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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家记

2021-09-26张培花

青海湖 2021年9期
关键词:阿妈姐姐奶奶

1

打麦打麦碾场,麦子打到阿佬家,包夹响哦包夹响……我被两个唱完“响”字的半大丫头,用从高处落下的胳膊卡在了中间,她俩让我选要跟哪个队。你俩放了我吧,我要尿尿。我求她们。挣脱了四条胳膊的我,往场边自家的麦捆子摞背后跑,身后是分好队的小伙伴们,在场面上玩抢羊羔游戏的叫喊声。躲在麦捆子摞背后,刚蹲下的我,突然被蹿在面前的尕爸爸带着骂,在尻子上踢了一脚。我惊醒了。明晃晃的月光铺了一炕。阿妈在和阿大说着悄悄话。

今年走油锅我再不进厨房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谁跟驴一样,悄没声儿地吃苦受累,驴天天围着磨盘转,我天天围着锅头转,但谁记得我的好。我是欠你们家的,还是你家买来的牲口?你说说,我憋不憋?阿妈的声音在黑暗里带点哽咽,不像白天那么干脆利落,而是颤颤巍巍的,还带点大人们经常批评小孩说的,用舌头尖尖说话的滴声滴气。

我当然知道你心里憋屈,这几年里,你吃的苦、受的罪,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阿大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而且很温软,不像白天那样,在屋外一开口,惊得院里的鸡飞狗又叫,在屋内一说话,震得房梁上的尘土簌簌下落。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我悄悄地夹紧了两腿。我尿憋。

晚上吃了豆面搅团,我和姐姐最不喜欢吃那东西,绵囊囊的,半天送不到嘴,弄进嘴里又黏在嗓门上咽不下去。我想吃洋芋丝,可是,炕桌上大人们吃剩的半碟子洋芋丝,奶奶全端给了姐姐。姐姐一口也没给我剩,还踢了我。我想去厨房给阿妈告状,奶奶一把扯住我,给我用开水泡了半碗焦馍馍,说娃娃们吃了焦馍馍,出门会捡钱,还夹了两筷头花菜。她腌的花菜太酸,我就了两碗开水才吃完。

在睡梦里,撕着排在前面的马存兄的后襟,钻人家用胳膊拱起的洞时,我尿憋得一直在瞅去哪儿尿个尿,要不是同被窝的姐姐蹬醒了我,我肯定会尿在炕上,等天亮了又得挨阿妈的扫帚疙瘩。我想喊阿妈拉亮灯,可她的絮叨又开始了,含屈含怨的。阿妈的说话声蒙蒙腾腾的,对对,记得我把脸贴进她怀里说话时,就这种声音。她的说话声吓得我差点把尿挤在炕上。

你不好开口说分家,明早儿我说去。接着她列数了为什么要分家的几条理由和分开过的几个好处。听完理由和好处,阿大略微提高了沙哑的声音,说,你再忍一忍,等过了这个年,开春种地时我一定给老汉们提出分家的事。

谁家不是刚生下第一个娃娃就分家的?我来你家已经十年了,虽说肚子不争气养了两个丫头,但这不能全怪我,你也有责任。我们出去单另过,让我也吃口好的,调养好身子,再偷偷生一个儿娃不好吗?

这些年在家里无处不在的不公道问题,阿妈又一一给男人列举了一遍。每年庄稼碾好扬出来堆在场上,爷爷背搭着手绕着粮食堆转圈,把交完公粮后人吃的、牲口吃的、换腌菜的、留种的,等等,都算得斤两不差,哪有阿妈卖掉几斤添件衣裳、买瓶雪花膏和香胰子的钱。每天做饭,阿妈都得夹着面升到炕沿跟前请示公婆。盛面的面升是用木板钉成的底小口大的方口深木盆。坐在炕角里的奶奶先和爷爷商量一阵,才发话当晚该做什么饭。阿妈得到俩老汉的指示,才敢去面柜里挖面。家里人口多,吃顿拉面不容易,偶尔吃一顿,就得调一大脸盆的面。阿妈从太阳偏西揉到暮色垂落,但此时她心里的乐是不动声色的。

生活里,都是鸡零狗碎的小事,但日子长了,阿妈很憋屈,越来越寡言少语了。她早就明里暗里盼着分开过。我和姐姐也多次在去给驴饮水的路上讨论过分开过日子的好处。在自己家里,阿大阿妈再不会因我俩跟二爸的两个儿子打架,而不问原由地先揍我们。我俩也不会再挨尕娘娘的骂了。尕爸爸看我们不顺眼,动辄就把我俩揪到院坑里,或罚我俩从大门外的草摞上撕够牛和驴能吃一天的麦草。

再不分,我的两个丫头也太吃亏了。你总得叫我们娘仨过几天舒心日子吧。我的阿妈开始乞求。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哇一声,随着哭声,尿像冲破了地埂的水,怎么拦也拦不住。我的尿渗湿了姐姐的线衣,连铺在土炕上最底层的牛毛青毡都湿了一大坨。那次阿妈没有捏着扫除头,跪在炕上用扫除把打我,还说我娃尕心儿里受的委屈多着哩。没线衣穿的姐姐满院子追着打我时,也被阿妈骂回了屋。等日头出来,我跟在扛着青毡的阿妈身后上了房顶,我看见在房顶的豆草上晾晒青毡的阿妈,唏唏噓嘘地抹眼泪。

2

腊月十六的早上,吃饱了焪洋芋,奶奶安排阿妈拾掇煤渣锅头,她往大瓦盆里挖面,家里准备走油锅了。这天适宜起油锅,这是奶奶在黄历上看好的日子。二爸背着半袋子面来了,后面还跟了他的两个儿子。他家分出去后,每年都是拿着面过来,让奶奶捎带炸年食。半袋子面得多倒两马勺清油不说,还得搭一铁桶煤。阿妈提着铁桶去后崖窑里揽煤渣,悠悠地叹气,说这种皮搭混搅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是去年的事。

