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念

1

收到李昆的情书时，我正读高一。要知道，这个男生可是我从开学第一天、第一眼就心动的人呀。

那种朦胧的狂喜与骄傲，若不与人分享，感觉自己好像承受不来。当然，我不会选择告诉身边的同学。既怕一不小心就满校风雨，也怕说出来有炫耀之嫌。所以，我选择的倾诉对象，居然是我妈。

在那天晚饭后，我一边刷碗，一边跟我妈聊天。内心狂跳不止，嘴里却云淡风轻：“妈，我今天收到情书了。”

我妈根本没有停下擦桌子的动作：“才收到啊，你妈我小学六年级就已经有人追了。”对于我妈的反应，我倒也不意外。这也是我愿意跟她分享秘密的原因。

从小到大，她就跟别人的妈妈不太一样。别人家的女孩喜欢洋娃娃，爱唱歌跳舞，而我，偏偏喜欢舞枪弄棒，整天骑着自行车跟小男生在小区里飙车。我妈呢，时常一边给我处理伤口，一边说：“摔成这样也不哭，你真是铁打的。”

我考试考好了她很少表扬，偶尔考砸，她比我还想得开：“这是好事，人啊，就应该什么滋味都尝尝，那样才圆满。”也正因此，从小到大，我与妈妈之间几乎没什么秘密。

就连偶尔背着她，去奶奶家偷零食这件事，最后，也会忍不住说给她听。比起内心的那种不安，总觉得说出来接受批评反而让我更踏实。

所以，接到人生中第一封情书，我第一个想要告知的人，是妈妈。

我很好奇她的反应，也很想知道她会对我说些什么。我料定她大概率不会大惊小怪。但那天，我妈先是说了她六年级就有人追求后，然后走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的来了一句：“不许早恋。”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我如此严肃的明令禁止。

我很吃驚：“为什么？”

“我怕你长大后，会为你的老公不是你的初恋而遗憾。”我妈的回答真是清奇。

“他就是我的初恋啊，我们都很认真。”反应过来后，我争辩。

我妈笑了，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高中三年，大学至少四年，工作后还有好多年，人生还那么长，你怎么知道，你们不会遇到更好更合适的人呢？人，总是会变的。”这场谈话，对于那个年纪的我来说，是有逆反作用的。

妈妈笃定我和李昆不会有结果，我就偏偏幻想着有一天，牵着他的手出现在爸妈面前，宣布我们的婚讯。

那天晚上，我写完作业后给李昆回了信，还原了我们母女的谈话，并对他说：“让我们用实际行动去粉碎大人的神预言吧。”

就这样，我和李昆开始了懵懵懂懂的初恋。

只不过，因为妈妈坚决反对的态度，让我必须小心翼翼地藏好恋爱的蛛丝马迹。

那些他写给我的小纸条，送我的小礼物，被我悄悄藏在一个小时候用过的夏凉被里。那个被子从我出生不久就一直跟着我。后来长大了，还是舍不得丢，就把它放在床下的收纳柜里。

2

那时候，我和李昆都很努力地学习。我们认为，只要我们的成绩有提高，就可以掩盖恋爱的真相，只要我们考上好大学，就会得到双方父母的祝福。别人谈恋爱，逃个自习，看个电影，在书桌下瞒天过海地拉个手。我俩玩命地刷题，上学路上互考对方背古文。当两人的名字，同时出现在学校的百名榜上，就算是约会了。

2010年的高考，我和李昆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只不过，他去上海，我去武汉。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爸妈给我庆祝。我骄傲地向他们宣告：“爸，妈，我谈恋爱了，就是当初那个给我写情书的男生。”

然后，我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和李昆这三年是怎样为共同目标而努力的。

我以为，等待我的一定是爸妈的点赞。

可是，我爸刚要伸出的大拇指，被我妈拉了回去。一向赏识教育的她，居然打击我说：“大学里优秀的男生女生多的是，没见过世面的感情能走多远？”又是一盆冷水。

好在，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的感情自己做主就好。

大学果然是恋爱的天堂。当我和李昆身边不断有新的追求者出现后，我这才意识到，我妈说得是对的。这世界上，让你动心的人，并不唯一。

于是，我给李昆打电话，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喜欢上别人，也不想让你喜欢别人，我们该怎么办？”

而我俩几乎同时意识到，如果没有一个共同且长远的目标做牵引，我们很容易弄丢彼此。于是，我们约法三章：一起争取拿奖学金;毕业后一起考李昆学校的研究生;每年利用寒暑假一起出去旅游一次。当然还有附加条款，万一遇到更喜欢的人，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对方。

