扛着锄头整夜蹲守。

插秧后每隔三五天就要放一次田水,一般持续月余,那小心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伺候孕产的女性。放田水的活皆是男人来干,人得胆大、体力好、耐得住孤独,还要善于争辩。若是放在今天,我们这代人恐难胜任,死皮赖脸、耍些诡计估计没问题,却鲜有孤身置于暗夜里的勇气和胆魄。十来岁时我曾随父亲放过几次田水,父亲确实和人发生过争吵,面红耳赤是常事。寨上有人曾因此在班房吃过“国家粮”,邻村也有人因此吃了“花生米”,血淋淋的案例依然无法阻挡放田水的欲望和胆魄。生活的艰难瞬间败给了那一丘嗷嗷待哺的秧苗,于农人而言,秧苗如同新生的婴孩,是血脉,是希望,怎不教人豁出命来。在那个人烟相对稀少、信息闭塞的年代,黑夜下的荒地和坟场是各种鬼怪流言的盛产地。那条主水沟流经的名叫“大坟坡”的小山包,单听名字就让人瘆得慌,从明朝至前年当地墓葬改革之前,村寨所有死去之人大都土葬于此,不乏各个时期因战乱、喝农药、被枪毙和各种意外而死亡的人,一脚下去就能踩到一个土坟包,自然催生出各种孤魂野鬼的流言,种地人就曾挖出过人骨头。七八年前,精神尚好的奶奶黄昏后一个人也不敢往那儿跑,何况是我们小孩子。我后来问过父亲:“就没有人怕?守口子的人不会做恶梦?”父亲的回答无比坚定:“怕就会饿肚子,肚子一饿就啥都不怕了,再说身正还怕影子歪?鬼神专搞那些‘鬼字头(胆小鬼、懒惰鬼、酒鬼赌鬼一类),真正敢在半夜守口子的人是不会做梦的,打个盹儿就把口子丢了,要真说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父亲说:“守口子的人还来得及想进班房及留下老婆儿女后的日子吗?人顾的只有眼前,放了田水,田里的谷子才有指望,才能思考一户人家交了公粮还有多少余粮能吃能卖。”

黑夜催生的灵异传说,守口子的男人们的冲突,全系在沉重的田水之上。勇毅瞬间抽走了柔弱与恐惧。一条条土水沟里流淌着生活的底色和方向,一丘丘禾田便是乡间人生活的依赖与维度。乡间的男人们自己把自己砌成了一堵坚实的墙,尽管混杂了许多连自己也无法预知和搞得明白的复杂成分,甚至禁不住任何风雨侵蚀,但又无比清晰透彻,无比温和,那里边包裹着男人们最心疼的最柔软的部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常常披星戴月放水至鸡鸣归来。农历十五前后和雨水充沛的年成还好,雨水少得可怜再遇天旱的日子放完田水到家,父亲完全成了一个泥人。放田水就是那时寨上人插秧后的生活的全部。眼下,耕牛淪为生意场背后的丰盛晚餐,锄头和犁耙早被时光锈蚀,桌上掉落的饭粒也鲜有人在意。曾一度拿命相搏掘过口子的人,与生命纠缠的田水,还养得活一粒被人忽视的稻米吗?

我家的田还在,马桥河田坝的田还在,只是夜晚不再有放田水的人。那条穿寨而过的土沟早就消失,就连那些因放田水而遭遇的灵异事件也鲜有人提起。马桥河上游的田被整体规划成实验田,用于种植烟叶,下游未被规划的田多是据时节交替种植苞谷和油菜,有的田种上了甜柿、桃子、果桑成了果田,其中不乏没家户料理的荒田,唯独不见满是稻谷的水田。乡里人都会算账,种一亩稻谷劳神费力,还不够一大家子人一年的口粮,在这大山里想要快些发家致富,种田种地不再现实,外出打工已是乡间无可阻挡的洪流。按照邻居阿公的说法,在沿海地区勤快些一个月挣个四五千不是难事,一个月的工钱就基本够买一家人一年的大米。在寨子里,我经常还能撞见那些和父亲一般放过田水的面庞,记忆的田水,瞬间流淌在他们苍白的头发和满布皱纹的脸上,平静而简单,连同这个乡间所有消隐的物事,在时光的齿轮里沉默,凝视,疑虑。

