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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远方等你(短篇)

2021-09-18王波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9期
关键词:小站车站列车

王波

铁路,永远是远方。自打我参加铁路工作那天起,就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长长的钢轨,齐齐的轨枕,被有棱有角的石砟固定在路基上,像是平放在大地上的梯子一样,笔直地伸向望不到头的远方……那画面,一直牢牢嵌在我心中。

我和我爸我妈爷爷奶奶

四年前,我从新疆本地的一所大学毕业,经铁路部门招录后分配到了南疆线一个刮起风来便黄沙弥漫的车站。我在那里干助理值班员,每天进进出出干的是接发列车的事。

他们说我是铁三代。是啊,我爸是铁二代,最早在兰新线哈密东边的一个小站当值班员。那个小站处在新疆甘肃交界的地方,离他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工作的另一个小站相隔十三个站。我爸和同样在小站工作的我妈结婚,有了我,就把家安在了他们两人中间我姥姥家所在的柳园。别看柳园四周是砾石满地的戈壁,但柳园有商店,有街道,有市场,还有学校、医院、俱乐部、公园,还有通往青海、西藏的公路,可以从那儿去敦煌莫高窟,更主要的是有好多个铁路站段,整天可以听到火车的鸣叫声和车站上空飘荡的调度员那拿腔拿调的指挥声。所以,柳园就算大地方了,柳园站就算大站了。

我熟悉我爸妈待过的小站。和所有小站一样,“几栋房子几股道,两头尖尖中间高”。几栋房子,有车务的,有工务的,还有电务的,两头尖尖,不管几股道,在两头都汇集成一股道,像是一根粗壮的钢丝绳不论分几股最终还是拧成一股。中间高,那是运转室,车站的神经中枢,为了便于瞭望,建的就突兀,又在车站的最高处。这是多年后我给总结的。我爸听到我这样形容沿线小站,抿着嘴、歪着头,木讷了半天,从口中蹦出了两个字:“也是。”之后,我爸笑着说:“我们车站养路工区原来有个巡道工,在知青农场接受过再教育,姓张,就腌臜过他们那个县城,说是‘一条马路两盏灯,一个喇叭全县听,我看你是想腌臜我们沿线小站了。你小子,还编上顺口溜了。”其实,我早在来来回回坐火车的路上就有了这样的认识,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为小站的一员。

我是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同我爸谈起对小站的印象。那时我们家已经在库尔勒了,爸妈也早调到了南疆线,我爸在南疆线高寒山区待了几年后又到了西延线,我妈在库尔勒站货场当货运员,所以家就固定在了库尔勒,我爸又跑起了通勤。爷爷在小站退休后,和奶奶去了哈密,在那儿安居养老。我知道,爷爷那一辈属于老兰新了,铁路上的事情知道得很多,吃的苦也很多,可一辈子就一根筋似的在一条线上忙碌,把大把的时间都扔在了小站和来回坐火车上,而且就认准了兰新线一路向西,不管是风是雨有没有头,好像跟铁路绑定了似的,铁路通到哪儿就跟到哪儿。不曾想,我也跟着来了。

快上高中时我家搬到了库尔勒,我从那里考上了大学,可我却被我填报的第一批次志愿的最后一个学校录取了。这最后一个志愿也是被我爸我妈强迫填报的,还真被最后一个志愿录取了。好在我并不怨恨谁,怨恨谁呢?怨恨我爸我妈吗?他们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已经不容易了。尤其是我妈,和许许多多铁路沿线职工一样,一年四季两点一线地跑着通勤。而我直到上初中多半都是吃我爸做的饭长大的。记得我九岁那年春节前的一天,妈妈正在家蒸过年的馍。当天面发起来得晚,馍上锅得也晚。按正常时间十二点半我爸就该回来了,可都过点了还未见我爸的影子。403次客车已经进站了,她还要赶着回去上班呢!没办法,上锅的馍才蒸了二十分钟就端了下来,我妈写了个纸条留给我爸:“馍可能没熟,我要走了,对不起你们。要不你就和孩子去饭馆吃吧,我下次一定做好饭等着你。”半路上我妈碰到回家来的我,急匆匆地对我说:“馍馍要能吃你就吃,不能吃就给狗。”我回到家,一吃馍馍直粘牙……

