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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淹没的往事(中篇)

2021-09-18福泰来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9期
关键词:江海芳草隧道

福泰来

这是一条举世瞩目,让大海与高山心手相连的新线,建成之后,她会像一条金线,把一个个“养在深山人未识”的城镇乡村,串成光彩夺目的项链,造福那里的人们;也是地质条件复杂、感应力强、施工艰苦的一段铁路工程。为了当地少数民族尽快脱贫,资源开发和物资输出,促进外向型经济发展,中央决定修建这条“中华扶贫第一路”。也就是说,要在“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的群山峻岭间,在无水无电无房无人的艰苦环境下,从大山之中,掏出一条路,让火车从那里通过。

荒山野岭,陡峭悬崖,环境恶劣,事事难以预测,都使工程建设举步维艰。

项目指挥长江海波带领一支专业队伍,专门负责开凿隧道。这是一支能征善战,长年在大山深处,与大自然搏斗的钢铁队伍。现在,他们将要在海拔1650米上开凿一条全长五千多米长的隧道。这条隧道被当地老百姓称为“云端上的隧道”。专家预测,这座大山内,水量充沛,开凿过程中恐怕会有比较大的涌水,要求他们一定提前做好防范。一般情况下,南方山区大多雨水充盈,开凿隧道的过程中涌水现象比较普遍。江海波心里是有准备的,但是,真正施工时才发现,那里的涌水现象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从进口处,刚刚开掘进去不到两百米,水就出现了。而且越来越大,大得出奇。今天晚上下班,水也就到脚面。可是,第二天早上上工时,水已经没了脚面。再到晚上收工,水就快到膝盖了。江海波问负责这项工作的工程师:“预测一下明早上会是什么情况。”工程师说:“恐怕要齐腰深了。”江海波说:“怎么会突然涨这么厉害?”工程师回答道:“根据隧道涌水的一般规律来看,从现在开始,隧道内每天的涌水现象会成倍增加,随着隧道的开掘,涌水会呈几何状翻番剧增。而且随着开凿的不断深入,涌水会越来越厉害。这就是隧道工程人在长期施工实践中,总结出来的‘隧道内涌水现象形成自然规律说。”

难怪这条隧道名字叫“汇沣”,看看这两个字,偏旁都是三点水。

晚上,江海波召集工程师开会研究治理方案。有人提出:“可不可以调来两台抽水机,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往外抽水,以保证正常施工。”有人反对道:“那样不行,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两台抽水机的作用,根本无法解决隧道内的大量涌水。”

“怎么办?隧道要开凿,工期得保证,涌水必须治理。群策群力,大家出点子。”江海波对大家说。经过两个多小时的争论、研讨,最后的结论是,先调两台抽水机往外抽水,实在不行的话,就从入口处开凿,总不能就这样停工。

又两天后,隧道内的水已经齐腰。正如工程师所说的,两台抽水机根本无法解决隧道内的大量涌水。由于涌水量过大,隧道内还出现了塌方,施工不能如期进行。所以,他们采取到隧道出口处开凿的方案。让江海波担心的是,不知道出口处能不能像入口处那样大量涌水,如果也像入口处那样,下一步该如何解决?

没有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面对这样严酷的现实,既不能被恶劣环境吓倒,又不能不提高警惕。

庆幸的是,入口处虽然也涌水不断,可毕竟还可以正常施工。尽管环境越来越恶劣,越往里开凿涌水越多,工人从蹚着水施工到整个双腿泡在水里施工。现在,隧道里的水已经没腰。好在水在这个深度时没有再向更深发展,一连四天都是这样,而且有时候水位还稍稍下降了一点儿。大家虽然暗自捏着一把汗,却可以每天坚持施工。江海波还告诉大家,趁现在这个稍稳的现状,要咬紧牙关,力争每天多开凿一点点,以保证按时完成施工任务。

但是,在这种劳动强度大,工程进展缓慢的情况下,职工一天几个小时腰部以下完全泡在水里,拉肚子的,腰腿疼的日益增多。这样下去,隧道开通后,职工还不都生病?!江海波一天到晚眉心紧锁,为了作出表率,他和书记李国栋坚持和工人一样泡在水里干活,而且要求工地上所有干部也轮流进隧道参加劳动,以显示整个工地一致性,以缓解职工厌倦情绪,鼓舞大家的斗志。

谁承想,偏偏这时候有事。

那天,江海波一出隧道,就接到老家大哥发来的电报:“爹病危,速归!”

现在,自己接到这样的电报,而且是在工程最关键最严峻时期,怎么办?江海波知道自己的这封电报信息是真实的。老爹爹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允许大哥打来这样的电报,大哥也不会无缘无故随意给他打电报。想到这里,江海波泪流满面。他知道老爹爹的病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时候。想到这里,悲从心来,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爹——”他喊了一声,“爹——”他再喊一声,哭将起来。

全家兄弟四人,他是老小。三个哥哥都在农村,和爹爹在一起。母亲走得早,大约在他3岁时就因病去世了。老爹爹又当爹又当娘,辛辛苦苦把他们兄弟四人拉扯大。怕他们兄弟受委屈,老爹爹没有再续。可以说,兄弟四人中,老爹爹最疼爱的就是他了。为了供他念书,老爹爹早早停了三个哥哥的学。大学毕业后,他参加了工作,娶了媳妇,又上工地,除了平时邮点钱给家里,许多年都没有回家看爹爹了。现在,老爹爹快不行了,一定得回去看看,哪怕是能在老爹爹身边守上一两天呢,可是工地怎么办?这一走,会对工地产生多大的影响呀!想到这里,江海波犹豫了。自己能走吗?可转念一想,那是爹呀,多少年不见,最后这几眼也不回去看看?

翻江倒海,江海波折腾了一夜,最后,决定再坚持几天,看看情况再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又收到大哥打来的一封加急电报,只有两个字:“速歸!!!”江海波知道,老爹爹已到最后关头,他想回去一趟,哪怕只是看上一眼呢。

江海波来到书记李国栋的房间,想听听他的意见。推开门,见李国栋一下子用衣服盖住了脚。江海波知道李国栋的脚一定出了问题,上去就要揭开。李国栋一转身,放下双脚,拿起衣服,说:“你要干什么?”

