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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非洲鼓的少年

2021-09-13蔡欣彤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1年8期
关键词:非洲爷爷爸爸

1

他来的时候,像一只豹子,尖锐的眼神,庞大的气场,出现在郁郁葱葱的丛林。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鼓声在空气中震荡,一圈一圈的涟漪,唤醒了萧瑟的夜晚、绿色的大树和我。这是非洲鼓开始的信号,像是万物开始的前奏。当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时,我欣喜若狂。是他,那个打非洲鼓的少年,终于回来了。

那只陈旧得不像样的非洲鼓,看见他,也突然变得生机勃勃起来。他给一切生命带来了力量源泉。少年的皮肤上布满光泽,他那样强壮,甚至五彩斑斓,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耀眼的样子。

哒哒哒哒嘟嘟嘟嘟哒哒嘟嘟哒哒,哒哒哒哒嘟嘟嘟嘟哒……咚哒哒哒哒……嘟嘟嘟嘟哒……

听,鼓在吟唱:

“新鲜的世界

到处都是新鲜的

给我几瓣带着花香的空气

给我几滴青草味道的雨滴”

当少年打鼓的时候,就不会说话了。万事万物也不再说话了。一切都学会了倾听:

“嘟嘟哒哒……哒哒……嘟嘟哒哒……嘟嘟……咚嘟嘟哒哒哒哒哒哒哒嘟……嘟……哒……嘟……哒哒哒”

我知道了,他在说:

“天上的星星啊,你如水的眼睛

滴落在花朵、树木,还有

刚好出生七天的蜻蜓和蚂蚁的身上

它们梦见未来和美丽的生活”

他的鼓声就是诗的语言,我情不自禁地跳起舞。月亮在天上看得晃来晃去,差点摔下来。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这是结束的信号。我心里一阵慌忙,舞步停止。少年眼里的亮光消失了,浑身也失去了色彩,他离开非洲鼓,整个人变得渺小、自卑、黑瘦。低着头,走向远方,越走越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消失在我的视野当中。

“等等!”我大声地叫了出来,却惊醒了自己。

又是一场梦。

我看了看窗边,那只非洲鼓依旧挂在那里,它有着接近泥土的味道,身上的线条色彩在渐渐模糊。它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个干枯的老人,懒散、迷惘。我试着打了几下,它发出呜咽一样悲伤的声响。谁能真正拯救它呢?它的主人已经离开了,现在不知在何处。

他不应该丢下它的,我想找到那个少年,把鼓归还给他。

2

两年前,我从小镇转到城里的一所学校。

在学校里,我几乎不跟任何同学说话,尤其不敢跟男生讲话。如果老师把我和男生安排成同桌,我会一整节课心神不宁。然后下课找借口要求老师换座位。妈妈对老师的解释是我年纪小,胆子小。

其实是因为我不会说这个城市的方言。他们用方言对话,老师用方言上课。那是一种对我来说充满敌意的语言,它将我隔离得远远的。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我听不懂。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没听懂,所以我宁愿闭口不言。我总是点头、摇头,掉头就走。

同学们从惊讶、困惑变成了敌意。他们对我的行为理解为傲慢,于是把我当成怪人看待,那时候,我不想解释什么,只是觉得很孤独。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局面。他也是一个插班生。

他是一个男生,黑瘦,头发和衣服乱糟糟的。

说起来挺巧,他来自跟我一样的地方,甚至他在离城市更加偏远的乡下。

“那他一定也听不懂这里的话。”我暗自开心,不是因为遇到了老乡,而是我觉得,以后同学们的目光可以从我身上移开了。

果然,他一开口全班便哄堂大笑,因他那蹩腳的普通话。还因为他叫“不凡”。“烦不烦啊?”“不凡。”“你真的很烦啊?”“不,一点都不凡。”几个调皮鬼编起了对话。

不凡在我们班最后一排坐下来。那个地方旁边是放垃圾桶的地方,以前没有人坐在那里。后来他的座位也一直没变动,因为我们班是按成绩挑座位的,他一直都是倒数第一。

他好像不在乎这些。

不凡每天都会背一个圆桶形的包来上课,那包和他形影不离,只有他一半的身高,却比他胖两倍。所谓“欲盖弥彰”,班里的同学们受困于学习的枯燥,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有趣的“细节”,他们一个个化身神探,都在猜测包里的东西是什么。有人说是个木桶,有人说是不凡把他弟弟带来上课,还有人说是藏宝箱。

