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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之书

2021-09-26唐荣尧

青海湖 2021年9期
关键词:西王母昆仑山神话

昆仑山的纹身

那个叫不准的男人,在公元281年的一个夏夜,完成了一场让他的名字留在一部中国盗墓史中的行为。

漆黑的夜晚从来都是盗贼的最好掩护,身为一个职业盗墓贼,不准比任何人都喜欢夜晚。连续几天淅淅沥沥的夏雨,让中原大地上飘荡着一股庄稼蓬勃生长的味道,大地变得一片酥软。

吃过晚饭后,不准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屋檐下,看着繁星漫天,听着蛙声一片从不远处的田地里传来,他一动不动,像个雕像坐在越来越黑的夜色中,像一名猎人在等待猎物出现一样,干“走地仙”(行话,盗墓者对自己的昵称)这行的,越是“灌大顶”(行话,意思是职业技能高)的,越是要沉住气等待,提前得做好“认眼”(行话,指找墓)的工作,然后要学会等待最佳时机,像眼前这种刚下过雨的天气,就是最好的时机,夜色越深,就意味着越安全,干活的效率也就越高。

蛙声早就停止了,大地陷入寂静中。不准从小板凳上起身,走到院子角落,拿起白天早就收拾好的工具,悄悄走出村子,走向他早就“踩好的盘子”(行话,瞄准要盗的墓)。雨后的泥土,比平时更加松软,这让不准挖起土来比平时要轻松,不久,铁锹尖就碰到了对他来说既熟悉又令他兴奋的棺板上。掀开棺板,跳进墓室后,他感到眼前更加漆黑,他点燃火镰,连汗都来不及擦,眼光很快在火镰光下快速掃了一眼,眼前没有他想象中的金银财宝。不准不死心,他看到棺木中散落着一条条竹简,便随手拿起几个点燃,火光亮了起来,他再次细心地朝木棺里扫去,还是没有他期待的金银财宝。真晦气!他朝墓主人啐了一口,贼不走空路的古训让他抱起剩下的那些竹简,离开墓地,乘着夜色返回家中。

不准属于那种不爱劳动但爱喝酒的人,这爱与不爱之间的两个需求让他时不时地去“倒斗”。第二天中午,不准醒来后将昨晚从棺木中抱来的竹简摊开,上面尽是些蝌蚪一样的文字,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将那些竹简扔向墙角,走出屋门,打算去买点酒回来。

酒买来了,肉和菜也买来了,对于不准这样的“夜晚工作者”,白天一般都很无聊、寂寞,他心里在想,这个中午,可能就只有自己陪着自己度过了。就在这时,大门被推开,和他同村的一个发小走了进来。发小自幼酷爱读书,然而一直无法入仕。正被寂寞缠身的不准一看发小来了,便邀请一起喝酒。

喝酒途中,发小忍不住埋怨自己命运不好:“你说,这周围十里八乡,哪个有我读书认真,哪个有我读的书多?天下还有我不认识的字吗?怎么就我无法考中呢?”

不准突然想起昨晚盗墓盗来的那些竹简上的蝌蚪文,起身抱来几条竹简:“来,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发小一看,愣住了:这上面的字从没见过呀!

在这个偏僻的乡村里,竟然有自己不认识的字。竹简上的那些文字让性格执拗的发小觉得好没面子,他也没问这些竹简从哪来的,只是向不准借了一条,去找他的老师。发小的老师同样不认识。发小的老师便去找他认为更有学问的人,就这样,一条竹简像一片向上飞翔的彩云,关于那上面的文字也被传得越来越传奇,最后竟然传到了晋武帝司马炎耳朵里。

和历史上的赤眉军、曹操、孙殿英等掘墓大盗相比,不准在汲县郊外的那次盗墓显得分量小多了。然而,从文化角度看,不准挖出的那些竹简,却挖出了中国人文历史上的一段大空白。

对盗墓者来说,他们从地下挖出的只是能够换钱的一件物品而已,对那些书写着、收藏着历史的地下物件来说,它们就是不会说话的文物;从历史讲述的角度来说,那些地下文物的出土,往往意味着一段湮灭的历史被更多的人开始认知。

逆着那条竹简的来路,司马炎很快就派人追查到了竹简的来源地。不准家里的以及墓地里没挖尽的竹简,都被集中到了朝廷。司马炎是个爱书如命的人,他把这些竹简藏在自己身边,命当时的学者荀勗、和峤等人“校缀次第,寻考指归”,以求破译这些竹简内容。这些西晋一流的学者,开始也不认识竹简上的那些蝌蚪古文,经过长时间的仔细辨认,他们才将那些古字逐渐翻译成当时通行的文字,这就是后来由荀勗作序、郭璞作注的中国古代第一部游记《穆天子传》。一个美丽而浪漫的爱情故事,从那些竹简中走出,随着《穆天子传》的刊行,走进此后的中国文学史:距离中原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山脉叫昆仑山,山中有一位统领无比辽阔疆域的女王,长得非常美丽;关于女王的很多传说让统领中原的周穆王非常动心,他带领一位叫盛姬的心爱女子及众多随从,往西而去,直奔昆仑山,终于在女王居住的瑶池边相会,周穆王称女王为西王母,关于他们在昆仑山中的瑶池边邂逅、畅谈、激情甚至共同沐浴的故事,逐渐被带到中原。

同一个故事,不同的读者关注的对象不同。在《穆天子传》前,有人关心穆天子的行程,有人关心西王母的驻地,有人关心穆天子和西王母的美丽邂逅,我关注的是昆仑山的人文历史和瑶池的位置。不同的关注点,让我和河南人韩天才相遇在了昆仑山上的瑶池。