“你的脚!”江海波几乎吼起来。

“我的脚怎么?”李国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江海波一把推倒李国栋,抱起他的双腿,一看不要紧,江海波差点没叫出来。李国栋的右脚大概是被什么割破了,又被水一泡,伤口两边的肉全部翻开,脚是水泡的白,伤口是翻过来的红,四周有脓,一只脚简直成了烂脚。

江海波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国栋,国栋,你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

李国栋平静地说:“海波,你听我说,你去看看工人的脚,哪一个没有伤?水把脚泡肿了,肿得穿不上鞋,只好用布缠着进隧道里干活,多少布磨透了,多少只脚受伤了啊!海波,你别哭,你敢说你的脚没有伤?这个时候,这个非常时期,告诉你,我怕什么?我怕出口再挖进几米也出现入口处现象!如果真就让咱们这样挖进去,我们还算是吉星高照呢!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李国栋边说边站起来,特意像没事儿人一样在屋里走了几步。这一走不要紧,若不是江海波扶得及时,他就重重摔倒了。

“国栋,你的脚必须治!”

“海波,你到工人宿舍看看去,谁的脚没有伤?”

“那你怎么也该让孔大夫看看,上点药治治呀!”

“怎么治?一上药一包扎还怎么干活?”

“那也不能就这么硬挺呀!”

“不挺怎么办?该挺时就得挺,现在就是必须挺的时候,人的潜力大着呢!”

江海波不再说话,他知道他和他的同志目前正处在最困难时期,也许真如李国栋所言,咬牙挺一挺就会挺过去。可老爹爹会挺吗?他能像工地同志一样挺一挺,挺过这紧要日子吗?他默默向上苍祈求,“保佑一下我可怜可敬的老爹爹吧,让他再挺些日子,隧道打通后,一定回去好好同他老人家住上几天。我的老爹爹啊!”

一股很复杂的泪水涌流出来,江海波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但是他忍住了。人的一生除了应该挺之外,还必须学会忍,一挺一忍,天大的困难,再大的委屈都可以过去。然而,此时此刻,江海波可以忍住自己的声音却忍不住自己的泪水,眼泪还是没有停歇地往外流,就像隧道中的涌水一样肆意横流。

这一回轮到李国栋奇怪了,和江海波在一起多少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这么哭过。“海波,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问。江海波一怔,连忙拽下挂在绳子上的毛巾,擦了脸和眼睛。强迫自己还得忍,一忍再忍,忍住眼泪。

“有事么,海波?”李國栋又问。

一般来说,江海波到李国栋屋子中都是有事情要说、要商量。江海波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电报的事情,只是说:“春成说隧道里情况不好,可能随时会发生入口处现象。我早就有预感,关键是安全。一旦出事,你我没有办法同总局交代,更没有办法同职工家属交代。我们职工家属长年累月挺着残缺的家,我们不能让她们再受打击。”一说到“家属”两个家,江海波又想起卧在病床,弥留之际的老爹爹,又一阵酸楚,山一样压向他,他的鼻子、喉头、心口觉得堵得慌,用力点着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这么吧,海波,”李国栋说,“从明天开始,每班工人在隧道里干活时间缩短一个小时。好不好?”江海波点点头。“活得干,职工身体也必须得考虑。对了,告诉厨房,伙食再好些,得加大投入。”江海波再一次点头。“海波,没别的事情就早点回去休息吧!现在我们两个哪个都不能倒下!”

江海波走到李国栋面前说:“你的脚……”“我的脚你放心好了,没有事。我倒觉得你心事重重,压力是大,你要学会自己调整。”

江海波用力拍了两下李国栋的肩膀,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一个月简星繁的夜晚。江海波仰天浩叹,他觉得自己活得很苦。为臣,不能尽忠。汇沣隧道干到今天,职工的脚都伤到这种程度,还是得硬撑着进隧道干活。可隧道会不会再出现异常呢?为子,不能尽孝。老爹爹风烛残年,弥留之际,却难见一面。九泉之下,何颜再见老爹爹?

江海波又是泪水满面。

在山上看星星觉得距离近,他真想让自己变成一颗星星,永远注视人类,却不参与人间世事。星星才是最最明智的哲人呢,高高在上,不急不喜不悲不躁,只是在夜间,作为一种风景让人们去感觉,决不让人们亲近,这就是你的深邃吗?

回到屋中,小芳草早已睡熟。江海波坐在床前久久凝视芳草的脸。小芳草是陈淑君的女儿,现在,陈淑君和工程师王春成结婚,暂时把孩子放在江海波这里。江海波有一个比芳草大几岁的女儿,他也是想自己的女儿,就让芳草过来和自己一起住。

躺在床上,江海波觉得心烦意乱闹得慌,像有东西搅着一样。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不说,还非常闷得慌。他不得不起来,坐在床边。突然,睡着的芳草哇的一声惊哭起来。江海波急忙轻轻拍着喊着芳草说:“好孩子好孩子,不哭不哭,大大在这里呢!”芳草伸出双手抓住江海波拍着她的手还是哭。江海波将芳草抱在怀里,哄着叫着:“芳草,芳草,好孩子,不哭,不哭!”

芳草睁开眼睛,“大大,大大。”她哭喊着,颤抖着……江海波的泪水也涌流出来,他抱着芳草,和她一起哭起来。

芳草哭过后,再也不肯睡觉。她睁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盯着江海波,时不时还打一个寒噤。“告诉大大刚才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哭起来?”江海波问芳草。芳草不说话,还是盯着江海波。“做梦了?”江海波又问。芳草仍旧盯着江海波,不说话。

江海波不再问,小芳草将她柔软的小手举起来,摩擦他的脸,一遍又一遍。江海波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把头抵住芳草的头,呜呜痛哭起来……

第二天,江海波给老家大哥发出一封电报,告诉他工地施工不顺畅,自己实在脱身不得,请大哥和家人代他在爹爹身前行孝,请他们告诉爹爹,老儿子不孝,不能回去了。江海波知道这电报多余而无用,可是,他还是发了出去,怎么也是一颗心啊!