一辈子没走出过滇西群山的老人很难搞得清楚,过去家家种田还是不够一大家子人吃,现在的田鲜有人家种稻米,却不愁吃了。更惊人的是过去一粒米饭都有人疼惜,如今大碗大碗的白米饭就连喂家禽牲口也毫不吝啬。这似乎是一种混乱的逻辑,时代的发展能解决和说明一些问题,但一粒稻米所隐藏的生存学问,没放过田水的人还能否洞察得到?在这个问题上并不能说明是进步还是退化了。用乡人的原话来说:“时代不同了。”时代确实不同了,对祖辈、父辈们来说有着更为直白的生存体验,但鲜有人能意识到任何时代的稻米都不可能凭空而来。

眼下老家的田确实不需要放田水,真正需要放田水的也不再是田。

当我再次出现在马桥河边,已是二十多年后。马桥河的田还保留着记忆中的轮廓,晌午后的田里颇冷清,那些在田埂上找猪草的孩童呢?田坝西边的村寨抽走了最后一丝阳光,村寨人声鼎沸,田垄静谧无声。顿觉世间诸事如尘埃,是丑恶,是肮脏,一旦被人间定义便毫无价值终究消散无形;也如尘埃,是希望,是新生,终能在时光里缔结成一张可塑生命的网。

苍老的时间,五味杂陈的田水,盛满记忆的稻田,却再也装不下我的乡野,装不下那满丘新稻在田水的滋养里埋下的爱恨情仇,还能装下一粒稻米所需要的田水吗?

田水和放田水的人,还能被这块土地和土地之上的人念起吗?

年头,孃孃送来一袋米,说是老家的“九二米”,我并不太懂得这米的名称的意思,但这名称早已编织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编织在那些放田水的日子里。

大水井

天未亮,天未黑,村寨从大水井的喧闹声中醒来,也在这喧闹声中沉入夜梦。

村寨的黎明和黄昏,村寨人的粗茶淡饭和流言蜚语,曾一度写照在那口大水井之上。当年挑水的人,能料想得到常被清理的青苔也在无声无息地扩张着自己的地盘吗?

在20世纪90年代,在那個全是用泥土做的乡村里,浑身几乎用现代化材料筑造的大水井,毋庸置疑是最高大上的建筑,没有之一。大水井的地基用青石夯实,井壁用水泥、石灰、细沙搅拌筑成,又用上等水泥和石灰水混合粉刷四壁。大水井位于寨子中央,井不大,占地仅三十多个平方,我又不得不说它很大,大到装得下整个村寨的日常人畜饮水,装得下乡人的油盐酱醋茶和酸甜苦辣。井尚属于井的时代,井不只是井,那是乡人的信仰场,是朝拜祭祀老龙王的场地;那是乡人的生存场,是人畜饮水唯一的活水;那也是老幼妇孺的消遣场。一口井,撰写了多少乡人的粗茶淡饭,也撰写了多少乡人的家长里短,写照着一个滇西村寨的乡土烟火。如今,从它颓败残存的姿态里,我依然能嗅到以它为中心而生发的乡村气息,我依然能感受到过去几十年来乡人们在固守与出走的矛盾中难以调和的复杂情绪。

据父亲说大水井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虽是个人畜饮水的中转站,但对于几乎没有任何水源的小王寨来说,当时几乎集中了整个村寨人的力量修建。好在那会儿队里大喇叭一号令,那种骨子里的意识和意志真是今天比不了的,一口井也悄然记录下了那个人多力量大的时代。大水井,在提供了小王寨人近三十来年的人畜饮水后,作为那个时代的产物,也没能扛住时代向前的步伐。

那些年,无论什么日子,大水井都能被乡人们依偎着,缓慢而温柔地依偎着,如同井壁和石阶上那些年根本无法彻底清理的苔藓呈现的依附状。

缓慢只属于记忆的乡间,一种代代沿袭和固守的生存方式,大抵可以说是一种习俗或传统,套用时下所谓的“慢时光”亦可窥见一二,但又不全然如此,至少不是高速发展后所渴求的“奢侈品”,更不是短暂的逃离、享受或寄望之所。温柔是那口大井所延伸的最世俗的农村化的生存和交流方式,是村寨人对于大水井、对于井水的态度,对于一个缺水村寨的井和水的最真实态度。

