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2012年初春，原江苏电视台台长苏子龙先生约我去采访守岛民兵王继才和妻子王仕花，他希望我去连云港开山岛，面对面地触碰一下那两颗看似孤独，但信仰却极其坚定的灵魂，然后再用艺术的真实性去丈量平凡与伟大究竟相隔着怎样的距离。

那次上岛，除了江苏省军区政治部和连云港警备区政治处派员陪同外，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的杨荣生，也带着摄影团队将我的采访过程全部纪录了下来。那时，王继才和妻子王仕花的守岛事迹已散见于报章媒体，人们在为他们的精神取向表达钦佩的同时，他们似乎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坚持不懈的付出，确实包含着某种稀缺的珍贵精神。有一个细节可以佐证，当王继才讲述应邀前往北京参加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国旗护卫队向他赠送国旗时，王继才一再催促妻子王仕花把那面国旗从箱子里取出来，然后让我在那面国旗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这个细节让我联想起另外一次采访经历。2005年，我去西沙永兴岛开笔会，警备区政委告诉我，永暑礁是共和国最南端海域的哨所，面积仅有一个篮球场大小，3个守礁战士为了打发日复一日的寂寞，专门养了一条狗，结果那条狗在极度潮湿的环境下，患上了关节炎，最终因活动受限跳海溺亡了。一次解放军总政文工团派艺术家到西沙群岛慰问守岛官兵，当彭丽媛听说永暑礁还有3个战士没能看到演出，她坚决要求前往永暑礁为可爱可敬的士兵唱了几首歌。彭丽媛的爱兵之心深深感动了3个年轻的战士，他们一致决定，把海礁上唯一一根种植成功的黄瓜摘下来，送给彭丽媛解解渴。

那根只有钢笔粗细、筷子长短的黄瓜，是战士们休假结束重返永暑礁时，用背包背来的土种植的。王继才和王仕花守卫的开山岛同样没有泥土，在30多年的守岛岁月中，他们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也没有动摇使命与初衷，这样的坚定足以让我感受到什么才是灵魂的纯粹，而我的采访恰恰就是为了还原高贵的生命底色。

2021年7月23日

“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酒的妙处了”

开山岛位于素有“欧亚大陆桥”、亚洲“桥头堡”之称的连云港市东南44海里，距古老的燕尾港港口12海里。开山岛的海岸线623米，面积0.013平方公里。1937年，侵华日军曾将开山岛作为登陆跳板攻占过连云港。因此，当战争的硝烟散去，当新中国的主权回归人民，开山岛便成为连云港的右翼前哨阵地，由一个整建制海防连在此驻扎，直到1985年底部队因实施整编全部撤离后，王继才和王仕花夫妇在灌云县武装部的安排下，先后被送上开山岛，并以海防民兵的身份承担起守岛重任。

王继才出生在灌云县鲁河乡鲁河村，1978年，王继才高中毕业后回乡种田，他干活从不惜力气，所以才种了3个月地，便当上了生产队的小队长，不久又兼任了大队民兵营长。

王继才的表婶是王仕花的姑妈，在表婶的撮合下，王继才跟王仕花见了第一面。王仕花的家在灌云杨集乡，高中毕业后被安排在杨集小学当老师。见面回来，表婶问王继才对王仕花的印象如何？王继才说：“脸模子长得蛮端正，就是个子比我矮一截，不过她人品不错，知道我家里穷，说哪怕不给彩礼，她也愿意嫁哩。”

1984年农历正月初六，王继才把王仕花娶回到漏雨透风的家中。王继才问：“嫁给我，你会不会后悔？”王仕花：“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不后悔。”

清贫简单的生活就这么平静地重复着。1984年底，王继才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生产队实行了分田到户，王继才曾多次跟王仕花描述过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你在杨集教书，一个月有十几块钱的收入，我在家里种地，只要不遭灾、不偷懒，一年的收成绝对不会少于200块，等到女儿念小学时，我们肯定能盖三间砖瓦房。”

就在王继才为今后的日子辛勤劳作时，1986年7月13日，灌云县武装部政委王长杰托人捎来话，让王继才立即到武装部去一趟。王继才是民兵营长，他以为武装部领导找自己，肯定是布置夏季训练任务。于是，丢下手里的农活便去了县城。到了武装部，王政委略思片刻，问道：“燕尾港外海的开山岛你可听说过？”

王继才说：“岂止听说过，两年前我们还上岛搞过训练呢，您忘了？”

王政委脸上的神情嚴肃起来：“去年，开山岛的守岛部队撤离后，连云港警备区就把守岛任务交给了灌云县武装部，我们已先后派过4批民兵上岛，但他们都没有坚持下来。经过认真研究，武装部决定派你去守开山岛，希望你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

