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

1

手术室门顶的红灯像一滴血在燃烧。

牛布斯被推进手术室那一刻，马自若的心丢失了30秒。回过神后，她喝令在她耳边一个劲地重复着“对不起”的长得像头牛的缑良冷静些。缑良怔了一下，退到墙根铁座椅上坐下，双手抱头窝成了雕塑。马自若的目光寻到牛布斯的副总罗索时，细长的丹凤眼挑起来，她看到一只轻松欢愉跳来蹦去的小鸟。对方那闪烁不定的豆豆眼不时从圪落落的铁座椅子上抛过来，爬上她的脸游来滑去。

暖气带来的风，把一缕短发吹到眼前，马自若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想理一理，右胳膊却疼得不由得哎哟一声。她的心在手术台上，忘记右胳膊被牛布斯咬得快筋断了。她牵挂牛布斯的死活，牛布斯的死活也关系到她的死活。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她的目光快被燃烧了8个小时的那滴血烤干了。时针急慌慌往早上7：00奔跑，她不能再呆下去了。上午8：00县常委开会落实市委常委会精神;10：00市国土局要下来督查，她必须提前10分钟赶到县界亲迎。

政府办公室主任亚明开车过来接她。她在羊绒高领毛衣里伸伸麻木的腰，抖落一身疲惫，用能动的左手掏出随身带的镜子照照，又用左手把齐耳短发理了理。要穿外套时才想起那件从法国购买的浸满牛布斯鲜血的西装，被装在一个黑塑料袋里，悄悄地扔进医疗的垃圾桶。

亚主任脱下自己的上衣。她摇摇头。

亚主任把一个U盘递给她。

交给侯书记啦？马自若问。

侯书记的是备份，我想侯书记应该看过了。

侯书记是班长，一把手，他有权知道发生的一切。

缑良靠过来，马自若差点叫出声。一夜之间，像头牛的缑良瘦成了猴，皮灰面黄，胡子半寸，嘴一动，像条青蛇从草丛里钻出来。

马自若眼底发酸，她咬着嘴唇，用完好的左手，拍拍老部下的肩膀。

青蛇抖了几下：姐，你把一切责任推到我身上好了，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还轮不到你呢。马自若说，我是县长。

是我把事搞砸的……

她拿起缑良的冰棍般的手，捂住：弟，打起精神来，把后面的工作做好。她叮嘱道，抓紧时间处理干净车上的血迹，严密封锁消息，严防死守，没有她和侯书记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近牛布斯。

她眯着眼，斜看在圪落落打呼噜的罗索，亚主任急跑过去，把罗索摇醒。罗索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马自若便移过去，轻轻耳语，直陈利害。最后说，咱们是亲戚，又是朋友。你很聪明，关键时刻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又说，牛老板的消息随时通报我。罗索的豆豆眼趴在马自若细长的丹凤眼上不走，笑道：马县长放心，我们牛老板命硬，鬼神奈何不了他。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收住笑容，又补充道，有熊院长捉刀，心踏踏放回肚子里好了。

马自若想踢他一脚。

她用眼神示意缑主任，看好他。

2

马自若是在县常委会快结束时接到缑良微信的：手术成功，已进ICU。

她看了侯书记一眼，侯书记的眼神隔过她，停在柴副书记脸上。

宣布散会时，侯书记给马自若递了个眼神，就走进与小会议室相通的书记办公室。

马自若一把搂起材料，小跑着跟过去，轻轻带上门。

侯书记身材和马县长一样娇小玲珑，坐在前任的皮椅上，空旷得能翻跟斗。县委办公室吕主任按常规要换一套办公家具，侯书记说浪费。马自若坐在书记对面，吞咽了三次口水，尽管她努力吞咽得悄无声息，仍感到如雷贯耳。侯书记是半年前空降G县的。省里以超常规举措选派一批年轻县委书记，平均年龄41.7岁，最小36岁，这个最小的就是小个子侯双收。省委想让这些年轻精英们在基层经历一个相对完整的周期，经经“风吹雨打”，捧捧“烫手山芋”，当当“热锅上的蚂蚁”，在打硬仗、扛重活、攻难关的真枪实弹的搏击中练出真功夫。小个子侯双收到G县上任的所作所为，让人不得不敬佩组织部门的火眼金睛。他霸气十足，把抓党建、抓转型、抓项目作为硬道理、硬任务、硬指标、硬抓手，扎实谋划，统筹推进。他人小，嗓子大，调门高，思路活，办法多，行动快。刚上任那几天，楼上楼下还能勉强看到他云般飘忽的小身影，接着一个月连影子都找不到了。他“五加二”“白加黑”，局、鎮、村、企业、小区、山区、塑料大棚，饭是走到哪吃到哪，觉是跑到哪歇到哪。有天一大早回来，裤子破了，鞋剩下一只，据说是在山村遇到一条疯狗。秘书敲开商店的门，给他买了一条新裤子和一双新鞋，他才得以从轿车里出来。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突然召开常委会，两个小时就通过了他提议的各局长副局长调整名单，理由充分，乾坤独断。常委们听了，不得不佩服侯书记表达的就是他们早就想表达的意见。原本山头林立杀得难解难分的县委县政府，经他一通辩证施治，铁腕手术，针灸导引，在管理理念、服务模式、市场化、法治化建设以及招商引资诸方面的肠梗阻、脑血栓、帕金森症、四肢麻木，都一一缓解甚至根除。用市场逻辑谋事，用资本力量做事，为人民服务，成了大家的共识。马自若负责对接的开发区中天隆公司是一家对美出口企业，在特朗普刮起的250%的高额“双反”关税和专利制裁龙卷风中，摔得腿断臂裂，奄奄一息。侯书记带着马自若7次深入中天隆，又马不停蹄跑北京，走上海，下深圳，帮助解决专利技术、原材料、生产工艺问题，同时一手抓海外布局，一手抓国内市场开拓。不到3个月，就帮中天隆重新竖立起大厦的四梁八柱。包括马自若这位副县长能成为县长也得益于侯书记的鼎力推荐。她对他自然就多了十分敬意。最让大家目瞪口呆的是他上任的第二个月，不顾常委们好心的劝阻和市领导的担心，果断启用新的行政办公大楼。他说好的办公环境不是摄影打卡地！新的行政办公大楼是前任的前任县委书记建的，为了改变G县形象，前任的前任县委书记力主兴建高大上的行政办公大楼，借以改变投资者对G县脏乱差的认知，最终却因大兴楼堂馆所被免职。马自若是他提拔的开发区主任，俩人几乎形影不离，当然G县也刮过好几起有关他俩的桃色小风。接任的县委书记对豪华办公楼视而不见，他毫不讳言是下来镀金的，他要的是履历完整，平安无事是他的第一目标。他如愿升职后，又来了一位天不怕地不怕却怕舆情类事件的书记，他说屁眼大个风能把太行山刮上天！5年时间，马自若伺候了3位县委书记3位县长，她也一步一个台阶，由开发区主任升为副县长，一个月前经县人大通过，她坐上了县长的宝座。她还想再进步。她觉得她当了县委书记，有能力，有信心，一任内就能让G县跨入全省十强县。

侯书记关切地问她的右胳膊咋伤了。

她说：被狗咬的。

侯书记平静地说：手术很成功，这就好。

她有点憋不住了，堰塞在心头的泪水涌满眼眶。侯书记用手指指门，用目光安抚她。小会议室里，工作人员、风和阳光的脚步声，若隐若现。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侯书记的脸上依然云淡风轻，问她：昨晚，他找你有甚事？

我约的他。主要是想当面沟通一下，看看他的300亩地有没有新的规划和想法，探讨有没有向前推进的必要。马自若身子往前倾了倾，汇报说。

侯书记身子往后挪了挪，靠在椅背上，眯着眼，虚虚看马自若。

马自若继续汇报：5年前县政府就和三福堂签订了协议，对方投资5个亿，新建一个豆腐产业园，还缴纳了一亿的保证金。

侯书记问：他咋就在你的办公室把头摔破了？

他滑了一跤，后脑勺磕在茶几上了。

缑良和他有没有身体接触？

好像没有。

没有好像。

侯书记没再说下去，他从抽屉拿出U盘，打开电脑，盯着画面看。

马县长转到书记身后，指着画面上在车后打电话的自己，解释说：我这是第一时间通知亚主任，让他做好善后工作。

侯书记说：也就是说，你在第一时间已经处理了监控画面。

马自若点点头：对，这个是原始的监控录像。我不能对您隐瞒。

侯书记说：事情既已发生，我们就要积极面对，妥善处理。困难面前，危急时刻，是对领导干部的直接检验。能不能站出来、顶上去，敢不敢打难仗、苦仗、硬仗，对我们是一次思想淬炼、政治历练、实践锻炼、专业训练。我们G县亟需一大批能干事、干成事、不出事、有真本事的干部啊！

书记请放心，我决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们共同面对吧。当下要紧的是救人，不惜代价，必要时到北京请最好的专家。接着又说，牛布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俩可就掉进黄河喽。

临走时，侯书记又叮嘱马县长，头脑多根弦好，别再节外生枝。特别是舆情，一定要严防死守，我们要维护好G县的形象。

3

太阳远远地看着他，他是一滴露珠，挂在阳光梢。风摇阳光，阳光摇他。嘎地一声，阳光断了，他被抖落，摔到鸟尊上。体态丰满高冠直立的鸟尊，被一袭黑装的晋侯燮父捧着，耳畔雅颂乐起，他乘着鸟尊穿越星空，双塔凌霄、巽水烟波、烈石寒泉、蒙山晓月，还有柳巷、帽儿巷、羊市街、铁匠街，还有他生命般的三福堂豆制品有限公司100亩的厂房……

怦怦怦，轻轻地，弱弱地，却铿锵，来自胸腔，他听出是自己心跳。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抬不起来，像压着蒲州城墙——唐代的，沉在黄河底，10米厚，是近些年专家考古挖掘的新成果。他想翻个身，身子和意识是两张皮。

脑际飘过一片白云，白云下面是一锅老汤，豆蔻、八角、桂皮、砂仁、茴香29种香料，大火、中火、小火、微火，闷火，爷爷的爷爷在《调鼎集·火》中这样描述牛家的豆腐干制作秘诀：用桑柴火，天天熬，月月熬，数百年，从未断火。每到日子时，洗罢脸，剃过须，净了身的长子长孙，一丝不挂地跪在老锅前，双手操葫芦瓢，轻轻撇去老汤中漂浮的油花，末了用十六两秤秤过各种香料，投入老汤中，先大火，再中火，再小火，再微火，后闷火，精心熬制。一把柴火从明朝烧到现在，整整370年。

牛布斯再次试图抬起眼皮，却仍然没抬起来。

他记起了什么？刀还是闪电？迅疾而利落，划破如磐似漆的苍穹。刀抽出来，深陷酱缸，复归混沌鸿蒙。

夜，有鱼越洽洽河而过，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其音如鸾鸡，其味酸甘，成群结队，呼呼生风……

乘风来的是什么？琴声？豆香？又像新采集的食材的清香，悠远而浓烈，入梦进骨髓。他贪婪地吮吸着，辨别着，终于来苏水或是双氧水像油花从老汤中飘浮起来。他熟悉医院这种特殊气味。