王春成与陈淑君在工地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婚礼。整个婚礼由李国栋主持,江海波作了简短却颇有文采的讲话。职工情绪非常好,不少人都喝醉了。江海波说:“这一阶段,工地工作给大家累够呛,难得有这么个机会,索性今天大家一醉方休。”

王春成是铁道学院隧道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老家在湖南农村。在工地,王春成深深地爱上了带着一个小女孩、离异的陈淑君,陈淑君被他的真心打动,在工地领导和同事的帮助下,结为秦晋之好。

宴终人散之后,陈淑君和王春成回到他们家里。说这里是家,其实就是职工简陋宿舍。一张床,两个箱子和饭桌椅子,再加上一对新人,就成了家。陈淑君带来的孩子芳草被江海波抱走了,芳草像懂事一样,也愿意去江大大那屋睡觉。

屋子被王春成刷过一遍浆,床上铺着新床单,被子和枕头也都经过陈淑君仔细收拾。没有什么家具,也不需要什么家具。吃饭都在集体食堂,一个临时家,似乎什么也用不着,只要有两个人就够了。惹人注目的是,屋子里布满鲜花。不知是王春成爱花还是王春成知道陈淑君喜欢花,屋子四周插满鲜花。这些鲜花都是王春成从山上采摘来的,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鲜花的芬芳和山野的气息。现在,陈淑君和王春成就坐在这花丛里。陈淑君像第一次结婚一样,羞涩地低着头,王春成也只是偷偷地看陈淑君一眼。两个人都挺古板,再加上相处时间不长。平时王春成来后,都有芳草在旁边,两个人很少亲热。

陈淑君见王春成还是像刚才在人前一样,新郎官衣服穿得板板正正,就想笑,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她舀出一盆水,自己哗哗哗洗了一气。然后,又舀出一盆水,对仍呆呆坐着的王春成说:“你也洗洗。”王春成站起身说:“好好,我也洗洗。”王春成挽起衣袖就要洗。“你不脱去外衣?”陈淑君说。王春成站一会儿,看看屋子周围,终于慢慢解开衣扣,脱掉外衣。王春成洗得很轻,生怕水滴到盆外面,一下又一下仔细又认真。陈淑君还是想笑,她上床上放被子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铺上两床被。一床紫红色;一床墨绿色,她想,一会儿自己应该睡进紫红色被子里。

陈淑君没想到,洗过脸后,王春成又坐回椅子上,客人一样,规规矩矩。陈淑君铺完被子,下床,见王春成衬衣领子还掖在里面,就过去帮他往上翻,边翻边说:“你怎么像客人似的?”王春成老老实实地任陈淑君翻领子,不说话也不动。陈淑君说:“你这脖子擦没擦,怎么还这么湿?”说完拿过毛巾帮他擦,边擦边随手解开王春成的衬衣领扣。

凉的是毛巾,热的是陈淑君的手,王春成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也热起来。但是,他仍坐着,一动也不动,任自己的身体在陈淑君手里擦洗。

擦着擦着,陈淑君突然停住了手,然后,从侧面用另一只手抱住王春成的头。“你哭了?”陈淑君发现王春成的身体抖得厲害,眼里流出了泪水。陈淑君这样一问不要紧,王春成抓住陈淑君的胳臂就哭起来,哭得很伤心。

“怎么了?你怎么哭成这样子?”闻言,王春成哭得更加厉害。

陈淑君抱紧王春成的头,一下一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哄孩子一样说:“别哭,别哭了!”一边说一边从王春成衬衣里拿出毛巾,慢慢地细细地轻轻地擦王春成的脸和眼睛。没想到,这一擦,王春成哭得更凶了。

“春成,你不高兴?”陈淑君柔柔地问。王春成先是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觉得表达得不清楚,哽咽着说:“高、高兴,高兴!怎么会不高兴?”“那你为什么在我们新婚之夜这么痛心地哭?”“我是高兴的,真是高兴的。”说完又哭。陈淑君知道王春成是个汉子,他的哭其实她也明白。先前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现在,有了自己喜欢的女人,两相对比,会是有所感触。她理解他,也同情他。于是,她将手抚住王春成的头,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头发。好一会儿,她终于说:“好了好了,别再哭了。”陈淑君看王春成好了一些,又说,“今天忙一整天你太累了,早些休息吧。你再去洗一洗。”王春成听话地站起来,又在水盆旁洗起来。等他洗完,一回头,看陈淑君已经躺到被窝里,正红扑着脸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呢。

屋子中最美的花是她。王春成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他胡乱擦一把脸,一撩被子钻了进去。

觉得面前热热的,一抬眼,正接触上陈淑君的目光。四目相交,似有千言万语要倾吐。王春成又觉得想哭。他强迫自己忍着,伸出手,颤颤抖抖触摸陈淑君火热火热的脸。王春成的手很糙。陈淑君想,还是粗糙一点的手好,男人的手嘛就应该粗糙一点儿。就在陈淑君这样想的时候,王春成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他用双手捧住陈淑君的脸,目不转睛地看!陈淑君感觉自己的脸似乎被放在了荆棘之中。

陈淑君又想到她曾经做过的梦。鲜草和鲜花,气味和感觉,现实与想象。她又觉得自己的身体飘起来,在那片无垠的广阔草地上飘,似乎有一大束鲜花簇拥着她,她就站在那束鲜花上面。鲜花裹着她的身体,鲜花的枝枝叶叶像粗糙的手,在她身体上划过,她像怕了一样惊叫着,又像是吃饱了的小猫一样呜噜着,又像被鲜花枝叶划疼了一样扭动着……

陈淑君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她可以随心所欲,愿意怎么动就怎么动;愿意发出什么声音就发出什么声音。她还是飘呀飘。耳边有了风声,热热的风吹着她的脸;身体上有了水,鲜花汁液流淌了她一身。潜意识中觉得四面八方的碧草应该卷过来了,卷过来就会有一个美丽的婴儿出现。卷呀,卷呀,怎么还不卷过来呀?!

陈淑君就这样整整飘了一夜,她感到飘得很累也飘得很畅快,她还想继续飘下去,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到鲜花丛中了。

天已经彻亮,陈淑君把王春成当成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成的婴儿,小心翼翼又精心专注地搂抱住他,任他哭任他笑……

晚上,王春成告诉陈淑君,隧道内的情况越来越糟。随着开凿深入,里面涌水越来越多,他有点担心出口处也发展成入口处现象。真那样的话,出口处也不能施工,那么,工期就要受影响。一旦工期到了却不能完工,铺排大军一到,成百上千人聚在隧道口等待,影响的就不仅仅是工期了。这可是一项全世界都关注的大工程啊!