我从小很少和爸妈在一起完整地待过一个星期。早晨有时是我姥爷有时是我姥姥有时是我爸把我送到托儿所,晚上又同样是他们把我接回来。有时过点了还不来接,我就自己跑回家。经常进不了家门,就坐在楼梯台阶上等,有几次都睡着了,冻感冒好几次。我爸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养了条小狗,让我与狗为伴。几年过去了,小狗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狼狗。狗成了我最好的朋友。那次我扁桃体发炎,我爸胃溃疡又发作,可我妈还要去上班。不曾被孤寂压趴下的我爸流着泪对我妈说:“你看已经四五次了,孩子病了你都没管,这次我俩都病了,你就请一天假吧!”我妈狠了狠心,还是走了。

我和我的许多小伙伴一样,是在单一色彩的戈壁滩中长大的,但儿时的生活并没有让我们无趣。我们常常跑到后面的黑石山捉迷藏,那儿除了天然形成的岩壁、山坳、石洞外,还有人工挖掘的掩体、暗堡、地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乐不思蜀的好去处……

所以,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和我的小伙伴没感觉戈壁滩有什么不好。直到我在大三的暑假和两个同学去了趟海南,头一天还有点震撼,第二天就感觉大海也就那样,跟戈壁滩一样,茫茫无际,苍凉寥廓。有一阵,就是我初到南疆线的那一年,每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我就把戈壁滩看作一片大海,我在孤独中学会欣赏它的汹涌澎湃,欣赏它的波澜壮阔,欣赏它的大气磅礴,欣赏它的风姿绰约。尤其是每当一列火车开来,犹如一条巨龙,蜿蜒穿梭在海市蜃楼般的茫茫戈壁,那景观,如同一艘巨轮航行在同样会出现海市蜃楼的茫茫大海一样。况且,火车载着东去西来的人们匆匆而过,每到一站,停车两分鐘,上车下车的人给戈壁滩带来别样的乐趣,尤其是那些年轻充满朝气年轻的漂亮的姑娘小伙,有意无意地给戈壁滩增添一种鲜活的画面。

有人说只有站在海边,才能感受到宽阔的胸怀,而在这里,在这茫茫的戈壁荒漠中,我也同样感受到博大的胸怀,同样感受到犹如大海般开阔的胸襟。那天晚上,小站静得令人心悸,好在一牙哈密瓜似的月亮悬在天空,又让人情不自禁地望着苍穹心旷神怡,我想起了我爸妈的小站,我不知我爸妈他们那样的生活是不是就是生活的本色。

我爸其实最初的工作是扳道员。扳道员白天黑夜地在火柴盒一样的小房子里倒班,让他很是难受。

又是一个炎热的白班。送走一趟列车没事了,戈壁滩再次陷入死一般的酷热难耐的寂静。我爸的师父的话匣又打开了:“小陈呀,你看咱们车站两头的扳道房像什么?”

“像什么……像两只耳朵。”我爸假装想了半天,才回了师父的问话。

“耶,你还挺聪明嘛!就是像两只耳朵。”

因为我爸早就看出来了,他对这种赞誉有点不以为然。

“你再看,还像什么?”

我爸没想到师父还能问出像什么。“像两只眼睛……”

“像两只眼睛,还像一副担子,中间的运转室是挑担人,两头的扳道房就是挑着的两只箩筐。”

师父这样一说还真像。“你可以呀!挺形象的。”正说着,一只小蜥蜴不知从哪里钻过扳道房旁的铁路,探头探脑地爬到了扳道房门口。“哎,小蜥蜴……”这小动物我爸过去见得多了,只见它圆圆的脑袋瞪着两只不大的眼睛张望着,我爸和它对视了许久,“大概是饿了吧?”可它吃什么呢?正好饭盒里还剩点米饭,我爸敲巴敲巴都倒在了地上,可那只蜥蜴一点也不吃。那吃什么呢?再没有别的了,师父让我爸把壶里的水倒在地上的一个小坑洼里,那只蜥蜴哧溜一下窜了过去,头朝水里点了几下,又抬起头仰望我爸,像是长出了一口气,又像是在谢谢,然后又朝快要干去的水里点了几下便溜跑了。我爸心里一阵颤动,他非常感激这只小动物给他带来这么一小会儿别样的乐趣。其实,但凡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物种,包括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都应该是一种共同体。这种共同体不仅仅是相互利用,更多的是相互依赖和依存。这种依赖依存内在地要求所有物种相互之间需要和谐相处。不论生命是否强弱,敬畏就是人间对万事万物的一种态度。这是我爸后来的认识,也是我现在的认识。

小站的生活就是这么乏味无趣。就是在扳道房和师父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我爸常常望着扳道房外向东铺展的铁路,他不知道眼前这条铁路通向哪里,肯定能通到北京上海,还有更远的地方……但和师父这样的老铁路在一起,我爸懂得,虽然守着几副道岔,工作就是来回扳动它,可这扳动维系着成千上万国家生命财产的安全,维系着这条连接远方的钢铁大动脉的畅通,那责任……