他在医院，在ICU。

他感到头四分五裂地疼，黄豆入破壁机般。

我怎么进了ICU？

好像和300亩地有关。300亩地承载着我的百年梦。5年前和G县政府签的协议。根据协议，G县政府为我提供服务，我在G县开发区投资5个亿兴建豆腐产业园。那段日子，我的脑子经历了又一场风暴，堪比土星六边形风暴。风暴从我在巴黎看到欧洲本土产的丰富多样的豆制品开始呼啸。我自以为是天上的鹰，全世界的豆腐发展现状了如指掌。1995年，我脑子里第一次起风暴，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一场地球小风暴。那年，日本豆腐在北京、上海、深圳等菜市场火爆亮相。我立刻明白西伯利亚的寒流不止是传说。我当机立断，和蛇城市政府协商，用我在柳巷的3亩厂房，置换了西山脚下100亩荒山地。好多朋友包括姬小小骂我脑子进水了。我就以傻卖傻。我清楚，柳巷虽然寸土寸金，但狭窄的空间，已限制三福堂的发展。撇开宁化府、清和元、认一力，包括双合成、开化市、华泰厚、大隆祥，早被王府井、耐克、阿迪达斯、麦当劳、肯德基这些独角兽商家用组合拳打得鼻青脸肿。我手里的三福堂不想挨打。三福堂要发扬牛家秘宗拳，引领豆制品潮流。异地建厂花费整一年。在新厂里，我划出一栋楼搞科研，亲自带着罗索们马不停蹄搞攻关。三福堂采用太行山野生植物，辅之恒山矿泉水、中条山植物蛋白、管涔山天然调味料，吕梁山食用辅料，再加上从日本美国德国进口的新设备生产出来的豆腐新品，以其洁白晶莹、味道甜香、品质高、营养全、多美味收割了蛇城男女老少的味蕾。从此十多年，三福堂新品豆腐和蛇城百姓像一对恋人，餐餐相聚，日日相亲。此次欧洲考察，德国REWE、法国E LECLERC、意大利COOP新上市的本土制作的20多款豆腐品种，张着老虎大嘴，布满倒刺的舌头不住地舔我的鼻尖。我脊梁上窜过100多年前我爷爷的爷爷在雪地上面对群狼时的那股冷气。冷气窜进脑海，形成土星六边形风暴。风暴将我的灵魂送上北斗卫星，我的眼界更宽，格局更大。我一手摸着埃菲尔铁塔从塔尖到塔基那条大曲线，一手牵着欧洲的五色云彩，看着战神广场，以我的生命和三福堂起誓，我要把国外的先进技术和理念一滴不剩地带回国，将它们像砖瓦砌到我的豆腐事业的高楼大厦中去。我还要用我的聪明才智和一腔热血，打造一款集陆基、海基和天基于一身的导弹防御系统，把一切可能给国产豆制品产业带来致命威胁的导弹攔截在国门之外。经过一番折腾，能把一个星期当作一天用的我终于拿到了理想的300亩地的协议，G县政府的大印结结实实地盖在甲方的位置上，红得像苹果。签字仪式上，西装革履的苟县长满面春风地挥舞如椽大笔的签字动作，和我龙飞凤舞在乙方代表后面的签名，热烈得像一家人。真是一个好日子，10点钟的阳光照耀着红彤彤的协议书。画面当天就上了蛇城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数字时代，现代化速度，无缝对接。从那天起，300亩土地上一座崭新的现代化豆腐产业园的图纸、设备，直接从我的脑海拷贝到设计人员手中，各种豆制品的奇思妙想分分钟钟从我的味蕾跳到研发人员的电脑里，新的更大的细分市场翘首企盼我带领三福堂的员工用铿锵的脚步去占领。在我的设想中，随着产业园的建立，我在法兰克福飞北京的万米高空构思的大型蛇城豆腐文化节将闪亮登场，像春天的鲜花香透蛇城，盛开全省，红遍全国。它不仅仅是三福堂的新起点，也是我人生的新起点，更是我的豆腐产业向十亿级百亿级千亿级直到万亿级挺进的宣言。

那天晚上，我那半老徐娘的姬小小得到消息时，刚贴上面膜，乐得差点把大平层楼板跳塌。她说：老公，你总算开窍了。十多年来，我老婆一直劝我抽出三福堂的资金搞房地产，逼我当蛇城的李嘉诚。她说李嘉诚1993年在北京囤下一块地，25年没开发完，房价已由当初的2千元涨到10万元，涨了50倍。2007年又花20亿在重庆买了一块地，10年过去了，一锹未动，地皮就涨到了200亿。玩地，一本万利。

心醉神迷的我说：我姓牛的只做豆腐。

姬小小上身又往前倾一倾：你和李嘉诚的机会是一样的，遍地开发区，到处招商引资。马克思咋说的？土地是一切生产和一切存在的源泉。威廉·配第也说，土地是财富之母。

我喃喃自语：我只想做豆腐。

这晚，我和姬小小时隔半年再次做爱。气喘吁吁时，一条马尾辫像歼20战斗机轰隆隆冲进我脑海，魔幻、漂亮、风情万种。我抱着姬小小和马尾辫神魂摇荡。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精神出轨，趕紧悬崖勒马。马尾辫的声音消失了，我阳萎了。这次和马尾辫的意外相遇，让我刻骨铭心。69年后，108岁的我临死前回光返照，唯一能忆起的只有这次出轨事件。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就把一个亿的真金白银，作为保证金按照G县政府提供的银行账号打过去。可没想到一个星期后，G县领导班子突然调整，在协议上签字的苟县长和县委书记一并调离，原因是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猝不及防的变故像洽洽河一河水浇到我头上，300亩地的招拍挂手续的鲜花，还没来得及在阳光里露一下花骨朵，就同我一起被无情的现实冲进污水井里。

黑咕隆咚的井啊，我像只蛤蟆努力地从井底浮起，然后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气味。

我咋跑到医院里了？

牛布斯想把问题搞清楚。他不可能在生命般的豆制品里迷失方向。

4

罗索听到熊院长的呼叫，进办公室时，两只脚走的是一条直线，颇有点猫步的样子，出来时却扭成麻花，交警瞄一眼就会认定他是醉驾。他差点把趷蹴在门口的缑主任撞飞，瘦成猴的缑主任满眼是绝望的柳芽。

咋搞的？熊院长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后脑勺咋就摔那么大个窟窿？

罗索本想“嘁”一声，但熊院长凶巴巴的脸，让他到嘴边的话变成惊骇的“啊”。他知道坏菜了。

熊院长气哼哼地坐下，看窗外的天，蓝格莹莹的。

豆豆眼急速地眨巴，抖抖索索的两片唇嘴半天才把事情讲清楚。他说我和牛老板商量了一下午，头把长城都要撞倒了。我们就是两头黔驴，黔驴技穷了才想出自残这个办法，心想制造点大动静，引起社会的关注，给G县政府施加压力。否则，三福堂的黄花菜就凉了。

罗索一屁股坐在熊院长对面的沙发上，含着泪直摇头，喊后悔。

熊院长给姬小小打电话说了些啥，罗索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姬小小狂风般刮进来，把他从沙发刮到墙上。

熊院长把姬小小按在另一张沙发上，罗索赶紧地把提前准备好的茶水端过去。熊院长简单地介绍起牛布斯的伤情。

罗索像根拴马桩贴墙站好。

姬小小没听完，就腾地站起来，扑向罗索。

拴马桩没地方躲，自个把头拼命向房顶提。

熊院长抢过来一步，抓住姬小小的衣袖，把她又拖回沙发上。

姬小小甩开熊院长，冲进楼道，大叫老牛，见门就推，逢门就进。熊院长招呼护士把她拦住，她竟把三个护士推倒在地，一个撞进墙里。

缑良跑过来帮忙，姬小小一拨拉，他就哎哎叫着，仰面八叉地倒地，众目睽睽之下，头咣地磕到了瓷砖上。一个护士将他扶起来，翻着头发看。缑良也摸了一把，他想看见血，最好是像牛布斯那样也进ICU，两人就扯平了。可护士的两眼，只是看见一个青包像小禾鼠慢慢抬起头来。

熊院长和罗索一边一个架住姬小小。

熊院长告诉她老牛在ICU。

她挣脱两个男人，嘴里叫唤着ICU在哪，在楼道里狂奔，跑到楼道头又拐回来。罗索好不容易抱住她，她却抓起罗索的手狂咬。罗索听见手骨头嘎吧一声。熊院长把姬小小的嘴扳开。姬小小跳着脚叫喊：我吃了你！

熊院长把姬小小架回办公室，又按到沙发上，让她喝口水，威胁说只有她静下来，他才会安排她进ICU。

姬小小翻着白眼看天花板上不亮的灯。

罗索抱着受伤的手给老板娘解释，他和老板真的是在演一场戏，目的是早日拿到300亩地。

姬小小怒吼：你咋不自残？

罗索说：我没分量。

没想到戏演砸了。满脸苍白的罗索说，本来头是要摔到地板砖上，造点响声的，谁知走位没走好，牛老板应该是没注意到身后还有个茶几。罗索想起没来得及扔掉的装血浆的袋子，赶紧掏出来算是证据。血浆是用来化妆的。

熊院长安抚姬小小，手术很成功，挺过这几天就没事了。

姬小小拉着熊院长的胳膊，满脸泪水：我家老牛交给你了……

熊院长说：见外的话就甭说了，我们是世交。

看着姬小小慢慢平复，罗索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他突然想起老板的重要交待。他跑出熊院长办公室，掏出手机，目光在楼道里寻找安全可靠的地方给罗书田打电话。昨天策划好剧本，他就安排在G县政府办公室负责安全保卫的本家兄弟罗书田今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拷贝大楼门口的监控录像，录像是有力的证据，能证明牛老板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楼道人挤人，像商场。他只好钻进男厕所，可刚翻出兄弟的电话，缑主任就从天而降：你给谁打电话呀？他说：跟老婆请假。

缑主任手插在裤兜里，也不撒尿，只是盯着他，和他一起闻尿骚味。

他悻悻地把手机装回口袋，歪着脖子离开了厕所。

5

N亿年前，北高南低的倾斜平原（今叫G县）上空，一个巨大的火球拖着尾巴，尖啸着，从东向西飞来。临近地面穿越积雨云时，热涨冷缩，裂成两块，落到地面，一通山摇地动，砸出两个大坑，相距2990丈。这年雨季，山上滚滚下来的洪水不再像以往那样横冲直撞，它们在轰烈中打着或大或小的漩涡，汇集到此。于是两个湖泊诞生了，东面的叫东湖，西边的叫西湖。巍巍乎的尧帝便看上此地，临东湖而建都，立四时八节。在后人为他建的尧王庙里，老人家借着一身巧夺天工的泥塑仍每天看人间日出日落。每每夜幕降临，南门城楼里的灯光准时亮起，柔柔的光芒像电子计算机运算过一般准确地照到尧帝身上，尧帝又将光明映到四方。舜帝时便有一首幽悠的韶乐款款而起，子闻三月不知肉味。如今，西湖到洽洽河之间的一块平川，市领导画了一个圈，雄壮成G县综合开发区，承担着G县由虫变龙的重任。东湖岸边的尧王庙，几经修缮，升格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东湖也几经改造，如今是4A级旅游名胜风景区，又是G县群众休闲文化活动中心。

前几年建的G县地标性建筑行政办公中心大楼就屹立在尧王庙往北36米处。

此时已是凌晨1：44，整栋大楼的办公室LED灯亮如白昼，从玻璃窗出去的白光看见它熟悉的马自若县长闭眼半躺在缓缓驶进政府大院的一辆大众SUV车后座上，与她形影不离的亚主任被她留在医院替换缑良，紧盯ICU，监视罗索。车身上还沾着医院的气息。SUV在大楼前停下，缑良小跑着下来，打开车右后门。欠起身子的马县长的头先露出来，然后努力直起腰，挪动两条重腿，让脚踏到地上。缑良要去扶她，被她拦住了。

