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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跨过了一座山

2021-09-10孙鹏飞

特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二哥大哥爸爸

孙鹏飞

孙鹏飞,男,生于一九九一年,山东寿光人,在各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曾获第二届冯梦龙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志愿文学奖、第六届长征文艺奖、二〇一八年度莽原文学奖。

我们的妈妈尚在人世时,爸爸从广州带回来三块玉,分别是麒麟、貔貅、龙。那大概是记忆中最后一次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我那会儿十三四岁,实在不懂玉,也不懂这些奇形怪状的古代圣兽。那是个闷热异常的晌午,酒足饭饱之后,爸爸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三个小脑袋加上妈妈绑着大辫子的大脑袋围了上来,爸爸张罗着说,快点,你们仨一人一个。

大哥大我十一岁,彼时已在爸爸一手打造的农具厂帮工。都说他干得出色,现在厂里上上下下都由他盯着。他身材也是壮硕,比我和二哥绑在一起都要壮,他只望了一眼便把最大的玉貔貅拿走了,之后用膀子碰了下二哥,像是在告诉二哥,该你了。

二哥大我六岁,文文弱弱的,很少跟别人交流,妈妈从他嘴里套出的话也不多。他分别拿起来端详,玉龙好好的,而玉麒麟上面有裂痕,顺着裂缝看满是不深不浅的纹路。他的右手还不够灵活,爸爸用带着钉子的木板把他手掌打穿了。因为妈妈半夜里给他盖被子,他遗精,妈妈的手伸进被窝里帮他,之后还给睡梦中的他清理了衣服。当妈妈把这些告诉爸爸,爸爸便暴打了对此一无所知的二哥。

二哥最后把玉龙拿走。而那一年的高考,二哥也真的鲤鱼跃龙门,跃到了大城市上海。他走时,乡里乡亲敲锣打鼓欢送他,他低着头倒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唯一一条出村的马路早就挤得水泄不通。出了村他才像重新活过来那样大口大口喘气,几乎是逃离的模样奔上了长途车。到了晚上,二哥已经不在了,爸爸才在厂门口挂了四十大串垂地鞭炮,从傍晚响到凌晨。

而在当时,我只好把剩下的玉麒麟握在手中。我记得选完,爸爸很开心,又给自己倒了碗酒,还大模大样地摸了摸我的脑勺,说我懂事了。只有大哥陪着爸爸喝了点,起先跟爸爸汇报厂里财政,下半场委婉谈起婚房事宜,二哥也是垂眉耷眼听着,大概农具厂很快经由大哥接手,然后一切都能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至于婚房,爸爸重复着以往的话,要么房子你自己解决,要么你老子给你在乡镇买。大哥品了品话里话外的滋味,忙把脸笑成了一个桃形。爸爸突然拍了桌子说,糊弄你老子,你自己去买城里带电梯的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只有我看了眼妈妈,她也一度焦急地等待着外出半年的爸爸归家,直到今早上还兴冲冲地往脸蛋上涂厚胭脂,结果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得到。

又等了会儿,四川请的主厨陈师傅喊我们妈妈,说是前天采购的芹菜已经烂了一大半,爸爸一听,瞪圆了眼睛把一只菜盘飞到了土路上,汤汤水水渗透了泥土色。妈妈慌忙跟着陈师傅出去了。我也借口离开了餐桌。

妈妈指挥着冲洗满院子的坛坛罐罐,洗刷为腌制咸菜而预留的咸菜坛子,之后一群人赶着腌制芹菜。我蹲到地上,用力把玉麒麟磕在地砖上,玉麒麟成了两半。我说,妈妈,你看。妈妈像是自己的心肝宝贝摔到了地上,她捂住玉四下看看,确定爸爸不在这里,她问我,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我摇摇头说已经这样了,妈妈,可不可以这一半你帮我保管。