有一次不凡上厕所的时候,旁边有几个人的手痒痒了,想打开看个究竟。正要把它打开的时候,不凡回来了,他像触电一样跳起来:“别碰它!”但还是有人看到了:“一只鼓!一只非洲鼓!”班里的女生窃窃私语,纷纷对不凡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凡带着非洲鼓上课这件事情一度成为我们班的热点事件,后来又一度成为我们学校的热点事件,还被传得玄乎其玄,说是五(6)班来了个乡村鼓手,他的鼓声能催眠、通灵、驱邪……

校长知道了,就想看看不凡的水平,看看能不能在学校文艺汇演上增加一些亮点。班主任就找不凡谈话,让他给大家表演一下。

没想到不凡坚决不答应。班主任左劝右劝都不答应。

理由是:“它不是大家的玩具,而是我的朋友。”

这件事情过后,同学们就慢慢地,把对我的敌意转到不凡身上,因为,他让大家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大家就会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就会找他麻烦。

在那个成绩决定地位的小学生涯里,坐在最后一排的要么是底层人民,要么是不良学生。当不凡读书或者说话的时候,常常有很多人张牙舞爪地模仿他,久而久之,他就不说话了。

我很感激不凡。他瓦解了我的困境,但我也没准备和他做朋友,我只是跟其他人一样好奇他的非洲鼓。

每次放学后,他都是留到最后再走。有一次我偷偷看到,他用两根彩色的绳子把非洲鼓绑在胸前,用手摩挲许久,忍不住敲了一下“哒”。当时把我吓了一跳,他也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下,随后,他露出了星星一样的笑容,和雪白的牙齿。

他带着他的鼓,往学校的后院走。那里是个偏僻的地方,在大家的口中是很多鬼故事的发源地,所以没有人会去那里,特别是放学后。我知道他家不是住在那边,他寄宿在一个狭窄的教师办公室改造成的宿舍,一同住的还有两位清洁工老大爷。

他去那里干嘛呢?我被好奇心挟持,不由自主地跟着他。

3

我觉得,不凡在打非洲鼓的时候,真像个诗人。

什么是“诗人”?我也不懂,反正不凡同学打鼓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在创作一首长长的,伟大的史诗。嗯,就是这种感觉。只有这个时刻,他才和他的名字——“不凡”真正融合在一起。

他来到一片黄色的荒地,那里有很多的野草随风摇摆着,他任由风把头发吹起,闭上眼,轻轻感受一会,有点像《三国》中诸葛亮作法的前奏。然后突然睁开眼,他的眼睛一去平常的散漫和无焦点,变得像鹰一样锐利!他的双手敲击在鼓面上时,一股能量像火山那样,喷薄而出,又如同笼子里的野兽归山,发出原始而巨大的怒吼声。

“咚嘟嘟哒嘟嘟哒嘟嘟哒嘟嘟哒嘟嘟哒,咚嘟嘟噠嘟嘟哒嘟嘟哒嘟嘟哒嘟嘟哒,咚哒哒哒哒嘟嘟嘟嘟哒哒哒哒嘟嘟嘟嘟哒哒哒哒……”

我确实被吓到了,从他把鼓背在身上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身躯、血液乃至灵魂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冷漠、自卑、弱小的小男孩变成野性、强大、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就像看到超人变身一样,惊讶地嘴巴都忘了闭上。

“出来吧,我都看到你了。”不凡仍保留着风中的姿势,轻描淡写地说。

他如此神机妙算。我缩头缩脑地走出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打得真挺好的,我……”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肯在众人面前表演?”他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点了点头。

“我爸是个非洲鼓手,他年轻时加入一个摇滚乐队,跟着朋友一起搞音乐,爷爷的愿望是想让他读大学,而我爸高中辍学去创建自己的乐队,让爷爷大发雷霆。后来,爷爷说他整天在外‘鬼混,工作不稳定,母亲生下了我就离开了,爷爷也跟他断绝关系。”

“所以你是怕被爷爷知道?”