马县长不忍心看瘦成猴的老部下，她说：你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回去早点歇息吧。

缑良是马县长圈子里的人，在G县不是秘密。马自若虽然没有主动去经营这个圈子，但毕竟在G县工作十多年，一直担任领导。大树下从不缺少乘凉人。缑良大学毕业就分到开发区，在马主任的手下工作，马主任荣升副县长，分管开发区，人大选举马副县长任县长后，继续分管开发区。马县长欣赏他工作有责任心，敢担当，追求完美。有次二人小酌，马县长语长心重地对他讲，和姐相处（缑良喜欢叫她姐，她也认缑良这个弟），不必溜须拍马，不必曲意奉承，不必行贿送礼，干好你本职工作就是对姐最大的支持和报答。

马自若站在原地看天发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被地面上强大的夜灯弄得灰眉土脸的星星。东边的天空上倒是有一颗，贼亮，一闪一闪的，但它不是天上的星，而是地上的灯，是开发区前年建成的一家央企综合办公楼上的夜航障碍灯。这座办公楼，原设计8层，上任县领导却要把它建成G县的地标性建筑，对方以资金紧张为由多次拒绝，领导便一手挥舞大棒，勒令停工要挟，一手递上胡萝卜，提供更多优惠政策，经过多次加码，最后建设成了高达100多米的超高层建筑。高楼落成至今，里面办公的业主有10余人，一人占两层还用不完，另有27个保安和31个物业管理人员。马自若又回头看看16楼那间亮着灯的熟悉的30平米办公室，她疲惫的脊梁和还在抖动的双腿让她逃离这里，冷静的头脑却把她送了进去。她已经3天没进办公室了，亚主任在医院，明天还有好多工作她不得不亲自过一遍电影。

地上的血迹早已清理干净，空气里充满清洁剂的幽甜。办公室所有的窗户都开着，湖面清新的风吹进来。她逼迫自己坐下，右手不能用就用左手，忙完最后一件事，眼皮就像掛着一座山，再也撑不住了，呼塌一声合上。她看见缑良冲了过来，急火火汇报说，罗索钻进厕所打电话，我拿眼扫见了接听方，是咱们安全保卫科科长罗书田，应该是和监控录像有关。她的脚步朝牛布斯的ICU病房走去。缑良又说，我认真回忆了好多遍，那天晚上我和牛老板没有身体接触，只是手指差点碰到牛老板的鼻子。她斜了缑良一眼，缑良就闭上嘴了。这时，她看见侯书记也来医院，要看牛布斯，正招呼她呢。她惊醒了，熟悉的办公室让她知道自己刚才是睡着了。她按摩按摩太阳穴，从桌子前站起来，目光一不小心就碰到茶几上，牛布斯摔倒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她感到窒息便逃离办公室，逃离大楼，来到灯光跳舞的东湖。她轻飘的脚步在红色步道上浮荡不到两圈，步道上红色的橡胶粒就幻化成牛布斯脑后的鲜血哗哗奔流。她又选择逃离，逃离红色步道后，喘气稍稍平复时，人已像根霜降后的野艾蒿，耷拉在尧王庙的青石栏杆上。晚上她请熊院长吃饭，详细了解牛布斯的伤情及手术结果。熊院长是全国闻名的头颅专家，学术带头人，享受国务院津贴。罗索对她说熊院长和牛布斯是世交，向她讲述了从熊院长那里听到的两家的交往史。罗索说那是10年前过八月十五，牛布斯在国外回不来，托他给熊院长家送豆制品。那天，熊院长非要他吃过饭再走，吃饭中间，在熊院长的盛情相邀下，他陪着喝了几杯红酒。

然后熊院长就给他讲了一个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故事。

那是一个蛇城百年不遇的大雪飘飞的午饭后，出生于威尔士法尔德普林的传教士李提摩太骑着骡子从洪洞传教返回蛇城途经晋祠时病倒了。熊院长爷爷的爷爷冒着连飘了10天的雪骑着毛驴出诊。天灰蒙蒙的，西山近在眼前就是看不见。返回的时候，已是亥时，雪住了，漫天皆白。经过太山脚下，老人家遭到狼群袭击，胯下的毛驴驮着主人拼命奔跑了二里地，也没能甩脱狼群。缠斗中，毛驴一脚踏空，熊院长爷爷的爷爷腾空飞出，未等落地，群狼一哄而上。毛驴冲进狼群，以身护主。熊院长爷爷的爷爷和毛驴都受伤了，为了保护主人，被狼撕破肚子的毛驴，吸引着狼往山里跑。被狼咬伤左脚的熊院长爷爷的爷爷得以脱险，他拖着药箱拼命地往回爬。没想到干掉毛驴的狼群又返回来，就在熊院长爷爷的爷爷闭上眼睛，任凭命运摆布时，晴天霹雳一声吼，一个彪形大汉，挥舞着一条扁担从天而降。彪形大汉是牛布斯爷爷的爷爷，给太山的龙泉寺送豆腐回来。牛布斯爷爷的爷爷挥舞着扁担抵抗狼群，喊熊院长爷爷的爷爷快跑。熊院长爷爷的爷爷不跑，牛布斯爷爷的爷爷说，你不跑的话我俩都得死。熊院长爷爷的爷爷说，你救我，我再跑，我还叫人吗？而且他脚已受伤，想跑也跑不了。两位当年的壮汉背靠背互相保护着。熊院长爷爷的爷爷眼看就要倒地，牛布斯爷爷的爷爷灵机一动，拉过一个豆腐筐，把熊院长爷爷的爷爷扣在里面，觉得还不保险，又把另一个豆腐筐也扣上去。就这样，他们和群狼周旋着对峙着，一条母狼在前缠斗，头狼绕到身后突袭，牛布斯爷爷的爷爷的小肚腿被撕掉一大块，鲜血如注。牛布斯爷爷的爷爷忍着疼痛，像山一样矗立在豆腐筐边，手持扁担迎战狼群。直到附近的村庄响起鸡叫声，狼群才长啸着撤回山里。

罗索看着细长的丹凤眼说：把牛老板交到熊院长手上，还用得着咱操心吗？

熊院长告诉马县长，从他爷爷的爷爷开始，熊家的子孙就喜欢上了牛家的豆腐。他虽在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留学工作生活了十多年，但一想起牛家豆腐就垂涎三尺，实在憋不住了就画豆腐充饥。直至现在，凡是熊家的子孙，吃的豆制品都是牛家的。熊院长说，他一日三餐，第一口菜必是三福堂的豆腐。牛家豆腐味纯、嫩滑、劲道、可口。在盛着三福堂豆腐的青花小碗，抓一撮香葱段，撒一把香菜末，放一勺酱紫菜，添一勺榨菜粒，再淋上少许小磨香油，滴几滴辣椒油，最后再浇一丢丢老陈醋，OK，美味无穷！

熊院长说手术做得完美，但人还处在危险中。马县长双手紧握住熊院长的手不放，拜托、感谢的话已说了一皮卡还想说，像相声里的贯口。

马自若再三努力，可心就是回不到肚子里，满脑子充斥的仍是牛布斯血乎乎的头，就像年轻时和寸头一起偷偷跑到宽银幕影院看电影，敌后武工队队员左手拎着一颗鬼子的头，右手拎着的大砍刀还在滴血。

马自若恨不得把这个晚上从人类历史的视屏上删除。前天中午在食堂吃饭，她灵光突现，脑洞大开，未加思索就打电话安排牛布斯晚上来办公室详谈。这是她当县长一个月来第一次背着县委侯书记做事。侯书记大局观强，整体设计是正确的，没毛病，但她对三福堂豆腐产业园的看法和新组建的招商团队意见相左。她不承认这里头有私心，但承认和政府招商引资时的承诺有关系，和G县未来的产业发展布局有关系，这使她做不到在关键时刻不帮牛布斯。谁承想突发意外，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事情就这么拧，后面再有个什么意外的话，不但她这个上任一个月的县长的路走到了尽头，还会牵连大力推荐他的县委书记侯双收。

湖面的小北风又冷又硬，马自若把衣服往紧裹了裹，刚把脖子缩回去又伸出来，而且伸得更长，使齐耳短发迎风飘扬。

6

头昏眼花的牛布斯像粒黑豆，收起一米长的翅膀，落在鹳雀楼西北角正琢磨着用一首诗来表达一肚子不凡抱负的王之涣的肩头，顺着王之涣的目光望去，黄河瀑布倒挂在太阳七彩虹上，一位留着马尾辫穿着一袭婚纱的姑娘踏着咸池音乐款款而来。在她身后，阅兵方队似的排列着近百口直径3米的大铁锅，团团白云带着浓香从锅口扶摇直上。豆腐、豆粉、豆干、豆奶、豆汁、豆皮、豆丝、豆浆、油皮、腐竹、素鸡，66类豆制品，379种花样，从明朝崇祯帝以身殉国那年的正月初二后半夜寅时，飘到一带一路新时代的雄风直上九万里的今日前半夜亥时。今日在哪年？今日是哪日？一锅小米粥加进半锅拌汤，撒多了黑胡椒，放多了红辣椒，倒多了老陈醋，又加进半袋莜麦面。打老祖宗牛本乔从宫廷御膳房出来，流落到蛇城的馒头巷，推石磨压出第一盘豆腐，熬成第一锅豆腐干至今，经过30代人精心打理，到他手里火爆了蛇城。工艺年年升级换代，产品天天传承创新，生产全面自动化、智能化、透明化、环保化，每年吞食6万吨晋25#优质非转基因大豆。三福堂蹄疾而步稳，品牌成色999.99。他像徐悲鸿笔下的天马，占地100亩的老厂已放不下，要到300亩的产业园上空亮蹄子。商业智慧超群的牛布斯早在欧洲就把100亩老厂构思成豆腐文化博物馆，形成三福堂一个新的增长点。他组织北京和蛇城30多位专家论证。一位留着大背头，身穿休闲服，脚蹬李宁牌运动鞋，常年在央视经济频道口若悬河的大学者，对他把老工厂改造成文化旅游项目，以再生为手段，以文化为载体，以效用为目标的创造，直挺挺地竖起大拇指，称他打开一个旧工厂新利用的富矿藏，全国数万老工厂将因之焕发青春。姬小小给大学者面子，在家里却直接把老公怼回去，说这么一块好地搞成博物馆简直是暴殄天物。她算了一笔账，100亩地拿来搞房地产开发，容积率2.5，建筑密度20%，绿地率35%，能盖10栋20层的住宅楼，总面积18万平方米。两年开发完后，纯赚21.3亿。她叫道：房地产是只好母鸡，每天“个个大”叫着下金蛋。牛布斯讥笑老婆眼里只有阿堵物，根本没情怀。姬小小拗不过老公，转而求其次，她想用三福堂躺在银行账户里的5000万闲钱，和闺蜜一起投入房地产。牛布斯把老婆的理想当作鹦鹉唱歌，说他这笔钱是要留给老厂的博物馆改造的。姬小小立刻难过得眼泪啪啪往下掉，虽然她明知自己的石榴裙罩不住老公了，还是手指老公发出了陈慥夫人柳氏的吼声：你会后悔的！老厂主体建筑是砖结构，砂浆是白灰，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风雨侵蚀，几成豆腐渣，手指一抠就掉一块。他同意专家的意见，将砖结构变为剪力墙，开裂的梁用粘钢加固，柱子的结构体系用高强灌浆料进行截面放大。专家表示，到时要亲自披甲上阵监理，在最大限度地呈現三福堂历史风貌，保留三福堂历史信息和符号的前提下，赋予老厂以新生命，打造全国独一无二的具有厚重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亮点，成为一流的文化旅游广场。在这里需要提及一段往事，多年前柳巷升级改造时，原三福堂要拆除，牛布斯不惜代价，把老三福堂原封不动地移到100亩土地上，包括留存300多年气息的每口铁锅和每块砖瓦。星期一开完例会，他都要进去祭拜祖宗，体验豆腐文化，末了还要抱着“如期”弹奏一曲。弹奏最多的是给他带来第一个荣誉并萌发恋情的《马儿啊，你慢些走》。

