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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从理解,只可印证

2021-09-12陆源

福建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古典文学艾略特作家

陆源

深邃的真知灼见,往往难以理解,而只可印证。如今,岁月的流逝、多年的磨炼使我越来越确信,瞬间的灵感有赖于长期躬行践履的不懈累积。几天前,我刚把老布克哈特的两句话选为座右铭,放置于书案上:“背景乃首要考虑之因素。它由文化史来提供,而这正是我想献身的事业。”要解释史学家此番言论需耗费太多唇舌,欲使庶众抽象地认同它则更无指望。我们总在力图领悟文字的真义。然而,最精微的思想尽管确实保存于词句之间,却很难无损地传达到任意心灵的深处。进入本文主题之前,不妨再举一例,容我援引另一位大家的句子。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于《散文理论》中写道:“突转——是忽然改变对正在发生的事物之态度。”当初,第一次读到这个句子,我并无特殊感触,甚至没留下什么印象。时隔五年,我已经写完一部长篇小说,回头再看,联想到其间吸收且运用的诸派方法、技艺,并与意义、形象和词语共同经历了远航之后,才朝彻见独,才终于敢说:“原来如此,我懂了。”

先是信任,继而锤炼诗艺,期待最终的印证。一如我们在青年时代决定走上创作之路,那么为创作而学习,同样要有足够的机缘和耐心,它们属于同一场庄严而残酷的赌局。T.S.艾略特的《个人传统与才能》《批评的功能》及《古典文学和文学家》等文论所阐发的观念,揭示的技法,情形亦复如是。可能在大多数读者眼里,它们过于冷峻,不食人间烟火。抛开当时英国批评界的复杂争斗,抛开《个人传统与才能》《批评的功能》试图搭建的文学批评的形而上学,跳过《古典文学和文学家》关于批评之效力的喋喋不休,或许,将来有一天,某位读者会兴奋地发现,T.S.艾略特其实是在为他、为下一代作家和诗人而书写。从本质上说,作者堪称一位博大精深的教育家。他开宗明义,意图昭然可见:“我不谈文学教学,只谈打算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们,应如何学习文学。”所以关于他提到的“传统”和“批评”,及其延伸出来的原则、推论,普通读者怎样看待它们都无关紧要,但对于矢志写作之人而言,这是走向创作荆棘路的岔道,是体现不同文艺期待的断然分野。

在《个人传统与才能》里,艾略特写道:“我的学说要求诗人具有达到荒谬程度的大量学问。”进而“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意味着不断的个性消灭”。又在《批评的功能》中展开说:“这样的人方有余力进行协作、交流、做贡献,他有如此多的东西要给予别人,以至于在作品中能够忘掉他自己。”

听起来颇为另类。毋庸讳言,艾略特建立了一套很容易招惹嫌怨的理论,如果不考虑他本人的诗名威望,初学者几乎没胆量予以相信。今天,我已不再纠结于应否以“创作美学”来称呼它,不再急于为之辩解。但投身写作十几年后,我愈发懂得,即使艾略特的批评不是通往艺术的唯一途径,也肯定是一条正路。当然,坚持走下去并不容易。

他号召作家去掌握各个时代的各方面知识。《古典文学和文学家》谈道:“真正的文学头脑可能成长得很慢,它需要更全面和更多樣的食粮:关于各种事实的更庞杂的知识,对于各种人物和各种思想更广阔的经验,文学头脑比从事其他行业所要求的头脑更急需上述这一切。”

巴勃罗·聂鲁达则说:“我要继续使用自己所拥有的素材,并以我本人为素材展开写作。我是杂食动物,吞食感情、活人、书籍、事件和斗争。我真想把整个大地吞下,我真想把大海全部喝干……”

可否让作品成为文学传统与世间物象的交汇点?聪明人立刻想到,这么做得甘冒风险。创作者尽管初衷极好,依旧难免迷失在参差多态的现实和过去之中,而作品将沦为一些社会新闻或史料的大杂烩。于是,接下来,我们开始接触到第一个神秘的概念“事实感”。《批评的功能》指出,批评家必须具有高度发达的事实感。不妨说,在艾略特的体系里,创作和批评实乃一体,创作的过程同时即为运用批评手段的过程,但我们姑且将论证放一放,先借用其成果,回到事实感的探讨上来。“它绝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或常见的才能,也不是一种容易赢得大众称赞的才能。事实感是一个需要很长时间方可培养起来的东西。它的完美发展或许意味着文明的最高点。”那么,事实感究竟为何物?恐怕它同样无法理解,而只需印证。仅从功效上观察,大凡拥有事实感的作家,学问既不是障碍,更不是负担,知识多寡皆宜,它们能自然融入作品。反之,若无事实感,材料将不受作家本人控制,会像奔涌的泥石流一般,把作品彻底捣毁。艾略特很喜欢拿莎士比亚作例子。《个人传统与才能》有一个形象的譬喻:“莎士比亚从普鲁塔克那里学到的历史知识,比大多数人能够从整个大英博物馆学到的更为重要。”而《古典文学和文学家》讲得更清楚:“关于莎士比亚,我们可以说,从来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给这么少的知识派上这么大的用场。”