这种态度曾一度被虔诚的香火写照。记忆中,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会到大井附近燃烧香钱纸火,在虔诚的姿态里切割、祷告、救赎和寄望。如今,只有大井附近的少数人家会那般做,供奉之物很快便会成为流浪动物的腹中食,没有清泉的井又哪里安放得下人的愿望呀!这种态度也写照在大人们对孩童的教养之上,那时的大水井没有任何遮盖物,完全敞开,四季澄清,从未发生过投入弃物、毒物和孩童溺亡的事件。

大水井的荒废早于我的预料,如今一提起,内心总会有莫名的惆怅。它与我年龄相仿,又何其短暂,相伴不过十余载,除了模糊的童年记忆,几乎没有任何可依凭的真实记录。当我再次撞见大水井已是我的女儿不知其为何物的时候,她的生活经验里只有水龙头。

大水井早已沦为绿植和弃物的场地。在四周两丈多深的井壁庇护下,冬日井底的绿植不受任何风霜的侵扰,活得格外洒脱安逸,与井外的同种绿植显然是两种姿色,萧瑟和葳蕤只隔着一口大井的距离,柔弱和刚劲也只隔着一口大井的距离。同种绿植,井内、井外俨然两个世界。井底横陈的弃物,瞬间抽走了我对一口井的界定,也无力对女儿说清楚这曾是一口井。汲取着甘甜的记忆暖流,流进心间的总有些许被冰冷包裹着的怪味。

一口废井,隔绝的不仅是一种乡村的生存方式。一种已经在乡间横生的超速覆盖能力,覆盖的也不只是一口单纯的井和关于井的记忆。老家俗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照我看未必。在乡间,如今多少年轻人拼了命装洋气、说洋话,言谈间多少会冒几句阴阳怪气的外乡话,总觉得自家的山窝子话土气;更别提那些老手艺,累人脏人不挣钱,还非得说是脱离时代发展,铆足劲地往外乡逃离。逃离不断蔓延乡野,逃离深入年轻人的骨髓。每次见面父亲免不了教诲:“你阿亮不要一回家尽跟我说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毫无参考标准供我厘清头绪,到底是父亲落伍了,还是我超前了,如此看来,也只能说我和这大井内外的同种绿植相差无几罢!唯一不同的是绿植无法选择。

眼下,寨里的人早已不用担水,一个村寨的黎明和日暮也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人们在电子产品的机械声中苏醒,也在电子产品的魔力中入眠,黎明和日暮被紧紧地锁在如高墙大院般的单家独户之内。那些本可以提供记忆线索的物什,也在这紧锁的状态下悄然消失。匆匆的行囊里会有俯身驻足者吗?

坚硬的混凝土大井,哪能预测得到,曾一度盛满整个村寨人的水会悄无声息地随光阴一同渗漏,把担水人的日子存储和投射于井底柔软的草甸和疯长的绿植以及那早已失去水分和温度的井壁。周遭嬉戏的孩童,还分辨得出这是唯一一口盛满过一个村寨几十年里必需的饮水的井吗?

在老家父亲放置农具的杂物间,女儿翻出一根带有钩链的扁担,在她的刨根问底下,如一把时光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和父亲的记忆。七岁的她,知其物,但并不完全知晓其功用,我的一通解释,让我和她瞬间若置于两个世界……

陡然间,我意识到,一些属于乡间的语言正在消失,一种属于乡间的生存方式正在消逝,那些充满世俗的乡间物什和关联的记忆也在不断消亡或逃离,几乎完全被外来强行植入的影子覆盖。这影子是什么?我很难描述清楚,我无法逆着井底绿植的生长线索追问,但绿植的出现并不能简单的用替代来说明,正如你不能说绿植只是取代了井水,或者说,眼下的自来水只是取代了一口井。

乡间诸物,你还未来得及看清它们的影子,便很快被新的影子完全覆盖。幸运的是,在这口废井之上,我依然找到了一些有温度的影子,尽管模糊,也有些许阵痛,但总归是无法复制的且是有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间,从出生那一刻起,乡间就已经牢牢网住我们,无论美丑,无论我们有多少生命历练,都很难挣脱这张网。

面对大水井,我最不愿看到的是在这残迹之上哪天又会多出来一幢华丽的洋楼。

摧残埋没。

乡间的这张网需要这样的坐标,而我们更需要通过这样的坐标网回自己。

生命的网,

一张张遗弃的影子,

被血脉永恒地冲洗,

影子不断被影子遮盖,

结成新的网,

一张被遗弃又不断翻新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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