晚上,我从学校回来,书桌上放着用胶纸粘起来的胖了一圈的玉麒麟。我望了一会儿,这样富态的玉麒麟似乎更好看。

我高中没毕业便不去上学了,之后也到了厂里,在大哥手下弄了个差事。说是去上班,从早到晚真正要我处理的事情没几件。可能每个周需要职工把农具装进纸皮箱,往车上搬时,我站在底下数箱数,发车前大哥会问我,装了多少箱。我把确切的数字报给他。如果我数错了呢?也没有验证对错的机会,所以参加工作以来,我就没有出过差错。

大哥给我开的工资是一月四千,我受之有愧,除了数箱子,实在没有别的事要我操心。妈妈每天斜背的包里也有现金,偷偷塞给我两千,有时一千,或者五百。她让我自己花了,或者要我学着大哥到外面应酬。妈妈觉得我自己在办公室孤单,会推一些年龄相仿的孩子到我办公室陪我说话。

我让一个女孩子流产,妈妈也在我办公室支上砂锅,每天熬一大锅补汤给我喝。伤了女孩子像是大喜事,经妈妈的嘴传播,很快厂里都知道了。女工提醒妈妈,家丑不可外扬。妈妈说,这倒都是孩子的业障,好在咱们家里趁得起真金白银,要是一般家庭,哪里经得起这样呢。女工之间挤挤眼睛,也会故意套我妈的话,女工说,难怪我儿子娶不上媳妇,好闺女可算是让你儿子糟蹋个遍。妈妈以为这话是说她儿子有本事。妈妈说,你挑儿媳妇可得按我儿子标准找。职工怪夸张地大吸一口凉气,哎呀哎呀,我们小门小户哪里来的这等本事,你是想要吓死我。女工集体哄笑一阵,也有挑头说的,儿子有本事,儿子爸爸也是一等一的本事,家里的、外面的,可不闲着。

妈妈听了也不恼,只会默默捂住心口。等着女工再哄笑一阵,一切恢復平静。

那会儿我迟钝,注意力都在刁难这一类女工上。而妈妈已经在试吃各种药了。记得我问过她一次,哪里有这样子一把一把吃药的,她说是降血压的。后来又有一次她煮草药,主动跟我说,浑身的气都不顺畅。可是同样一堆事件误导我,比如当天职工装箱子,我跑去接见女孩子,回来估测了个数字。那一车刚发出去便出了大问题,爸爸当着很多人骂了大哥。爸爸说,别以为我糊涂了,少心没肝的白眼狼。大哥背手听着,一副讨好爸爸的嘴脸。大哥结婚,爸爸已经全款支付了乡镇的房子。大哥背在人后的双手里握着足够的筹码。

爸爸是个老江湖,车子经过地磅,承载多少农具,他能估测个大概。而且爸爸一眼就看穿了,大哥利用我的粗心大意来蒙混过关。

等大哥有了孩子是在一年之后,一切都变了。爸爸再骂他,他试着回嘴,爸爸跟他拍桌子,他也跟爸爸拍桌子。闹得最严重一次,爸爸跟大哥动起手来,大哥把爸爸按在地上。全厂人直勾勾看着,都在等着父子俩真正做个了结。妈妈的气就更不顺了,一下子晕了过去。

早春的一天,妈妈在梨树下抱大哥的大胖儿子。妈妈腰有劳疾,没人的时候把孩子放进竹车,任孩子哇哇哭,她坐在一边喘气。她还跟路过的女工说,孩子哪里有不哭的。嫂子一来,妈妈装模作样抱起来,嘴里嚷着,宝宝,宝宝,咱不哭了。奶奶疼,奶奶爱。

她起来得有点急,连人带孩子摔到了地上。

陈师傅小跑着通知我说,妈妈去医院了。

妈妈得了乳腺癌,好像到了妈妈这个年纪,谁也避不开这个。医生说,手术、放化疗以后用中药,人参皂苷RH2能起到一定的预防复发和转移的作用。妈妈说什么也不同意手术治疗。我们问她,想怎么样,她说,糟蹋钱,得了癌症,哪有治得好的?