美丽的东西往往都具备魅力和魔力,即便这些东西让了解它的人知道它是假的,比如神话,比如周穆王前往昆仑山邂逅西王母的故事,就让一些人深信不疑。韩天才就对这个神话故事深信不疑,他深信历史上既然有周穆王,就一定有西王母,有西王母就一定有瑶池。2002年夏天,韩天才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家乡焦作出发,前往西安长安区的西北郊,拜谒西周的国都后,骑着那辆自行车,继续一路向西,找寻周穆王和西王母邂逅的瑶池。这一走便是翻越陇山、祁连山,抵达昆仑山下,在格尔木市做了简单的补给后,继续沿着京藏公路行至距离格尔木市120公里的三岔桥。骑行过大桥后,韩天才远远看见路的西侧有一座雄伟建筑,路边的牌子上清楚地显示:无极龙凤宫。韩天才骑离了京藏公路,推着自行车向那座建筑走去,黑色的水泥碑上写着“昆仑山无极龙凤宫”,他和其他游客进去转了一圈后,对这里供奉西王母并不感到惊讶,他相信西王母或许在这里生活过,但这里没瑶池,就不是周穆王和西王母相会的地方。

我是早于韩天才3年抵达无极龙凤宫的,具体说是1999年的国庆节期间,那是我选择从祁连山东麓的腾格里沙漠南缘前往昆仑山的一次长旅,在格尔木恰好遇到初中时的一位同学在那里做生意,他开着自己的那辆小货车,把我带到了龙凤宫,此处3700多米的海拔是那辆小货车的极限,从格尔木市出发时加满油箱的油仅能供返回去,听当地牧民说,要去瑶池的话,还得走80多公里,只有昆仑河源头地带的牧民才能骑着牦牛出入,很少外人进去。望着湍急流过的昆仑河,我只好带着对瑶池的向往和遗憾,往回撤。没想到,那次返回的路上,那辆小货车还真出了麻烦,拦了一辆顺路车拖回了格尔木,瑶池成了我的一种久远的想象。

后来,因为调查三江源地区尤其是昆仑山里的岩画,我又来了一次昆仑河谷。不知道是要开发旅游,还是方便对河谷两边的散居牧民走出昆仑河,当地政府在昆仑河边修了一条简易砂石路,非常颠簸,但也就是在野马滩岩画点、野牛沟岩画点做了逗留,还是没能抵达瑶池。

从《穆天子传》成书后,昆仑山就成了阅读过此书的读者想象中的浪漫天堂,美丽的西王母更是成了他们心中的神女,不少人更是将其奉为美丽且法力无边的天神。在很多想去昆仑山旅游的人眼中,去昆仑山,不是和长江和黄河的源头相遇,不是和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岩画相遇,更不是和温润的昆仑玉的产地相遇,而是期待和西王母的相遇,多类似去美国的麦迪逊郡旅游时期待有一场廊桥之梦般的艳遇。没去昆仑山之前的人,大多臆想着那是一座神话垒砌起来的山,大多想象着周穆王在莽莽昆仑之丘中的一处温泉般的瑶池,在鲜花、仙桃、美女、圣乐的陪伴下,和西王母对歌作乐、乐而忘归。从《穆天子传》中走出的浪漫故事,成了中国文学史上“小说的滥觞”之作,尤其是编纂《四库全书》的“清代第一才子”纪晓岚将《穆天子传》列入小说之类,代表官方已经将其奉为中国小说创作的源头。

对昆仑山和瑶池的地点所在的讨论,一直就没终止过,尤其是旅游发展的今天,穆天子和西王母相会的昆仑山和瑶池被“安置”在新疆、甘肃、青海、内蒙古、宁夏等省区。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图景,是学问为旅游背书的图景。做这种考证的学者们,一边努力地爬行在各种资料里,一边甘愿让严肃的学问沦为一种帮凶,至少,提出瑶池在上述省份的学者们,还没见哪个人到天山、祁连山、昆仑山、阴山或贺兰山进行一场全景式的考察,哪怕是带有消遣的旅游也行。国人对昆仑山的认识,很多人认为那是横在青藏公路前的一条瘦长的山而已。姑且不说它和天山、喜马拉雅山、高黎贡山、阿尔泰山一样带有国际背景,因为地缘问题而不能实践一次完整的考察与丈量,即便是国内部分,昆仑山不仅横贯新疆、西藏和青海三省区间,全长约2500公里,平均海拔5500到6000米的恶劣气候条件和诸多无人区镶嵌其间,导致人类对它的完整丈量不可能完成。即便是想穿越,昆仑山130到200公里的宽度,诸多冰川如上帝插向青藏高原的一把把白色匕首,泛着冰冷而峻穆的冷光,那光足以让任何贸然闯进者命丧其间。祖先的聪明也由此产生,既然无法靠近,那层峦叠嶂的背后是什么也不知道,就让想象的翅膀掠过群峰,就让神话从积雪下的山峦间,如云似雾般往出奔涌,最大最美的一朵云,显然就是西王母的脸。

我曾前往帕米尔高原深处,站在位于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阿克陶县的公格尔峰下,凝望过昆仑山的最高处,眼光往南转一下,就能看见慕士塔格峰,那时,并没意识到那是我的昆仑山之旅的起点。1894年2月27日,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一行4人从俄属中亚铁路的终点奥什出发,向南翻越帕米尔高原的乌孜别里山口,于4月7日到达布伦口。他在山的那边看见慕士塔格峰:“在我面前所展示的图卷狂放并且有幻想的美,它无与伦比,超过尘世上任何一个朝生暮死之人能看到的一切景致。”时隔百年后,我在慕士塔格峰的这边看见的是一片披在天空之上的白色盖头,一排排被冻僵了的神仙雕像,一行行衔接天空和群山的白色诗句。

斯文·赫定沿着昆仑山北麓的新疆境内向东而行,给世界探险史留下了一部辉煌的行走之书,却给昆仑山南麓留下了记述上的空白与遗憾。在昆仑山北麓,我和斯文·赫定的路线是一致的,尤其是在和田、于田一带,他逐渐离开昆仑山,沿著塔里木河东行至孔雀河下游,找寻消失的罗布泊,我却朝着昆仑山,寻找柯尔克孜族人出入昆仑山驮昆仑玉原料的生活路线。

在若羌,我折向南,在阿尔金山和昆仑山交错的山地往东南而行,从茫崖进入青海的柴达木盆地,横越柴达木盆地的过程其实就是横越昆仑山东段的过程,完成从茫崖到香日德、格尔木、昆仑山口的曲线环绕,基本完成了对昆仑山北、东、中部的初步走访。这座山的西段南麓地带,目前,仍是世界上最大的无人区可可西里的腹地,不具备对它的横越条件。

现在,就让我专门讲述青海境内的昆仑山。

还有哪座山比昆仑山更具神话色彩?还有哪座山比昆仑山能安放诸多的神、盛大的神话与人类的想象力?尽管,在希腊神话中也有奥林匹斯山那样庞杂的神话储存器,但从延续几千年的神话传承与缔造而言,昆仑山无疑有着其鲜明的特色,至少在中国,还有哪座山能和昆仑山抢中国第一神山的位置?