已经是秋后了。夜幕降临,一个人的扳道房静悄悄的。远处凹凸起伏的山丘把还有点亮色的天幕勾勒得曲曲弯弯,沿着戈壁滩逶迤而来,像是一幅色彩沉闷朦朦胧胧的国画。我爸跟着师父学习了一个月,开始单独顶岗了。本来连续多日的白班夜班,倒得他在扳道房像个机器人似的,可总归是两个人,还不显得手忙脚乱。今天可好,他一个人顶班,一会儿准备进路,一会儿开放信号,一会儿打电话报告,一会儿接送列车,十几趟车过后,已是后半夜,我爸实在困得不行了,开放完信号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冒着黑烟、拉着汽笛、刺着雾气的建设型蒸汽机车像怒吼的大汉牵引着几十节车皮排山倒海般轰隆隆地从扳道房两三米外的钢轨上通过,我爸还以为是梦里在过火车,照睡不误。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我爸迷迷瞪瞪接了电话,拉开门迷迷瞪瞪走了几步站在扳道房后面撒了泡尿,回来拿起电话对运转室值班员说接车进路已准备好,结果电话那头直接传来值班员的一顿呵斥:“你再好好看看!”我爸一下清醒了,原来值班员通知让准备接车进路,可我爸出去撒了泡尿就以为干完件事,幸亏运转室通过控制台可以掌握进路情况,我爸赶紧撂下电话又去接车进路。后来,我爸把这事儿给师父说了,师父虎着脸训斥道:“这可不是开玩笑,行车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

后来,我爷爷知道了,把我爸又一顿数落。“你也不嫌丢人!你老爸我一辈子都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怎么就让你摊上了?”

我爸狡辩说:“没休息好。”

“没休息好……白天干啥嘞?”

“看书。”我爸他们把杂志都称作书。

我爷爷一听“看书”,愣了愣,说:“看啥书?”

“爱情的,还有破案的。”我爸也太实诚了,一点都不会编。

“爱情的……”我爷爷像在寻思什么,“爱情,你还懂爱情?上次给你介绍老王家的姑娘你还嫌弃人家是沿线的!”

我爸知道我爷爷说的是谁,那就是我妈。当时我妈也在一个小站当扳道员,我爸还看不上我妈。一是嫌她个子矮,二是嫌她也在沿线,还是个扳道员。

末了,我爷爷撂下一句:“你以后少给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有时间多看看《技规》《行规》。”

我爷爷那辈人就死认铁道部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铁路技术管理规程》和铁路局编的《行车组织规程》。字没识几个,规章制度记下不少,我见到的,一本《技规》都翻烂了。

那次我爷爷把我爸训斥一顿,比站长训斥他还管用,再也没有发生过那种丢人现眼的事了。还别说,借着劲儿爷爷又给他点拨了一番爱情观,我爸想想自己也在沿线,也是个扳道员,他知道扳道员的工作也不是那么简单,也就认可了我妈。就这么着,他们今天你休班了坐着那趟慢车到我这儿来,明天我休班了再坐那趟慢车到你那儿去,一来二去,慢慢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就成一家人了。那趟慢车成了成就他们爱情的定点班车。

再后来,随着铁路的发展,扳道员的工种没了,连我爸我妈工作过的小站也关闭了,我爸我妈的那段扳道员生活成了绝唱。以至于后来讲给我听,我想想觉得挺好,尽管单调,单调的和戈壁滩上的色彩一样,但在我看来,那是最纯粹最浪漫的色彩。

她和她爸她妈姥姥姥爷

她,是我的女朋友。说来也巧,就是我爸曾给我说过的那个在知青农场接受过再教育的曾和我爸一个车站的养路工区的巡道工小张——早已是老张的女儿张晓静。

张晓静比我大学毕业晚两年,在乌鲁木齐至和田的列车上当列車员,你猜她是怎么到铁路上工作的?