今年走油锅的这天,二婶婶还是没来帮忙,说是被炕烟熏坏了,头疼得下不了炕。二爸嗯啊着对奶奶说。

阿妈磨磨蹭蹭的,不好好干活,还有点使性绊坎,铲锅煤灰时砸破了一口小铁锅。闹着分家的迹象更加明晰了。

我的阿大一年进两回厨房,给锅头上的人帮帮忙。是腊月里走油锅和宰年猪。走油锅要调三大瓦盆的面,用花椒水调好的面团堆了满满一大案板。阿妈夹在两个大男人中间挤在案板跟前揉面,揉得差不多了,再用洗干净的铁锨把或担水扁担,一人握一头,一点挨着一点地压合在一起的面。走回油锅把几个年轻人整得气喘吁吁,打下手的奶奶和没鼻子姑奶奶,也忙得脚跟打后脑勺。等把压光滑的面搓成条,盘放在大瓦盆里醒着的时节,尕爸爸就迫不及待地拉风匣烧火了。他四平八稳地坐在木墩上,铲一铲头煤渣扔进灶膛,单手握住风匣把很悠闲地拉。拉出来,又推进去,身体一仰一俯,动作往复不断。他很珍惜这一年只烧一次煤渣的机会。风板在起落中吧嗒吧嗒扇动。

奶奶把捏好的面老虎放在油锅前的角落里后,像赶苍蝇一样把我们几个娃娃赶出了厨房,姐姐还想进去看看那面老虎是怎么压制油锅,保平安的,却被奶奶安排了任务,让她守好几个小的,别让靠近厨房门。十三岁的尕娘娘抱着栽把扫除,骑在院墙上操心顶好的大门。二爸的大儿子跳着蹦子往姑奶奶的黑眼鼻孔里戳指头,问她为什么今天不能开门?为什么不让出去玩?姑奶奶吸了吸孔眼朝前的那点小鼻梁骨,哼哼着说,怕进来串门的人,那样油锅里不安静,费油。

吃过晌午饭,黄灿灿的馓子盛在大筒笼里被阿妈从厨房端了出来。阿妈的脸势还是重重的,甚至是阴沉的。她端着筒笼出来时故意将步子放得很重。走过去,始终不拿正眼瞧一下二爸的两个儿子。把馓子端进去放在堂屋里的大红面柜上,走回去转身进厨房门时,她都要狠狠地剜一眼二爸的两个儿子。

我和姐姐坐在台沿上,陪两个弟弟把馓子吃了一把又一把。我们捏上一把馓子比赛谁吃得快,吃得直到嗓子眼里烧哄哄的,感觉有东西涌出来时才停住了嘴。把吃剩的馓子撂回面柜上的筒笼里,姐姐拿出从碎缸片上砸下来后,又在石头上磨圆了的瓦坨儿。我们在院里玩起了踢着瓦坨儿跳方方的游戏。跳方方的图形早在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上画好了,是用废电池里的碳棒画的。尕爸爸和尕娘娘都进了中学,再不用碳棒在地上写字了,从收音机里取出来的废电池都给了我和姐姐。我俩已经攒了好几根碳棒,二爸的两个儿子每次来我们家,我和姐姐都要拿出来给他俩炫耀一番。

藏好电池棒棒,别让那两个怂娃偷了!姐姐警告道。那两个怂娃见啥要啥,不给就偷,我的那个死巴牛肯定是他俩偷掉了。姐姐愤愤地说完,闭紧了她那细薄得透亮的小嘴唇儿。这是前几天的事。

今年冬天,忙完一年的庄稼活,阿妈叫上阿大去外奶奶家打洋芋粉条,把刘海儿被剪得太短而奓在额前的姐姐也领去了。尕阿舅给她做了一只死巴牛。带着锯牙的一对小木轮,拖着半截木棍在地上慢慢地爬呀爬,动作笨拙而吃力。我们跟在它后面跳着脚大声喊:死巴牛,死巴牛拉木头——死巴牛,死巴牛拉木头……

可是,没喊两天,我们的死巴牛拉着木头不知爬哪儿了,找不到了。我和姐姐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以后的好多天里,对所有被风吹得能滚动的小东西,姐姐都提起心来,在某处看见半截细木棍我也会盯着看上半天。

唉,你?把瓦坨儿用单脚跳着踢到了第七个长方形框内的我,看见姐姐正爬木梯上房。

悄悄儿,小心奶奶听见了。姐姐冲我挤眼,小声说她到房上,从窗台眼里看看那只面老虎是怎么压制油锅里的清油的。

啥?你说啥?我用手抬了抬蜷起的那只脚,跳着挪动了几下另一只脚。

姐姐望着我向房顶努了努嘴。

我跳着单脚把瓦坨儿踢进了最后的一个长方形框内,动作轻巧而娴熟。瓦坨儿和我的脚既没盖到线上,也没挨着线。我再不耍了。我给两个弟弟说。我没忘姐姐的交代,把碗底托儿一般大小的瓦坨儿,耍罢后,重新藏在了我们睡觉的炕毡底下。

我跟着姐姐爬木梯上了房。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天窗跟前,紧贴房皮趴下往厨房里瞅。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当头上,一束强光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清厨房里的人。好长一会儿后,才在茫茫的烟汽里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慢慢地看清了烟汽缭绕中的锅头和油锅里炸着的馓子,也看清了厨房里忙碌的几个大人。

二爸把盘在大瓦盆里的面条边拽边绕,等一只手上绕满,掐断面条,套进另一只手,翻转几个来回,柔软的面条就会在他的手上变得又细又长,然后套在我阿大分开举在两手上的竹竿筷子上,阿大用竹竿筷子把面条投入到油锅中,冒着泡的清油跳跃着,并发出嘶嘶的声音。阿大边抖动竹竿筷子边翻腾热油里慢慢凝固了的环形面条,等面条完全凝固了,便抽出筷子,去翻翻先前投进去的,再捞出已经炸熟了的,沥干清油,放在旁边的筒笼里。戴着白帽子的奶奶和头顶上绑着花头巾的我阿妈,正忙着在案板上搓麻花面。案板上摆了很多拧好的麻花。尕爸爸还是来来回回地拉着风匣,身体在一起一落,火光映红了他那张稚嫩的脸。

在椽子上随着烟汽,轻轻飘动的吊吊灰抓住了我的目光,它们像一串串长短不一的毛毛虫。我看得正入迷时,姐姐捣了我一下,我顺着她的食指看过去,是放在锅头前角里的那只面老虎,它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注视着围着锅头忙碌的几个大人。

你看这两个贼杂怂!守厨房门的那个死黄毛到哪达逍皮去了?奶奶突然扒开嗓门又喊又骂。吓得姐姐慌忙爬起身,猫腰而蹑脚地向搭在房檐上的梯子跑去。

原来是二爸的两个儿子闯进了厨房。

一會儿后,厨房里有了争吵声。爬梯子下房的我又快速往上爬。从天窗眼里,我看到我的阿妈站在水泥碗洞旁边,跟奶奶争吵着,我的阿大和二爸没停下手中的活,扭过头来跟她婆媳俩说着什么,可能是在劝架。我还没听明白她们是在为啥而吵架时,二爸把绕在手上的几圈面狠狠地摔在大瓦盆里,一个箭步向我的阿妈冲了过去,奶奶急忙挡在他面前。