两年不到，姬小小想投入5000万的房地产图纸还没走出设计院，房子就被疯狂的炒房客和憋不住的刚需抢购一空，闺蜜躺着纯赚5个亿。牛布斯的豆腐文化博物馆还在他和专家的嘴边挂着，在空气里闪耀着金光。让姬小小兴奋了一周的300亩土地，烹饪中被撤了火，直接成了夹生饭，把牛布斯拖入愁云苦雾中，让姬小小有了不断调侃老公的无需花钱购买的调料面。

拿不到300亩地，建不成产业园，我宁愿去死。牛布斯说。

我们就等着去死吧。罗索悲观地说。

捋出了头绪，牛布斯确认进ICU和300亩地穿着连裆裤。

他想起来了，是夜里7：30，从厂里出来，豆豆眼罗索开车拉着他由唐风大桥拐入滨河西路，一路向南。中午马县长突然来电，约晚上8：30见面。本来他不想来，可经不住罗索再三央求和对豆腐产业园的渴望。他和罗索从午饭后密谋策划到月亮点亮。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他自信自己是强者，而设计游戏，制定规则，是强者的专利。面对G县新的招商引资标准，他既无法忍受豆腐产业园被踢出局，也碍于马县长的面子，现在他不得不按照强者的文化逻辑赤膊上阵了。

刚过了市区最后一座狄仁杰桥，辉煌的路灯就看不见了，月亮也不知躲哪调情去了，只有车灯在前方的夜空里戳出两个明晃晃的窟窿。又过了傅山桥、罗贯中桥、廉颇桥，在光明路向右一拐，再向左一拐，就看见G县行政办公中心大楼高耸着，千年东湖流光溢彩。

他们在停车场停好车。

电梯在16楼停下。

推开门，看见马自若的胳膊肘撑在办公桌上，对面恭敬地坐着一个留寸头的高大壮实得像头牛的年轻人。罗索认识，牛布斯没见过。大冬天，年轻人穿件半袖T恤，一看火气就够旺。

马县长见他们进来，熟悉的脸通上电似的，一下子灿烂无比。她热情迎上来，把半袖T恤介绍给牛布斯，说他是开发区新上任的主任，姓缑。缑主任虚扶着牛老板坐下，说马县长说你爱喝龙井茶，早早就泡上了。

牛布斯瞄见杯中一片茶叶直立着从水里探出头来看他。

罗索没有落座，站在一边盯着马县长，像欣赏一朵花。牛布斯咳嗽一声，罗索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来，随手掂掂身边电源插座旁的电热水壶，感觉里面的水还热，便拎起来，先给马县长的虎头牌保温杯里加水，又给半袖T恤的年轻人面前的白瓷杯里加水，最后给自己老板加水。

马县长开门见山地说，县委刚传达了省里市里的会议精神，今年是G县转型开局之年，也是招商引资投资促进的使命聚集年，项目盘活年，投资促进年，县委县政府根据省市领导的指示和目前全国的经济形势，要对开发区重新规划。然后说，叫你们来就是沟通沟通，商量一个妥善可行的办法，让三福堂顺利列入规划。

像头牛的年轻人说：这次重新规划，硬杠杠是否是高科技，是否是高端产业及对我县GDP贡献的大小来决定的。县里提出的目标，一是要全力对接世界500强、全国500强，抓住中部崛起的重大机遇和政策红利;二是要做好京津冀、长三角、粤港澳大湾区等发达区域的精准招商;三是要围绕打造6个百亿级产业集群，提高固定资产投资规模，努力探寻新的发展空间和机遇。现在G县经济压力很大，我们不得不寻找增长的新风口。新风口在哪里？在大数据，在区块链，在人工智能，在生物科技，在脑科学。我刚才还在做马县长的工作，马县长一直念念不忘咱们三福堂，说是要想办法把你们列入规划。

马县长端起虎头牌保温杯。

牛布斯轻轻吹一口，直立的茶叶开始转圈，像游艇打转。

马县长的嘴停在杯口，目光直落牛布斯脸上。

像头牛的缑主任放下白瓷杯，转身对牛布斯和罗索说：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你们的产业不是高科技，不是高端产业，了解内情的人还好说，不了解的人容易产生我们有私下交易的误会。

罗索坐不住了，说：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是你们招商引资来的。

像头牛的缑主任说：这个我们清楚，但形势发生了变化。

牛布斯看着水杯里停不下来的游艇，扁平尖削，他说它很科幻，在转圈。

缑主任愣了一下，目光移向马县长。

游艇的速度终于慢下来，牛布斯突然想把游艇吞进肚子里。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茶水，茶水穿喉而入，烫醒了神经。他说：咱们5年前就签了协议，白纸黑字。再就是，我们一个亿的保证金都打给你们5年了。

马县长手捂着虎头牌保温杯，扫了牛布斯一眼：咱们多想想问题的解决之策。

它为啥还漂浮在水面呢？牛布斯盯着打转的游艇想。

缑主任耐心地说：牛老板，请理解一下我们。

牛布斯觉得游艇有味道，他说：年轻人啊，我看你是让高大上的宣传给糊了脑子。我问你，你们G县招商引资是不是要增加财富？

是。

财富最简单的逻辑是什么？

马县长放下虎头牌保温杯，瞪了牛布斯一眼。

牛布斯的注意力终于离开漂浮的茶叶，他不等缑主任回答接着说：赚钱。什么东西最赚钱？高科技还是低科技？

缑主任说：当然是高科技了。

什么产业？

高端产业。

牛布斯哈哈大笑：小伙子，你们G县这么穷，就怪你们眼里只有高科技、高端产业。

传统产业落后的技术、工艺、装备和对环境的污染，不管对哪一级政府都是个大包袱。

缑主任你的观点我不赞同，对于传统产业要历史地看，辩证地看。产业发展的实践证明，世界上就没有落后的产业属性，只要技术设备先进，传统产业照样能做成高新技术企业。

牛老板你好好看看咱们周围的传统产业吧，哪个不是一步步被市场抛弃，被时代所抛弃的？比如化肥厂，比如兴安化工，比如山纺、煤气化、大众机械，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

那是因为他们不进取、不提升、不创新。传统产业绝不是低端产业，它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如何改造提升优化的问题，是如何加快转型升级做大做强的问题。世界经济数据告诉我们，大多数高科技高端产业是不赚钱的。在中国，最赚钱的恰恰是被好些人看不起的低科技和传统产业，金龙鱼、农夫山泉、茅台酒，哪个不是传统产业？难道他们就要作为落后的产能被淘汰？

缑主任说：牛老板，我们是在落实省市精神。为此，我们组织了20个小分队，披星戴月，四面出击，精准招商，碰得鼻青脸肿，尝遍酸甜苦辣，走访了219个国家级经开区、1991个省级经开区、300家企业、111家上市公司，拜访了108名“两院”院士、167名“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人才，精准对接了170项“高精尖缺”技术。保守估计，可实现签约产业类项目1000亿元，签约项目当年开工率达38.99%。呵呵呵，這就是我们县委县政府要对开发区进行重新规划的底气所在，我们引进这些“高精尖缺”技术项目的发展前景一片光明。

牛布斯又看一眼茶叶，它还浮在水面上。他想它应该沉下去了。他说：你们考察的项目高大上，我承认。但你的观点我不认同。我认为，我们做豆腐的和你们考察的高大上一样，只要我们能做到行业老大，独步天下，就可以给你们G县贡献巨量GDP。打个比方说，14亿人每人每天吃一块钱的豆腐，哪是多大的量级？

后面和缑主任如何斗嘴他忘了，反正是他故意不理睬马县长，有意要和缑主任对着干。常言说，话赶话，没好话。面对年轻的缑主任，他无所顾忌了，就是要把声音的喇叭拧到最大量，就是要搞坏眼前的气氛，把年轻人气得跳起来。他说年轻人啊，你早上起床就该刷刷牙，从你嘴里出来的话又脏又臭，像羊屎蛋一拉一溜溜。他记得缑主任真的让他给气得跳起来了，食指远远地点他的鼻子。他更是不甘示弱地冲过去，也就这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就仰面朝天，咣地后脑勺没砸着地板砖，直接砸在茶几尖角上。他嗷地惨叫一声，双手抱住头，倒在地上打滚，一个，两个，三个。他又翻身起来，一条腿直着，一条腿曲着，直得腿发软，使不上劲，一蹬就滑。曲着的腿断了似的，更用不上力，好不容易双手支撑着翻过身来，胳膊肘又一软一滑，嘴巴就狠狠亲了地面一口。他不光是感到后脑勺发麻，鼻子也麻，两颗牙从嘴里跳出来，其中一颗跑去亲吻马县长的脚。马县长在办公桌后面惊恐地跳起来，然后跨过牛布斯，箭步抢到门口，啪地将门反锁上。牛布斯抓住罗索的头发，凑近耳朵说：快，熊院长，ICU。说着，手拄住地，想挣扎着爬起来，却摇晃了几下，栽到马县长脚前。马县长一把抱住他。

他听见缑主任的声音像尘土飞扬：赶快叫县医院120吧。

马县长咬牙切齿道：你找死呀你！

接着又叮嘱：喊司机把车停到楼门口。

缑主任给司机打罢电话，弓下腰，手撑着瓷砖地蹲下，对马县长说，我背他吧。马县长和罗索一人一边，把半扇猪肉一样的牛布斯放到缑主任背上。牛布斯想扭头再看一眼水杯里的游艇是否还浮在水面，头却不听他使唤了。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轰轰隆隆，然后进了电梯，只有电梯运行的声音了。从电梯出来，他听见大楼的自动门轻轻开启，有件东西及时盖在他头上，他却不想有东西盖住他的头，因为监控录像会记录这一刻，他要把盖着的东西掀掉，可手根本指挥不动了。缑主任的司机打开车门，马县长吩咐缑主任开车。马县长和罗索把牛布斯从缑主任背上抬下来，由罗索扶着，马县长从车后往另一边绕去。牛布斯用力一挣，滑脱在地，像一个泛醒的死猪，骨碌碌滚出五六米远，被路边的景观树挡住。马县长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抱起牛布斯，和缑主任一起往车后座塞。罗索从另一边钻进车，协助把牛布斯抬进车厢。

缑主任把车快开成飞机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都眼直了。

7

洽洽河水跟着落日余辉走远了，明天这一河老朋友般的流水，还会不会来看他？云上长草，蓝天蒙着眼睛，风儿窃窃私语。他总是就着豆制品，喝着汾酒。在酒里，他能爬上太阳，能翻过黑夜，能用手当刀去断水，能把300亩地玩成花。