布克哈特在其历史讲座中谈道:“对于一心想丰富自己精神世界的人而言,巧妙地拣选少量的资料胜过名目繁多的资料,因为他可以在精读这些少量文字的过程中学会在个性中寻找共性,从而做到举一反三。”

所以,知识的数量、受教育的年限、考试的成绩其实无关宏旨。《古典文学和文学家》认为,更关键的区分是,作家接受了什么类型的教育。在我国,作家如何实施自我教育,如何夺回自我教育权,事关他的作品的成败高低。

接下来得问,作家需要怎样的教育来培养事实感?它似乎区别于天才、颖悟,并非生而有之。T.S.艾略特开具了以古典文学为师、向传统学习的处方。在《批评的功能》里他写道:“真正的败坏者是那些提供见解和空想之人。”

今天,传媒和交流手段极其多元且如此有力,宣传无孔不入,意见的教育已取代文学教育,持续指引一代又一代公民,趋势似乎不可逆转。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未必很糟糕,毕竟,他们在学生时代汲取知识的最主要非功利目标,往往就是形成观念,增长分析力,以期面对纷繁多变的现象时,能迅速形成自己的判断。当然,不同身份阶层、社会经历、天性好恶也将产生深远影响。信息从四面八方涌至,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们已应接不暇。而所谓“意见领袖”,正是此情境下诞生的多目怪。判别黑白、择选立场,以及评估每天眼花缭乱的事件之价值,大众乐于向虚妄的意见专家、弄潮的学者请教或寻求认同。这些知识分子也确实令世人在消息的狂涛巨浪中暂获安顿,他们一方面在具体意见上争当领头羊,言之凿凿,可是另一方面,又在偏好及口味上完全顺服于芸芸众生,非常明智地不去挑战其短视的激愤恼怒。这对青年艺术家影响的结果必然是,鉴赏力和事实感无从培植、巩固、壮大,天赋伤损,莫此为甚。

海量意见的泥沙冲来,美首先被抛弃,它们夹带的社会新闻式素材,在事实感的淘洗筛选下,本该大放异彩。很可惜世间的流弊却时时削弱,乃至消灭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事实感。身处意见和空想旋涡的作家,距离浑然天成的妙境越来越远,文学炼金术并无进步,反倒日渐荒疏,因而不得不乞助于支离破碎的架构花样、耸动的控诉式主题,并让浮光掠影的意见或以之为核心的概念化虚构充斥作品内外。

T.S.艾略特要求学习者去读经典原著,去熟悉本国历史、世界历史、艺术的历史,尽量多掌握几门外语,普遍吸收各学科的更多知识:“对一个有想象力的人,几乎任何东西都能派上用场。”他进而比喻道:“随便什么扔到他的磨里皆变成粉,他能吸收的知识愈多愈好。”

绝不能只跟同行交往,危害甚大。艾略特在《宗教与文学》里号召众人皆应成为批评家。要做这样一种人:“他把敏锐、持久的感受力和广泛的、与日俱增而有辨别力的阅读结合在一起。”阅读的价值绝不仅止于获取知识学问。广泛阅读,使人得以摆脱少数一两个体系的宰制。海纳百川,终成其大,首倡“总体艺术”的诺瓦利斯感慨,我们生活在一部波澜壮阔的小说之中,而真正的诗人无所不晓。在彼此争鸣的世界观复调间实现平衡,是思想自由的标志,对于创世型作家而言,迈入这一兼容并包的境界尤其关键。

在《现代教育与古典文学》里,艾略特既反对现代功利主义教育,也反对处于另一极的“为闲暇而教育”。他近乎偏执地推崇拉丁文和希腊文教育,认定某些学科,比如经济学,不适于用来充实大学初阶的头脑。依本人有限的阅历经验来看,这番议论或可以商榷。但我支持艾略特的下述观点:现代教育鼓励专门化的倾向,鼓励人们去研究各自喜爱的学科,这类说法对于兴趣在历史和语言方面的灵魂,特别是对于怀揣作家梦的年轻人来说并不利。