阿妈被自己的男人连拖带拉地拽出了厨房门。厨房里,奶奶和二爸的声音很大,不知是在争论还是在吵架。

我先下去看看我们的阿妈。

阿妈坐在草房门口的碌碡上呜呜大哭,鼻涕眼泪混着手上的面,抹了一脸。阿大站在大门口,背过身去默默地抽烟。二爸的两个儿子蹲在我阿妈的脚边玩弹跳棋蛋,没一会儿,他俩又互相攀比起来,这个说我弹得远,那个拍着胸脯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的技术才叫好呢。

3

本家的爷爷伯伯们都来了,坐了满满一炕,把未出嫁的没鼻儿姑奶奶也让到了上炕。炕桌上摆着大盘的馓子和油饼,还有一碟子花卷馍馍。我的阿大站在炕沿根里给坐在炕上的人们倒茶让烟。阿妈去厨房炒菜。两缸子茶的功夫,阿妈用红漆盘子托着两碟菜,到了炕沿根。一碟子酸菜炒粉条,一碟子干萝卜儿炒粉条。

把家族里的长辈们请过来,是要商量给我们分家的事情。爷爷斜靠在炕角的被垛上,默不作声地把旱烟抽了一口又一口。奶奶紧缩着眉头跨在炕沿上,突然又有点慌乱地站起身,给炕上的人让摆在炕桌上的吃食,她掰开油饼双手捧着逐个敬。我的阿大阿妈站在炕沿跟前,一人倒热好的青稞酒,一人倒滚好的酽茯茶。

几盅热酒下肚,我大爷爷的脸上就泛起了红光,他端起茶缸吹着茶叶喝了几口茶说,快过年了,我们不要说分家的话,全全合合地过个年了再考虑分家的事情怎么样?

大家都沉默着,好长一会儿后,我的阿大说,既然今天把大家都请来了,我们还是商量着把家分开吧。

爷爷和奶奶面面相觑,先是惊愕,慢慢地一丝失望挂在了脸上。

腊月十九,我们分家了。吃过早饭,洗过的筷子没往筷笼子里放,我的阿妈和奶奶站在锅头跟前就数着开始分了,曲直要公平分,给我们数了六双直筷子,又数了三双歪筷子,一共九双,阿妈又争取了一双歪的,说九双不好听,双数图个吉利。放在堂屋面柜上准备过年走亲戚的小包茯砖茶,爷爷奶奶给我们分了四包,他们留了十包。奶奶说她们是有老汉的家庭,家里来的人多,要转的亲戚也多,得多留几包。这话虽然把我阿妈的那点不情愿给堵回肚子里去了,但会计划的阿妈有她的办法,说四包茶要留着过年走亲戚,但我的家里也会要来个人的吧?人家往炕上一坐,难道我倒一缸子白开水端给?说着她从奶奶已推到柜角落里的那十包上抓过一包,两手摁在柜沿上,砰的一声,一分为二了。

粮食坛罐,锅碗瓢盆,扫除铁锨,杂七杂八的东西,竟然堆了半台子。为一个火熨斗,我的阿妈和奶奶他们闹红了脸。不知道被哪一辈传下来的这个牢实东西,锈迹斑斑的,跟大碗一般大小的一个平底短把厚铁勺。这东西,我阿妈没进门时,一直撂在胡麻草圌子里挖麸子。给猪拌食时,一猪槽食里挖这一家什麸子刚刚好,放少了,猪乱拱食,好好不吃,放多了,浪费。夏天,家什不够用时,拿它给鸡盛用碎菜叶和麸子拌的食。有时也拿它当狗食盆。阿妈进了门,才把这东西称为熨斗。阿妈在城里的亲戚家见过这东西,里面放几疙瘩燃着的煤,在盖了湿毛巾的料子裤上,压实过几下,料子裤就笔直笔直的,穿在腿上很气派。

我的阿妈要拿走这个熨斗,奶奶他们偏偏对这个平底大铁勺情有独钟,说什么也不给。阿妈说要不是她来这个家,把这东西提上厅堂,它现在还是破烂一个。奶奶不听媳妇说的这些。她呲开仅剩几颗怪异老牙的青紫嘴皮,把自从她进了这个门,怎么操着心没让那东西在火上烤过,怎么油缸倒了也先不扶地冲进大雨里,去顾它的过程说了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说,好像她顾救下来的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人,说得嘴角都堆起了豆儿大的白沫沫。最后,盘膝搭脚坐在炕上一直抽着闷旱烟的爷爷开了口,爷爷说那平底厚马勺,先让老大家的拿去,但他们这边谁要用,就去我们家里取,到时候可不能找借口,也不能甩脸子。爷爷把丑话先说在前头了。婆娘的十句不如男人的一句,奶奶知道这个一举两得的决定是爷爷经过再三考虑后才说出的。奶奶不再坚持了。只有尕娘娘攥紧那东西的把儿不松手,竟然还哭出了声。最后,父亲答应给她留下那个他深爱的半导体收音机,她才松了手。

我们的新家就是阿大阿妈睡的那间房。头天一大早,阿大阿妈腾了隔壁草房里的麦衣子和喂猪的乔化,在墙中间打开了一个门,泥死了从奶奶家堂屋里进出的那个门。以后回家,我们进了大门就从草房进我们的家。草房也是我们以后的厨房。阿大先从别人家借了小铁炉和炉筒,安在了我们睡觉的房里,说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一点了再盘锅头,安案板。

阿妈跟阿大往自己的家里,抬立在奶奶家台子上的那四麻袋粮食,劲头十足极了。我和姐姐往我们的新家里搬那些小东西,苦下的也欢天喜地。等我们在厨房里摞好粮食煤块粪块,收拾顺眼爷爷留給我们家的两堆麦衣和乔化时,天已经黑透了。阿大找硬柴架火。我和姐姐赶上一整天没吃水的驴,陪同阿妈去河边。阿妈要去泉边担水。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打着小跑往沟底的泉边赶。担钩上的两只铁桶吱儿吱儿地响。寂静的夜里响声格外大。响了一路。喷着草腥味吐噜的老驴一路欢蹦,还不时地放出一串串响屁。爷爷把犏牛留给自家,老驴分给了我们。在阿妈的抱怨声中,阿大腾出后崖上一个小窑洞里的菜籽杆,把老驴拴了进去。