风正在月光里忙着收割黑夜。

爷爷来看他，坐在床边，想说什么，张张嘴却没音，帮他掖好被子，起身要走。他想拉爷爷的手，爷爷却没手，揪爷爷的衣襟，爺爷只是一片衣服。

他是蚂蚁，背着一块豆腐，在柳巷的三福堂老厂的马路上爬，一节从老槐树上掉下来的树枝挡住去路，他就翻过树枝向前爬，前面又出现一块砖头，他绕过砖头继续向前爬。

三福堂的发展遇到了瓶颈，前面的发展受益于豆腐这个单品。受益于大单品的企业很多，像可口可乐、承德露露、海天酱油、汾酒。欧洲之行加上多年的经验告诉牛布斯，豆腐这个行业在单品立住市场之后，必须多元化，像德国法国那样研发新品类，农夫山泉不就是先有传统产品矿泉水，后续开发出维生素水、红茶、农夫果园等混合果汁饮料，包括尖叫、农夫茶、农夫汽水、水溶C100等饮料的吗？大单品的好处是公司主业强，抗风险能力强，品牌效应和规模效应能进一步凸显。

牛布斯也知道多元化是巨头们玩的游戏，以三福堂现有的规模过早多元化未必是好事，比如维维股份，主业不强，副业太弱，战线过长，尝够了盲目多元化的苦果。他是人精，他会循序渐进地做多元化的尝试。十年来，他除了传统电视广告宣传，公交车身、高铁站等户外宣传方式之外，还结合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和消费习惯，开展互联网广告，赛事冠名等新型营销模式，还在线上线下进行多维度、饱和式的营销宣传，以此提升三福堂的曝光度和影响力。前年，三福堂开始冠名蛇城电视台的《天天向上》《都市110》《消防119》节目。

从销售区域看，三福堂在蛇城拥有139家自营店，从营销数据看，蛇城之外的市场占比正逐年增加，出货量向40%挺进。特别是新生代对豆制品的需求和喜好近年呈现爆炸性增长，谁占领了新生代市场，谁就掌握未来。无论从市场发展空间、市占率，还是业绩增长性来看，三福堂生产基地的扩大已是解决瓶颈的唯一出路。

牛布斯拉着罗索跑遍了蛇城的山山水水，寻找这块能给三福堂安上一对翱翔翅膀的土地。与此同时，他找设计院着手图纸的设计。新品大部分设备需要自造，他就一边把他的想法让罗索画到草图上，一边联系制造厂家。

豆豆眼罗索是他的左膀也是右臂，蛇城科技大学毕业，就应聘到三福堂。罗索家在G县一个穷山沟，小时候家里惟一的挣钱工具就是几只下蛋的母鸡，要不是跟着他，罗索连路边的小饭店都舍不得进。他古道热肠，作风强悍，罗索呢随和厚道，胆小如鼠。两人刚认识时，罗索就因为对自己的舅舅不厚道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罗索不住点头认错，表示虚心接受。一年后他才知道自己骂错了人，罗索依旧笑嘻嘻地对他。温和的个性，让他觉得对方是个实诚的人，便把他留在身边。十多年了，两个冰火两重天的人物，工作上珠联璧合，没有分歧。羡慕的人说罗索有眼色会办事，嫉妒的人说罗索是应声虫舔屁眼。罗索听后嘿嘿一笑，继续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牛布斯像所有老板一样，在危机四伏的经济压力下，脾气变坏，动不动就发脾气骂人，但从没往邪路上引过下属。他多次说，天下就没有天然的坏人，作为老板，有责任不让下属歪到邪路上。罗索对他说，我对你，总是想你对我的好。作为你的下属，你说对了，我按照你的指示办;你说错了，我就把你的指示装在心里，根据实际情况，把事情办好就是了。牛布斯也清楚，罗索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反复思考，如履薄冰。

多年前，开发区马主任就是罗索领着来到三福堂的。他好像没听见罗索介绍，继续低头看手机，对罗索说：这两天，你给咱盯住产品研发。

罗索又介绍了一遍。

他瞪了罗索一眼：你是老板？

罗索问：新厂不建了？

没钱。

咱们可以从银行贷款呀。

银行的钱是留给国企和房地产商的，谁还有闲心支持实体经济？

马主任便把数份G县委县政府红头文件放到牛布斯的办公桌上，上面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写着G县将倾全县之力打造内陆营商环境高地，密集出台了几十条“高含金量”的亲商护商政策，条条都很实在。

罗索送走马主任回来，坐在牛布斯对面喝茶，说马主任真漂亮。

牛布斯突然把马主任留下的文件摔到地上：去他妈的吧。

罗索莫名其妙地看着老板，不知道老板哪根筋抽住了。

牛布斯早就看过这些文件了。他结束欧洲考察在北京下了飞机，坐上回蛇城的高铁，心里就有了目标。他表面和罗索四处找地，背地里已到G县开发区看了5次。他相中了尧王村东的那块地，那里位置极佳，南临白居易路，过了白居易桥，直走是Y市，向南是W市，站在桥头一眼看三市。西靠省级318国道，北面是县级公路，东面是洽洽河，在靠近洽洽河这边修建污水处理车间，会省去排污管道铺设费用。他做梦都想进入开发区。

在三福堂碰了钉子后的第5天，罗索又见到了马主任。他告诉老板，他是在一个远房亲戚儿子的婚礼上碰到马主任的。原来他的远房亲戚也是马主任的远房亲戚。马自若无意间说快年底了，开发区的招商引资任务还差5个亿。罗索便告诉她，三福堂的投资不到4个亿。

牛布斯听完，挥挥手打发罗索早点回家。这晚他呆在办公室，晚饭叫食堂送来一碟豆干，从柜子里拿出一瓶20年汾酒，一个人对着十六的圆月自斟自饮。月亮西斜时，办公楼里响起琴声，楼下消防监控室值班的后生和姑娘也跟着唱起来。特别是那个女声，极似当年的马尾辫，宽厚、洪亮、圆润。

跟着东山放过来的晨曦，牛布斯开车来到唐风大桥停车场，泊好车，过天桥走进洽洽河公园。靠近唐风桥有个网球场，马副省长每天于此晨练。马副省长帮他问了G县开发区的情况，离完成全年任务确实差5個亿。

回三福堂的路上，他让罗索通知马主任，三福堂投资G县开发区5个亿。

罗索问：总投资不是不到4个亿吗？

他说：把污水处理的标准提高到饮用水标准，总投资就达到5个亿了。

没这么玩钱的呀。罗索说。

我就想这么玩。

吃饱了撑的。

老子高兴。

8

春天透过鲜花看地价时，蛇城的土地200万一亩，G县20万一亩;酷暑的热浪席卷时，蛇城噌噌涨到380万一亩，不等到秋风起又蹿至600万一亩。G县也跟着唱大戏，翻跟头，那日子，那地价，耍杂技，惊心动魄，惊天动地，有种坐过山车玩蹦极的感觉。

那些日子，姬小小一面疯了似的催促老公抓紧完善300亩土地的手续，一面思谋着让老公放弃豆腐文化博物馆，转搞房地产。不得不承认，她很有商人的精明，此时100亩地拿来搞房地产开发，容积率、建筑密度、绿地率和两年前一样，10栋20层的商品楼，凭空赚30个亿就像贴面膜抹口红。她知道自己半老徐娘的激情已唤不起老公的欲望，便想用自己鼓捣出来的龙井豆腐和法国红酒豆腐俘虏他。

享受完美食，牛布斯抹着嘴说：我就喜欢做豆腐。

又说：你想要银行金库，我送你一个故宫。

凝望着老公执著的眼神，姬小小崩溃了，眼窝里打转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用筷子敲盘子骂他：天生一头歪牛！天生一头犟牛！天生一头疯牛！

当她从她的渠道得悉当年老公签订协议的第二天付给G县的一个亿的履约保证金，当天就被一分钱不剩地提出来，补了机关工作人员的工资缺口，竟高兴得拍手喝彩，说牛终于撞到南墙上了。罗索问财政局杨局长，杨局长说上当的又不是你一家。已升任副县长的马主任不相信罗索的话，亲自拨通财政局长的手机，听完财政局长的回话，马副县长对罗索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罗索问：咋办？

牛布斯答：凉拌。

9

减肥没捷径，要么管住嘴，要么迈开腿，两者都做不到，就请您试试这款甩脂神器，低热量高纤维豆腐饼干。这是牛布斯和DUBIN生命科学研究所历时10年为消费者研发出来的安全无害功效食品，0蔗糖、0色素、0人工香精、0反式脂肪酸，OMG！食用方便，早晚餐各一包，一包就两片。购买简便，微信关注，扫一扫码，就顺丰到家。

这款豆腐饼干，牛布斯的团队策划在第一届豆腐节上隆重推出。第一届豆腐节将在产业园建成后闪亮登场，可产业园在哪里呢？在300亩地上。300亩地又在哪里呢？在G县。G县又在哪里？阳光晃眼，百度导航吧。

平坦坦宽敞敞又避风的地界，一个大大的四方城。367根柱头等距离栽实，柱头与柱头用长椽连接。四方城内又设9小城，9小城以金、木、水、火、土、日、月、罗喉、计都9个星宿命名。5根高杆，9根次高杆，361根桩木横竖各18根，横木串连，形成9个蜗牛状连环弯。牛布斯和罗索来转九曲，祈求300亩地平安落袋。他们手拿黄香正转得上心，看见缑主任披头散发，脚踏青云地从天而降。顿时间，转九曲变成了黄河阵，阴风飒飒气侵人，黑雾弥漫迷日月。牛布斯深知黄河阵威力无穷，便拉着罗索就逃，可说是迟那时快，缑主任笑呵呵地把混元金斗一收。

牛布斯动不了了。

他躺在ICU病床上。

茶水杯里直立的茶叶又抬起头，像科幻的游艇开进他的脑海。他回忆起他在马县长办公室按照剧本把冲突推向高潮。他如愿从马县长办公室直接来到ICU。三福堂吉星高照啊！

三福堂在他手里，已经从一个小豆制品工厂，发展成蛇城的龙头企业、全国农产品加工示范企业、农业产业化国家重点龙头企业，还是豆制品国家标准和国际标准的起草单位之一。他的工厂红红火火，他每天都在策马奔腾。

微信刚风生水起，三福堂就有了“豆腐王”微信会员中心。那里有个活动入口，先是抽奖，后来发展成通过抽奖发放“三福堂豆腐监督员”福利券，享用一份免费福利的“嗨吃套餐”后，会收到一份豆腐监督员监督问卷，内容包含食品安全、食品品质、促销活动等，每一份监督问卷都会被仔细阅读。每季度还将选取其中的精华制作成一份“监督季报”，发布在豆腐王官方微信公众号上，和粉丝们沟通针对这些意见做出的改变，请所有粉丝一起监督。

这项活动已持续10年了。

他又想起那个下午，西山上的阳光被阴影侵蚀得只剩下厂房顶上一片。他和负责销售的副总经理亚平宁为美国那个一头黄毛的狗日的挥舞着无影刀有可能砍到他头上的事，探讨得人困马乏，便独自走进三福堂老厂，在“如期”前坐下。不一会琴声响起：

马儿啊，你慢些走

喂，慢些走

……

曲子高潮刚到，耳边就响起掌声，他扭头一看，罗索引着一個齐耳短发的女人站在面前。他眼一亮，忽地站起来，坐凳被碰翻在地。

罗索介绍说：这是咱们G县经济开发区的马主任，马自若。

马自若飘过来，伸出素手。

哦，好啊，很高兴认识您。

俩人的手立即轻轻一碰。

罗索说：马主任今天特地来拜访咱们。

马主任歪头道：牛老板，我今天可没买站票呀。

那天送走马主任，罗索对老板的表现很不满意，说老板你想豆腐产业园不是想疯了？现在人家送上门来，你却装啥蒜？G县规划是现成的，人家承诺一个月内能完成招拍挂手续，两个月后即可开工，一年后产业园就可以投入生产。机会不是公交车，错过一班还有下一班。