陈淑君一把抓住王春成的手,问:“江指挥知道吗?”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他和李书记每天都在隧道里,我已经告诉他们,再往里挖,很可能出现比入口更严重的塌方和涌水。”

“不是说入口处的涌水相对平和,而且还稍有下降吗?”陈淑君问。

“那是开始阶段,算是一种反复现象,越是涌水减弱,越预示着大涌水的到来。”王春成说。

“那可怎么办?”陈淑君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能怎么办?遇到这种情况,只有一点点掘进,一点点摸索,总不能停下不干吧!”王春成看着着急万分的陈淑君说,“你也是学隧道专业的,平时也有主见,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不是担心吗!”陈淑君瞅着王春成红红的眼睛说,“这段时间你都瘦了……”

晚上,陈淑君接回了芳草。芳草不叫王春成“爸爸”,还叫“大大”。陈淑君更正多次都没有效果。王春成说:“大大就大大吧,不要勉强孩子。”

“大大,你不高兴我回来住吗?”芳草见王春成有些发愣的表情说。“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呢。我早就让你妈妈快些把你接回来呢。”说着,王春成抱起芳草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陈淑君觉得芳草对王春成不像对江海波那么亲近。和王春成那种亲近是装出来的,显得生硬;对江海波的亲近却是自然流露,和谐而自然。

王春成的心里涌起一股甜甜蜜意,这么多年了,从心底深处疼爱自己珍惜自己的只有她。王春成在芳草睡熟之后,越过睡在中间的芳草,温柔地抚摸陈淑君的脸。陈淑君抓住王春成粗粗的胳臂,说:“睡吧……”

小小的屋子里发出均匀和谐的呼吸声。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孩子,这种复合呼吸声告诉人们,这是一个家庭,一个圆满的家庭。

汇沣隧道的出口处,终于不出人们意料,潜伏在大山之中的恶魔,发出怒吼,塌方和涌水铺天盖地般向施工者袭来。

那天,刚好江海波和王春成都在隧道里。上午9时40分,一阵飓风般闷响之后,掌子面如同被装甲车撞倒的大楼,轰然而下,数股缸口般粗细的水柱,在山体巨大的压力下,喷射而出。隧道四周发出山崩地裂、振聋发聩、咔咔喳喳的声响,矗立在拱顶20几厘米的圆木被拦腰折断。隧道内几十名职工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

“快撤!”王春成第一个发出呼喊。江海波正在干活,尘土弥漫了他的视野,他还没有来得及喊,便被一股巨大气流,将他从上导坑上掀下来。

“快撤!”王春成拉起江海波说,“快撤!不然就来不及了!”江海波站起来,跟着王春成喊:“快撤!”他望着一个个泥猴一样站在隧道口的职工,听着隧道内一声响似一声的塌方和涌水声,江海波心如刀绞。大家拼死拼活干出来的隧道,真就要这样被毁于一旦吗?

好在职工都没有受伤,江海波稍稍松了一口气,大家像败下阵的散兵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宿舍。

汇沣隧道上方已经出现山体下陷,如不及时抢救,任其塌下去,汇沣隧道很有可能出现通天塌方。那样,整个隧道就有报废的危险。听了王春成等技术人员的汇报,江海波和李国栋的眼睛都红了,不能再犹豫,不管有多大的风险都必须抢救塌方,治住涌水,保住隧道!决不能让职工的血汗白流!这是江海波和李国栋的愿望,也是全体职工共同的愿望。

时间就是生命。整个工地几乎彻夜不眠。大家都睡不着觉,都着急,都坐在外面等候工地最高长官想出方法拿出主意,然后大家一起去干、去拼!

有什么好办法呢?面对隧道内发生的情况,江海波和李国栋一时束手无策。

作为指挥长,江海波不像书记李国栋,工人有点怵他,在他面前说话顾虑多。而在李国栋面前就不同了,大家拿他当大哥,肯说心里话。到底是基层上来的干部,和工人亲近,能唠到一块儿,有共同语言,心也贴得近。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李国栋来到江海波的宿舍。李国栋对江海波说:“的确如大家所说,一连三四个夜里王春成一个人坐在隧道口,一坐就是一整夜。也不知道他坐在那里干什么。”“他坐在那里有什么行动吗?比如画什么或者写什么?”江海波问。“没有,不画也不写,就那样坐在那里。有工人问他坐这儿干吗?他一句话也不说。”

江海波说:“他跟我说过,他要想办法解决目前我们遇到的这一难题。要不你去把他找来,我再问问他。”

李国栋说:“我琢磨着他想出个眉目之后会主动来找我们,我们不宜打搅,他不会出什么事情。王春成是个非常有心的人,有了情况他会主动找我们。如果我们现在找他,不太合适。”江海波很佩服李国栋的这种分析,说:“好,听你的,那就再等等看。”

两个人正在说话,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李国栋拉开门,两人一看进来的竟是王春成。他俩急忙让王春成坐下。王春成也不坐,直接说:“正好书记也在,我把这几天观察到的情况向二位领导汇报一下。”

李国栋把王春成按到椅子上,并示意江海波沏一杯茶,说:“有什么话尽管说!”

王春成站起来,双手接过江海波端过来的茶水,说:“谢谢指挥长!”

王春成开门见山,说:“我这几天在隧道口坐了三天三夜,观察到这样一种现象,不知是受地磁力作用影响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每到零时左右,有三四个小时,隧道内相对安静,涌水量小,塌方程度低。我琢磨着,我们能不能趁这个机会,组织得力人手进去封堵遏制一下?这样既可以阻止住继续塌方,又可能再往里掘进,不然就这样等着,什么时候才可以打通隧道?”

江海波和李国栋都感动了。

江海波的眼睛有点湿润,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他一把握住王春成的手说:“春成,难为你了!”

李国栋站起来说:“春成,看你这几天熬的,眼睛都红成了什么样了,我命令你马上回去睡觉,我和指挥长再进一步研究研究,明天再说,你现在的任务是睡觉!”王春成也站了起来,说:“指挥长,李书记……”李国栋说:“放心吧,春成,我们不会让你的心血白费,你快回去睡觉,咱们明天再好好谈!”