就算不能从一而终，至少对彼此报以最大的尊重与诚实，别让美好的初恋变成狗血八点档。记得当时室友们知道我俩这款“爱的纪律”时，都说我们是奇葩。其中一个说：“这恋爱让你俩谈的，也太理性了吧。”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我一下就想起妈妈说过的那些话。对于这场恋爱，她一直在泼冷水。可是，如果不是她一直在给我们降温，这段感情会走得这么久吗？

我有些怀疑。

大学四年，虽然我和李昆不在同一个城市，但我们的成长却是同步的。我们靠着奖学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等到毕业时，我如愿达成目标，考上了他们学校的研究生。我们商量好了，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去登记结婚。当然，在登记结婚前有一个重要的步骤，就是见双方家长。

彼时，我俩超级自信。要知道，过去七年的时光，我们这恋爱谈得是多么正能量，偶尔想想都能把自己感动到。但令我们意外的是，双方家长赞同我俩在一起，但对于结婚这件事，一致让我们慎重考虑。尤其是我妈，有理有据地列举着许多实例，并得出结论，说导致90后离婚的不是经济、外遇、婆媳关系，而是家务。“有时候，一双袜子就能打败一段婚姻，所以，你俩先试婚吧，看看彼此的感情经不经得住柴米油盐的蹂躏，毕竟，恋爱是一回事，结婚，是另外一件事嘛。”

这就是我妈，我都不明白，对我和李昆，她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不看好和考验。但她毕竟不是一言堂的家长，说了这些醒脑的话后，还不忘替自己开脱：“我呢，只是作为过来人，给你俩一点小小的建议，这婚到底要不要现在结，还是得尊重你们的决定。”

我本来是想反抗的，但李昆却率先跟我妈表态。“阿姨，您说得对，毕竟，我和小雨这些年光读书了，的确不擅长处理家务。那，我们就实习一段时间，好好磨合，争取早日有能力组建一个家庭。”

就这样，读研的两年半里，我和李昆在校外租了一间一居室。因为有了妈妈的警戒，我们在心里都暗暗告诉自己，不能让彼此的感情被日子的琐碎败坏掉。

我们一边学习，一边学习生活。关心论文有没有发表，也关心柴米油盐。一起洗衣服，一起做家务，还一起把出租屋重新做了设计装修。一起经历房东突然要卖房子，连夜将我们清理出户的愤怒难堪。也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气过之后，又相视一笑：“一起经歷了这些，咱们离老夫老妻就更近一步了。”后来，为了培养彼此的责任心，在我的提议下，我俩还养了一只猫，取名：可乐。

用李昆的话说：“就当为将来当父母提前实习了。”

有段时间，我跟导师出差北京做课题，李昆一个人在家。那时候，李昆学校的论文催得很紧，谁知偏偏这时，可乐下楼跟一只宠物狗打架，被咬得奄奄一息。为了抢救可乐，李昆一个人守在宠物医院，直到可乐脱离生命危险。

这些事，我从北京回来，李昆才告诉我。他说，当时学校里一堆事，可乐又命在旦夕，他心里特别烦躁，也对我当初提议养猫的事情有点介怀，甚至为我当时不在家很是失衡。但当可乐脱离危险，用哀怨而依赖的小眼神看着他时，那些负面情绪都消失了。“抱可乐回家那天，我在路上就想，遇事不抱怨是多么重要，当时就觉得自己成熟了五六岁，想着以后，自己应该是个责任心在线的好老公、好爸爸。”

我妈说得对，生活的琐琐碎碎，是对彼此感情的最好打磨。

尤其是那几年，看着身边朋友、同学分分合合，我和李昆越发明白：没有哪份爱情可以持久保鲜。真正让两个人走到最后的，其实是彼此的责任感和担当，它决定了激情退去后，我们还能否承担得起感情的平淡与琐碎。

很庆幸，我们的感情在这样的试婚期，染上了可爱的烟火气。2016年，我和李昆研究生毕业，双双留在了上海。李昆成了一名金融分析师，我在一家上市民企做人力资源管理。

工作搞定好，我们决定趁报到的间隙回石家庄见父母。

我俩先回的我家。尽管此时，我们都认为条件已经足够成熟，能够共同撑起一个家。但在见我爸妈之前，我俩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生怕我妈又抛出什么新障碍。