罗索没想到，不到一个星期，当面严辞拒绝马主任的老板，突然来电，要立马签订投资协议，像闪婚一般。5个亿的投资帮马主任顺利完成了年度任务。

罗索搞不清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但他也不会去问老板。

时任G县的余书记率领一大帮县级领导在县常委小会议室召见牛布斯，要求三福堂豆腐产业园早日开工，豆腐科研大楼早日竣工，专家公寓早日投入使用，为产业项目打牢基础，并严令在座的各有关部门领导加快完善相关手续，必要时可以先上车后补票。

那天晚上，牛布斯特意在厂里请客，在邀之列的G县规划局郎局长、土地局于局长、国土局苟局长、财政局杨局长、像头牛的缑干事都如约而至。只有马主任没露面，缑干事说她临时有事。

三福堂把近些年研制出的顶级菜品全部奉献出来，10道花枝招展的凉菜，10道争奇斗艳的主菜，再就是4款主食。凉菜有豆腐干、香豆卷、纤层豆卷、鸡蛋干、烟熏豆腐、西红柿豆腐、多风味豆腐、七彩蔬菜沙拉、葱丝拌豆丝，最后一道是豆腐酱。牛布斯抱歉地说，这道菜品还没起名字呢，大致做法是把豆腐捣碎，再加上西卫小葱、应县大蒜、浑源黄芪、吕梁麻麻花、神池胡麻油、汾阳核桃、太谷壶瓶                                                        枣，佐以代县黄酒、山西老陈醋。大家先品尝品尝，留下一个朗朗上口的菜名。

热菜一亮相，见过大世面的财政局长直呼大开眼界，土地局局长喊早知道的话，把我儿子的婚宴就办成这样。10道热菜分别是五色皮脆肉弹豆腐排、咖喱胡萝卜豆腐、龙门五香素鲤鱼、长治炭烤素肉串、万荣黑椒素牛排、右玉孜然素羊排、大同麻辣素兔头、临汾蒜蓉素烧鸡、运城豆腐风葫芦，梦幻豆奶油豆腐派。

席间，趁上厕所的机会，罗索把打点的红包塞给规划局局长，规划局局长不收，笑着说：罗总啊，你这是害我。说句难听的话，现在你给我送钱，我不收，我是人，你是狗，你求我办事我可以不办。要是我收了你的钱，我就成了狗，你就成了人，你要我办事，我就不敢不办。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放心吧，该我办的事，我会尽力办的。

罗索硬将红包往他口袋里塞。

规划局局长就变脸了：你再塞，我就走人。

10

晨曦初露的时候，夕阳西下的时候，圆月中天的时候，迎春花露出小骨朵的时候，滨河路上银杏树金黄的时候，下雪的时候，在洽洽河西岸，在白居易桥头，经常会看到一个人在徘徊。他在这里一呆就是半天、一天、甚至一夜，看着眼前早被自己看中的300亩地，看着这块地在他脑海里一天天蒸蒸日上。他聆听，他在豆干车间转悠，他跑到他设计中的污水车间，特地让设计师在一尘不染的污水处理车间的末端别出心裁地设计一间茶室。他会经常在那里，当着众人的面，从车间打上经过处理的“污水”来，灌进壶里烧开，给视察的领导，采访的记者，还有政协的朋友泡茶。他知道他们不敢喝，他就高调喝给他们看，自豪得像陶渊明。众人还在犹豫，他让随意一人，把处理过的“污水”打上来一桶，然后当众检测。他说，这就是三福堂，永远让老百姓放心！

多少个梦里，他光头戴墨镜，西装革履，站在白居易桥头当警察，指挥从工厂驶出的冷藏车，一辆辆杀向东西南北去攻城略地。

有一天他从工厂冲出来，说好好的300亩地的规划指标落地，喜悦从心底冲起，穿过胸腔，窜过喉咙，绕过嘴角，跳过鼻子，正要到眉梢时，就有电话追来，说指标黄了。问咋又黄啦？回答说，让别家抢走了。

他跳上车，罗索不让他开，他踹了罗索一脚。他把车在午后开成一级方程式锦标赛，闯了6个红灯，20分钟就飞到光明路。他看见300亩土地在阳光中向他招手，是那种骨肉相连的思念和召唤。他听见豆腐产业园在春风中呼唤他的名字，是那种生离死别的呼唤。他没右拐，还猛向左打方向盘，差点和一辆运煤大货车相撞，大货车司机摇下玻璃，露出他仅能看到的白牙怒骂：你他妈的找死呀你！

牛布斯的车3分钟就开到白居易桥头，桥头下就是他梦中的豆腐产业园。他下车后直奔300亩地。罗索没跟上去，额头顶在挡风玻璃上看奔跑的老板，那熟悉的背影越看越模糊，到后来竟看出有一种陌生感觉来。自从和G县的300亩地发生关系，牛布斯渐渐换了一套行装，曾经的杀伐决断，偶尔的亲切可爱，像皮影随风飘远。罗索经常和他链接不上。

看着300亩地发呆的牛布斯，听见地下轰轰隆隆的啸声，如岩浆翻滚。他揉揉发烫的眼眶，无奈地扭转方向，沉重地爬上河堤，踩着堤上干枯的茅草、浮土、碎石子往北走。上面是蓝格莹莹的天，下面是冰封千里的洽洽河，中间是午后斜阳和凛冽的西北风，唯独看不见自己。那个自信的他，已丢失在300亩地里了。

他无法忍受300亩地的反复挤压，不知道这个旋涡会不会把他的梦想步步淹没？他站在洽洽河堤上，像面临万丈深渊。从白居易桥起步，走到傅山桥下，他的心情才有所纾解。他仍没有往回走的意思，而是继续向前，担眼睛不再执著于人行步道，开始四下里闲逛。

一只老鹰站在冰面上，歪着头，目光透过冰欣赏下面的鱼。三只喜鹊在老鹰身边跳来跳去，牛布斯心提了起来，替喜鹊们担忧。喜鹊多好的鸟啊，喳喳喳喳的，小时候他就爱听喜鹊叫，他妈说喜鹊叫好事到。

前面步行道上横着一架单反相机，长焦镜头的炮口对着河面。后面站着一位全副武装的中年人，倒腾着两只脚，不时用袖子抹一下稀鼻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里，随时准备抓拍好画面。

牛布斯凑过去，顺着炮口看去，前面昂首站立着那只老鹰。

他掏出手机，打开手机里的照相机，想把老鹰拉近了看，但看不太清楚。

中年人笑他手机里的相机档次太低，让看自己的单反相机，清晰逼真多了。老鹰不愧为猛禽，体格大，爪子锋利，体魄强劲，一米多的翅膀一展，划破长空。

他问中年人：眼前这只老鹰是不是体型最大的老鹰？

中年人说：还有比它大的。

他又问：听说面对鹰，狼都不在话下？

老鹰是厉害，但它打不过喜鹊。

哦！不会吧？

你别小看喜鹊，它的智商是哺乳动物之外最高的，猫呀狗呀在它面前近乎白痴。

喜鹊比老鹰小那么多，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

嘁，喜鹊连人都不怕，还怕老鹰？

呵呵，真想不到！

老鹰展翅要飞，中年人马上弯腰凑近相机屏幕，把右手食指放到拍摄按钮上。

老鹰的翅膀拍打着冰面，冲上天空，喜鹊也跟着飞起来。鹰在前，鹊在后，搅动空气的声音，像交响乐演奏。单反相机咔咔咔只能连串拍照，却没法录下交响乐。喜鹊对着老鹰紧追不舍，《命运交响曲》在洽洽河上空响起。

回到车上，手机也铃响了，牛布斯看一眼就按掉。

罗索说：是G县政府的。

？菖县政府的，也去他妈的吧。牛布斯吼道。

11

马自若在看蓝天，手扶着一棵桃树，摇曳的枝头上花骨朵准备怒放。她到开发区参加位于白居易桥南的南方京东人工智能工业园的开工典礼。来自南方的深能人工智能公司联手京东共同创造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O2O零售系统，利用人工智能打破线上和线下零售场景之间的障碍，开发能够管理商品、价格、库存和订购的端到端综合系统，将上游供应商、终端分销商和消费者无界连接起来。侯书记引进的项目开工典礼，马自若早早就到场了。但她来得过早了，现场还没人，能随意散步，不觉到了洽洽河边。她没看到那个经常在这里发呆的熟悉身影。她知道他在ICU病房，生命已脱离危险。参加完开工典礼，上车离开前，她又下意识地往那面看了一眼。

前年，蛇城市优化提升营商环境工作三年行动计划实施过程中，市政府陆续推出包括《十大行动方案》和《三个年度实施要点》在内的一揽子优化营商环境政策措施，突出政府诚信，要求各级政府做出的承诺年底前全面兑现。马自若除了看到一把尚方宝剑送到手中，更让她激动不已的是，根据G县召开大会落实市政府要求，全面开展县处级领导干部“包企业、包项目、解难题”活动，已升为副县长又分管开发区的她有幸包到了三福堂。她旋风式地找相关局、委探底子，摸情况，要借此东风一举解决三福堂豆腐产业园的用地问题。她和前任县长谈了6次，找了前任县委书记9次，前县委书记大发雷霆，质问她和三福堂有什么猫腻？三福堂老板给了她多少好处？前县委书记看着浑身发抖的她，又放缓语气开导说，现在招商引资最安全的对象是国企，肉烂了也在国家锅里。何况G县的地价年年疯涨，供求不平衡，肉少狼多，拿到地就等于拿到人民币。你引进民营企业，帮三福堂买地，不信鬼也会惹鬼上身的。马自若说：有锅我背。前县委书记说：你难道没听闻关于你和三福堂老板的传闻？马自若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前县委书记说：我还怕跳进黄河洗不清呢。马自若知道自己碰上了太行王屋二山，她充其量仅是个副县长，无力惩山北之塞，难通豫南，达于汉阴。

又过一年，市政协“优化营商环境三级联动专题民主监督”第二调研组来G县调研，豆腐科技产业园面临的困境，被列为优化营商环境专题民主监督的重点，直指G县“新官不理旧账”、不履行招商承諾的核心。当月，G县向市政协机关报送整改落实情况报告称，成立由1名县委常委、2名副县长、6个局负责人组成的工作专班，负责将三福堂豆腐科技产业园问题彻底解决，坚决杜绝“懒政”“不作为”现象，在年中完成土地招拍挂手续，争取年底开工建设。但新年钟声咣咣咣敲响之时，仍没听见三福堂用地的招拍挂脚步声响。

去年初，牛布斯写的情况反映转交给市委主要领导，市委主要领导很快作出批示，要求抓紧调查落实，给投资企业一个满意答复。信件随即被批转到市信访局，该局将此列入年度全市信访矛盾化解攻坚战，并两次派员到G县专项督办，但推而不动，问题依旧。

马自若清楚，三福堂豆腐科技产业园项目之所以陷入困境，主要原因是項目为前任前任县领导力主引进、力抓力推的重点项目。现在要解决，还得靠侯书记，侯书记是班长，是一把手。