我和二哥通电话,说起这些事情,二哥说,妈妈只能假装自己还是个人那样活着。我问二哥回来吗,二哥没想就说,忙完这一阵子再说吧,弟弟,妈妈的事,你多上心。大哥给二哥打电话,二哥最后也是这样说,大哥,家里的事情,你多操心。

二哥自从大学去了上海,像一枚飞镖扎在了盘上,一趟都没回来过。妈妈倒是体谅二哥,说他准备考研,我们千万勿扰。

有些人的说法是,一个家庭里,最宠的是最小的那个孩子。也有人说,最大的孩子受到的恩泽最多。毕竟一开始,还没有两个弟弟的时候,大哥已经率先享受了爸爸妈妈的宠幸。可到底是老大好,还是老幺好,我也不好说。但是在成长中,大人们一直无视了我的二哥。

二哥到上海念书之后,我常常钻进他的小黑屋。那会儿我们住在村里,还没分家,小黑屋是二哥卧房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子。二哥比我们任性些,里面都是成捆成捆的绘画书、漫画书,还有锈迹斑斑的铅笔盒叠摞而成的山,山顶上是还能用的钢笔、游戏卡,还有几块二哥视如珍宝的火石。夜间二哥就是用火石跟我传递信号。二哥打游戏机上瘾,爸爸抓着他的头发,拖着他到院子里。他像个在婆家遭到亏待的小媳妇,在院子中央蜷曲着哭。

爸爸要他自己把游戏卡垫在砖上,爸爸一脚跺下去,又要他放第二块,他犹豫,爸爸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我想,爸爸这样打他是因为从他床头柜翻出来很多三级片。他腮上一直挂着冷泪。

后来我从他房间找到了三级片,不知道是早藏起来的,还是爸爸漏下了。二哥用胶纸贴在了床板下面。我插进影碟机试了试,日系的,整个观看过程我都调到了无声。妈妈那会儿总是背着身睡在沙发上,她穿着裸露过多的短裙子。我作业没写完,但是她很少管我学习。那以后,我就变本加厉地养成了上课在校园里溜达的习惯。

吉普车声由远而进,我慌忙拔了插线,把整个影碟机推进妈妈睡觉的沙发底下。

妈妈坐在沙发边沿,刚游完泳坐在岸上歇息那般,妈妈笑个不停。她特别容易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感到满足、开心。她说,不是你爸,接着玩吧。她大概以为我在玩小霸王游戏机。

果然不是我爸,是大哥开着爸爸的吉普车来了,他领着新谈的对象。对象是整容整出来的美女。那天之后吃住都在我们家。大哥早起去上班,嫂子陪着我打游戏。我嫌嫂子笨,气得踢飞了两部游戏机。妈妈也不凶我,或者做做样子劝嫂子。妈妈只是感到开心。嫂子个子高挑,都说她是县城女人里头第一高的。她在景区卖票,回家早还带烤鸡背给我吃。我第一次吃汉堡也是她托同学带来的。她生性懒散,一天换两身衣服,内衣、袜子也都是我妈妈给她洗。吃完饭,嫂子就躺在沙发上,占着妈妈过去的位置。而妈妈自己刷锅洗碗。背着嫂子。妈妈跟邻居说,真不懂事,都气得我们三儿摔东西。

妈妈还说嫂子是乡下人,逃不开骨子里的劣根性。说这话的时候,妈妈就像个知识分子。嫂子和妈妈当着邻居赤着膊撕了两次头发,嫂子因为这事没保住孩子。孩子掉了之后,嫂子辞去职位,每天躺在他们房间混日子。他们房间也自然留给妈妈归置。两天不管,乱得人都进不去。有次我去给嫂子送钱,绕来绕去头顶都是胸罩、内裤、丝袜,不知道的以为是盘丝洞呢。

爸爸那会儿一直要大哥和嫂子分手,他们结婚后,我们两家成了两所坚固的、对峙的堡垒。

妈妈最终去做了手术,本来是单纯取肿块,医生保证半个小时即可完成。爸爸坐在走廊跟人聊天。爸爸跟刚刚结识的两个陌生人传授种花致富的智慧,陌生人也在等着亲人从手术室出来,他们点头称是,几人结伴出门抽烟,还抢着给爸爸点上,唯唯诺诺的。大哥也喊我出去抽烟,他拍拍我肩膀说,你别紧张了,妈妈不会有事。我们吃完晚饭回去,妈妈还没从手术室出来。医生出来说,正在进行病理检查,手术还得花些时间。