寻访昆仑山,是几千年来一些文人、学者或道教信徒、西王母的粉丝们热衷的一件事,从真正科学意义上的探险与求证,却成了一件稀罕事。我在上高中时读过何新先生写的《诸神的起源》,其中的周穆王仅仅是一名昆仑山的造访者,而西王母是那里的土著领袖,而在国人心中,不少人视青藏高处的西王母为一种象征,一种道教文化的符号。

青海大地上,有几个人是被符号化且敬奉若神的。格萨尔这位藏族历史的英雄,逐渐被康巴藏地和安多藏地的民众敬奉为天神,从可可西里东缘的玉树藏族自治州到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出四川甘孜州到青海的果洛藏族自治州,这片大地上,到处可听得到格萨尔传人的颂唱,看得见格萨尔广场或雕像,甚至,连他的王妃珠姆的故事,也像格萨尔一样遍及这一区域,格萨尔被勾勒成了一个以白色雪山为征袍,以奔涌江河为酒壶的战士。西王母被符号化,则有着汉语文化圈的道教色彩,是历代中原王朝统领下的民众在万里之外的隔空造神,将西王母精神领地圈定在他们并没去过的昆仑山中,西王母的故事像发源于昆仑山的一条河流,从柴达木盆地流出后,经过湟水流域,乘着黄河之浪奔涌至儒家文化影响下的很多角落。

神话是人类创造的,承载神话的地方却是大自然的杰作,《山海经校注》给后人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西王母虽以昆仑为宫,亦自有离宫别窟,游息之处,不专住一山也。”这也为旅游时代各省区争西王母的瑶池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便利,无论新疆天山的天池、山西省阳城县析城山瑶池,还是甘肃陇南文县的天池,甚至在青海境内也有关于瑶池的各种说法:最大的瑶池是青海湖;最古老的瑶池是德令哈市的褡裢湖;最美丽神秘的瑶池是孟达天池;最神妙而又海拔最高的西王母瑶池是昆仑河的源头黑海。

山是河的子宫,从昆仑山流淌出多少条河?目前恐怕也没个具体数字,被人类命名的最有名的无疑是昆仑河,它是从黑海发源的奈金郭勒河(也称昆仑河)和发源于唐格乌拉山下的修沟郭勒河汇聚成,在纳赤台以下汇合后,继续向柴达木盆地流去,沿途又收纳了很多河流,因此,这条河被称为格尔木——意思是河流众多的,青海第二大城市格尔木也因这条河流而得名。昆仑山还流淌出那仁郭勒河、乌图美仁河、大灶火河以及柴达木河、诺木洪河等,这些从昆仑山出发的河流,像是不约而同地接到了来自柴达木盆地一封邀请函,众水向低处奔去,流进了柴达木这个大会场,在那里画上了或长或短的生命之旅的句号,每条河其实都是从昆仑山流出的神话,昆仑河无疑是最接近西王母的一个神话。

2021年5月初,我再次从贺兰山东麓起步,驱车前往昆仑山,沿着109国道而行,过了三岔河大桥不久,路的西侧矗立着明显的路牌,上面写着“无极龙凤宫”。眼前的建筑已经不是我前两次来这里看到的那个龙凤宫了,这是2014年7月15日落成的新建的昆仑山无极龙凤宫王母殿,它不仅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道教建筑,更是信徒们修建在高处的信仰住所。按说,这里真正宫主应该是西王母,却有了姜子牙及其坐骑四不象的雕像和其他道教尊神的雕像、西王母、九天玄女、金圣老母甚至释迦牟尼、十世班禅大师像,既体现了中国人的多元信奉,也呈现出了中国人的一种信仰宽容。

在这里,西王母显然成了女一号,不仅仅是一个神话人物或宗教话题,而是一个文化与历史杂交的话题。前来这里的人们,关注这个神话人物的同时,其实就关注了道教文明在中国的成长轨迹与生命力。在青藏公路没有开通之前,这里只是人们寄托信仰的一个遥远的所在,现在,交通如此发达的时代里,那些乘坐飞机、火车、汽车甚至骑着自行车、徒步而来的人,甚至花费如此大的财力修建龙凤宫的人,从另一个侧面书写了神话精神和人类信仰的力量。

离开无极龙凤宫,时而过桥到昆仑河的北岸,时而折回到昆仑河的南岸,来回穿梭中海拔不知不觉中在升高,整条河谷都被称为野牛沟,其实更多出现在视线里的是野马。在海拔四千多米的昆仑山腹地,人类能留下精美的岩画,本身就是一个神话,从河谷两岸的哈萨坟、哈喇滩、托勒海、乌兰楚鲁等带有哈萨克族、蒙古族、汉族等取名色彩的地名不难看出,这里自古就是藏族、蒙古族、哈萨克族和汉族往来的一个通道,只是他们创作的岩画、民歌等艺术形式以及书写的流牧、交易、交往的神话,因为地理偏僻和传播限制而不为我们知道罢了。