送走王春成,江海波和李国栋两个人都感慨了一番。

李国栋回去后,江海波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有睡意。“我们的职工真是太好了。”他有些感动,一连三天三夜,一个人坐在隧道口,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使他这么做?一动不动地整夜坐在大山里的隧道口,听里面叮叮咚咚稀奇古怪的各种声音,而且还能从声音分析出隧道内的涌水情况,这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为能为敢为的。什么力量可以让职工这样做?反过来看,这又是一种什么力量?江海波深深地被王春成这种精神感动。他没有睡意,不得不走到屋外。

江海波想起王春成在开掘另外一座隧道时的特殊贡献:那是两年前,他们在开掘大沟岭隧道的事情。大沟岭隧道也像汇沣隧道一样,坐落在崇山峻岭之中。虽然隧道只有不足一千米长,开掘却非常艰难。俗话说,开掘隧道,怕软不怕硬。而大沟岭隧道恰恰就是软得要命的隧道。开掘进去不足百米,里面连鸡蛋大的石头都没有。全都是黄泥,一锹挖下去,看似挺深,却拔不出铁锹。那种特殊的黄泥,如同胶水一样,紧紧黏连在铁锹上,加上涌水,越向深处挖黄泥越黏,严重影响施工。怎么办?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这时候,王春成站了出来。他通过查资料,找到一种国内先进的隧道防黏技術,再加上他自己设计的一套铁锹除黏法,完成了隧道开掘。施工结束后,王春成结合隧道开掘实践,写出一篇质量很高的论文,发表在铁路权威科技杂志上,受到铁道部领导和专家的好评。

面对汇沣隧道的现状,大部分同志认为没有办法排除塌方和涌水,最后结果是通天塌方,毁坏隧道。江海波心里清楚,如果真的毁坏隧道的话,就得重新开辟新的线路。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这条线路从地理位置到所要到达的村村寨寨,都是精心设计而成的,其中的规划和方向,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假如因为我们负责的这条隧道而影响了国家的蓝图计划,我江海波对不起党和人民,更没有脸面见父老乡亲。江海波下决心一定要克服重重困难,打通汇沣隧道!

那么,能不能采纳王春成提出的建议,待隧道内塌方和涌水相对平稳的午夜进去抢险,遏制下陷,排除塌方和涌水呢?虽说这样做危险性很大,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江海波又找来李国栋和几位工程师,进行了周密的研究和策划。他们把好的方面和不利的方面都想到了,并做好了一切可行性研討和一旦发生不测后的补救措施。

经过再三研讨考察和周密计划,江海波、李国栋终于采纳了王春成的意见,决定先成立以党员为核心的抢险小组,进隧道试一试。这是最后一搏,也是唯一的方法。李国栋说:“我们成立的不是抢险小组,这名字太文雅,和我们现在的处境不相符。我看应该叫敢死队,只有共产党员才能报名!共产党员的模范先锋带头作用,在这种最危险时刻更要充分体现!我们入党为了什么?就是要在工作中最困难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刻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好!”江海波斩钉截铁般说出这个字。“既然苦海无边,老天有眼,给咱们留了这么个空儿,我们就进去闯一闯!”

工程队中一共有65名党员,全部在敢死队名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许多当地群众也纷纷要求加入,被李国栋和江海波制止住。

当地村民对开掘隧道非常支持,经常送水送饭送肉送蛋。他们知道,这些人抛家舍业是为他们的幸福生活而来。尤其在隧道开掘出现问题的时候,更是献计献策,纷纷提出意见和建议。还有些人自告奋勇要求进隧道和职工一起开掘,说他们有挖山开洞的经验,可以为开掘隧道解决问题,但是江海波、李国栋听了他们的讲述后,知道他们只是有小的挖井打洞方法,和开掘隧道完全是两码事,所以,没有同意他们进隧道内的请求。可他们的精神和干劲,还是非常鼓舞大家的。

时间定在当夜23时30分,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一场与大自然搏斗的决战,即将开始。

不到23时,职工就来到汇沣隧道口,当地许多老百姓也来给他们鼓劲。

江海波也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一见隧道口这阵势,心里一热,多好的职工啊!多么善良的老百姓啊!“不凿通汇沣隧道,不让火车早一天通过这里,不帮助当地老百姓早一天过上富足的好日子,我这个当指挥长的……”

“江大大。”一声稚嫩的童音传过来,江海波从感慨中回过神来,循声望去,他看到抱着芳草朝他走过来的陈淑君。“江大大!”芳草伸出手,示意要让江海波抱。陈淑君说:“一会儿江大大要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任务,等回来后再找江大大。”“没关系!”江海波大步前跨,接过陈淑君怀里的芳草,宠溺地说:“你怎么不睡觉,到这里来干什么?”芳草看着江海波,很庄重地说:“江大大,里面的工作是不是很危险?”“没关系!”江海波现出很有信心的样子说,“有江大大,还有那么多叔叔、大大,不会有危险,你和你妈妈都放心吧!”芳草轻轻地亲了一下江海波的脸,江海波的心都要被融化了,眼圈有些红,这是孩子给他的信心。

65名敢死队队员全部到齐。江海波看看李国栋,李国栋也看看江海波。什么也不用说,只是这相互一看,就全都明白了。江海波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大概是他第一次上山时,从家里带来的那瓶始终没有舍得喝的酒。“每人喝一口吧!”江海波把酒瓶塞打开,递给李国栋。李国栋先喝一口,又递给身边的同志。

像是一种仪式,黑压压的人群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陈淑君抱着芳草站在王春成旁边。王春成不敢瞅陈淑君,陈淑君也不敢看王春成。虽然近在咫尺,却如相隔星汉。陈淑君想嘱咐王春成几句,始终张不开口,她觉得现在自己脆弱得不如芳草,只是想哭。她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扫着身边的王春成;她知道王春成也一定像她一样,满腹话语,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一种莫名的压抑袭上心头,陈淑君鼓足勇气,转过头,想同王春成说句什么,但是喉头哽咽,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王春成身边的一个职工正好将酒瓶传给他,王春成接到手里,仰起脖子,咕咚就是一大口。

随着这咕咚一声,陈淑君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队伍出发。

23时30分,六个人一组抬着一艘自制的铁皮船,向隧道进发。

陈淑君看到,抬着铁皮船的王春成还是有意无意朝她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十一艘小船,载着65名敢死队队员向隧道深处驶去。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考验,时间就是号角,时间就是胜利!