她出生官宦之家，深谙为官之道。多年来，不管和哪位领导相处，她都不亢不卑，全心全意干好本职工作，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让领导满意放心。如果在工作上发生分歧，她会友善地平静地私下里向领导提出自己的意见，领导如何决定那是领导的事，她只需服从执行。她从未当面顶撞过任何一位领导，面子上绝对给足。

这些年，G县的发展，政府的诚信，在她脑海咆哮翻滚，久久难平。她一直用自信和耐心等待曙光从大地升起。牛布斯从G县行政办公中心大楼直接去医院，让她看到突破的希望。她要坐下来，写一份针对三福堂豆腐产业园产业研究和行业发展分析报告，再和侯书记好好谈谈。她抬起右手，理理齐耳短发，这是她第一次想到ICU病房的牛布斯时，眼里闪耀出亮色。

她写道，在牛布斯眼里，豆腐文化是中国古老文化的一部分。他推崇文化感染力，“文化”是流淌在牛布斯骨子里的精神寄托。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豆腐文化，牛布斯准备在产业园里设计占地面积约6000平方米的豆制品文化馆，文化馆分设大豆文化厅、豆腐文化厅、豆腐工艺厅、豆食文化厅、企业文化厅、休息品鉴区、培训阅览室7个区域。他想让老百姓们有一个了解豆腐生产工艺，感受老祖宗的智慧结晶的窗口，让豆腐文化深入人心。

她赞成牛布斯的分析，豆制品绝对是一个千亿级别的产业，它做不大的原因很简单，首先是历史原因，相当长一段时间，豆制品一直是政府包办的产业，社会大众对它的认识停留在蔬菜农产品阶段。其次，有关部门没有去很好地深挖这个产业，并不知道这个产业有多大。

她认为，G 县应该重视豆制品行业，不然它可能也会像食油、饼干等行业一样，被外资抢占了市场份额。现在，外资企业之所以还没有进入这个产业，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看到这个产业在我国的市场价值。

12

他像只肥硕的蜘蛛，纤细的透明的隐形的长长的思维腿在阳光下纵横驰骋，编织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中心就在他躺的ICU病床上。他的指尖点击着这个世界转动的键盘。

他暗自庆幸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应该是轻轻摔了一下，就满头鲜血，后脑勺起了一个大包。他不是个当演员的料。

熊院长说，你能和我说话，够你偷笑啦。

罗索也来探望他，全副武装得像狗熊似的。

他费力地想抬起手，热情地招呼一下。罗索马上弯下腰，双手接住他的手，左手抽空拉过不远处一张小方凳，俯身靠近病床坐下。

罗索的喉咙里像刺入一根鱼刺，带有磁性的嗓子，一下子变了腔调。他口罩里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选择了不吭声。他想显得若无其事，豆豆眼却把他出卖了，里面涌出晶莹的泪花。在牛布斯眼里，豆豆眼里的泪花，像优美的雪花，像甘甜的露珠。

牛布斯问：东西拿到了吧？他问的是监控录像。

罗索笑着道：老板，你真把我吓坏了。缑主任吓得够戗，后生快神经了。马县长也吓得不轻。他没有告诉老板，他买了一大包营养品去看望被咬伤的马县长，马县长死活不收，他又托罗书田转交，马县长说送错人了。

罗索把右手从老板手上拿起来，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他继续说：你从手术室推出来，熊院长就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老板，咱们不是策划好的，就是后脑勺往地上一磕，血往头上一抹吗？你咋就能把脑袋给磕个窟窿呢？你这是要我的命呀。你三天三夜没醒过来，我三天三夜没睡觉。要不是熊院长，嫂子早把我当豆皮撕了。

牛布斯努力笑出声来：我命大啊……

罗索没提监控录像的事，但牛布斯相信他已经把监控录像已经拿到手了，要不然他的豆豆眼会乱跳的。监控录像是他们手上的一张好牌，却是G县领导头上的一颗炸弹，特别是他在大楼门口那一滚，特给力。

牛布斯相信300亩地很快就会落到实处，因为他自信自己是强者，胜利是强者的专利。

他想起前些日子的一天，寄情于酒中醉醺醺的他，忘记叫代驾，把市区马路当高速公路开了10多公里。好在夜深车少，加上运气好，没出事，也没碰上交警查酒驾。晃悠悠的腿把他带到三福堂的的琴房，这里有他的“如期”。“如期”是他牛家的又一传家宝，据说是傅青主依据在太岳沁水源头得到的一张琴图，用桐木、梓木耗时10年精心制成的。有文字记载，傅青主用此琴弹奏过司马相如的《如玉赋》，还在爱妻和儿子傅眉坟前弹奏过《凤求凰》。

此刻已是凌晨2：40，塑料薄膜般的月光，轻铺在三福堂工厂。

他坐在琴凳上，怀抱“如期”，眼前飘扬起马尾辫。

马儿啊

你快点跑

喂 快点跑哎

我要在300亩土地上

……

门砰地一响，惊醒梦中的牛布斯，“如期”在怀里一抖，他吓出一身冷汗。

他看见罗索摇晃着过来，一脸泪水：哥，我好难受。

他大着舌头说：我他妈的比你还难受。

哥，我想打人。

我想打我自己，你就打打我吧。

罗索往后退。

牛布斯笑了：你不打我，我自己打。

说着胳膊抡圆了，在罗索耳边一声脆响：啪！接着又“啪”，然后是啪啪啪，像过年放鞭炮似的。罗索也赶紧学老板之状，把胳膊抡圆了，啪啪两声脆响。

牛布斯眼珠子凸了，歪着脑袋问：感觉爽吧？

罗索感觉不出爽来，只是有点懵，这是打谁的脸啊？

牛布斯拉起罗索的手打自己的脸，边打边笑，笑得东倒西歪。

于是，两个人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打得格外用力，也格外开心。

13

牛布斯的豆腐夢越做越火。

在他看来，大豆产业未来可发展衍生5大产业：第一做菜，做餐桌上的生鲜菜品;第二即食产品，用豆制品加工即食素肉食品;第三豆制品饮料，类似的豆奶、豆奶粉、酸豆奶，做大之后会跟牛奶产业的规模相媲美;第四发酵型腐乳、霉腐乳，像日本的纳豆，是很好的营养产品;第五豆芽，也是一种蔬菜。他有足够的雄心把5大产业做大。有一次蛇城人大主任来视察，他急切地呼吁市人大要重视豆制品行业，不然豆制品可能会像饼干一样，被外资企业抢占市场。他对人大主任说，欧洲之行，我被欧盟超市里豆制品打傻了。他们超市里的品牌选择真不少，有的翻译成Tofou，有的翻译成Tofu，我的第一反应是国内出口的，细一看却是欧盟本土食品公司生产的。半斤豆腐2.99欧元，换算成人民币就是23块钱。此时此刻，豆腐已经不是中国超市特供，它也可以是Made in France、Made in Germany，欧盟人的味蕾决定了他们的豆腐除了原味豆腐，还捣鼓出各种各样的花样繁多的风味豆腐。比如烟熏豆腐，并且特别强调是用山毛榉的木头熏出来的。另外，他们还喜欢在豆腐里添加欧盟人熟悉的香料，成品出来五颜六色，宛如对豆腐进行了一场颜色革命。

加了罗勒的绿豆腐，加了西红柿和辣椒的红豆腐。面对黑森林豆腐，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加了什么变黑的？一看背面的配料表，居然是日本酱油，灵活运用了“原汤化原食”的美食第一定律啊。我当时就香菱附体，不禁拍案叫绝，真难为他们能想出来啊！比如下面这个加了菠菜和榛子的豆腐，我死活也想不明白，一个豆制品、一个绿叶蔬菜和一个坚果是怎么合并同类项的？欣赏完这些歪门邪道的豆腐，我理解了欧盟人看中国人红酒兑可乐的痛了。在这场浩浩荡荡的豆腐革命中，豆腐已经不是一块豆腐了，它是全球一体化的熠熠辉光，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滚滚车轮。我跑遍了欧盟的大超市，感到后怕，看到三年五载后，这些外资企业独角兽会轰隆隆开进我国豆腐产业市场。

这时有人进来，听脚步声是4个，随后进入他的眼帘。他们说是要给他翻个身，可没等翻完身，他就昏过去了。

太阳打了个哈欠，他又坠入黑暗，远远的天际间，茶叶游艇还在茶水里漂浮着。

又换了一届县领导，三福堂豆腐科技产业园项目被开发区管委会口头叫停，给出的理由是不符合规划标准。他找过县委书记、县长、分管领导多次，均无下文。后来连面也见不上了，拨打手机也不接不回，改为发短信求助，发了数十条也无一得到回复。马副县长悄悄告诉罗索，现在县里没有用地指标。

无奈的他只好提着一篮豆制品，看望退休的马副省长，现任蛇城市委书记给马省长当过秘书。在马副省长的过问下，蛇城市政府向G县下达农用地转用和土地征收指标300亩，其《建设用地项目呈报说明书》载明的申请用地单位为三福堂，用地项目名称为“三福堂豆腐产业园”。可用地指标下达了，县政府却不启动招拍挂向项目供地。一直过了4个月，不幸的消息传来，300亩土地征收指标给了一家央企。G县一把手说，央企是国家的，国有土地国家用，没毛病啊。

从那天开始，他向G县委和县政府呈送情况反映和求助材料，都碰到了隔音阻尼毡。与此同时，豆腐产业园污水处理方案也环评不过，说他三福堂违规占地，他三福堂行贿领导，他三福堂三番五次违纪违法触碰红线，各种流言蜚语像冬日的风满天吹。G县县委县政府明确表示，根据领导要求，不接受他任何投诉材料。

他方才感觉到，时过境迁，自己就是一只拖着大刀想做梁山好汉的螳螂。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绝口再不提300亩土地的事。他寄情于酒中，与罗索和姬小小一起喝得云山雾罩，找不着北。只有在醉态中，他的豆腐产业园梦能隆重上演。

14

老公，我的爱情被你这次意外给震醒了……

牛布斯细听天籁之音，他从声音里闻到了肉香体香，暖暖的绵绵的色色的。

老公，我也记不得多少天没吃饭了，每天就呡两口矿泉水。我吃不下啊，吃苏打饼干也吐。

我想天天来陪你，鬼医院却不让陪，找老熊也没用。我只能在下午4点半到5点过来，给你洗把脸，擦擦身子，和你说说心里话。你不知道，我好多次还想把呼吸面罩拿下来，好想看看你的脸啊。

每次来了就不想走，我怕你我阴阳相隔，接到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热吻。

我想给儿子打电话，可我又知道你不会让我把你的意外告诉儿子，这点咱俩总能想到一块。我又怕你深陷黑暗的蜘蛛网里出不来，怕儿子不能和他爸说最后一句话。

你的父母打你的电话打不通，我撒谎说你出国了，可能是忘了办全球漫游。我父母问你的状况，我也想撒谎，可话没说三句，就哭成泪人了。现在我的父母不光牵挂你，还牵挂我，一会问我吃了没有，一会问睡好了没有。我朝他们吼叫，他在ICU，我能吃好睡好吗？我妈当了一辈子政工干部，爱教育人，和我爸每天都过来陪我。她天天给我上政治课，讲了好多病人死里逃生的奇迹。结果我没倒，昨天她却倒了。现在你在ICU病房，她在神经科病房……