“是我妈硬让我回铁路的……每趟车回来我说要辞职,我妈就哄着我,要我说啥也不能辞职……说真的,是我妈逼着我干的……”

就是在那趟开往和田的“民族团结一家亲号”列车上,我认识了她。

那是四月的一个沙尘天,顶着弥漫的尘土,我要去段上参加技术比武,从我现在上班的车站登上了这趟列车。

列车开出了这个黄沙包围的车站,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沿奔驰,渐渐地穿出沙海,就像飞机从云海中穿出一样,感觉天空一下亮丽了许多。四月的南疆,一片片镶嵌在沙漠中的绿洲已经枝繁叶茂。蓝天、雪山、杏花、村落,你想要的春天的美,这里都有。虽然沙漠和戈壁滩让人感到乏味无比,但黄色的荒漠中偶有河流流过,绿洲和村庄沿河分布,仿佛是上苍在黄色的纸上画下了一片绿叶,连叶脉都清晰可见。

突然,列车广播在找医生:“5号车厢有位旅客生病……”我不就在5号车厢嘛,我好奇地扭身沿着卧铺车厢通道朝里面望去,只见列车员在车厢中部一处卧铺那儿不断向旅客询问着什么,我听到好像说是肠胃不舒服……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像是医生的年轻人。我知道,这趟列车上总会有自治区卫生系统的工作人员,他们成了患病旅客的“福星”。很快,那位肠胃不舒服的中年男性旅客及时得到了治疗。而在5号车厢和4号车厢的连接处,年轻的女列车员又在那里清扫车厢通过台处的沙子。看着她麻利的动作,再看看她大大的眼睛,高挑的身材,一道像是艾德莱丝绸制作的领边斜着镶嵌在她藕灰色的短袖衣领上,后面盘起的头发鼓鼓的,一个精巧对讲机斜插在她的左肩下。我感觉她有点面熟,想想,铁路地区就那么大,肯定是在哪里见过。“请把腿抬一抬。”很快,她清扫到车厢来了。旅客也都配合着她的工作,我站起身子,随口说了句:“这沙子太厉害了,都呛人。”“我们都不知吃了多少沙子了。”可能上车验票时她看到我持铁路免票,知道我是铁路沿线的,便随口附和了一句。我问她跑了多长时间车了,她告诉我才两个多月,这个车是第二趟。感觉她有点不一样,一问才知是去年从西南师范大学毕业的。这时她的对讲机里传来6号车厢列车员的声音:“旅客说5号车厢太热了,空调温度太高了。”“好的,我给检车师傅说调一下。”说实在的,刚走出校门就干这趟列车上的服务工作,整天扫地拖地打扫厕所,我不禁唏嘘。

快到喀什了,我要下车了。我向她道别:“再见!我和你一样,大学毕业,我比你早两年。”

她站在车门口,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再见!”

我待过的那个小站也算是南疆线最艰苦的车站之一。这个紧靠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铁路小站,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黄沙遍地扬……

来到小站第一天,踏着滚滚黄沙,我站在车站的“大门前”,“喀拉什车站青年林”的牌子牢牢地插在一片刚刚栽上不久的幼树苗旁。年轻的站长不知是对树还是对我身边的人说:“谁说这儿种不活树,我们非要把它种活。”用意自然很明确,一排红柳,一排沙枣,里边两排杨树,红柳和沙枣抗旱、有耐力,用它来抵御风沙,确保杨树的成活。站长说:“我们不是在种树,是在种精神,种人。”是的,茫茫沙海,本无生命,自从有了铁路,有了车站,有了人,就有了水,有水就能保证生命,就可以有树。正如车站的一名职工所说:“哪怕是火车拉来的水,有我们的也就有树的。我们需要绿色做伴。”说完,年轻的站长领着我们来到宿舍门前的小院,院中不大的一块菜园,分成好几块,每一小块都立了个小木牌,标明由谁负责。站长说:“这都是挖一米多深从十几公里外拉来的土换上的,刚刚种下去的蔬菜还没出苗呢,茄子、辣子、西红柿都有。”

然而让我感到最壮观的是铁路那边一排红色大字:建设过硬队伍,实现班组自控。它的背后就是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黄沉沉、灰蒙蒙,好一幅天地一色的大背景。好震撼人心啊!每个字都有一米见方,用槽钢和水泥块焊立在那里。站长说:“前几天的大风把什么都吹了,就这些字没被吹坏。它同我们车站的职工一样,经得起大风吹。”

站长名叫刘磊,24岁,头年刚从部队退伍,第二年就提升为站长。小伙子弹一手好吉他。待我稍跟他熟悉后,我发现他有两个小本,一本专门摘录名歌手的歌,如景岗山的《寂寞是因为思念谁》、童安格的《把根留住》等。还有一本是自己创作的歌,词、曲创作都是他自己,还自弹自唱。在他的“办公室”,刘磊大大方方地在一盆“春雨”的鲜花旁,弹唱了一首他自创的歌《想》。歌词是这样的:“日出时的我,想起了童年的快乐,日落时的我,想起了家中的美好,孤独时的我,想有人陪我聊聊天,寂寞时的我,想对着荒漠大声地呼喊……”