逆着昆仑河而行的路,才是寻找、拜谒、接近西王母的一条“天路”,是从坐着现代化的汽车通往《穆天子传》描述的虚幻之路。沿着青藏公路进藏的人,在西大滩过后都能看得见海拔6178米的昆仑山东段最高峰玉珠峰,它的姊妹峰玉虚峰却只能在这里看得见它那海拔5980米的雄姿,1996年格尔木市旅游局立的那块刻着“玉虚峰”三个红色大字的昆仑石碑还在,只是那红漆像一个赴宴的少妇化妆后隔夜的口红,只剩下残淡的模糊。

行至玉虚峰下时,我特意停留了一下,公路的南边是通往玉虚峰脚下的一条简易路,路的南侧是两间铁皮简易工房,一看就是夏天来这里的民工,修建通往玉虚峰脚下的那条路时临时搭建的;铁皮房的门被风吹着来回敲打着门框,发出单调的声音,稍远处,是昆仑河在静静流淌。这样一个万物静默的季节,高海拔、低气温、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就能覆盖进出山的路,玉虛峰下是无法让人定居的,常年的户外行走,让我觉得那排铁皮房子里似乎顽强地钻出一股人类生存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向铁皮房走去。一定是马达声打碎这沉寂的世界,让铁皮房也醒来了,从铁皮房里竟然走出一个人来,穿着几乎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衣服,脸色是常年暴晒在高原阳光下的那种深紫,头戴着圆顶的淡黄色小绒帽,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一个当地牧民,一个等不及夏牧场的草出来就赶着牦牛进山的牧民。走近前一打招呼,才发现自己的预判完全错误:她既不是一个当地牧民,也不是男性。她一张口,洁白的牙齿开合之间仿佛跳动的溪水,一口地道的河南话像晚炊时的乡村烟囱里钻出的一股浓烟。一个关于笃信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河南女人的故事,像一地即将蔓延在昆仑山下的青草,从她的口中走出,传入我的耳中。她是河南许昌人,和其他乡人一样,从小就听说过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故事,在他们心中,河南是周的辖地,周穆王是河南人的骄傲,西王母应该是他们崇拜的对象,昆仑山和王屋山、嵩山、云台山一样,也是他们心目中的圣山。周穆王和西王母相会于昆仑山的神话像一粒种子,在这些河南人心中生根、发芽。终有一天,这位许昌女子和自己的丈夫、女儿从老家动身,一路向西,奔赴万里之外的昆仑山。在玉虚峰下,他们望着冷峻的冰峰,笃信这里就是西王母居住并拿仙桃招待周穆王的宴会之地。这一家人将自己带来的被褥往建筑工人废弃的铁皮房一放,他们的家就此安置在了玉虚峰下。我不免俗地问:“这么冷,这么高,这么荒凉的地方,不苦吗?”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警服,一看就是别人送的,肩膀上的棉花都露了出来,他和旁边站立的有智力障碍的女儿像两尊晒黑的雕像,一直沉默在女人的背后。女人并没直接回应我的问题:“这里多好,能够陪着西王母修行,多好!”返回时,我在铁皮房前特意逗留,走进去一看里面并没人,地面上铺着几床破烂的被褥,一个铁皮炉子冷冷地站立在墙角,旁边有两个装着煤块的小桶,另一个屋角平躺着一袋一看至少过了一个冬天的白菜。这是我见过最简单的家庭,但也是把日子过得最淡薄且最有意义的家庭,更是昆仑山里最具有神话色彩的家庭。我拿出车上带的所有食物和羽绒服、冲锋衣,端端正正地放在堆放着破烂被褥的“地床”中间,又掏出200元现金夹了进去,我知道他们在这个没信号的地方用不了微信,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手机,有现金他们在这里也无处买生活所需,但如果拿现金或许能从这里走过的牧民那里换取点煤或糌粑!

我沿着那条不知名的公路继续西行,一面巨大的高原湖泊拦在眼前,不仅标志着汽车至此再也不能前行了,也和湖边那紫红色的抽象雕塑一并告知前来这里的人们:西王母瑶池到了!

提前在百度地图上搜索,知道这里被标为昆仑河的源头,被称为黑海。那座紫红色的雕塑正对着黑海,雕塑下面写有“西王母瑶池”,站在这里,海拔表显示4300米。面前的湖水东西长约12公里,南北宽约5公里。交通条件的不便造就的神秘与抵达的艰辛,让这里更符合中国人心目中的女神西王母的住所:高大、洁净、偏远、辽阔。青海是中国湖泊最多的省份,青海湖、可可西里湖、盐湖、托素湖、可鲁克湖、哈拉湖、太阳湖、台吉乃尔湖、库赛湖、达布逊湖、给措纳湖等等,青海的湖泊名单上,黑海一定是少有人知的,这里才是西王母这条神话之河的源头。站在湖边,远处的荒山是一幅巨大的褐色布景,布景的顶端是一抹常年积雪连着天宇,布景的底端是夏日才有些许绿意的草山,连着荒山和黑海,说是黑湖,湖水并不黑,我想是和昆仑山那边的黑河相对应吧。

紧挨湖边的,是一座砖头垒砌出的1米多高的类似于内地佛龛的小建筑,里面供着一张西王母像。虽然是5月初,湖边却有上百辆汽车,有附近牧民,也有唐古拉山那边的西藏牧民,更有不少利用五一假期来游玩的内地游客。几乎每个人都到那个佛龛样的建筑前拜祭、敬香,有人很虔敬地拿出现金给守在旁边的长须老者,后者拿到钱后立即走到西王母像前,压在像前面的砖头下。他就是韩天才,20年前骑着自行车从焦作出发到这里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韩天才认定这里就是周穆王和西王母相会的地方,是神话开花的园圃,是浪漫冰冻的消融。到我见他时,已是20轮融化昆仑山积雪的阳光走过,已经是昆仑山的明月掰着指头计算过他来此的20个生日走过,当年骑车壮行的中原汉子,已经是双鬓和胡须一样白、一样长的老人,变的是岁月和容颜,不变的是他对周穆王和西王母相遇的神话笃信,不变的是他要守护瑶池的信心。天热的时候还好,会有一些游客来为白天的时光带来些喧闹,把本属寂静的夜晚留给他;冬春及晚秋时节,这里连雪山都孤独得要哭的,他是怎么熬过这20年的呢?问及这个问题,他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被高原太阳晒了20年的脸像是一面黑色的岩石,牙齿就像是从石缝里渗出的泉水:“日子过得可中咧!有瑶池,一切都好着呢!”接着就陷入了沉默中,我知道,20年的空守雪山与大湖,他在这里没有对话的同类,语言功能在退化,但那颗守护瑶池的心,却如眼前的湖水,更加清澈、明亮,在这里,语言甚至我们常听到的豪言、誓言都是多余的。韩天才用自己的心和行,完成了一个神话的书写与命名,他把自己变成了昆仑山的一个新神话。瑶池依然是清澈如斯的瑶池,西王母依然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飘忽,但韩天才不就是现代的周穆王吗?他的西王母就在他生命的每一秒、每个梦、每一眼中存在。

我问他:“还考虑回老家去吗?”