大哥接了个电话走后,医生又出来说,乳房全切,得要点工夫。爸爸叫我过去,他没问及大哥,只问我,最近工作用心吗?我当时大脑一度昏昏涨涨的,我和他并肩而坐,我说有些头晕。爸爸又饿了,央我去买碗小米粥。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忒喽忒喽”地喝粥,消毒水气味泛滥的长廊拥挤着小米粥的清香,我两手插兜在外面的草地走来走去。

妈妈住院之前,厂里来客人,爸爸会着重介绍我说,这是我们的儿子。客人免不了附和着称赞一番。公认我个子高,模样比两个哥哥俊俏。按照传统眼光看,算得上一表人才。这个过程中,有意跳过了大哥,好像只有我才是爸爸的儿子。我心虚时就小觑两眼,几次目光遇上,大哥也跟着客人笑,随着大家称赞我。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遇上飯点,爸爸便姿态高调起来,要我也跟着去喝酒,我都应承好了,结果我两个同学因为打架被开除,说是来投奔我。我临时改了主意,请俩同学下馆子。爸爸醒了酒就扼腕叹息,说你不应该不去的,不应该呀。我想着离开他,他办公室一股子腐朽的气味,他又说,你不应该呀。

我们做菜的四川大厨也和我说,我爸在饭桌上跟不同的人夸我,并且对我贸然爽约很不满意。大哥事后还问起我在外面吃饭的事,他问,你吃得好吗?我如实说,水煮肉、水煮鱼、皮蛋豆腐、花生米、啤酒。他说,花了多少钱,下午财务给你报了。我说,不用了大哥,我自己掏吧。想想,这本来也是我的事。

还有一次是女孩子上门闹,我躲着没敢出去。大哥跟女孩的老父亲交涉,最终处理好了。那会儿我和大哥住一个小区,大哥常要我到他那蹭饭,还让嫂子给我洗衣服。

所以爸爸最终撒手不管的那天,连我也没有过去帮爸爸。午后的时光困顿、绵长,我躺在办公室吹空调,爸爸像只豹子,在烈日下暴跳,跳着脚骂大哥,骂赶来劝架的妈妈。老老小小不少人围着看,有些人不外乎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妈妈拉开之后,爸爸又跳过去劈头扇大哥。从我这个位置能看到上门订货的客人扎了堆,不错眼珠地观望,等到大哥还手,他们便耳语般议论着。我心里清楚这次因为什么,最近爸爸往墙上摔东西,大哥也摔,他也跟着往墙上摔,有时也往地上摔。

大哥一直记假账,骗爸爸的钱。爸爸像头牛,跑起来冲刺着用头顶大哥。

连四川大厨也忘了厨房里的活计,这个大胖子远远近近地看着热闹。结果,厨房着了。

两个英气逼人的消防员把着了火的煤气罐扛到室外,所有家当像是摆出来展览一样摆到厂院。爸爸吃了两粒救心丸,才从另一个神秘世界返回来。当晚开会,会议改成由大哥发言,职工积极响应。爸爸像是被架空的傀儡,隔天清早,天还没大亮,爸爸开着农用三轮拉着妈妈和被褥走了。

爸爸在厂里时,很多事情是爸爸去做。没了爸爸,所有事项都得由大哥操心了。接手以来,大哥便吃不好睡不好,见了人得强打起精神。那次应酬市级抽样检查,惹得职工炸了锅,找不到大哥人了。而大哥正紧锣密鼓筹办消防演练,大哥点名要参与的保安队员都巡逻去了。那天所有事情都很狼狈。听大厨说,大哥还躲在角落哭了。

爸爸很快又回来了。但是再一次出现的爸爸,没有了往日的气盛。他像是专门赶来看热闹的。他把职工宿舍最后面的空地圈了起来,和妈妈种一些花花草草。时间一长,花花草草倒是成了事业,他以发展花卉养殖为主,到银行申请了大额度低息贷款。小半年后花花草草开始小批量往外卖,最多一次,卖花卖了十五万。