一列客车开进了车站。这是乌鲁木齐开过来的一趟慢车。三五个年轻人下车,还没离开站台,一声长笛之后,列车就继续驶入黄沉沉的天际里。这就是小站人啊,和我爸我妈一样,多少青春年华,多少牵挂思念,都印染在滚滚向前的车轮上,镌刻在钢轨枕木的基石下。

很快,两天后又遇见了她。她又一趟出乘到了这里。还是在那节车厢门口,我乘这趟车返回车站。看到我,她的脸上露出的表情跟那天说“再见”一模一样:“比完了?”我心想,下句潜台词就是“這么快又见面了”。

“看样子比得不错。”

我满面笑容地对她说:“还好吧。已经通知准备参加集团公司的比赛了。”

“行嘛!挺厉害的嘛!”

一连两个“嘛”搞得我有点小小的受宠若惊。“就那些内容,天天在干,闭着眼睛也会。”

“你还挺不谦虚的嘛!”又是一个“嘛”。这时,有旅客上车了,她验着票,指点旅客上车往里走。我傻呵呵地站在她旁边,像是她的保镖似的。她好像有点紧张,催促我先上车,我知道此时她在工作。

列车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沿前行。她照旧在一遍遍地扫地、拖地,我像是一个看客,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车窗外的景色,不经意间也看看车厢里相貌不一、神情各异的旅客。不知是谁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过客,也是看客。你在看人家,人家也在看你。只是你不注意或不知道罢了。所谓人间百态,风情万种,这小小的车厢何尝不是这样呢?

她时不时从我跟前走过,又时不时跟我聊几句。就在这断断续续的接触中,我知道她爸她妈也是从兰新线上过来的。她叫张晓静,她爸是工务段的,她妈是电务段的。她爸刚到南疆线时,在西延段一个叫羊塔的车站养路工区。我一听,巧了,我爸就在那个车站当站长,我一问她爸的名字,立刻想起我爸说过的那个和我爸在兰新线同一个车站当巡道工的小张。一说,果然是。她就在列车摇摇晃晃,停了开开了又停的间歇中给我讲起了她爸她妈的故事。

“我爸当了个工区的小工长,整天就在线路上。我爸自己也说,养路工区工长那活儿不好干。刚来那几年,我妈还在另一个车站电务信号工区,后来走到了一起。可等有了我,却把我送到了甘肃老家。那阵儿维修、施工、防洪全压在他身上,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休息了,前两天刚刚向车间请好假,准备回甘肃老家的姥姥姥爷家看我,看我姥姥姥爷,他们都病了,我当时也才一岁多,车票都订好了,可到了车间那儿,主任为难了。怎么办?留人、还是放人?留人,有些残酷;放人,当前正处于维修、施工的高峰期,段上又刚刚发布了防洪红色预警,新组建的车间有大量工作,我爸走了,工区没有人带班作业了。”

说到这,亲爱的读者,为了便于详知她爸她妈的故事,还是由我来为你叙述吧。当然,这些不仅仅是听她给我说的,还有我爸后来告诉我的。我爸和她爸两次同在一个站区,知道他们家的事挺多。

还是她爸在兰新线当巡道工的时候,我爸不是爱看那些爱呀恨呀的通俗杂志和文学刊物嘛,有一天她爸带来一本《作品》,上面有一篇《我该怎么办》的小说,说这篇小说如何如何好,看得他如何如何心急火燎,痛不欲生。他知道我爸有本刚刚到手的《第二次握手》,他是想用他的这本杂志换我爸的《第二次握手》,还说一星期后还给我爸。

一个星期后,我爸遇到她爸,他说他还没看完。又过了半个月,还不见还,我爸心里有点不踏实了。毕竟这本书才刚刚公开发行,而我爸的这本还是跟零担车上的一个认识的货运员借的。他到她爸的宿舍,正好她爸刚回到工区。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我那天吧正在看,我对象进来了,非要看,结果她拿去看,看完了又借给她姐,还没拿回来。”

我爸一听急了,半天没吭声,“咋会这样?不是说好了不许借给别人嘛!”

“那我对象不给借哪成呀!再说,这书也太吸引人了,谁看了都放不下,我那对象吧看得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真不忍心问她要。再宽恕半月吧!”