“绝大多数将要受教育的人们并没有十分强烈的专门化倾向,因为他们没有明确的才能或爱好。那些具有更活跃更好奇的头脑之人通常喜欢涉猎、浅尝。”

真正的自由教育,而非自由主义教育,兴许不得不依赖自我教育,毕竟,支撑小说家幻想世界的五大基柱,政治、宗教、经济、文化、情感,或简化版的三大基柱,生死关系、金钱关系和男女关系,关于它们的知识,无法从学校的课堂上充分完备地习得。如今我仰仗历史哲学。对小说家而言,理解历史为何如此发展,体会历史环境的氛围,大概比了解具体的历史事件重要得多。

艾略特文论的第二个神秘概念是“批评”,它与“事实感”脉脉相通。创作本身便包含批评因素,这一因素有时更排在首位。

“的确,一个作家劳动的绝大部分或許是批评性质的:甄选、化合、构筑、删除、修改、试验等等。这些令人畏惕的艰辛,在同样程度上,既是创造性的,也是批评性的。我甚至坚信,一个有修养的、熟练的作家运用在他自己作品上的批评,是最有活力的、最高一类批评,而且某些创造性的作家高于其他作家,仅仅因为他们的批评才能更高超。”实际上,作家的创造力高峰期,恰恰是他批评力最活跃的阶段,但这股批评力凝聚向内,专一于自我完善,因此这也是他最容易客观看待自己的时期。艾略特强调:“有些作家似乎需要通过多方面地锻炼其批评能力,为他们的真正作品保持竞技状态。”

作者由此导出另一个结论,我们不妨留意:“曾经有一个时期我倾向于采取极端态度,即认为唯一值得一读的批评家,是那些从事他们所谈论的艺术门类的批评家,并且他们从事这门艺术的效果很理想。”同样,大众对批评的需求与之南辕北辙。《欧文·白璧德的人文主义》开篇指明:“当一个作者擅长于破坏性的批评,公众对此感到满意。如果作者没有建设性的哲学思想,公众也就不提这方面的要求;如果作者具有建设性思想,它往往被人忽视。”这样的氛围对青年作家不止无益,还阻碍他们的悟性在惯于低声静默的真理之中生长。艾略特总是不失时机地教导后人如何效法前贤。“一切伟大的诗歌都给人以错觉,”他在《莎士比亚和塞内加斯多葛派哲学》里写道,“以为它有一种人生观。”而实际上,“对于诗人来说,只有斗争才有生命——其目的就是把自我的、私人的痛苦转化成更丰富、更不平凡的东西,转化成普遍的、非个人的东西……”

要明白哪些学问应自修,要大力研究语言,收集词汇。“作家的任务是用语言来交流;如果他通过想象进行创作,那么,他所从事的工作就是最困难的一种交流形式,其中准确性最为关键。”不过,艾略特所指的准确,跟人们整天挂在嘴边的老生常谈多么不同啊:“这种准确性不能事先规定下来,而是必须体现在每一个新词语中。”又一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想沿着艾略特指引的道路破茧为作家何其不易!但回报也极丰厚。今天,我们要吸纳的知识尤其纷繁,摆在我们面前的传统尤其多样复杂,至少分三类。其一是中国古典文学、哲学,以及诸多雅俗文化,其二是新文化运动以来积累百余年的白话文传统,其三是依赖翻译家的辛勤劳作向我们敞开的西方文学世界。这一切又终将转化为我们的巨大财富。

通过毫不挑食的学习、日复一日的创作,并对自己运用严苛的批评力,时时明道而集义,事实感觉醒了。《个人传统与才能》将此后的过程描述为:“诗人把自己不断地交给某件更有价值的东西,进步意味着不断的自我牺牲。”艾略特花了许多段落去解说个性消灭和传统意识之间的关系。人类的情感内核、共性,这些叙事学的重要定义呼之欲出,但作者始终未明确提及。“诗人的任务并不是去寻找新的情感,而是去运用普通的情感,去把它们综合加工成为诗歌。”最后他大胆、坚定地判断:“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显然,真正的个性从来无可磨灭。至于现实,原本就充满矛盾,故此费尔南·布罗代尔才会诘问:“辩护又有何益?”大凡他那样的创造者,总是专诚于践行己路,艰难而别有洞天的超常之路。所谓道无终穷,愈探愈深。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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