妈妈除了种草,还是帮着陈师傅给厂里做饭。

爸爸知道后一脚把妈妈踹到门外,爸爸叫妈妈把空地上的野草拔干净,拔不干净不准进屋。妈妈蹲到草丛里拔,从中午拔到下午,拔完了空地的,又把花园里面的杂草拔了。爸爸跟我说,你叫你妈进来吃饭吧。我刚要出门,他说,你别说是我叫她进来。我喊妈妈吃饭,妈妈席地而坐着说,不用了,回去他还打我。

妈妈浑身都湿透了,泛起湿漉漉的汗味。她问我,二哥到底哪天回来,不行你就陪我去一趟上海。

医生把妈妈身上切除的肉拿给我和爸爸看,爸爸说,好了,你妈妈该出来了。他语气颇轻松,好像我妈妈只是我妈妈,而不是别的什么。

当晚陪床爸爸跟我说上半夜要我辛苦下,而他想回去睡会儿,我说你回去睡觉吧,我自己可以。我自己可以的意思是,今晚他不用来了。妈妈胳膊上插着止痛棒,夜晚七点多,她起来吐了会儿,再后来止痛棒也没有止住疼。整个夜晚都在痛苦呻吟。

呻吟声总是残忍地引我回到过去。我妈去厂里做饭,大哥骑摩托车载我和二哥去镇上租片子,内容不外乎日本爷们儿在外打拼,冷落了楚楚动人的妻子。妻子便勾引小叔子,勾引上门的修理工。还有两部乱伦的。实际上,尚且年幼的我看几分钟就浑身不舒服,俩哥哥也是。我們都说,真脏,呸。

大哥说,女人都脏,我讨厌女人,讨厌世界上的每一个女人。二哥说,咱们妈妈也是女人,我们也讨厌她吗?大哥说,不,妈妈不打咱们,得孝顺她。哎,谁打咱们谁就早死,你们最希望谁死?我不知道,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二哥,二哥笑笑说,你还不知道吗,你心里想的也是这个人吧,真是明知故问。

陪床的第二天,二哥背着迷你书包,度假那样回来了。二哥要在上海考研,要在上海工作,在上海买房子。大哥结婚买房子,爸爸支付了全款。二哥买房子,爸爸只拿得出首付。还是妈妈偷了他的存折,全款盘了套二室的小户型公寓。二哥换学校,那个简装修的小房子又挂到网上,差不多等了一年,才卖出去。

大哥握着容光焕发的二哥的手说,你这小子,混大发了?二哥瞧着病床上的妈妈,像是不认识妈妈了,他没进去,在走廊上遇见爸爸时,便像是两个陌生人错身而过。二哥开着女朋友的车载着我们转了转市里,遇上堵车,大哥问道,市里怎样,可比得上上海。二哥不再是我印象中的二哥了,他大模大样晃着手腕子上的机械表说,这里跟上海比,侬开啥玩笑。

新开了几家西餐厅,味道不算正宗,吃完饭大哥又安排K歌。二哥说,妈妈住院呢,不好吧。大哥说,没事,请了两个护工,一白一晚。虽然大哥这样说,可我还是想回去看看,大哥宽慰我说,没事,护工比我们伺候得好。爸爸也像是默认了护工伺候得更好,像过去到车间巡视那般,到医院里扎一头也就走了。

二哥看着我脖子上的麒麟说,外面赌石,你们知道吧?前段时间我入手一块。玉麒麟、貔貅、龙成色都太一般,不值几个钱。我和大哥凑上脑袋看他手机里的几张石头照片,期间遇上他女朋友滤镜照便是仓促划过去。二哥的女朋友是开当铺的,年纪比二哥大很多。大哥便抢先一步说,年纪大没啥不好,起码比我那口子体贴人。二哥说,你咋跟妈似的,用腚眼说话。大哥说,你在外面真是长上本事了。

