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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顶草原的夜晚

2021-09-27严榕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帐篷草原

三伏天的烈焰在西天铺成半片天的旗帜,它们的燃烧带有猎猎的余响。

蝉发出类似于求救信号一样的尖利嘶鸣。没有一丝儿风的夏日黄昏,暮色像是一块经历烧红后缓缓冷却的铁块,炽热得烫手、灼心。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行道树,拉扯着发卷的、严重失水的暗绿叶子,像是在发出一连串无用的干渴呻吟。所用的空调都嗡嗡地响着,各自制造出的清凉与干燥让人画地为牢欲出不得。街道荒凉冷清,吹出冷气的商铺只好用音乐制造热闹,掩饰无人光顾的空虚。公交站台发烫的广告牌下,几个等车的人仿佛等的是诺亚方舟。他们缩着头站在树下,无比贪恋头顶的树荫形成的一小块可怜的荫庇。星星点点的光斑在脚下窥伺着,为了躲开它不撩拨出更多由暑气和日光带来的焦躁,他们只好把视线牢牢粘在手机屏幕上。

整个城市像个中了暑的胖子,浑身滚烫着,热得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

出城,我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把热得发昏的城市抛在了身后。出发,意味着逃离,虽然知道等我们如愿抵达南顶,将是星星缀满天空的时候,但我们还是怀着人所不知的喜悦奔向它,仿佛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夜奔。后备箱被食物、帐篷,还有一床棉被塞得满满当当。我心满意足地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听它们在偶尔颠簸偶尔拐弯的时候发出的摩擦与碰撞声,有一种投奔南顶草原的欢腾与窃喜。突然想起“逼上梁山”一词,不禁莞尔。

那个被称为“高山屋脊”的地方,居然还有块高山草原,实在是叫人喜出望外。海拔高,意味着温差大、高处不胜寒。所以即使在流火的盛夏,我们在烈日下奔走,也只敢朝着那个方向望一眼,遥想摄氏26度的舒适,一定是从五脏六腑到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毛的清凉与畅快。但是无处可栖,想也是白想。牙与花生米,不可兼得。

现在好了,有了南顶草原这么一个去处,问题迎刃而解。享受清凉且能安睡于草原,恰是鱼与熊掌兼得。

不出所料,近两个小时的跋涉后,小镇龙坪已是晚上七点半了。夏季时,七点半还不算晚。一路飞驰,所见浮光掠影渐次构成色彩浓重的风俗画:弯腰在门前菜园边摘黄瓜的小孩子、慢慢地在院子里洗脸洗脚准备睡觉的老头、穿着碎花睡衣睡裙坐在院子里闲谈家长里短地女人,他们一呼一吸间的清凉与悠然,来自身后的起伏有致的群山。

在渐渐昏沉的暮色里,山的轮廓显得厚重而安稳。密不透风的山谷山脊山腰里,众鸟喧哗着,各种鸟声像泉水一样四下里溅开。让人根本分不清每一种声音对应的是什么鸟。在看不见鸟影只听得见鸟声的盘山公路间,我们的车似乎幻化成了一匹飞奔的白马,朝南顶草原一路进发。

抵达之前的一切见闻,似乎都是为南顶草原的赫然出场做草蛇灰线的伏笔。

夜幕即将轻轻扑下来的时候,我们的车在路牌的指引下,缓缓向山坡一路攀爬。幽暗的树丛突然切换成绵绵延伸的草丛,我才大梦初醒般问了一声:到了?

平坦的草地上,蟋蟀们高高低低的吟唱。间或有一两声鸟儿轻缓的啼叫从远处的树梢传来:是归鸟的呼告,还是雏儿睡梦里的呓语?这些细碎芜杂的声音将夜烘托得分外安详,也让我觉得自己的耳朵更接近大地的胸膛。

已隐约有了露水的气息。夜清凉,如水一般泼泻在我们身上。

周围的群山露出黑黝黝的轮廓,用伟岸起伏的肩膀将脚下的高山草原环绕着,他们仿佛一齐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对我们小声说:好好休息一晚吧,客人们。这儿保准让你们做个好梦。

夜色如酒,我们当然舍不得一饮而尽。

帐篷支好,烧烤炉子架起。在远离尘嚣远离人烟的地方,填饱肚子是第一要务。从未有过露营经验的我们,还是做足了一切功课。所有食材均已洗净:黄澄澄的土豆片、油汪汪的小蘑菇、白花花的馒头片、绿莹莹的韭菜,孩子们爱吃的鸡翅与脆骨……有静谧的夜色做铺垫,所有的吃食都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饥者更加饥饿,让饱者的馋虫蠢蠢欲动。