王继才一听就急了：“我家里有地要种，有老婆孩子要管，有年老体弱的父母要养，派我去守开山岛，家里怎么办？”

王政委说：“你说的情况我们都认真做过了分析。困难人人都有，但觉悟各不相同。你是民兵营长，到底是家大还是国大，你不至于犯糊涂吧？”

王继才当然不是一个糊涂人。他知道，组织的决定是对自己的信任。身为民兵营长，去守一段时间海岛，既是责任也是义务。

回到家中，王继才不敢看媳妇的脸，编着瞎话：“武装部抽我去集训两个月，明天就动身哩。”

王仕花一听就犯起了急：“两个月？这两个月地里的庄稼怎么办？我和孩子怎么办？”

王继才无言以对，只能顺着瞎话朝下编：“说是两个月，没准十天半月就结束哩。”

第二天早上，王继才在燕尾港码头和王政委见了面。送他上岛的渔船上，除了装着米面油盐、蔬菜煤炭，还有淡水以及两罐豆腐乳和60瓶老白干。王继才说：“我从来都不喝酒的，这些酒就别带了吧。”王政委说：“岛上的日子比较单调，喝点酒既可以袪湿，又可以解闷，等过些日子你就会知道酒的妙处了。”

“如果我现在把这面国旗重新升起……”

酒的妙处，王继才在上岛的当天夜里便有了深刻体验。当渔船停靠在开山岛的军用码头，大家一鼓作气把船上的东西卸下后，王政委对王继才交代了守岛的具体任务：一是密切观察海上有无可疑走私船只。二是仔细监视是否存在偷渡外逃迹象。

渔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点一点消失后，王继才顾不上把堆放在码头的东西搬回用石块垒砌的营房，便围着面积仅有0.013平方公里的开山岛绕起了圈。在这座礁石嶙峋的海岛上，除了老鼠和海蜢外，没有一寸土，没有一棵树，甚至连一滴淡水都没有。

从未体验过孤独的王继才，面对苍茫的大海，面对狰狞的海礁，胸腔里越跳越快的心脏陡然发起了虚，一口气就把满满一瓶老白干全都灌进了胃里。然而，酒精并没有对王继才惊恐的情绪产生任何稳定作用，那天夜里，当他拎着菜刀，壮着胆子把营房大门加固严实后，便发誓：“熬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只要有船停靠这座孤岛，哪怕撤了我民兵营长的职，我也一定随船离开！”

令人遗憾的是，直到第三天早上，王继才才看见一艘渔船缓缓地驶过。他扯起嗓门大喊，脱下衣服拼命摇晃，可渔船没有一点反应，继续朝着既定的方向行驶，消失在大海深处。

失去希望的王继才，为了打发孤独寂寞的日子，开始对开山岛的地形地貌反复进行观察。他在一座废弃的山洞里，发现了一面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国旗。王继才猜想，这面国旗肯定是守岛部队撤离前，某位不知名的士兵连同自己的青春悄悄存放在此的。他想，如果我现在把这面国旗重新升起，这个士兵在遥远的地方会不会面朝大海立正敬礼？

在这种奇特又有点神圣的念头驱使下，王继才抱着国旗一步步登上开山岛的山顶，他按照升旗的步骤，把旗帜高高升上旗杆顶端，又模仿军人的姿势，向国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种没有队列、没有军乐，只有轰鸣的海浪和呼啸的海风为他作证的典礼，居然令这个刚刚还孤独烦躁的守岛民兵，突然就在灵魂深处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弛与解脱。

那天，王继才在旗杆下坐了整整一天。他想了很多，他不知道父亲的哮喘病是否有所好转？不知道地里的庄稼是否在茁壮成长？当然，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老婆孩子，他不知道一向温顺的妻子跟自己重逢时能否原谅丈夫的不辞而别。

在一遍又一遍的默问中，太阳渐渐沉入了海底。王继才降下国旗返回营房，营房的墙壁上留有自己百无聊赖时写下的打油诗：“开山是鼠岛，遍地苍蝇飞，神鬼都难熬，若能返家去，永远不上岛。”晚上吃飯时，王继才每喝一口酒，就用菜刀刮掉墙上一个字，直到瓶中见底，字迹刮尽，他才一觉酣睡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王继才又带着国旗登上山顶，他除了再次将国旗迎风升起，还在开山岛的观察哨里，第一次举起武装部为他配备的高倍望远镜。这种自觉履行使命的瞭望尽管同样孤独寂寞，但眼前的国旗和脚下的海浪，却分明有了生命的灵动与思绪的舒展。