按事先分工,大家一进去就各就各位,掏基槽、抬钢轨、立支架、砸木桩……刚开始,王春成同江海波在一起,吊起二百公斤的重吊锤向大山发出怒吼。一时间,号子声、铁锤声和水声在山腹中回荡。

随着工作进展,时间推移,大山像一头被惊扰了好梦的野兽,向施工者开始疯狂反扑。一阵怪叫之后,泥沙、涌水从四面八方向人们袭来。隧道内,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刚刚立好的钢拱架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摇摇欲坠。大家一拥而上,不顾头顶和身体四周横飞的泥沙和涌水,死死用身体顶住支架。

泥石流巨大的推力,使支架开始向外滑移。江海波清楚,如果保不住支架,整个抢险就将前功尽弃。

“一定要保住支架!”只听王春成大吼一声,冲上去。可是,泥石流力量太大,王春成努力几次,不仅未能前进,相反,还被泥石流裹挟着向后冲出老远。

只有用人墙力量做最后拼搏。

“上!”江海波大喊一声,众人相互搀扶着挎着胳膊呼喊着号子迎着自上而下的泥石流,用身体顶着已经倾斜的支架。

王春成带着几个人迅速支起一根粗圆木,撑住支架上方。一块大石头,自上而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刚刚用吊锤打进侧墙的一根钢轨上。钢轨下滑,支架倾斜得更厉害。大家都看得清楚,如果不抓紧时间把下滑钢轨钉进去,整个支架就将倒塌。支架一倒塌,不仅工程未有丝毫进展,相反,还人为破坏了隧道内相对完好的四壁,塌方和涌水真有可能毁掉整个隧道。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个人山猫一样迅捷地顺着支撑支架的圆木攀缘而上。“王工!”人们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只见王春成爬到上面,用肩膀一点点、一点点顶住下滑的钢轨。

“快,快打吊锤!”王春成的声音都变了,几乎是大喊着说。

人们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着江海波。江海波知道,此时耽误一秒钟,就给王春成增添一秒钟的痛苦和压力,没有别的办法,江海波一挥手,说:“打!”

吊锤起动,一下、二下、三下……

铁锤撞击声闷雷般响起。钢轨一点点、一点点向山体内打进。再看王春成,每当吊锤打一下,钢轨移动一点,他的身体就颤抖一下,就晃动一下,更有随时随地摔下来的危险。人们只能看到王春成的后背,谁也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样。钢轨终于进入山体中,倾斜支架一点点正过来。正当江海波喊王春成让他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愣住了,王春成肩上的钢轨刚刚与支架有了一点缝隙,王春成便一头栽下来。与此同时,大家清清楚楚地听到王春成喊出两个字:“淑君——”

等大家从水中捞起王春成时,看到王春成扛钢轨的右肩已经被钢轨磨烂。肩膀上的骨头白花花地裸露着,而且很明显被磨出一个槽儿……

王春成已经停止了呼吸……

四面八方,涌水,犹如千军万马向敢死队队员呼啸而来。

“干!为春成同志报仇!”

真像战场上一样,随着江海波一声怒吼,64名敢死队队员也跟着一声吆喝,向塌方和涌水展开猛烈反击!

李国栋吩咐身边的两个同志将王春成的尸体放在小船里,慢慢划向洞口。

李国栋说:“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先停下,等一会儿和大家一块儿出隧道。”

一个小时以后,四孔钢拱架保住了。钢拱上也搭上了木材垛,石头、泥沙不能直接下落。犹如在隧道内支起安全架。但,这只是抢险程序中的第一个环节,更关键的是,还要把钢轨打进掌子面,尽快给大山植入一副“钢筋铁骨”。

一根又一根钢轨插向掌子面。可是,由于掌子面太软,钢轨始终不能稳住。

“打锤!为了王春成,打锤!”江海波又吼一声,又是人体拉成墙,在掌子面下筑起一道人墙,架起一道肉体支撑!

吊锤发出震山撼岳般的声响,人们高喊王春成的名字,一下一下用吊锤将钢轨砸进去。

“为王春成报仇!”

“为王春成报仇!”

整齐的号子有节奏地呼喊着,每到“报仇”时候,吊锤便击打一下钢轨。成千上万个“报仇”之后,三十几根钢轨、钢管成扇形并排刺入大山。

整整5个小时,当隧道内再一次涌水来临时,江海波和敢死队队员已经认真仔细检查完隧道内的情况,并保证了万无一失;当人们清楚地知道肆虐多时的塌方和涌水终于被大家制服时,方又想起王春成。别看刚才大家一声声都在呼喊着为王春成报仇,这会儿,只有这会儿,才想起再看一看王春成。

“春成,春成,春成!”

大家忽然发现王春成不在,急忙四下寻找。

李国栋告诉大家:“春成在隧道口呢!”

疲惫不堪,浑身是泥水的敢死队队员默默划着小船向隧道口驶去。

哗哗的水声和着人们的抽泣声将隧道内的气氛托至顶峰,不知谁憋不住哭出声来。顿时,隧道内哭成一片……

“王春成”“春成”“王工”……

叫什么的都有,声音也千奇百怪。因为许多人的嗓子早已喊哑了,还有人根本就发不出声音,但仍在叫着,痛哭着……

载着王春成尸体的小船,静静地泊在那里,两名职工站在船头用手制止住大家,仿佛王春成刚刚睡着,怕被人们惊醒一样。

每一艘小船划过载着王春成的船时,职工都含着泪水同王春成的手“握一握”。

江海波和李国栋上了载着王春成的小铁船,最后一个划出隧道口。

江海波第一眼就看到守候在洞口抱着芳草的陈淑君,她带着一脸的疲倦,正用两只期盼的眼睛向隧道里张望!

江海波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陈淑君交代。

尽管很慢很慢,可小船还是划到了隧道口。突然间,已出隧道的职工全部跪下。在外面守候一夜的职工和当地的老百姓先是一愣,随即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也都跟着齐刷刷地跪下了。

陈淑君没有看到王春成,她先看到的是江海波的一双泪眼,又见人们全都跪下,方觉事情重大。像是有一种预感,陈淑君大叫起来:“春成,春成!”

陈淑君抱着芳草,不顾一切向江海波和李国栋坐的小船扑过来。她看到躺在铁船里血肉模糊的王春成。

“这是真的?真是這样吗?”陈淑君晕倒在地……

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人们抬着王春成搀扶着陈淑君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工地宿舍方向挪。

芳草趴在江海波的肩上默默垂泪。她用双手紧紧地搂着江海波的脖子,像是一松开,江海波就走了一样。

还没走到职工宿舍,敢死队队员就有倒下的。大家实在太疲惫太劳累了,再加上紧张的劳作和心里的痛楚。没有进隧道抢险的职工仨俩一伙,背的背抱的抱把60几名敢死队队员都背起来。江海波不忍心放下哭泣着的芳草,咬着牙坚持,没有让职工把他背起来,他知道此时芳草决不肯松开他,他也愿意就这样抱着芳草,以减轻她的恐惧和痛苦。

王春成的坟立在汇沣山上,高高的,从下面往上看像一座塔。

这些天,最痛苦的就是陈淑君了。她不吃不喝,就那样坐在王春成坟前不肯起来。有时候,半夜里她看芳草睡着了,也一个人偷偷跑到王春成坟前坐下来。她说:“春成,我来了,我来陪陪你,我来同你说说话,我想你啊!……春……春……春成……”陈淑君泣不成声。

“才几个月啊!上天为什么只给我们这么短暂的幸福?春成,你睡了么?你怎么不吱声?你怎么不同我说说话?”