等我和姐姐跟着屁股一扭一扭的阿妈走进大门时,青烟正徐徐地从我们的新家冒出。阿大撸起衣袖在热浪扑面的小家里揉面,案板放在炕沿上。一壶水坐在铁皮小炉上,发出咝儿咝儿的鸣唱,水要开了。要知道之前我们的阿大除了过年走油锅时手沾一回面,他从来不会给家人做一顿饭的,也不会洗任何一件东西,除了洗脸的时候顺带着洗一把毛巾。

饭做好了,是花菜拌拉面,还炝了蒜。这顿饭我们吃得香极了。以前吃拉面,奶奶从来不在花菜里炝清油,说人的这嘴千万不能惯,惯坏了,一点用处都没有。分开过日子就是好,炝了清油的花菜也不那么酸了。坐在炕上的我和姐姐蹲起身,趴在破木箱上,噗噜噜往嘴里扒了三碗调了蒜的花菜拌拉面。

吃过晚饭,阿妈丝毫没有一点疲劳,催男人去奶奶家的地窖里拾洋芋。阿大说,日子要悠悠儿过,我快乏死了,明早再去吧。要分就要分利落,再不能拖泥带水的。男人的那点惰性被婆娘的这句话击了个粉碎。把锅碗安顿给姐姐,他们点着清油灯盏,提上背篼,跳进奶奶家的地窖里分洋芋去了。

在自己的新家里吃了几顿饭,我最初的兴奋一点一点淡化,心里也变得空落起来。盘腿坐在炕上趴木箱吃饭的感觉也不那么美好了。我很想奶奶家的那个大炕桌,很想去她家和大家挤在一起吵吵闹闹地吃饭。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出口,阿妈的大巴掌就甩在了我的脸上。我这才知道,那个大炕桌旁我们再不能回去了。

4

拾掇妥当我们的新家,阿妈喊阿大驾上驴车,他们要去乡集市上买过年的东西,我的阿妈早已迫不及待了。

当西边的最后一点红光被山峦吸收干净时,阿大阿妈终于回来了。我和姐姐看到远处的垭豁口有驴车出现,就雀跃欢呼着迎了上去。这次我们的阿妈用借来的二十块钱买了很多东西。尽管头一年,奶奶刚给我和姐姐缝了要过三个年的新衣裳,但阿妈还是扯了给我们做新衣的花布。阿妈可能要让奶奶一家看看,分开过日子就要由着自己的性子过,才横下心,舍得花这笔钱的。她买了一口炉子上炒菜用的小铁锅,还配了轻巧的铁锅盖。还有碗盆切刀灰铲什么的,样样都是必须的。奶奶家分给我们的,实在太少了。一口凹凸不平的小铝锅卷了沿,锅盖都盖不上;一把缺了口的勺;一把夏天剁鸡菜的锈切刀,还绷了刃;长短不齐的筷子虽然分到了十双,不,是九双,一双还是我的阿妈厚着脸皮硬要的;几个豁口蓝边大碗是按人头分的,如果我们吃饭时恰好来个串门的人,就没有多余的碗给来人舀饭。我们凑合了几顿饭,阿妈提心吊胆了好几天。

连根折草棍儿也没给我们多分!阿妈把语气压得瓷噔噔的。说起分家,分到的财产,我的阿妈就一肚子的抱怨,说当老汉的太不公平了,是诚心不让我们过日子。阿妈说你奶奶家,放在门背后装水的那个大缸看见了吗,那是你们的老子苦下的。大雨天的,你阿大一个人背着那个大缸,连夜从城里的工地上步步脚儿走回家的。他们凭啥不给我?这种黑心的事干不得,你俩要记住。

我家担来的水没地方倒,只能在桶里放着,分给我们的一口小缸用来放酸菜了。奶奶家只有一个炕桌,没法分给我们,给我们分了一个能凑合的破木箱。我们的被子都是阿大阿妈结婚时缝的,已经旧的掉棉花絮絮。阿妈从借来的钱中挪出了几块,扯了被面和被里,计划明年卖点粮食再买棉絮。要是宽余,还要置办一条褥子的材料,把被褥缝起来摆在炕边的门箱上,像条件好的人家那样用厾了“寒雀儿探梅”的白的确良被单苫起来。阿妈说家里有了备用的被儿,万一来个亲戚,就不熬煎了。两只门箱是阿妈的陪嫁,一只经常吊着锁。把这次买来的被面被里,鞋面,线,麻之类的都锁进了门箱。

快过年了,我的阿妈在奶奶家喂大的那头年猪他们没舍得宰,说是过了年要卖掉,给常年在外搞副业的三爸说媳妇。阿妈伤感起来,说一年苦到头,连滴油水也沾不到,一点荤腥都闻不到,这人活得太亏了。阿大照旧嘴里打着哈哈搪塞了事。阿妈又把絮叨了无数遍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搬了出来,翻来覆去地重复,我没心听,悄悄溜出去,进了奶奶家。

没分到过年的肉,蹲在炕角头的爷爷捏着烟瓶,扒拉了一阵算盘,给我们装了一麻袋大豆。我的阿大拿出一半,从庄子里宰了年猪的人家换了几斤肉,让我们过年解个馋。

大年三十,我们去奶奶家过年,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好像我们一家是去他家的客人。奶奶对我阿妈说话的口气也不一样了,有的饭食还跟她商量着做。当晚,阿妈的心情前所未有地畅快。大年初二早上,阿妈把噙在嘴里的水喷在我和姐姐的头上,把抿湿的头发梳得像牛犊舔过一样,而后用红晴隆线在脑瓜盖两侧紧紧地扎了起来,还缯上了夏天从货郎手里用鸡蛋换来的红黄绿三种颜色的绫绸。两朵绿叶衬托的黄蕊大红花,开在姐姐脑后吊着大鸡蛋的头顶上,使她俊俏又喜庆。我抬木墩站上去,往墙上一块巴掌大的小镜子里瞅,那张圆圆的红脸上长着小眯缝眼塌鼻子,一笑就流口水的小姑娘,今天头顶上好像落了两只花蝴蝶,看着也可爱了许多。阿妈把一件紫红的巴纳麻时兴西装,套在织锦缎绿袄上,穿上前后熨出了刀刃棱的料子裤,登着从本村零销里赊来的红丝绒高跟鞋,领着我和姐姐去外奶奶家转亲戚。苫了毛茸茸的新三角头巾的我阿妈,把两个各装着八个大花卷馍馍的布袋拴在一起,像褡裢一样搭在肩头上。这是两家的礼品。各抱着一包小砖茶的我姐妹俩,穿着阿妈手缝的带有黑夹缝的掐腰新衣裳,跟在了她身后。一路上,我们心里直嘀咕这天路边上晒着日头看我们的人为啥就这么几个呢?