可又过了半个月,再次见到她爸,“哎呀,我对象吧,她……她说丢了。”

“丢了?”还没等我爸完全反应过来,她爸又接着说,“哎,反正这本书也是人家给你的,没了就没了。回头我给你从书店买一本。书店那书……河坝,你知道吧,我那对象也是人家刚给介绍的,总不能因为一本书把这事给搞黄了吧。”

我爸半天没说出话来,叹了口气,他知道她爸说的“河坝”啥意思,可书店的书再多也不能和这本比呀!这么好的书怎么就弄丢了呢?想想,当时手抄本都风靡一时,别说刚刚出版的正规版本,可设身处地又一想,不能因为一本书让人家把对象给搅黄了……不能再次握手,那可是大事!尽管如此,我爸心里还是比丢了一个月工资还难受,这么喜欢的书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这本书还真成全了她爸她妈。

后来他们也到了南疆线,又走到了一起。可她妈那个急性子一点没改,动不动就给她爸发火。就说那次吧,已经买好的车票,半年没见面的孩子,思女心切的她妈,放不下的工作,她爸心乱如麻。掂量来掂量去,晚上,她爸终于下定了决心,拨通了她妈妈的电话。

“什么?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咋想的?女儿不是你的吗?”电话那头的她妈立刻爆发了。

她妈能理解她爸为什么总是这么忙,出于对丈夫的尊重和信任,她对他们的分居、对他们的女儿不在身边慢慢也就习以为常,还经常鼓励她爸,“我们都年轻,苦点儿、累点儿不算什么,就当是为了今后的幸福奋斗吧。”

可这次,她爸是攒了两个月的调休,她妈也请好了年休假,提前预订了非常紧张的往返车票,计划好了一起回老家看望亲人。但是距离启程只剩两天时间,竟然又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你听我说,”她爸在她妈一阵愤怒之后,底气不足地进行着解释,“小英,哪有当爹的不想亲骨肉的。可是你想想,我是工长,二十多个兄弟都在看着我。现在,车间刚刚组建,管理上发生新的变化,新来的主任以前一直在别的车间,对我们这边的设备、人员都不是太熟悉。如果我现在抽身走了,还算是个党员吗?能对得起领导的信任和同志们的支持吗?还有,这两天又发布了防洪红色预警,随时都有发生山洪的可能,我走了能安心吗?”对着话筒她爸叹了口气,又勉强地笑着说,“再说了,你先去,过两个月我再去,这样不是把一次看女儿变成两次了吗?听话,你要理解我……”

“我这次不理解!”电话那头的她妈怒吼了一声,之后便传出了忙音。

十次,她爸整整又拨了十次电话,她妈都在自顾自地伤心流泪,也没有接听。她爸的心里非常难过和着急,可是又没有办法。

两个小时以后,她爸的电话响了,他连忙接听,“小英……”

电话里只传来五个字:“你去退票吧!”之后,又挂断了。

手里拿着电话,她爸愣了半晌,喃喃自语道:“老婆,谢谢!女儿,爸爸对不起你了!”

其實,人的一生中,每时每刻都面临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每一次选择的结果,都来源于对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的认知,越是艰难的选择越是考验人的道德品质和思想格局。所以,“三观”的认同非常重要,不论是朋友,还是亲人。

当然,她妈还是理解她爸了。后来把她姥姥姥爷接到了库尔勒的家,家才有了人气儿,姥姥姥爷依然担负起看管她的职责。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直到上完中学考上大学。别看她爸天天干不完的活儿,她妈也常常风里来雨里去,可她愣是让她姥姥姥爷带的跟乖乖女似的,上班后,和扫帚拖把干上了。

也就在这时,她和我邂逅了。

和这些物品干上还好说,和人打交道才难受呢!弄不好还和人也真干上了。那次,一伙人上车就摆开仗势在那儿喝起酒来,之后花生壳、瓜子皮满地扔,扫一遍,不一会儿,又是一地。她耐住性子,又过去清扫。

“请你们把花生壳、瓜子皮扔到果盘里好吗?”看着他们还在我行我素,她忍不住说了句。

“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她无话可说。可不就是嘛,她就是干这个的。

人非草木,又扫了一遍,那些人说:“我们是在考验考验你。”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后来他们自觉地把垃圾装在了一个塑料袋里,而她也的确经受住了这样的考验。

我和她

我和她就这样进入了恋爱期。当然,我爸我妈她爸她妈自然也挺满意。可我能感觉到他们希望我们的前途有更好的发展。

我们都是大学毕业生,我相信凭自己的努力总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我的努力就是在业务上更加优秀,她的努力就是当上一名列车长。