二哥许诺我和大哥,特意托人弄了套国宴的杯具。可二哥回上海前,把后备箱打开,取出两套中的一套,只交到我一个人手里说,货真价实哦。

妈妈看不到他们,跟个小孩似的,跟护工要西瓜、香蕉一类的水果。护工买来,妈妈挑毛病说没有果篮,而同病房的病友,床头柜上摆着两个水果篮。病友见状,想送给妈妈一个,妈妈怕人笑话,没有答应。妈妈给了护工不少钱,于是病床前也有了鲜花、水果,还有太太口服液一类的补品。明明病友也看到妈妈给护工钱,要护工买来这一切,却失忆那般跟病友说,是亲人看望送来的。

到了第三天,妈妈坐起来哭了一阵,哭完问我工作忙吗,她说很快就回去了,她几次梦见姥姥,姥爷,说是想她了,要她过去团聚。我叫她别胡说八道。我的妈妈活了大半生都没有什么追求。她只会攒钱,很少花钱。当媳妇时学会的炒菜,到现在还是这几样,厨艺没有任何长进。她不逛街,很少赶集,不上百货大楼,唯一一次跟着陈师傅他老婆买新年的衣服,在百货大楼逛花了眼,结果迷路了走不出去了。陈老婆想问问售货员,妈妈不让,觉得丢人。妈妈非要凭自己的本事走出去。

也是当天下午她俩绕到了麦当劳,我妈妈喝奶茶喝撑了,回家时吐在了人家公交车上。

妈妈上学少,识字倒是多,很喜欢搬弄是非。我有阵子甚至怀疑她眼睛看到的景象,大概都是扭曲的。或者景象是真实的,最后经她大脑,一切扭曲了本来面目。大哥、二哥都栽到过妈妈手里,栽得面目全非。我记得厂院门口堵着个油炸火腿肠的大叔,爸爸说,油炸的最脏,吃了致癌,劝我们哥仨不要吃。

妈妈当着我们拉开手包拉链说,三儿,走,给你买炸串。

我说,不要了妈妈。

妈妈叫嚷,咱还心疼你吃,非给你买不行。

爸爸从里屋出来,他看了看我,看了看妈妈,扔给我五块钱。他说,你去吃吧,我不是心疼你吃。你去吃啊。

爸爸说完又一把夺过钱,他又看了看我们哥仨,然后冲着我的小肚子踹了一脚。

我蹲下去不解地看着爸爸。爸爸说,你小子敢跟我瞪眼睛。他跳过来又是一脚。妈妈立马抱着我哄我,爸爸说,说了脏你非要吃,说一万遍了。我不是为你们好,我才懒得说。

妈妈出院后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说是休养,免不了扛着铁锹、锄头,和爸爸挖坑掘土。到了饭点,还是自己炒菜做饭。她行为也古怪了很多,像个小偷,在我办公室擦桌椅时,偷偷翻我电脑。她问我,网上能不能看到国外。我问她是要干嘛,她说,不看国外,只看到上海,能吧?

爸爸看钱不严,妈妈还会拿着爸爸的钱,给二哥汇款。汇到最后,二哥换了地址,电话也空了号,二哥像是凭空消失了。

妈妈因为找不到二哥难受了一阵。二哥一考完研就准备结婚了,他怕婚礼葬礼赶在一起。二哥问我们妈妈还能活多久,我和大哥都说不好说。这些事我们没瞒住妈妈,妈妈又住了一次院。妈妈跟我说,她嫁给我爸的那天,我爸找了八辆吉普车,她从车窗往外看,看到了另一个新娘子。新娘子坐的是牛车,她就咯咯笑人家,根本停不下来。

她说,女人当新娘子,婚嫁的路上再撞上新娘子,是多么的不吉利呀。还真是那个新娘子要克死我。

妈妈瘦了两大圈,尤其剃了光头之后瘦成了小猴子。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我的终身大事了。她说,你得找一个好的新娘子。

我最后一次中招是因为为我流产的女孩子。我带她回家的头一晚,妈妈给我们铺床,还给女孩子打了洗脚水,妈妈和我说,别做安全措施,你看她以后不对你死心塌地。我想起当时嫂子流产后,妈妈要他们分手。妈妈说,流产的女孩子带给咱们家的都是霉运。