傍晚时分,我们踏着夕阳的余晖,在阿妈高跟鞋的咯噔声中,进了外奶奶家的土圆门。我的两腿僵硬,还隐隐作疼,一进门就倒在了炕上,但我们的阿妈却精神饱满,坐在炕上的她,跟站在炕沿根里的舅母们大声说着话,声音朗朗地笑。

5

阿妈的抱怨声越来越少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对我和姐姐说话的口气也温和了。我和姐姐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时,她也能亲自去奶奶家,和婆婆商量一些治疗阴凉感冒的偏方什么的。现在看来,分开过日子,原来还有一些以前谁也想不到的好处,不在一個锅里搅稀稠了,关系反而更近了。阿妈干活的劲头更足了。每天天刚麻麻亮,她就推醒还在做梦的阿大,让他去拾粪。过完了年,庄子里的很多人继续往地里拉年前没拉完的粪。多去河边和陡坡处转转。阿妈追阿大到大门口喊道。阿妈说过,牲口在吃水和上坡时往往会屙粪。阿大筒起两手,带着咳嗽走了后,我们的阿妈也没闲着,满屋子找活干。调点泥抹一下老鼠打开的洞,找出工具拧紧某处松动了的螺丝,攃点糨糊粘一下掉了角的墙纸,就连墙角里盛着清水的两只破铁桶,她都两三天就擦一次。这些都是她以前不愿意干的活计。

阿大背着一背篼粪,胳肢窝下夹着粪叉回来了,阿妈焪在炉子上的洋芋也在自铸的厚铝锅里发出咝咝的收水声,再烤一会儿,扑鼻的焦巴儿味道就会挤破我们的小家,冲向奶奶家。

日头出来了。阿妈喊醒正在做着残梦的我。揉开糊满眼屎的两眼,好半天才看清,阿大已经洗了脸,坐在炕沿上吹着滚烫的酽茯茶嘘溜嘘溜地喝,阿妈抱着姐姐的头边抓虱子,边听阿大讲一些当天早上在庄子里的所见所闻。阳光穿透黄油漆窗户上的九片玻璃正好照进了我们的小家,我们的小家沐浴在一片灿烂的霞光里,竟是一派辉煌。整间屋从屋顶到墙角都糊了印有黑白照片的报纸。这些报纸是分了家以后,阿妈去城里用炒大豆换来的。她背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拉起男人,一人涂糨糊,一人往粘着干麦草的土墙上贴。其实,仔细看来,我们的新家除了整间屋子里大大小小的铅字以外,再没有啥引人注目的家什。

进了阿大新打开的门,右边紧贴窗户是一面大炕,炕边上放着一对门箱,靠里的门箱上了锁,靠炕沿的门箱里放我们一家人的衣服。门箱顶上放了两只我阿妈成亲时,我外太太给她缝的树皮盒子,一只放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只留着以后放鸡蛋。进了门扭头往左边看,一个借来的小铁炉,一只掉了漆的破面柜,墙角里是一个打了泥补丁的清油坛,这三样是我家最值得往人前放的家具。面柜上摆的碗筷和电壶,柜上方横拉的一道铁丝上,搭的几块用破头巾和破线衣折缝的抹布,使整间屋子看上去更像个真正单另过日子的小家。

白天用来当炕桌的那只破木箱,也是我阿妈的裤子箱。阿妈告诉我和姐姐,女人的裤子再干净,也不能和男人的衣服放在一起,就跟男人的肩膀上女人不能打一样。男人的肩上有盏灯,灯灭了,男人会衰运,干什么事都不顺利。我的奶奶和外奶奶也是这样教育我们的。我的外太太说过,母辈们的很多教诲就是女儿经,女娃娃们一定要记在心上。

等中午的日头晒暖了大地和树木,阿妈安排我姐妹俩出门去拾麻雀屙在墙头和树枝上的屎。雀儿屎,红枣泥,猪胰子,用儿娃的尿拌在一起压成坨,是洗脸洗手的好护肤品,也可以和童子尿泡在一起用来擦脸擦手,还能配成偏方解除病痛。在暖暖的阳光下,听着雀儿的鸣叫声,我和姐姐端着小铁碗上蹿下跳地拾雀儿屎的劲头很足,擦了用雀儿屎泡成的护肤品,去拾粪的劲头更足。一想到我们坐在暖暖的炕上,听阿大念墙上的那些字,让牲口粪的味道随着青烟钻进鼻息,我心里就热乎乎的。每拾满一小背篼粪,拉着粪叉走进家门,我和姐姐就会受到大人们的夸赞。我们的梦想从帮阿妈把这个冬天的炕煨烫,上升到等来年自家的麦衣拉回来时,我们积攒的干粪比麦衣还多。大的干牛粪块烧火做饭劲力大,阿妈舍不得跟麦衣混在一起煨炕,便整整齐齐地摞在了我们的厨房里。

我们难肠的日子我和姐姐都看在眼里,用不着大人们的指教,我姐妹俩也早早学会了用勤劳的双手一点一滴地积攒红火。

二月二下了一场雪,阿大扫完奶奶家和我们自家房顶上的雪,坐在炕上边吃炒大豆,边和纳鞋底的阿妈商量怎样种地的事。哪块地里种麦子,哪块地里种上洋芋,我们的阿妈再一次体验到了分开过日子的甜头。以前种田地卖粮食这种大事,哪有一个妇道人家参与商讨的权力,连站在炕沿跟前听听的资格都没有。计划来计划去,阿妈又抱怨起来,说当老汉的不公道,分给我们的田地与二爸家的差别太大了,地远不说,还尽是高塄趄坡的薄地。不就是人家给他们生了两个孙子嘛。阿妈咝儿咝儿地抽着从鞋底引过来的麻绳,气咻咻地说。

日头一照,院里李树上的积雪,被聚会的麻雀们拨动得吧嗒吧嗒往下掉。麻雀们的欢呼笑语声吸引着我和姐姐,姐姐冲我挤挤眼,悄悄溜下炕,穿上鸡窝鞋,贴着墙壁出了门,我也乘阿妈还在唠叨当老汉的,不看她的功劳也没见她的苦劳的当儿,溜出了门。