不久,我被提为值班站长。车站就那么大,作为值班站长,不仅仅管行车上的事,还要管客运上的事。车站上了自动售票机以后,好多旅客不会使用,我就给他们讲解如何在自动售票机、取票机上购票取票,将注册人、购票人、注册邮箱等事项逐一向旅客进行解释……我还不时地在售票、取票机上帮助操作,一张张票很快到了那些围着我的穿长裙、戴花帽的人手中,笑意流淌在他们的脸上。

过了不久,张晓静调到了成都车队,当了一名广播员。当她告诉我的时候,我想她终于和她所学的融媒体专业“对口”了。那些日子,她不停地给我发微信,她说她每天都是第一批迎接太阳升起的人,就凭这个她又觉得她的生活充满阳光。那天,我又收到她发来的一段长长的微信:“你知道吗,我已经开始对我的工作有点满意了,因为每趟出乘,一进车厢,听到一阵拖着长音的川腔,看着旅客们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就自然想起我上大学的地方,想起那里的火锅,那里绿色的环境。尤其当我看到旅客的一篇表扬稿、一封感谢信,我都会激动半天。你知道的,我是个容易动情的姑娘。这天,列车长给我一封旅客写的感谢信,我看着看着又哭了,这是激动的泪……‘同志,请把脚抬一下,让我把这里打扫一下。随着一声轻柔的声音,我被唤醒了。我有些诧异,这声音那么和蔼、那么贴心,像妈妈唤我起床、唤我吃饭的声音。我心里暖烘烘的,睁开惺忪的睡眼,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只是头发有些蓬松,不知道她在这车上煎熬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在列车的连接处,我又看到了她,此刻她正在一遍遍清洗着厕所,她弯着腰,脸上的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我是一个拾花工,每年都要坐这趟车往返新疆,我能感受到新疆人的实在,新疆列车员的热心,我们这些平凡的拾花工,能从你们身上感觉到祖国大家庭的温暖。我把这样的感谢信写入我的日记,尽管不是表扬我,但我已经感受到我的工作的意义,感到同样的光荣……播完那段有点程式化的广播词,我走出小小的广播室,一缕晨光透过车窗照进车厢,那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朝霞,映得满车厢充满了温暖。”

看到她这样的微信,我感觉到她在走向成熟。

想想还是在2019年8月的一天,我有幸来到北疆铁路的一个小站观摩学习。那是扼守奎北(奎屯至北屯)线和克塔(克拉玛依至塔城)线的岔道口车站——地处克拉玛依白碱滩中的一个车站。和铁路上的大部分小站一样,每天只有一趟慢车停靠,上下车的人也只有铁路通勤职工。那天我们由建设项目部的汽车带着我们来到这里,一下车才知道这个车站是个“三无”车站,无信号,无网络,无电视。车站共六个人,三个人休班,平时留在车站的就三个人,一人是站长,两人是值班员。工务、电务部门都有房子在,但不留人,定期来巡检。站长是一个29岁的小伙,老家在四川。我们见到他时,伴随他的是一条干瘦干瘦的大狗。这条狗的个子很高,腿特别长。这条狗瘦得皮包骨头不说,还脱毛,身上一片片毛脱得花花斑斑,加上来回钻铁路两边的铁丝网栅栏,又被刮得一道道伤痕,而且嘴显得特别长。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这是迄今我见到的这个世界上最难看的狗。可就是这样一条狗,忠诚地伴着车站的职工在这里生活,对人特别亲热,站长说:“它只要见到穿铁路服装的人就特别热情……”他是2月份才到这个站上的,媳妇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小家在奎屯,没办法,他一个月才能回去一次,只好让老丈人、丈母娘帮忙照看。

离车站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是克拉玛依白碱滩区,离车站30公里,车站用水是从乌尔禾拉来的,存放在水箱里,供站上用。就这,也只是用来洗菜、洗脸、洗衣服,吃的水还得去30公里外的白碱滩区买那种桶装纯净水。这地方常年刮风,头年冬天乌鲁木齐那场黄雪就是从这里起的沙尘暴,所以这里也是北疆铁路管内最艰苦的车站了。看我望着空荡荡的车站,个子不高的站长说道:“再艰苦的地方总得有人干呀!”这和我妈给我说过的话一模一样,而我在想,他在这里,寂寞、枯燥、孤独伴着他,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但让我感觉他愿意承受这一切,因为他还说:“车站外不远的地方就是奎北铁路和克塔铁路的岔路口,车站不大但位置很重要,需要有人在这儿坚守。”是啊,严格讲,这里已经算是个小小的枢纽站了,把守着一个枢纽站的安全运输,是多么的重要!

回来后,我一直想着给这个站长打个电话,可一想,他那儿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怎么打呀?