陈淑君的精神受到刺激一样,她一天不到王春成坟前坐一会儿,不去叨咕叨咕感觉就不能活不下去。

总局报请上级有关部门批准王春成同志为烈士。

宣布大会在王春成坟前召开。陈淑君不知为什么,坚决不参加会议,一个人抱着芳草在家里待着。直到会议结束,她才抱着芳草上山。她不愿意嘈杂,她只想他们俩,最多再加上一个芳草,坐在那里说话,想什么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到痛心处想哭就哭,任由自己的性子来,她愿意这样,她觉得王春成也愿意这样。

每次上山,她都采一束鲜花,像王春成给她采的花一样。放在王春成坟前,说一句:“春成,你看这花好看吗?”她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花籽,撒在王春成的坟茔四周。那花长得茁长得壮长得快,不长时间便齐刷刷长高了,厚厚的,像地毯一样。

开花季节,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大束鲜花一样,摆放在那里。在陈淑君的眼睛里,王春成的坟茔就成了她曾经梦幻到的那束开放得极鲜极艳极美的花束,整个汇沣山就是那一大片碧绿的芳草地。她盼望着、奢想着,什么时候整个汇沣山的绿草翻卷到一起就一定能变成一个完整的王春成。那时候,王春成就一定会回到她身边来。她等待着,她相信那一天迟早会来到。

陈淑君不停地在王春成的坟茔四周种鲜花,一层又一层,一茬又一茬。而且渐次向四周扩展。于是,鲜花开放便有了层次。一波儿过后又有一波儿,永远鲜艳茂盛。

一天早上,陈淑君没有去王春成的坟茔前,却早早地把芳草放到孔大夫那儿便上班去了。人们,包括江海波和李国栋都感到惊讶。而且发现陈淑君的精神状态也有好转,不再邋邋遢遢,衣服穿得清爽,头发也梳得整齐。

一连几天都这样。

江海波找李国栋说:“陈淑君和芳草挺可怜的,咱们和总局联系一下,给她们解决一套住房,让她们回老家吧。”李国栋说:“我也有这个打算,只是没说。”“我想陈淑君应该不肯离开工地。”“你找她唠唠。”江海波说。“行,我和她唠唠,听听她的意见。”李国栋真是个好书记。

李国栋找到陈淑君。

李国栋说:“小陈,我们早知道你会振作起来的,看你这几天的精神面貌,大家都为你高兴。春成也希望你这样。”

……

李国栋说:“芳草可好?芳草可真是个好孩子乖孩子懂事的孩子。”

……

李国栋觉得挺尴尬,一直是他说,陈淑君不吱声,不回应。停一会儿,李国栋还是说了出来:“小陈,我和指挥长想安排你回去,和总局联系为你们解决一套房子,你看怎么样?”

陈淑君说:“我不回去!等以后隧道打通了我也不回去,我想和芳草在這里生活下去。”

李国栋一惊。没有想到陈淑君竟然有这样的念头。他刚想进一步劝劝,陈淑君说:“李书记,我还有事。”转身就走了。

晚上,李国栋将白天同陈淑君的谈话情况告诉了江海波。江海波也是吃惊不小。江海波说:“陈淑君是很有主意的人,别看平时老实柔顺不说不道,一旦有了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咱们必须想办法,尽量让她离开工地。”

李国栋说:“可谁又能说服她呢?”江海波想了想,看来唯有自己亲自出马了。

一见到江海波,芳草边喊“江大大”边飞扑到他怀里。江海波心里一热,抱起芳草。

陈淑君表情发痴,只是木木地看着他们。她明显消瘦了,脸像涂了一层蜡,黄得吓人。想说句什么,江海波都觉得不合适,终没有说出来。

芳草用两只胳臂紧紧地箍住江海波的脖子,静静地趴在江海波的肩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芳草,快下来,咱们回家。”陈淑君边说边走过来从江海波怀里抱芳草。

芳草依恋不舍,又怕妈妈生气,只好慢慢地松开双臂,眼睛却紧盯着江海波。

“小陈,”江海波终于开了口,“李书记找你谈过了?”

“谈过什么?”陈淑君反问。

“关于让你和芳草回老家的事情。”

“谈过了。”

“你怎么想?”

“我说过啦,我不想回去!”陈淑君不等江海波再说什么,抱着芳草就走。

“江大大再见!”芳草可怜巴巴地冲江海波扬了扬手。江海波也跟着陈淑君来到她家门口。陈淑君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没有言语,江海波跟着陈淑君径直走进屋里。屋里相当乱。王春成几件随时穿换的衣裤还挂在墙壁钉子上;床下,王春成回家就趿拉上的那双黑色布鞋还放在那里;屋子一角放着一个小课桌,那是王春成晚上画图纸时用的。现在,上面有翻开的书、尺和笔……

江海波想哭。整个屋子里到处有王春成的用具,仿佛他根本就没有死去,随时随地会回来。

怪不得陈淑君不愿意离开这里,这里是她们的家。一旦搬走,王春成的一切痕迹便都不复存在;这里,王春成曾经度过甜蜜新婚之夜的一切美好印迹,便都会消逝得无影无踪。谁能证实王春成曾经在这间屋子里做过新郎当过父亲?就像自己以前那个家,现在谁还会承认那是自己的家?两滴清泪流至腮边……

本来江海波过来是想劝陈淑君离开工地的,可是,面对这一切,他又自动放弃。有过生活经历的人,才能真正体谅、理解别人的心情。江海波什么话都没说,他推开屋门,走出去。芳草在后面喊他,他都没有听到。

日子,就这样在平静、不平静中慢慢过去。

汇沣隧道被敢死队打服了一样,尽管时不时还会施发淫威,毕竟没有出现太大的、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塌方和涌水,工程进展得还算顺利。

总局新一栋住宅楼竣工。江海波认为这是一次好机会,他还是想让陈淑君母女回老家,而且,根据她们的具体情况,根据王春成是烈士的不争事实,陈淑君母女日后也会得到妥善的照顾。

真正平静下来之后,江海波觉得陈淑君母女应该走出那间无处不有王春成“痕迹”的小屋。那屋子里太让人压抑了,陈淑君母女应该有新的生活。江海波这回是下定决心说服陈淑君了。

晚饭后,江海波又一次来到陈淑君家里。

母女俩搂抱着坐在床上。“江大大。”芳草不是像从前那样惊喜地大声喊,而是轻轻地叫了一声。陈淑君抬了抬眼皮没有吱声。

开门见山。江海波说:“小陈,总局刚刚竣工一栋家属楼,我想让你和芳草先回去,总局会给你们一套房子。这是个机会,你和芳草必须离开这里!”