大门外好一番壮观的景象。树木,电线上的积雪吧嗒吧嗒往下掉,地上扫成堆的雪开始融化,处处流着水,像布满了小小的河流。我和姐姐跟在村里一群孩子的后面,在还没流到水的干地上蹦跳着,追逐着。雪水泡湿了我们的鸡窝鞋,泥水弄脏了我们的裤腿。怕回去挨阿妈的烧火棍,我们进门前躲在大门口的草摞背后,在鞋和裤腿上撒一把干土,揉搓掉,再撒,重复多次,直到鞋和裤腿半干时才敢进家门。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和姐姐都会得一次重感冒,这年也没避免,连我们的阿大阿妈都轮番闹不舒服,睡到半夜不是发抖就是发烧。从奶奶家分出来过日子,阿妈担心奶奶还能不能听得见我姐妹俩的咳嗽声,没料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不管是白天还是半夜,只要我家有谁不舒服,奶奶都会站在窗外询问情况,而后用她记住的土法偏方为我们解除病痛,临睡前她打着小跑端来烧红的鹅卵石在我们的小家里打个醋碳,送走家中的霉运晦气,好让我们在那酸酸的柏香味中睡个好觉。

春种开始了。我家的老驴和爷爷家的犏牛要架在一起去种地。阿妈在没上好的新鞋里别上剪刀,撂进门箱上的树皮盒里,扛着榔头去地里打胡墼,牵犁地的牲口,准备种完田了再接着做,还计划好在男人的这双鞋里扎一双鸳鸯戏水的花鞋垫。

西纳川一带的女人们说话含蓄,把鞋底和鞋帮缝合在一起叫上鞋。没上好的鞋不能过夜,如遇到紧急事情,不得不先撂下手头没上完的鞋,必须得在鞋里别上一把剪刀。妇女们对这种做法说不上个缘由来,说反正是人经几辈的就这样传授下来的。

6

在阳坡上,老驴和犏牛拉着铧,并排踏着湿润的土地很吃力地前行。我的阿大扶着犁铧,带着嘶哑的嗓音喊着犁沟——犁沟——,还要腾出一只手把插在裤带上的皮鞭抡得风响。牲口走快,他也跟着走快。阿妈跟在后面,在犁开了的黑土里撒肥料溜种子,还要栽跟打头地冲到前面牵一会儿不安分的犏牛。打胡墼的责任就落在了我和姐姐肩上。我们抬着大榔头,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砸开那些还缩着身子沉睡的土块,也惊醒了睡在里面的一些蛆虫。以前种地,阿妈负责打胡墼。阿大和爷爷埋了种子磨地时,总把站在地埂上等候的我们几个小孩,安顿在用猫儿刺的枝条编成的耱子上压耱。我和姐姐跟二爸的两个儿子并排坐在耱子上,嘴里嚼着大人们从翻开的泥土里抓起扔给我们的绵萝卜,马奶头之类的稀罕物,从地的这头又说又笑到那头,等牵牲口的阿大吆喝着它们掉转了头,爷爷摆好耱子,我们便争前恐后地坐上去,叽叽嘎嘎的说笑又夹在了爷爷抡起皮鞭吆喝牲口的声音中,回荡在田野的上空。分开过日子,阿大就看不见站在地埂上等着坐耱子的我和姐姐了。埋好种子要磨地了,阿大手起手落,两皮鞭抽顺不听话的牲口,一个箭步跨上耱子,叉开两腿压耱磨地。以前六个人要干的活,现在他一个人就干了。我和姐姐蹲在地埂上吃一会儿绵萝卜的空闲都没有了,抓紧打胡墼的同时,还得操心好老驴和犏牛屙在田地里的热粪,一看见它们翘起尾巴,我俩就急忙抬铁锨提背篼,不能让唾手可得的一泡粪糟蹋在眼前。

种完麦子菜籽,我们的阿妈又沟子不沾炕地收拾奶奶分给我们的那一溜菜园子。盘鸡洞,泥猪圈,样样都得她催着阿大干。

种完洋芋,总算把一年的庄稼种上了,成不成的都交给老天爷了。有一天,来庄子里收鸡蛋的一个外乡人带话给我阿妈,说他头天去了我外奶奶家的庄子里收鸡蛋,我外奶奶央求他给我阿妈带个话。外奶奶家的三只老母鸡又开始打骚声了,她家今年抱一窝鸡娃就够了,一只骚母鸡她天天在凉水里泡,不让它卧在草窝里寻思抱鸡娃,另一只去年抱过一窝,很会顾救鸡娃,外奶奶要给我家,让姑娘尽快抽空去一趟娘家,把骚母鸡抓回自己的家。第二天天还没亮,穿戴一新的我阿妈夹着两个从奶奶家借来的焜锅馍馍,骑上老驴往娘家赶。当天我们的阿妈是披着暮色回来的。阿妈胳膊弯里挎着一只崭新的塑料笼子,笼子上面是那只骚母鸡,用一层麦草隔开的下面是娘家人给她的十多个鸡蛋。把那只骚母鸡从笼子里拿出来一放在地上,它就会嘴里打着咣当咣当的怪异声,拖拉着一只翅膀找草窝。我好奇,跟过去动了一下它的头。好家伙,它立马竖起脖子里的毛,拖着两只翅膀扑过来跟我急。吓得我直往阿妈的怀里钻。

第二天下午,阿妈拿着娘家人给的鸡蛋去庄子里换热鸡蛋。她是不愿意让我当尾巴的。可我硬跟着要去,挡也挡不住,骂也骂不回。沟子上挨了两巴掌的我,拖着两道黄鼻涕还是跟在了她身后。这么好的事儿,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去。一天能串好几家的机会,一年当中能等到幾回哩,以前只有家里宰了年猪,才跟在阿大身后,去庄子里串十来户人家请我家吃肉和肠子的人。

婶婶啊,把你麻烦个——我今年学着抱一窝鸡娃儿,把你家鸡当天下的热蛋儿换给我成哩不?阿妈进了一家大门口的狗被短铁链拴着的人家,站在窗子跟前,朝房里喊着问。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女,边往后脑勺里纨苫在头上的头巾,边甩开大脚板从房里跑了出来。哦——是张保娃的媳妇呀,快进来,房里进来,进来喝一缸子茶。

挎着笼子的阿妈摆摆手——婶婶,不了,再不进去了,我还要去别家换鸡蛋哩。当那个奶奶听到阿妈要抱鸡娃,便端出放鸡蛋的绵柳篮子,蹲在台子上,挑了两个当天刚放进去的又圆又红的鸡蛋给了我们,说红鸡蛋皮厚,骚母鸡踏不烂,圆鸡蛋抱出来准是母鸡娃。