“这里就是人生的老家,这把骨头就埋在这里啦!”

“留在这里有什么打算?”

“原来在瑶池南边有个西王母殿的,说是不符合生态要求,拆了!政府同意在瑶池北边再建一个更新、更大的西王母殿,开工前我在这里负责化缘、筹款,开工了我就负责提供服务。”

湖泊,往往是水最谦虚的站立之地,眼前的黑海究竟容納了哪里来的水呢?站在黑海边,我拿出随身带的望远镜向四周观看,东边是我来时的高原峡谷,这种峡谷地貌继续越过大湖向西延伸而去,夹住大湖的是南北两边的雪山,大湖的海拔是4300多米,源源不断地往大湖输水的雪山每座都在海拔5000米以上。来这里之前,我曾多次在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版的《青海省地图》、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制作的《青海省三维图》及百度地图、高德地图上观察过,发现黑海就像一头壮实的牦牛,从60多公里外蜿蜒流来的雪山之水在这头牦牛的肚脐处注入,让这片高原洼地里注满了清澈的雪山之水,形成了黑海的牦牛形状,在这头牦牛的肛门处一泄而出,继续高原之河在昆仑山里的漫长旅程,水借山名,这条经过漫长之旅最后流进柴达木盆地的高原之河,就叫昆仑河。

看着昆仑河的来向与去向,我不禁敬佩起古人在创造神话方面的智慧。从殷墟卜辞到不准盗获的竹简中的“西母”“西王母”,到《竹书纪年》《史记》《汉书》等信史中的记述,“西王母”像一条河奔流在三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中,内地关于西王母的传说可谓遍地开花,不少地方都有西王母的塑像、宫殿,而且把这种神话的影响半径不断扩大,在青海,也有不少西王母活动的载体,学术界有人就认为西王母石室在湟源县日月山下的宗家沟,但更多的人认为是天峻县境内的关角山西侧的西王母室,站在那个巨大的山洞里,看着和内地的西王母长相一样的塑像,能感受到中原文化的西进力量,我脑海里漂浮着司马相如在《大人赋》描述的西王母形象:“吾乃今日观西王母,曰高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只不过这个王母,已经不再是和周穆王一道载歌载舞的中年妇女或少妇了,而是一个年老的妇女。走出石洞时,想起天峻县南边的茶卡盐湖以及天峻县东边的青海湖,方觉得这里安放西王母也符合《汉书·地理志》的记载:“金城郡临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盐池。”也就是说,神话西王母居所的最大确定地点就在它的不确定,后人沿着一条源自神话里的路线,继续向西而行,将西王母宴请周穆王的瑶池安放在昆仑山中的黑海,这表面上不符合周穆王当年遇见西王母时的交通条件,却给这个神话赋予了更传奇的力量,但符合唐代诗人李商隐对周穆王骑着日行三万里骏马西骋昆仑的浪漫:“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更符合《山海经》里对西王母所统领的国家所在:“王母之国在西荒。凡得道授书皆朝王母于昆仑之阙。”

我眼前的黑海,就这样站在想象与现实、文学与历史的焊接点上,扮演了一次人类认定的“瑶池”角色,真正的瑶池是不是在这里其实并不重要,抬头朝西望去,高原峡谷两边的昆仑山上,白雪皑皑,这终年的积雪就是一层层躺平的玻璃,或许只有走近这里的人,才能感受到西王母的存在,或许,周穆王和西王母相遇的瑶池,在黑海再往里走的地方,那里至今还是地球上的第三极,并没人居住,那里,或许更合适神话中的神居住。

离开瑶池,返回的路上,在黑海东边的山地上有一条模糊的、人走出的路迹通往北边,我跟着它而行,在山脚下的一处洼地(如果不走近,沿着公路而行是看不见的),突然,一顶独特的帐篷出现了。帐篷的原色应该是白色的,但在高原太阳的照射下早变成了灰色,顶部插着一面国旗,正中间的上方写着“因果报应”四个红色大字;左边写着“李、陈、张、顾、王”五个更大的红字;右边是“韩、宁、道、修”几个红色字,下角分别写着“在等有缘人”和“人在做,天在看”的红字;正中间立着一块三合木板,正上方写着“西王母”三个红色字,整个帐篷正面和木板上的红色字体中,那个“韩”字最大。我小心地移开木板,走进去一看,迎面看见的是一幅绘有两条凤的黄色缎面,前面的简易桌子上供着一幅内地常见的西王母像,右边是几个木头和两块木板凑起来的床,上面什么都没铺,里面堆放着一床被子,我手握了握,很薄,估计是内地来这里的游客捐给主人的,刚进帐篷的左角,是一个简易的铁皮炉子,但周围没有一点煤炭,这么高的海拔,就是有煤炭估计也因缺氧而无法点燃。铁皮炉子上面放着两只碗和一个小铝盆;旁边竟然有一个“上海凤凰”牌的煤气灶盘,我不禁哑然失笑,这估计也是开车来这里旅游的人留下的,问题是在这没有煤气罐的地方,它岂不是个摆设?接着,我的内心里升起了疑问:这顶帐篷无疑是韩天才的,在这有炉子没煤、有灶盘没煤气的帐篷里,即便是春日的白天,在这里面睡觉的话,光丢丢的干木板床上,要靠那床薄被子都困难,他在寒冷的冬夜是怎么度过的?没有取暖的火和做饭的炊具及粮食与蔬菜,他的日常是怎么度过的?想了半天没结果,最终突然想到:韩天才,从河南骑行到昆仑山腹地,20年守护他心中周穆王和西王母邂逅的瑶池,这不是就是昆仑山的神话么?