欢笑声、品咋声、争执声,在红彤彤的炭火炙烤下,在凉沁沁夜风的吹拂下,都被无限放大了。孩子们吃饱了,帮忙把餐具一一收进垃圾袋放进后备箱。不久,他们的笑声,在草地上翻滚的尖叫声从另一个山头传来。不用管他们,之前忙碌的我们此刻围在火边,借着余温将剩下的食物分食完,算是清扫战场。

不得不承认,南顶草原的这顿烧烤,是我有生以来最畅快的一顿。想到遥远的蒙古草原上,人们大碗喝马奶酒,大块分食牛羊肉的豪爽与快意,一定跟身后“天苍苍野茫茫”的辽阔背景有莫大关联。环境决定人的眼界与性格,这是一定的。就像来的路上,我们见到的人们,他们的悠闲与平和显然是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特质,这与城里人们消极而懒散的“躺平”截然不同。这里植被茂密,夏天凉快,雨水丰沛,白天可以干很多事:大棚里的西红柿、辣椒、豇豆不都结的丰硕而肥厚,眼巴巴等着他们去采摘?当白天热火朝天的忙碌潮水般退去,这时的安闲就有了志得意满的味道了。用日复一日的勤劳换来兜里的富足与自得,还有什么能与这种踏实的幸福相比呢?

这么想着,我已沿着起伏的草丛走到了草原中间一片丛林的那边去了。几辆越野车雪白的车灯亮着,一块白底黑边框的幕布上,正在放一部电影——《天堂电影院》,早先看过的电影,是那熟悉的钢琴旋律让我想起了片名。循着那动人的音乐信步走过去,几个靠在车旁看电影的陌生人向我打招呼。听口音,是武汉人。一问,果然。

从遥远的省城到这里露营,要一天的时间呢。我一直以为这片草原是个很小众的打卡地。不曾想,它的声名远播超过了我的想象。网络时代,注定没有真正人迹罕至的去处。对于偏安一隅的南顶草原,这是一种幸运。对于想真正享受世外桃源的宁静与闲逸的人来说,又未必。不过,我还是为南顶草原感到由衷的欢喜和得意。

重温了一会儿电影,他们问我:这里从前就是草原吗?

我如实回答:不是,从前这里是田园,后来荒芜久了,就成了这一片有规模的高山草原。

不种地,农民吃什么?为什么把这么大的田地丢弃了?他们很疑惑。作为仅仅来这里露营的外地人,他们的好奇自然在情理之中。我虽不是本地人,但从大范围来说,这里也算是我的家乡了,介绍和推介也是必须的。

很多年前,这里是肥沃的田野。后来逐渐荒芜,可能是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这里海拔较高,山高路远的,完全是“望天收”,慢慢的,就被当地农民遗弃了。不曾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是成全了这么一片草原。这里的农民是很有智慧的,他们利用这里的气候优势,大力发展蔬菜大棚产业,蔬菜产量高销量大,早就结束了 “望天收”的时代,钱袋子鼓鼓的了。

听完,他们无不露出赞叹的神情。

电影的片尾曲响起来,我挥别他们,在钢琴缓緩的流淌中,我踩着沾满露水的草,顶着头上漫天闪烁的星斗,往我们的帐篷走去。突然,我想起影片里老放映员对男孩说过的话:

走出去,不要呆在这里,不然你会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事实上,缓缓走在这片草原上,我倒觉得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周易》中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从理论上看,大地就是一个整体,所有山的根,都是紧密相连的。我脚下踩的,其实也算是世界的全部。

躺在帐篷里,将冰凉袭人的夜气隔绝了一部分在外面,感觉自己平生第一次这么贴近大地的心脏。

蛐蛐的叫唤,一直在耳畔回响。我们身子躺着的草丛里,该有多少呢?跟星星一样多吧。它们不眠不休的夜曲,是多么好的催眠音乐。

可是,习惯了被灼人的暑气清蒸烧烤的日子,突然置身于这么一片清凉的草原,我竟睡不着了。帐篷里的其他人已熟睡,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发出的梦呓,大人们的呼噜声,无不流露出白天坐车开车的劳累和抵达后的兴奋是渗透到每一个毛孔的。所以,除去我这个幸福的失眠者,他们的梦里该有青草的香气与晚风的温柔。

远远有火光,还有歌唱声,应该是山林那边的他们点燃了篝火,围着火堆在取暖唱歌。头顶的星星镶嵌的黑丝绒般的天幕上,眼睛般灵活地眨着,毫无倦意的样子。

难怪他们被撩拨得无眠,此刻还在深重的夜色里放声歌唱。我想悄悄起身,加入他们的吟唱。

严榕,散文家,有散文集《与鸟为邻》出版,现居湖北保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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