当晚阿妈把换来的十二个又圆又红的鸡蛋,放在卧在后崖窑里干草窝上的骚母鸡肚下。阿妈说抱鸡娃要麻利,要不然母鸡的骚散了,它就不卧了,那十几个鸡蛋就会变成一窝臭蛋,白糟蹋了。

叽叽叽,二十一。漫长的二十一天过去了,被骚母鸡焐得很光滑的那一窝鸡蛋,终于蛋皮破裂开来,钻出了一只只东张西望的鸡娃头。两天后我悄悄挤进了被一捆烧柴堵挡着的窑洞门,跪在鸡窝旁的干驴粪上,等着看骚母鸡肚子下的鸡娃。不大一会儿,微闭着两只小眼的骚母鸡,撅起屁股转着圈用翅膀揽肚下的鸡娃。哇——叽叽叽叫着的鸡娃们,有的已经从蛋壳里露出了带着血水的大半个身子,有的挣扎着活动从蛋壳里出来的上半身。我伸出手想帮它们拿掉粘连在身上的蛋壳,但老母鸡不领我的情,它立即竖起全身的毛,咣当着又跟我急。吓得我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后崖窑洞。

等老母鸡焐干了尕鸡娃们身上的血水,浑身的绒毛舒展开来时,它们就成了一个个滚动的毛线蛋儿。十二个毛线蛋儿被鸡妈妈带出窑洞,随着咣当咣当的呼唤声,它们来到了房前。我们的阿妈大声吆喝着,伸开两只僵硬的胳膊,用很夸张的幅度把它们引进了我们的新家。顿时,它们一家十三口把我们的屋子吵成了一锅开水。

看着这十二个毛线蛋儿,我们的阿妈笑平了眼角的皱纹,她也美美儿自豪了一阵。我说呢,这段时间夜里做的都是发财的睡梦,这眼皮还欻欻欻地一连跳了很多日子,这不就发财了吗?她把这话念叨了好几遍,还给来我们家里串门的女人们悄声说,她的婆婆年年骡马悬蹄地抱鸡娃,抱到最后一窝鸡蛋一半变成了臭蛋,出来的几个鸡娃到头来也活不下两三个。言外之意,分开过日子,她的光阴就像夏天遇了水的野草一样,呼呼疯长,谁也挡不住。

7

阿大开始收拾工具,准备进金场了。每年种完田,庄子里的男人们就出门去挣两大钱。我的阿大没有近处搞副业的门路,只能摊上资本去离家千里远的牧区挖金子。八九月份把用命换来的那点金子历经千难万苦带回家来,卖成钱,除掉本钱折算下来,所剩无几。驴价比马价大,去金场下那种黑苦实话划不来,明年不要资本,有谁请我张保娃,我也不去。阿大气哼哼地说。但是第二年种上田,他照旧收拾好工具,和庄子里的男人们搭伙雇车,进金场占卜自己的财运去了。

等阿妈把十二个尕鸡娃抓进背篼,背着它们去阳坡地里拔草时,姐姐已经能挑起两个扁嘴茶壶担来泉水,踩着木墩在新安的案板上擀开三豁四牙的杂面饭了。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坐在木墩上拉着风匣烧火。阿大泥的灶台太高,爷爷分给我们的风匣虽然结实,风大,但很笨重。我没办法四平八稳地坐在木墩上把风匣流利顺畅地拉出风来,只能跪在灶火里的麦衣上,抓一把粪草末扔进灶火门,然后两个膝盖骨配合全身鼓着劲,双手握住风匣把使劲拉。尽管风匣上被阿妈压了两个礤窝石头,但风匣两头像一对灵巧多话的舌头一样的风板儿吧嗒不了一会儿,就会被我拉得风嘴跑出锅头上的风眼。这时候的姐姐像个大人一样,举着糊满面的两手冲过来,边扳风匣边絮絮地训斥我咋这么笨,这么大的人还连个火烧不好,以后谁娶你。那语气,那表情,生气时举起巴掌吓唬人的样子,简直就像我的阿妈。

盛夏过去,收割庄稼的时节,阿大从金场里回来了,一丝笑意在他煤炭般的脸上怎么藏也藏不住。从大人们的谈论中我知道了,今年我们的阿大从金掌柜手里买了个好窝子,得了红金。农活忙到天黑,阿大和来我家串门的乡亲们盘腿坐在炕上谝闲传。一说起走金场的事,阿大还是那句老掉牙的话,走金场,见阎王。接着开始叙说进金场和出金场的过程。大雪封了汽车走的路,背着行李刚上了塔拉山时,我就头晕眼前黑的,不成了,要不是用尕寿的一泡热尿冲了一把香豆粉喝上,我会活活被腔子胀死的。阿大把怎么从东风汽车上卸行李,怎么背着行李在没膝深的雪地里像过门槛一样地走了近三四十公里的路,才到了烟障大得眼前直冒金花的塔拉山的艰难历程一说完,有人接上话茬说,上了塔拉,儿子不认大大,那地方被狼吃掉的人多的是。

对对儿对着哩,要不是把人逼到石崖尖尖上,只要有一步退路,谁愿意睁着眼睛往下跳?坐在炕角头的守水磨的磨主巴阿爷挤着眼睛,扯了好半天嘴角,才说完了这句他常挂在嘴边的俗语。

下了三个月的黑苦,把赊来的窝子挖成一房子深的大坑了,灌进金床的含金沙被水冲得堆成了山,但每次清床,淀滞在片石缝中的砂金拼在一起没有一个虱子大。眼看今年的金子又烂场了,我都做好另找金把头给人家当两个月砂娃的打算,只要能挣来本钱就成。阿大停下话题,喊婆娘来给大家添茶。阿妈在厨房里照着清油灯盏蒸馍馍,柴烟带着蒸汽从门帘的上方,徐徐飘进大家坐着的这间屋。门帘被掀起,阿妈腾云驾雾地走了进来。她脸上洋溢着一团微笑,边在护大襟上蹭面手,边娇嗔地埋怨男人咋这么懒,一天到黑地把人往死里操练哩。