昆仑山在中国境内有多长?说数字或许让你没有概念,从三亚到北京的距离,或者拉萨到北京的距离,就是昆仑山的“中国长度”:2500多公里。这么悠长的一条披着积雪锻造的白色铠甲之龙,在新疆、西藏和青海境内蜿蜒着自己的壮美身骨,先民将西王母的具象追寻之地置放在这亚洲脊椎上最精妙的部位,让昆仑山成了东方精神文化的一处重要的坐标,让西王母成了镶嵌在昆仑山皇冠上的一颗翡翠,向那些不远万里来朝拜的红男绿女们递过来一支充满魔力的手杖。然而,真正握到、摸到这种魔力的人,也就是说对昆仑山文化、西王母文化、道教文化具备了通神般觉悟的人,又有几个?神话,比权力更让人着迷但也更容易让人迷失,为了避免迷失,人类总是要拼命地创造这些神话的载体试图使神话永远保持鲜活的生命力。

走出昆仑山口到达京藏公路边的龙凤无极宫时,已经是晚上了,白天喧嚣的人群已经离去,让昆仑山还原到自己本有的肃静。夜色渐浓,我只好打开头灯,在稍微离公路远点的、昆仑河边的一块高地上支起帐篷夜宿,不为别的,就是想枕着昆仑山,体验这人类罕至的高原之夜,梦见西王母为我讲述一座书写昆仑山的传奇。

第二天早上,帐篷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粒,高原公路上,这时是最冷清的时候,我听不见昆仑山的呼吸,如我听不到神话里的任何人物的对白与唱词,但我能听得见昆仑河的流水声,犹如它带着关于昆仑山的神话走向远方的足音。

神话的主角是神,但神话讲述的是人和神的故事。

望着昆仑山向东绵延的高大身影,望着向远方流去的昆仑河水,我突然感悟到,中原王朝曾存在的周穆王,哪里是一个虚构出的西王母邀请来的,其实是被后人用神话的皮筏驮着,逆着一条神性之河而上,从中原来到青藏高原的。在想象那场约会的壮观与浪漫之前,我总是猜想这场人间之王和介于天地之间的女神的邂逅之因:周穆王管辖的疆域内瘟疫盛行。人间良医束手无策时,天子自然会想到向天神求助,一场远赴昆仑山的长途求药之旅上,周穆王向西而行,为民求医的缘由,总比远途去和一个陌生女子约会更符合中国优秀君王的冠冕。

周天子见到的西王母究竟是怎样的,我无法确定,倒是先民根据自己的喜好和想象,用文字描述出了一次比一次漂亮的三个形象。

第一个形象源自《山海经》里的描绘:“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与其说是王母长得像人,留着一条豹尾或许说明她有豹纹般的服饰或能和动物沟通的能力,善于长啸或许说明她能歌善舞,有着惊人的肺活量,长发飘飘但戴着头饰。恰恰就是这个半人半兽的西王母,是执掌瘟疫、刑罚的怪神,这也是我宁愿把周穆王的西行理解为一场求医问药之旅的原因。当然,《山海经》成书时代,这种带有丑化对方的心理,在将戎、羌等少数民族丑化的时代,带有很大的普遍性。

不准盗墓挖到的那些竹简上刻记的《穆天子传》里,西王母成了一个与人间天子同席饮宴、慈悲心善的女王。这是人间两个王的相会,是两个浪漫诗人酬酢赋诗的聚会。这时的西王母,被中国的文人从神坛上请下来,变成了人间女王。

第三个形象是《汉武帝内传》里记载的那个30岁左右却长得像十六七的少女,身边有大群仙姬随侍,接受汉武帝的礼拜。后者,很荣幸地得到了三千年结一次果的蟠桃。

将这三个形象的出处结合在一起,便会有一个更接近于完美的版本:带着为臣民求瘟疫解药的使命,自己也已患病的周穆王向掌管瘟疫的西王母求助。周穆王得到了蟠桃和解药,得到了浪漫与温馨。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昆仑山上的温柔乡再好,周穆王也得返回他的王国去料理他的事情。离开时,应西王母之邀,周天子还在昆仑山种了桃树。这位50岁即位的帝王,在位55年,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高寿的皇帝,在古代中国,那样的年龄远赴昆仑山,得要多棒的身子。

他也给后世留下了很多谜面和猜想:那么远,如何完成这趟长旅?今天我们看到的昆仑山白雪茫茫,哪有植树的条件,何来蟠桃?按照美国作家、历史学家凯尔·哈珀在《罗马的命运》中一书描绘的“罗马气候最优期”的说法,周天子时代的昆仑山也并非现在的样貌,按照地理板块碰撞的理论,那时的昆仑山也没抬升到现在这个高度,何况,专家们对周穆王所游昆仑山的具体位置一直争论不休,有的认为是今新疆境内的天山,有的说是中亚的帕米尔高原,有的说是青海和新疆交界的昆仑山,有的说是甘肃和青海交界的祁连山,也有人说是宁夏和内蒙古交界的贺兰山,甚至,何新在《诸神的起源》一书中还认为昆仑山就是泰山。也就是说,那时的昆仑山是可以种植桃树、盛产桃果的,山里有可供王母做皮衣的豹子。古人给我们留下的关于昆仑山的描述中,山川景物、野兽林木、风土习俗甚至生活在那里的人在游牧文化影响下的酒肉嗜好,用马乳洗足、马血止渴等生活习惯,向后人递上了一架遥视昆仑山地区生活图景的望遠镜。