但，一到家，我们都惊呆了。我爸在厨房做饭，我妈在客厅一堆色彩艳丽的被子里飞针走线。

我问她在做什么？

她说：“姑娘要出嫁，妈妈必须亲手缝上一床被褥，这样，日子才能过得平稳厚实。”不知为什么，我当时有点小哽咽。要知道，我妈可是一个绝对现代的职业女性，居然还迷信这些古老的习俗。

而我爸的话，更是让我哽咽加感动。“你妈平时连个钮扣都不会缝，别说做被子啦，就这么一床被子，已经弄一个星期，废三床被面了。那讲究，多了去了，手扎出血滴沾到被面上，不行，事先扯好的线没缝到头，不行，针线扎露了里衬，也不行……”

我问她：“妈，您不给我俩再泼泼冷水？真的让你女儿就这么嫁了？”我妈说：“要是依我本心，巴不得你们大学没毕业就结婚，可是，我得看着你们在精神上成年啊。”

然后，她把我的手，放在李昆的手里，语重心长的说：“李昆，小雨就交给你了，这些年，你们彼此陪伴，成长得这么好，我很骄傲。”

3

那天，李昆激动得手心全是汗。他对我妈说：“阿姨，我从前真有点怕您，但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您是用心良苦啊……”

我妈呢，笑着看看我，再看看李昆：“我和老伴改口费都准备好了，你什么时候改口，我们随时发红包哈。”

于是，证还没领，李昆当天就见钱眼开地将我的爸妈据为己有。

那晚，我爸妈都有点小醉，尤其是我妈，平时那么理性有余，感性匮乏的人，居然开始抒情了：“从青梅竹马，到校服婚纱，你们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多让人羡慕吗？你们知道你们的妈妈，我，多替你们高兴吗？”

那一天，那样的妈妈，还有这迟到的祝福，让我幸福得云里雾里。

2016年8月18日，我和李昆结婚了。万万没想到，在婚礼上，我妈又给了我们一个惊喜。李昆高中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书，课堂上传给我的小纸条，还有送我的那些小礼物，都被我妈拿到了婚礼现场。

几次搬家，我以为这些当年私藏的物件早已丢失。

哪里知道，我妈一直替我收藏着这份爱情的点点滴滴，洞若观火地看着我们走到了今天婚礼的殿堂。

用李昆的话说，我妈就是个心机girl。

我妈走上台说：“亲爱的女儿女婿，我今天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早在小雨跟李昆情窦初开之前的家长会上，我就对李昆‘一见钟情了。当时我就想，如果将来的女婿像这个男孩那样优秀周到该多好。

“后来得知你们真的在谈恋爱，我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泼了你们感情的冷水，做了个不懂事的老妖精，让你们的感情像西天取经一样总有障碍坎坷。

“但我想，太过于一帆风顺的感情，很容易随波逐流，我希望你们的感情见过世面，也经受过考验。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对于相爱的两个人来说，最浪漫的事，不是烛光、钻戒、山盟海誓，而是你们彼此的陪伴和搀扶，深度参与彼此的生命。

“妈妈希望你们坚定忠诚，成为彼此的独一无二。而今天，我非常确信，不管今后的人生还有什么风雨，你们一定会执子之手，白头偕老，一定会活成人间佳话！”

台下，掌声雷鸣。

妈妈的话，真好哭，妈妈的心，海底针。只是，曾经的我们，能够了解与理解的，只是千万分之一。

如今，我和李昆已经是两个娃的爹妈。自我生下女儿后，妈妈便提前内退来上海帮我带娃。这是全家公推的结果。

公婆和我爸一直认为，我妈这个人在养娃方面，思维比较开放独特。很遗憾，妈妈似乎在我身上透支了全部理性。在我的两个女儿面前，她绝对是感性至上的外婆。孙女们在她面前可以提任何要求，甚至让孩子在姥爷身上骑大马这样的事情，她都做得出来。每次我责备她不要对两个女儿太过溺爱时，她会说：“给你当妈妈时，我太克制自己了，一直想做一个教科书样的妈妈，但现在，隔辈亲了，我想释放。”

好吧，念在她赐予我和李昆一桩瓷实婚姻的分上，就给她一点无关原则溺爱的小权利吧。

毕竟，妈妈在做妈妈这项事业里，已经做得很好了。                 □

而如何养育孩子，说到底，是我和李昆的责任。我们希望有一天，也能像妈妈一样，带给两个女儿一些美好的回忆，和不那么平凡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