提起灌了熬茶的电壶,给大家添满了杯,阿妈唤着称呼逐个让了一圈喝茶后,掀开门帘,冲破那张烟汽大网,又扑向锅头忙活去了。

给抽烟人点了烟的阿大接着说,七月初那里下了一场雪,天寒地冻的,风带着沙打着尖利瘆人的口哨。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窝子里出来了指甲金,喜得我跪在沙坑沿上,朝我家祖坟的方向磕了头,也给老天爷磕了头。那次清床出金数估摸有五钱左右。清了三次床,天就冷得让人挨不住了,我和下庄的马有布他们一起雇车,最后一批离开金场的。

那么一疙瘩金子你是怎么拿出来的?有人问。阿大眯着眼睛猛吸了一口烟,说,分开后缝在被儿角和破主袄里了,在割开的破球鞋底子里也塞了一点。过了二塔拉,就是金掌柜设的第一道关卡,把马有布他们的被儿都搜了個遍,到我头上时,人家已看出我们这一车的金娃儿都是烂了本才拖到现在回家的人,把我的行李直接没让打开。哈哈哈。阿大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跟着大家一起笑。

阿大走金场发了财,党家邻舍的都等着要看看这次张保娃的媳妇怎么在人前炫耀一番自己的财命哩。我也好几次听见奶奶跟没鼻儿姑奶奶这样说。出乎大家所料,自从阿大这次死里逃生回来,我们的阿妈像换了个人,主动去奶奶家帮忙干农活不说,家里做了有肉的饭菜,都会把爷爷奶奶和姑奶奶三个老汉请过来吃。夜里,我听见阿大在被窝里嘀咕,说忙完秋收打碾,把韩老五家的那个院子要买下来。人家光阴好,院里盖了八间松木大房后没住多长时间,又在城里买了家,当掉城里人了。那个家,里里外外全拾掇好了,我们搬过去不用动铁锨,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这话听得我既兴奋又担忧。搬家,一旦从这个家里搬出去,我们和奶奶她们一家会不会变得生疏起来。爷爷他们来我们家会不会比亲戚还要客气呢。我的担心没过多久就忘了,毕竟那是以后的事,目前我要操心好我家的十只母鸡下在灶火里的鸡蛋,再不能让邻居家的大狼狗悄悄溜进来吃掉。

时间像爷爷栽在院坑里的那三棵李树,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发芽,长出茂密的绿叶,开满一树有淡淡香味的小白花,等人们看够了,又变成一天天往大里长的小绿果,秋天到了,一棵树的枝头上挂满又红又圆的李子,一棵是绿中带黄的李子,最大的一棵是深粉中带绿的桃形李子。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果吃了一年又一年,雀儿屎扳了一碗又一碗。这年吃完李子,等三棵李树上落尽了叶子,就下了一场雪,我和姐姐还没来及扳上一碗雀儿屎,阿大就买下了韩老五家的那个院子。那院子的大门口有一棵大榆树,院子里除了有李树和杏树,还有樱桃树和花檎树。阿大阿妈没拆爷爷分给我们的那两间木头房,但要让姑奶奶去跟我们一起过。姑奶奶黑鼻眼里打着哼哼说,我就跟我的二哥二嫂过,不抱你们小辈们的脚巴骨了。搬过去了你们好好推日子。阿妈铁了心要带姑奶奶走,说要不是你们当老汉的给我们积了德,我的男人今年不可能活着回来。以前穷光阴把人拿住了,自己连根端直一点的打牛棍都拿不出来,不敢做另立门户养老汉的睡梦……

带着哭腔的阿妈说得让爷爷扭过身去,仰头看柳树上的喜鹊窝。奶奶陪姑奶奶一起撩衣襟擦眼泪。

搬家的那天,我站在糊满报纸的屋里,默默地把我们的家打量了一遍。我出生在这间屋里,这间屋里的炕烟把我熏染了整七年。我想记住我们在这里生活过的情景,家什被褥和门箱摆放的景象。墙上的报纸被烟汽熏了近一年,慢慢显出了旧的迹象。报纸上的那些照片,只要是我和姐姐能够着的,男人们统统都用尕爸爸的水笔画上了胡子,并在嘴角叼了一根纸烟,给有的还戴上了墨镜。女人们有的用铅笔画上了长辫子,有的用水笔画上了大大的奶头。房顶的报纸上长出了一串串的吊吊灰。很早以前,躺在炕上的阿妈好几次唠叨着要扫去这些吊吊灰,但忙完一天的农活,爬上炕的阿妈就乏得动不了身。靠在墙上的她虽然动不了身,但嘴一刻也不闲着,训斥起没干好活的我姐妹俩,声音还是那么大,气急了还会绊着沟子捶炕头。房顶上的吊吊灰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了。炕的一圈,阿妈做好了计划,说今年过年时去合作社用攒的鸡蛋钱买一卷花纸来贴上。我和姐姐也多次想象过,贴了印有牡丹花墙纸的家是怎样的气派。

厨房里的墙上,泥皮也不再光鲜了,有炕洞门的那面墙,触目的黑痕延伸到了房顶中间的椽子上。阿大没来及抹水泥的锅头,放碗的架板,阿妈连夜用胡麻草编成辫子打成放麸子和乔化饲料的两个圌子,不到一年时间,都变了色。灶火门上方的那半面墙被烟火熏燎得更黑。放碗和电壶的地方,一圈一圈的土痕深深地印进泥皮里。生活的痕迹,一点一点嵌入泥土,原來就这么悄无声息。上了中学的尕娘娘手捧书本,转进我家时总爱说这句话。

站在院子里打量着我们的整个老家,突然,我觉得它很亲切,离开它,就像要离开我的阿妈,我心里很难受。它跟我的外太太一样,虽然看上去又老又小,但有讲不完的故事。它是我的太爷爷逃荒来到这里,住进后崖上的窑洞里后,一土一石,一草一木,一点一点地扩建起来的安身之窝,它在风雨中看着我的祖辈们,蚂蚁一样碌碌地为生活奔波,现在又有一枝梢人跑出跑进地往外搬不同的年月里添进来的东西,留下一些蛛网尘土与烟痕,很自豪地离去。我的阿大在这里生活了三十五年,用了整整三十五年的时间,他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年盖起的房子却在他的成长中一寸寸低矮下去,萎缩了去。

最终,姑奶奶跟我们去了阿大新买的家。高墙大院,关上双扇的大木门,我们就可以在院子里安心经营自己的日子了。阿妈从外奶奶家拉来了一只半大狗,我们的日子顿时热闹起来了。锅碗瓢盆声中夹杂着鸡叫狗咬娃娃吵,是庄户人家最满当的生活。

张培花 1977年出生在青海省西宁市湟中区拦隆口镇,现居山东烟台。曾在多家刊物上发表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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