邂逅结束,我似乎看见周穆王带着不舍与满足离开,顺着来路而返,给中国历史留下了一笔厚重的神话遗产。一趟昆仑山之旅后,我发现,神话就是昆仑山的纹身。周穆王和西王母的邂逅,是神话;关角山的铁路隧道,是世界铁路史上的神话;韩天才从焦作骑着自行车到昆仑山腹地的黑海,在海拔4000多米的无人区坚守他理想中的“瑶池”20年,也是神话;从许昌到玉虚峰下,在西王母身边修行的女子,同样是神话;从三岔河大桥沿着青藏公路至不冻泉,在那里有一条直通玉树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结古镇的S308线,在地图上被标注为昆仑路,那是基本沿着昆仑山向东延伸走向修建的一条公路,和109国道构成了昆仑山的一对翅膀,这是世界公路史上的神话;如果说昆仑路是昆仑山最北边的路界,那么,昆仑山隧道就是昆仑山在青藏铁路上的终点,这是修建在海拔4686米上的铁路奇迹,以1686米的长度稳居全球高原多年冻土区第一长隧的位置,也是青藏铁路上的头号控制工程,一位藏族朋友和我说,在他听过的格萨尔王传中,曾有预言说,有一天,会有很多铁头怪兽,穿着红色或绿色长袍,脚下踩着两条铁线,眼睛里发出比太阳还强的光,肚子里装着很多东西或人,喊叫着从积雪冻土中冲出来,要么前去拉萨,要么从拉萨到中原地区,那是个神话。我告诉他:青藏铁路就是那个神话,昆仑山隧道就是铁兽喊叫着从冰冷雪山中爬出来的章节。青藏铁路是当代中国人创造给昆仑山最壮美的一个神话,那两条铁轨,是昆仑山纹身中最美的两条。

神话的本质在于寄托一种敬重,西王母是人们对昆仑山敬奉的一种体现。在青海西部高原上的昆仑山南麓,三江源地区的牧民将苏毗部落的女王和格萨尔的王妃珠姆敬奉为他们的“西王母”,在昆仑山北麓的柴达木盆地,当地牧民把赤雪洁嫫女神尊奉为“统领万帐的女神王”,和统领整个昆仑山的西王母神话形成了互为佐证。

最后一次上昆仑山时,我沿着109国道行驶到茶卡盐湖区后,继续保持沿着G6方向而行,这是行驶在昆仑山和巴颜喀拉山交界地带的北麓,沿途不时能看到远处的积雪,能体会到昆仑山一路相伴的感觉;返回路中,从茶卡盐湖折向北边的G315线,直奔天峻县境内关角山下的西王母石室。

神话时代给后人没有留下一个具体的生活时间,我无法在这些美妙的神话中,探究出青海大地上人类生活的最早时期,现代考古学提供的依据只能将青海古人类活动的最早时间锁定在3万年前的旧石器时期。1956年夏天,中国科学院地质所的科研人员在柴达木盆地南缘、格尔木河上游海拔3500米的三岔口、海拔4000多米的长江源头沱沱河沿岸、可可西里等3个地点采集到10多件旧石器打制石器——这是青海最早的人类活动遗迹。

1982年,中国科学院盐湖研究所、地质研究所、地球研究所与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生物地理地貌系组成的盐湖和风成沉积联合考察队在柴达木盆地小柴旦湖东岸的湖滨阶地上采集到了一批旧石器;1984年6月,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研究所的科考人员在这里,发掘出112件距今3万多年的石器;1993年,距离格尔木市南130公里处的昆仑山脚下发现了古人类使用过的烧土和炭屑及精巧的贝壳饰品;1986年,考古人员在距离格尔木市西南120公里的昆仑山脚发现了岩画。这不仅证明了2万到3万年前,青海高原西部的昆仑山地区是气候温暖、适宜古人类生活的地区,这里的居民已经掌握了不亚于内地古人类的生活、生产及古老原始艺术创作技艺,创造了灿烂的先古文化。一些学者、专家多年的研究和实地考察发现,距今3000~5000多年前,这一带存在过一个牧业国度:西王母国。其疆域包括昆仑、祁连两大山脉相夹的广阔地带,青海湖环湖草原、柴达木盆地是其最为富庶的中心区域。由此,专家们认定西王母国当时的“国都”就在青海湖西畔的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县一带。

天峻县西边的关角山属于青海南山山脉,介于祁连山和昆仑山之间,却像一个弯下腰的大盆,谦虚地承接着来自昆仑山的神话影响。如果说神话是中国古文化中的一条庞杂雄伟的水系,诞生、繁衍于昆仑山的神话,就是中国神话中保存最完整、结构最宏伟的一道宏阔大河;如果說民间视为瑶池的黑海,是矗立在这条神性之河源头上的一块碑,无极龙凤宫就是这条从源头走出的涓涓细流逐渐形成河的模样之标志,西王母石室已经勾勒出一条大河的气度;同时,西王母这个文学形象,以《山海经》为源而流,经过《汉书》《明史》《四库全书》等官方记载和民间的口传历史,逐渐也成了中国文学水系中的一条磅礴之河。

昆仑山向柴达木盆地的延伸,其实就是一条西王母文化之河的流淌,青海南山像一道拦河大坝横在这条文化之河前,位于关角山下的西王母石室,就是这条河上游的一处码头。就像鲜卑族人讲述自己的族源或起初的栖居之地时,敬奉嘎仙洞一样,关角山下的这个石洞,被当地民众口传为西王母的居所。其实,即便有西王母这样的女王、女首领,这样逼仄且阳光不好的石室,如何安顿?这里倒像逃亡者的避难所,但人们为了给神秘的人物找个神秘的安身之地,这样的石洞就成了盛放关于西王母这样的神话器皿。

站在这座石洞前,我更倾向于将西王母看成一个母系氏族社会的女性首领形象,这也让我很快将西王母和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村发掘出土的五女牵手舞蹈彩陶盆联系了起来,那尊陶盆上的女性形象是虎齿豹尾,是西王母时代图腾的标志,其创制年代与内地人通过神话创作西王母的时代吻合。