“对啊,如果我爷爷知道,非得把我的非洲鼓砸烂不可。”

“所以这个非洲鼓是你爸爸给的?”

“是的,虽然我和我爸见面不多,但他是那么有激情的人,他是天生的艺术家,他深深影响着我。爷爷禁止我和爸爸见面,为了我以后不变成我爸的样子。”

“事实上你想变得跟你爸一样?”

“也许吧,我在音乐方面是有一点天赋,在这点上我和爷爷吵过无数次,我讨厌爷爷控制甚至监视我的生活,他越是过度干涉,我越是叛逆。直到我们达成一个妥协,只要我乖乖上课,我就可以在远一些的地方上学。一来隔绝了我之前那些朋友,二来我也跟爷爷下了保证书,如果我不遵守约定,他可以烧掉我的非洲鼓。不仅如此,他也会收买别人来监督我。比如跟我住的清洁工大爷。”

“你为什么会把这一切告诉我?”

“可能觉得,你跟我一样,也是个不爱跟人讲话的孩子。”

4

我们都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不凡的爸爸来找他了。不凡的爸爸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一个目光炯炯,浑身有着无尽活力和激情的男人。他一来到班里,大家都酸了,所有人都想要这样酷酷的爸爸。

那天是不凡的生日,他爸爸带上整个乐队在全校进行了表演。由布鲁斯、歌手、贝斯手、吉他手和非洲鼓手们组成,那些“城里的孩子”全部都张大嘴巴,痴痴地看着,对不凡的眼光也变成羡慕、崇拜和嫉妒。有很多人在那一天成为不凡的好朋友。而不凡也在那一天,完成了一个小流浪汉到小王子的华丽转变。他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特别可爱。

在节目快要结束的时候,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子,筷子一样的腿,弓着腰急急地跑上台,指着不凡的爸爸,皱着眉直喘气,却一句话没说上来,也许是气急攻心,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全场一片哗然。

只听到不凡的爸爸大叫声:“爸!爸!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喜剧变成了悲剧。

后来,我听说不凡的爷爷中风了,不凡也转学了。连非洲鼓也放在教室里,静静地待着,无人问津。一个月后,班主任找到我,说不凡给她打了个电话,要把那个非洲鼓送给我。

我把那只鼓带回家,挂在窗前。每天看着,一直想一个问题:

那个在风中很飒地打非洲鼓的少年,那个像诗一样的少年,真的消失了吗?他到底会追寻他的父亲的音乐梦?还是回归爷爷的愿望,安安分分地做个好学生?

那只鼓放在我的窗边,如果我想对他说什么,就会打鼓。寂寞了,也会打鼓。开心或者不开心,我也会打鼓。渐渐的,我的话越来越少。我想说的话,都蒙在鼓里了。

我带着鼓去学校的后门,去不凡待过的地方。

他曾告诉我,非洲鼓有一个更准确的名字叫:坚贝鼓。它拥有三种音,分别是“咚、嘟、哒”,三个音,就可以表示无数种意思,多么神奇。据说在很久以前,殖民者来临的时候,非洲人也是彼此不说话,打打鼓,彼此就懂了。生日、婚礼、葬礼,也都要打鼓。心情好时打欢快的鼓,心情不好的时候打悲伤的鼓。无论在白天,傍晚,夕阳西下或是繁星满天的夜晚,他们都要以歌来热烈歌颂虽然贫穷但却幸福的生活和劳动。

所以,我理解得没错,非洲鼓就是激情和诗本身。

他还说,每一只鼓,都是用牛皮、羊皮或者驴皮做的,所以每一只鼓上都有一个灵魂,这是一个灵性的乐器。你需要跟它产生共鸣,声音才能变得动听。

后来,我无数次拿起这只鼓,但打出来的鼓声,永远没有他的动听。我知道这只鼓一直在想念他,缺了他,它变得自闭,小气,它也不能成为它自己了。

他们应该是互相成全的。

我决定要去找不凡,把他的鼓还给他。

也想还给自己一个答案。

作者简介

蔡欣彤,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儿童文学》《草原》《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2018年中国高校文学作品排行榜》等书籍杂志发表有十万字,曾获包商杯小说奖,聂绀弩杯诗词奖等。非洲鼓鼓手,儿童创意写作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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