15

砰一声响，烟花在G县上空怒放，绚烂、高贵、神奇。侯书记亲自指导宣传部门，一通神操作，G县竟连续十多天霸占各类新媒体头条，赚足了眼球。位于白居易桥南的南方京东人工智能工业园工地，临时工杨承先想晚上早点回家和新婚妻子欢聚，放弃午休，开着挖土机加班开挖厂房地基。柔柔的阳光中，挖斗里突然金光闪耀，他停机跑下去，一时张大的嘴合不上了，回过神来便赶紧打手机报告业主。随后，他被一波接一波的人挤着，靠在白居易桥的桥墩上有些动弹不得。

蛇城考古研究所的专家们欢呼雀跃，抽调人马进行抢救性发掘。第6天，当阳光把洽洽河点燃时，共发现3座墓葬，经碳14测定，确认是西周的。出土文物100余件，其中一件铜盒引发国内外化妆美容界一片惊叹，铜盒内的混合红色残留物是女性化妆品，也就是说远在2700多年前，爱美的女性就开始美容了。夏分九州，G县属冀州。周代时，冀州又分为幽、并二州，G属于并州，此前只有文字和传说。如今物化实证，丰富的文化和历史信息，G县要争取在热搜榜单的地位，再保持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省市领导和文物领导要来视察，侯书记要带领班子迎接陪同。在等候的过程中，摩拳擦掌的侯书记掩饰不住激动，把正将接待细节过滤一遍的马县长叫来，本想聊聊已在他脑中酝酿的建一座以G县地标命名的西周古文化博物馆的思路，但话到嘴边却成了关于三福堂的指示。他指示马县长组织招商团队，针对三福堂豆腐产业园重新做一份产业研究和行业发展分析报告，和以前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一并给他送来，他再认真琢磨琢磨。侯书记到任后专门成立了一个精干的招商引资研究团队，就产业、行业、招股说明书、行业网站等在内的各种产业信息进行研究收集。这个团队直接听命于侯书记，今天侯书记对她委以重任，马自若心头火辣辣地热，太行王屋山轰然倒塌，南来北往的风八面浩荡，一股赴汤蹈火的豪情让她颤栗。

侯书记站在一辆工具车的拖斗上，现场一览无余。他俯视着车下的马县长，真诚地说，面对飞速发展的新时代，我们的认识和感受也要跟上去。就像你这样的美女，看到一件时髦衣服：哟，好漂亮啊！如年轻人看到手机，哟，华为又出新型号啦！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坚持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尊重和强化企业的市场主体地位，让政策更具包容性，更有温度，让越来越多的企业家感受到我们这片热土对他们的真诚和厚道。昨天看了你的报告，我的脑子翻腾了一夜，三福堂的事引发我重重思考。如何抓住招商引资的关键，精准招商引资、招才引智，把一批好项目的招商、洽谈、储备、落地等各个环节抓紧抓细抓实，需要我们多多研究啊。我建议，以我为组长，你为副组长，组建一个工作小组，对招商引资定期重点研究，做到想透、说清、干实，一张蓝图绘到底。三福堂产业园，就算是咱们小组的第一个课题吧，你具体负责起来，直到投产见效。咱们G县地理位置不好，区位优势没有，资源禀赋不优，产业结构不合理，天生的跛脚，如果是循规蹈矩，被动式接盘，连守住基本盘都困难。如何让手中的一把烂牌打出王炸，需要强化规范性和科学性，需要善于冒风险，敢于冒风险。我甚至考虑，像三福堂这样的既涉及民生，又能大量安排劳动就业，还能为GDP做出贡献的企业，我们G县是不是可以考虑部分甚至全部免费供应土地呢？

马自若没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她也不敢想。

她真想掏出手机，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传递给牛布斯，她还想一会送走市委书记和省文物局长后亲自开车去医院看望牛布斯，更浪漫一点就送束鲜花……

16

夜的蛇城是安静的，洽洽河水和花草树木是安静的，东西的街和南北的路是安静的，飞驰的汽车和守候的路灯是安静的，灯光秀夺目的中海大厦和人群沸腾的万象商城是安静的，烟火鼎盛的崇善寺和威仪浩荡的文庙是安静的，陶寺遗址观象台是安静的，应县木塔也是安静的，只有他牛布斯躺在小雪飘飘的病床上，俯瞰孤寂的世界。他像一只蝙蝠在一栋栋摩天住宅楼缝隙里掠过，无数窗口瞪着黑洞洞的眼睛。

他躺在病床上，终于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女人坐月子会得产后抑郁症。

他决定把这次病当作他人生的一次修行，要和孤独、抑郁打一场太极拳。他想起了多年前在书本上看到的约瑟夫·坎贝尔，一个人在森林里一呆就是5年，在孤独中通过不断地阅读和思考，发现了英雄成长遵循的模式，完成了英雄之旅理论，收获了神话研究成果。他还想到丹津·巴默，在海拔13200尺的喜马拉雅山洞中闭关12年，从33岁到45岁。

他用对300亩的产业园的憧憬、豆制品新品的研制和记忆的回味来活跃自己，变被动承受为主动成长。他要像一叶小舟，每天自由自在地穿梭在洽洽河上。

这是哪一年？前年？5年前？7年前？为了解决产品质量问题，他和罗索、亚平宁、生产科长忙完白天忙黑夜。有天半夜里，他从车间出来，伸着懒腰，看着天空眨眼的星星，莫名其妙地想姬小小了，尽管回家的路程，开车只有5分钟，步行也就20分钟，但他最终选择了和工人一起熬夜。那次，他在工厂自我封闭了4个月零11天，中间姬小小来过多次，拿他换洗的衣服，却没见不到他的人。他忙啊，在车间里面研究工艺，去大专院校请教专家，到兄弟厂取经偷艺，到国外学习。有次她来了，他正好在办公室，坐在沙發上睡着了，她舍不得叫醒他。

这天医生通知姬小小，他可以吃家里做的流食了。吃过饭后，他拿出想了好几天的问题问姬小小：假如给你一个好房间，给你好吃的好喝的，还有手机，还有WIFI，你能呆多久？

100年。

错啦！

他不好意思地告诉姬小小，昨天晚上，他畅想着从工厂走到家里，从家里走到工厂，再从工厂走到家里的惬意。他还享受着在家里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厨房，从厨房走到书房，从书房走到厕所，再从厕所走回到书房，从书房走回到厨房，就那么来来回回走着的欢畅。

姬小小摸着他的手，泪眼汪汪的。她告诉他，她更是天天做梦，在家里，在车里。昨晚她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亲自把老厂的地批出一半送给她搞房地产，要她盖蛇城最豪华的商品房，因为高价房能满足人的虚荣心。

他回答：这的确是个梦！

17

牛布斯的光头留不成了。三福堂的男人全是光头，一根头发落到豆制品里，就相当于一粒老鼠屎掉进饭锅里。姬小小指着他脑后大大一块PEEK说，太影响蛇城申办文明城市了。他试着用修复过的脑袋看即将到来的春天，300亩地是春天里的花骨朵，被一排纽扣锁着，正等待春风来解开。

牛布斯从ICU病房转到高干病房第30天的清晨，他和老婆姬小小在窗户透进来的带着迎春花香的阳光中谈笑风生时，缑主任拿着一摞文件进来，他身后没看见马县长。缑主任办事神速，招拍挂环环紧扣，《成交确认书》和《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出让合同》在规定的时间内签署。姬小小说后生长胖了，牛布斯说缑主任辛苦。缑良闪着牛眼说：侯书记前天在招商引资工作小组定期办公会上专门表扬了三福堂，说他很欣赏牛老板做大做强当行业老大的激情与豪情。企业要想大发展，就要在更大的坐标系中谋划，敢与高手论高低，以永远在路上的姿态，冲在最前列。侯书记还说，他详细调查过牛老板，像牛老板这样善于研究市场、分析市场、见微知著、专业精准地制定企业博弈战略和发展规划的企业家，只要不触碰生态环保、安全生产、行贿等违纪违法红线、底线，G县人民都张开双臂欢迎！

末了，缑主任谦恭地说：以后咱们就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希望牛老板多多指教。

牛布斯说过奖。他叫过罗索来，表扬了他，最后说：那个东西没用了，要毁掉。

罗索一愣：啥？

牛布斯说：还能有啥？

罗索脸一烂，笑道：我堂弟说那晚监控设备坏了。

18

牛布斯要出院了，太阳甜甜地钻在熊院长眼里，牛布斯抓住他的手不放，说：当年熊老爷救了我老爷的命，今天你又让我重回人间。

牛布斯所说的熊老爷救他老爷的故事，是他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的八月十五晚上，一家人在阳台上赏月亮吃月饼时，他父亲满含热泪给他讲的。这个特殊的故事，在温暖的人情被金钱冲刷得薄如纸绢的年代，深深刻在带着红领巾的少年的心田，让他常忆常新。故事的大概经过是这样的：蛇城有个拱极门，拱极门内有个坝陵桥，坝陵桥有个富翁叫张百万，张百万育三子二女，二女玉珠从小与晋源的曹家曹文璜定了娃娃亲。不料有一年，一个响雷轰 隆隆过后，曹家被雷击中起火了，家道从此中落，张百万心疼女儿，想另许他人。玉珠喜欢文璜，二人便私奔，路过柳巷牛家的三福堂豆腐店时，玉珠双脚早已起泡了。牛布斯老爷同情他们，便将自家拉磨的毛驴借给他们。第二天，张百万发现二女儿不见了，怀疑是跑到尖草坪的大姐金珠家了，便率人到尖草坪寻人，里外翻了三遍也没找到玉珠，却在衣柜里发现了个和尚。为了保全大女儿的名誉，他们把和尚打晕，连衣柜一道抬回坝陵桥。张百万以为和尚死了，谎称二女儿暴病身亡，为和尚穿上嫁衣停于灵房。不想后半夜和尚苏醒了，三十六策走为上策。和尚路过三福堂豆腐店时，偷了牛家一身工作服替换掉嫁衣，中途在起凤街纯阳宫旁偶遇一妇女，色心大发上前调戏，被杀猪回来的丈夫发现，一刀抹了脖子。和尚命案和张家走尸案，一时间轰动蛇城。县令开堂公审，有熟知的人指认和尚所穿衣服为牛家的工作服，长颗猪头的县令认定牛布斯老爷便是凶犯，不招就棍棒伺候，直接让老人家驾鹤西游。熊院长老爷前来祭拜，含泪检查了尸体，招呼牛家不动声色地把死者连夜转到熊家。经过熊院长老爷十天十夜的精心治疗，牛布斯老爷重回人间。因案情在身，他在熊家藏了半年，直到提刑按察司揭开案情真相，还老人家清白，才得以还家。他的父亲给他讲时眼含泪光，对他说，熊家对咱牛家恩同再造。但父亲没给儿子讲他爷爷的爷爷和群狼搏斗救熊院长爷爷的爷爷那个更久远的故事。

侯书记和马县长专程来接牛布斯出院。

侯书记亲自为牛布斯打开车门，对他说：你是三福堂最核心的竞争力。作为一个有作为的企业家，你还要继续运用电商、大数据、云计算、AI等新技术、新业态、新模式，嫁接改造传统产业，培植战略性新兴产业，走在时代发展的前沿。只要你不搞利益输送，不搞拉拉扯扯，我侯双收乐意为三福堂站台。

牛布斯穿过侯书记的耳朵看拖在后面的马县长，她已在罗索的搀扶下钻进大众SUV车。他和凑上来的像头牛的缑主任握手说，再见。

第二天，罗索伤心地告诉老板：马县长住院了。

咋啦？牛布斯眼瞪了。

累倒了。

牛布斯突然想把自己的腦袋拧下来，扔进豆腐老汤锅熬锅好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