关于西王母留在这里的文化证据,在西王母室里一点也看不到,反而是洞内过往的僧人题写的经文、绘画,让这里暗暗流淌着文明的信息。

翻过青海南山,就进入到青海湖边,那尊白色的西王母立像,是现代人打造的另一幅神话作品,她让我看到一位年轻、端庄的女性形象:背靠青海湖,面对游人走来的方向;衣着朴素,双臂向左右展开,手心向上,十指自然屈伸。这也让我很容易想起青海湖东侧的那尊文成公主雕像来,两尊女性雕像,像青海湖的两位守护女神。

在青海高地上,西王母显然不止是内地道教系统内尊奉的一个神话人物,而是从真实历史中缓缓走出的女性领袖,这片高地上的人对母系首领的敬重,分布在昆仑山的积雪和青海湖的碧水之间的广袤大地上,这片土地,是母性光芒笼罩的神殿,不是雄性亮肌肉的战场!

这种人神一体的关系谱写,不是消遣无聊时光的游牧生活中的闲谈与空想,是通过神来沟通人类与未知空间搭建的一条看不见的公路,是青藏腹地和内地的先民在毫无沟通的条件下不约而同地对历史记忆和幻象记忆赋予的想象力体现。我们的先民用这样一种处理神与人关系的态度,它构成了一种中国式的民族文化系统。

曾听朋友说过,青海省曾经以昆仑文化为背景,以西王母神话为讲述对象,创作并出台过一部音画诗史《秘境青海》,用现代精神和国际视听语言重新诠释了远古昆仑神话,礼赞西王母的神奇再生;也曾听朋友说过,青海省方面曾在昆仑山下海拔4300多米的地方,举办过“圣殿般的雪山:献给东方最伟大的山脉昆仑山交响音乐会”。一个诞生史诗般的神话之地,应该具有史诗般传承的力量并把它彰显出去,我虽然没能欣赏到这两件史诗般的作品,但我相信它们的光芒,是两条巨大的哈达敬献给了那或许存在、或许虚幻的西王母,那更是献给创作出这巨大神话的先民。这些光芒,能照见不准那样的盗墓者怎样的面色呢?

青海湖边的西王母像,并不是顺着昆仑山走向的西王母之河的最后一座码头。离开青海湖,翻过日月山,继续向东,西宁市湟源县的宗家沟石室也被青海人津津乐道为西王母石室。和这座石室相对应的,是河湟地区流传的《王母经》《王母新诗论》《王母降下佛坛经》等与西王母信仰有关的宝卷,从时间上看,这三部宝卷在形制和内容上与内地的宝卷一致,是明清西王母宝卷的一部分。

这应该是青海西王母崇拜印记的最后地点了吧!不,在从兰州至青海的路上,有一处西王母洞窟,这才是西王母文化烙印在青海的最后句号。

昆仑山,一座背负着中国神话之重的山,西王母是它的文化胎记,又西王母衍生出的文化现象,就像一道美丽的纹身,已经刻绘在昆仑山的肌肤上。

昆仑山上的积雪,就像一顶顶银冠戴在一顶顶头颅;由昆仑山衍生出的诗歌,则是一条条比雪还洁白、还高远的袈裟。

周天子和遥远而神秘的西王母的一场浪漫邂逅,揭开了后人洞窥昆仑山的一道帘布。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对那场具有神话色彩的邂逅有着很多描写,可惜的是后人的眼光多停留在一种以中原为中心的帝王西游,忽略了承接那场浪漫的昆仑山。

古代著名诗人诵昆仑山的诗句中,我独喜欢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那首《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这是个没去过青海的人,也就是说连昆仑山是什么样都没见过,但却写出了“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的诗句,这是一座山提供给一个优秀诗人的想象舞台。唐代诗人李贺在他的《瑶花乐》中也以“施红点翠照虞泉,曳云拖玉下昆山”描写这场浪漫,还是靠想象来完成,其实,直到现代交通工具及公路开通后前,中国古代的哪一位不是靠想象来描写昆仑山的?昆仑山的巍峨与遥远,成就了中國诗人的想象力和诗意的落地,就连皇帝也不甘落后地来凑份子,宋太宗写出了《缘识》一诗:“昆仑山上玉楼前。五色祥光混紫烟。景物不同人世界,群仙时醉卧花眠。”和岑参这样的诗人相比,两者在昆仑山这一题材前就显出了高下。

昆仑山无疑是诗情的发酵器,连奉命修筑青藏公路的慕生忠将军,在修路途中也写下了和昆仑山有关的诗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陈毅沿着这条路行进时,同样留下了书写昆仑山的诗句。在当代中国诗人创作的有关昆仑山的诗句中,从知名度到气度而言,排在首位的无疑是毛泽东的那首句“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在诗人毛泽东的笔下,昆仑山既是一个巍峨的男儿耸立全峰之上,又像个懂得审美的赏花女子,阅读的是人间春色。毛泽东是1935年冬天创作的这首《念奴娇·昆仑》。那时,中央红军走完了长征最后一段行程,即将进入甘肃,前途应该如毛泽东登上的岷山峰顶白雪一样迷茫。伟人的眼光常常能洞穿现实的迷雾,伟人的胸襟也常常能容纳云海山河。那天,毛泽东头朝西望去,远望青海一带苍茫的昆仑山脉,一个“莽”字,让一位伟人和一座伟山连在一起。“飞起玉龙三百万”抒发了作为诗人和军事家的毛泽东的乐观情绪,“环球同此凉热”又将昆仑山放在了全球视野下。

唐荣尧 诗人、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学员,银川市作家协会主席,银川文学院院长。出版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散文集《王朝湮灭:为西夏帝国叫魂》《西夏帝国传奇》《王族的背影》《西夏王朝》《神秘的西夏》《宁夏之书》《青海之书》《西夏陵》《大河远上》《青海湖》《中国新天府》《贺兰山,一部立着的史诗》《消失的帝国》《西夏史》《中国回族》《月光下的微笑》《青草间的信仰》等20多部人文专著。目前,在贺兰山下专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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