话说得不十分流畅,意思还算表达得清楚。陈淑君没有惊讶也没有反对,仍旧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说话。

“淑君——”江海波第一次以这样的称呼同陈淑君说话。陈淑君微微一颤,却没有抬头。“你应该为孩子着想。芳草该去幼儿园和小朋友一起玩耍和学习。你让她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待着,接触的都是大人,再说,你现在成天郁郁寡欢,每时每刻都让芳草在这样一种压抑的情绪中,你有没有想过这会对芳草今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

陈淑君这一回是震颤了。她坐直身子,像陌生人一样瞅着怀中的芳草。

“我知道且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怀念春成,舍不得这间小屋子,这一切我们都理解,可你不能总是在怀念中生活呀!就算春成地下有知,他希望你过这种生活吗?真正对春成的怀念应该是振作起来,投入到新生活之中,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和智慧去完成春成未竟的事业,这才是春成的希望,也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安慰春成,你说是不是?”

陈淑君的一双大眼睛望着江海波。江海波从陈淑君怀里抱起芳草。

“淑君,”江海波继续说,“春成是英雄,当地老百姓想在汇沣隧道开通之后,在当地小学操场建一尊他的塑像,让后代村民不忘记春成,不忘这个为了他们的幸福生活而光荣献身的英雄。”

陈淑君眼睛里闪出亮晶晶的东西。江海波说:“淑君,你再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应该为自己,更应该为芳草多想想。今晚我带芳草去我那里住,你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晚上,陈淑君一个人来到王春成的坟茔前。王春成的坟茔前成了鲜花的海洋,陈淑君不厌其烦地把鲜花籽撒在这里,各种各样的鲜花竞相开放。

坐下来,对着王春成的墓碑,陈淑君说:“春成……”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我和芳草走么?”

“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

“你不觉得孤寂么?”

“以后,汇沣隧道打通,江指挥他们也都走了,这里真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我……”

陈淑君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

“我……我怎么……怎么……舍得……”

“今后,你同谁说话?谁同你唠叨……”

“我回老家那边和你说话你能听得见?”

……

“春成,我决定走,江指挥话说得对!”

“春成……”

“春成……

“春成……”

陈淑君在山上待了一整夜,同王春成说了一夜话。

第二天早上,陈淑君从山上下来,径直来到江海波的住处。她说:“指挥长,我走,我和芳草走,我们回老家!”

江海波看着疲惫不堪浑身被露水打湿的陈淑君,作为指挥长,他不可能不动容。他明明知道陈淑君又去看春成,而且肯定陪春成待了一夜,但他还是说:“淑君,又去看春成了?和他说回老家的事情?也是,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同春成商量商量,或者说告诉他一声。好吧,一会儿我就给总局打电话,等联系好,我马上通知你。”

陈淑君抱着芳草走了。芳草向他招手,江海波也急忙抬起手,在心里说:“芳草,再见!”

事情办得很顺利,总局领导听完江海波的汇报后当即拍板,同意分给陈淑君母女一套楼房,并安排陈淑君到总局业务处工作。

江海波把事情告诉给李国栋,让李国栋安排人帮助陈淑君收拾東西。事不宜迟,早收拾利索早走。

李国栋带着几个人来到陈淑君的小屋。陈淑君谢了李国栋和随来的几位同志,说:“还是让我慢慢收拾吧,有事情的时候我再麻烦你们。”李国栋一看大家的确伸不上手,说:“有事一定找我。”又领着人走了。

晚上,江海波又去陈淑君的小屋。屋子里的东西大多都已收拾干净。见江海波进来,陈淑君说:“江指挥,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替芳草谢谢你了,当然还有春成。”言毕,深深地对着江海波鞠了一躬。江海波赶忙扶住陈淑君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们应该给你和春成鞠躬才对。”

江海波发现此时陈淑君已是泪水滂沱。江海波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发现,真就有泪水不间断地从一个人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情况。他说:“淑君,淑君你听我说。”

他能说什么呢?面对此情此景,他只有看着,他只能看着——

陈淑君控制住自己,对江海波说:“指挥长,那我就后天走?明天,明天我再去看看春成。”

……

屋子里沉寂了一会儿,陈淑君又说:“江指挥,等汇沣隧道打通以后,我想再来一次,以后就不会这么方便了……”

陈淑君扭过头,双手捧住脸。

江海波心头沉沉的。他说:“这里随时欢迎你来。即便竣工了,我们又到其他地方建新线了,这里仍然欢迎你来,你随时都可以来!”

陈淑君又一次哭出声来。

“淑君,”江海波抱起芳草说,“你慢慢收拾吧,我带芳草到我那里待会儿,这小丫头也要走了,我可真舍不得!”

江海波抱着芳草走到半道儿,觉得肩头湿了,扭头一看,发现芳草正趴在那里哭,江海波说:“芳草,好孩子不哭,妈妈在收拾东西,陪江大大聊聊天。”没想到听江海波这样一说芳草哭得更厉害,小小身子一抖一抖,让江海波一阵心酸,一路哄着哼唱着,总算让芳草停止了哭泣。

“芳草,你是好孩子。今后不能老哭,要多安慰妈妈,和妈妈好好在一起生活。到幼儿园要听阿姨的话,和小朋友好好玩。等汇沣隧道打通,江大大一定回去看你们。可别忘了你江大大呀!”

芳草还是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后来芳草睡着了,江海波轻轻地把毛巾被盖在芳草身上,推开窗户,仰望满天星斗。真是怪了,似乎每一颗星星都变成了芳草的眼睛。江海波回头看看熟睡中的芳草,她睡得正香。

后来,人们看到陈淑君领着芳草向汇沣山走去,她是去向春成告别。看着她们母女的身影,每个人心里都酸酸的。

花海一样的汇沣山,成为当地一道美丽的风景。远远望去,花团锦簇,一片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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