而此時,在和田,望着窗外我又想起了那个准噶尔盆地边沿的铁路小站,想起了那个年轻孤独的站长……

欣慰的是,就在两天后,我收到了晓静通过微信发来的标题为《让青春在南疆这片土地上绽放光彩》的演讲稿,她告诉我她要参加段上组织的演讲比赛了。稿中末尾的一段话真的让我为她感到欣慰……“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半年的工作中,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慢慢适应了这个岗位,在这里,我呼吸过和田的沙子,吃过喀什的泥土,正是因为条件艰苦,才更锻炼我们。我们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两千多公里的铁路沿线,也将青春献给了这片土地,星辰大海,以梦为马,我们在路上,我们一直坚持着自己最初的梦想。”

不曾想,这一年,我们了遭遇新冠肺炎疫情。某天,我收到了她的一封手写的来信,信封的背面还公开写了一行字:“花开疫散,只想拥抱你。”

亲爱的: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特别的方式,给特别的你。

还记得我上班临走时的那天特别热,没有公交,没有出租,我要去车站接班,其实我想自己走路过去,但是路途真的是遥不可及。我拉着我的拉杆箱悄悄下了楼,刚下楼我妈在后面追了过来,很严肃地对我说:“别去上班了吧!”我笑笑说:“我不去上班你养我呀!车上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是真的有事我应该昨天跟车长说一下,车长可以提前找个人代替我,而不是今天临时决定,更何况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我不想让车长为难,也不能因为我连累到别人。”好在我给我妈说,上次那么大的疫情我们都过来了,这次小范围出现的疫情我们也一定能扛过去。我妈流泪了……看着我执拗不肯让步,硬是要送我到小区门口上车……坐在候车厅等车,过一会儿你的电话打来了,你给我最后的安慰和鼓励。其实,经过一年多的乘务生活,我已经成熟了许多,我不再是那个没说几句就开始诉苦开始流泪的傻姑娘了,也不再是怨天怨地怨我爸我妈的那个乖乖女了,我懂得大家都不容易。我虽然没有你的觉悟那么高,但我在此时此刻会义无反顾地到我该去的工作岗位。那里,还有我的姐妹,有我那个永远都在路上的集体,还有我的服务对象……

哦,此时,作为一名列车员,我骄傲,在疫情面前,可以奋战在一线,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这一趟回去我就可以休息了,我从成都给你带了好吃的,你等着我……

爱你的晓静

9月2日 夜在河西走廊的列车上

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通过邮局寄出一封用笔写的信了,你一定想象得到我收到她的来信是多么激动……大漠戈壁滩,茫茫苍穹,我敢说我当时的心情比得上任何妙龄情侣在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比得上任何帅哥靓女如痴如醉的甜言蜜语,那是穿越戈壁滩最清凉、最撩人、最舒心的一股秋风,是从辽远的河西走廊随风驰电掣的列车席卷来的温情。我能感觉到在那上千公里的河西走廊,在那四壁隔音的列车广播室,在那弯月悬空的昏暗灯光下,她对我的思念之情……我仿佛感觉到在她的一次次启程和与我的一次次告别之间,总有一种暗淡而又有点伤感的情思,通过这长长的铁路维系着我们。

此时,我靠着车窗,坐在西行的列车上。我刚刚休完一个班次又要去我的工作岗位。一杯淡淡的清茶放在我面前,茶香伴着袅袅思绪,飘向大漠,升上天空,搭载一朵薄薄的云彩,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空轻轻游走……流年川暗度,往事月空明。

不知不觉我已经参加铁路工作四年了,我不再想“我为什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应不应该继续坚持”……工作如同奔腾的列车一如既往地前行,父辈们对铁路的情感是浸入到我骨子里的积淀,更是我需要珍重的传承。想想,爷爷那辈新疆铁路只是根“盲肠”,父亲那辈新疆铁路变成了“人”字形,到我们这辈新疆铁路已经变成了环状、网状,环塔里木,环准噶尔,三条出疆铁路,两座铁路口岸,又是“一带一路”核心区域,又是欧亚大陆桥西桥头堡,我们赶上了这样的时代,还有什么抱怨的呢?

我情不自禁地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美如油画,如果晓静此时也在列车上的话,那么她一定在和我默默对视……格库铁路已经通车了,若羌已经通火车了。这些原来那么远的地方,如今早已不是遥不可及。一想到我和成千上万的铁路人一起守护着长长的铁道线,守护着千家万户的平安和幸福,我心底洋溢着感恩和自豪之情。是啊,火车即将进站,那么在美丽的远方,我等着你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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