这次妈妈住院,女孩子又来看她。俩人像是私房闺蜜,聊了几个钟头,晚上订了外卖俩人一起吃了,又聊,聊到同病房病友全部睡着了。妈妈跟我说这是好女孩,要我珍惜她。同时,妈妈跟女孩子分享了自己的忧愁,妈妈说,你毕竟打过胎,也是不吉利之人,我真怕害了我家老三。她說,阿姨您放心我祸害谁也不祸害老三。从医院出来她把包摔到地上,用高跟鞋踩着说,你妈早点死吧。

后面那几天,我借了小三轮,带着妈妈到处找小公园看花看草。妈妈说,你爸爸每天种花种草,我早看够了。改成和她看河边新抽芽的柳条子,看新建广场上的秧歌队伍,看因为村落规划遭到遗弃、几年后却申报了文化遗址的老房子。很快把小县城边边角角、破砖残瓦、水沟子都看了个遍,也为动物园里一只爱闹腾的小猴子,带给妈妈十分钟的快乐而欣慰。已经很久看不到妈妈这样笑了,我想投食喂那只猴子,遭到管理员拒绝后,我还是扔了两百块钱到猴笼里。

这是开始,后面几天在小县城得到的生活,都是重复前面的几天。妈妈在开得正艳的花坛前驻足说,最好的死法,就是睡一觉醒不过来了。你姥姥就是这样,没有痛苦。我问妈妈想不想见二哥,我想带着妈妈去上海见见二哥。妈妈说,你二哥最有出息,他在大城市,我得再做一身新衣裳。

真的去订做衣裳,她又不想做了,说不如留着钱做身老衣裳,公事的时候给她穿一回。她瞅着镜子,眼睛早已是熬干了的灯芯。盘算来盘算去,只给我做了身西装。

启程前,陈厨子下了碗肉汤圆,我和大哥端着碗站着吃完。爸爸叫我别折腾,大哥也说,妈妈的身体吃不消的。

爸爸塞给我一笔不小的钱作为路途的费用。我问爸爸去吗,他看了看大哥,这时空调轰隆隆响,俩人面皮都在轰隆隆中震颤着。他说空调坏了,等着人修。我们从家里出发时,我又看见了妈妈嘴角的笑意。她说,你爸爸没带我出过远门。走得最远一次是早年间,你姥爷骑自行车带我去看海,骑了整整一天。我离了家就不知道东西南北,到了海边已经是晚上什么都看不到。

我知道她头晕得厉害,说一会儿话就睡着了。等见了江湖,等我再想起妈妈,妈妈已经过世了。

二哥结婚时只给了我一通电话,他说和妻子商量好了,旅行结婚,不打算回来。我用一只脚蹭了蹭另一只脚,他说已经把那条能腾云能驾雾的玉龙还有一部分钱寄来了,他会慢慢地全部还给爸爸。我嘴上说,知道了,你还吧。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想再把龙还给爸爸。爸爸已经找人两次上门修空调,每次修好了,都是隔天恰到好处地坏掉,他把二哥的钱塞进里兜说,就是在坑人,明显是坑人。

我找到大哥,他问我,老头子找你要葬礼费没有?

见我在想事情,大哥就说,三个儿子呢,欺负我一个人是不是。

他一直把玉貔貅揣在怀中养着,他有点不想给我。他倒是像他的貔貅,成色一般,有口无肛。

我要把貔貅、龙、麒麟埋到妈妈坟里,让它们每天陪伴着妈妈。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想起来一个故事,妈妈在世时讲的,说是夜晚老太太拄着拐棍回家,一个妙龄少女往左往右挡着她,她拿起拐棍就打。少女擎住拐棍拉着她走路。拉了两步,老太太停下,少女也跟着停下。索性不走了。旁边正好是一口井,老太太就想蹲在井口吧,天一亮总有村人来打水。等天微亮少女就不在了。村人打水时问她,你是哪里人呀。她自报家门,人家差点惊掉下巴。

原来一夜之间,她跨过了一座大山。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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