“你如果不肯跟我一起回去，我就带着孩子到开山岛来陪你”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继续着，直到王继才在营房墙壁上刻出第48条横杠的那天，县武装部派来的补给船才第一次停靠在开山岛码头，随船登岛的还有妻子王仕花。当这个小学老师站在久别的丈夫面前，她看到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野人”，还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异味，满肚子的委屈在撕心裂肺般的哭喊中爆发了。她一面哭一面埋怨：“你为什么不把胡子头发铰一铰？为什么不把身上的臭味洗掉？”

王继才说：“没有剪刀，我想铰也铰不成。”

王仕花又问：“那你为什么连澡也不洗？”

王继才说：“没有淡水，我想洗也洗不了。”

登岛前，王仕花曾和王政委提出让王继才撤离的请求。王政委明确表示，去留应该由王继才本人决定。王仕花帮丈夫剃完头，刮净胡子，见自己的男人仍然没有流露随船下岛的意思，不由就犯起了急：“你如果不跟我回去，我就带着孩子到开山岛来陪你。”

王继才原以为妻子说的是气话。岂料，王仕花回去后便递交了辞职报告。一个星期后，这个性格倔强的女人自己花钱租了一条渔船，带着一大堆日常所需再次登上了开山岛。王继才万万没想到妻子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居然都没跟自己商量，当即就冒出一头恼火：“你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啊！我告诉你，一旦遇到台风不退，一旦发生缺粮断水，到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时候，你连哭都来不及哩！”

王仕花似乎早已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所以任凭丈夫怎么责怪，她只顾把带来的物件朝营房里搬。直到晚霞洒满了海滩，直到王继才从山顶降下国旗，原本凌乱的屋子终于被女人的双手收拾得整洁有序。晚上，她主动陪丈夫喝了两杯酒，趁着酒意，她把内心的想法吐了出来：“我知道你这回上岛，三年五载肯定是回不去了。一个女人能跟说话算数的男人守在一起，吃天大的苦那也心甘情愿啊！”

王仕花上岛不久便再次怀孕。她经常问丈夫：“我们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呢？”王继才说：“你我在开山岛守岛，算得上是名副其实保家卫国，依我看，孩子就叫志国吧。”

“志国”的预产期是1987年7月9日，6月底，王继才跟燕尾港武装部联系，让他们过两天务必派船来接妻子下岛。可是，他哪里知道，燕尾港从7月1日正式开始休渔期，开山岛四周的海面上，原本经常能看到的渔船，一夜之间便全没了踪影。更为糟糕的是，当年的第11号强台风已逼近到开山岛海域。

望着白浪翻卷的大海，王继才的心整夜不得平静，王仕花更是万般惊恐。电话，王继才已经打过无数回，可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条件下派船营救，其结果无疑是葬身大海。

7月9日上午，王仕花的肚子剧烈疼痛起来，身处绝境的王继才再次将电话打到了燕尾港，接电话的是燕尾港武装部长的妻子，这个稍懂接生常识的女人，冷静地指导六神无主的王继才：“你赶紧把剪刀准备好，把棉背心撕成布条。剪刀放在炉子上烧红消毒……”

双腿发抖的王继才，在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接生了开山岛有史以来诞生的第一个婴儿，志国在父亲的祈祷和天老爷的庇护下，带着嘹亮的啼哭降临到人世。

“哪怕是要我的命，他们都别想在眼皮底下干成一件坏事”

小生命的诞生，在打破开山岛沉寂的同时，也给守岛者的生活增添了额外的经济负担。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所需，王继才两口子每天在退潮时去赶海，然后托路过的渔船把海货带到燕尾港去卖。如果运气好，赶一天海也能挣到块把钱。

一天夜里，两口子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异常响动，他们刚把房门打开，两个陌生男人便挤了进来。王继才见状，伸手就从床头摸起了刀。陌生男人说：“你别紧张，我们不是来要命的，是来跟你做生意的。”说着，将一只蛇皮口袋朝桌上一掼：“你打开看看。”

王继才打开了那只蛇皮口袋，是厚厚一摞捆扎整齐的人民币。王继才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一阵惊恐之后连忙把袋塞回对方的怀中：“我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我是人不是鬼，叫我做违法的鬼事绝对不可能。”

陌生人说：“你先别把发财的路堵死，开山岛有几个隐蔽的山洞，过些天，我们会带一批人上岛，只要你同意让他们在山洞里躲一躲，夜里有船在码头停靠时，你不向警备区报告，这10万块钱的生意就算成交了。”

王仕花知道丈夫脾氣耿直，为了避免发生冲突，她连连把对方朝屋外推，假装答应：“有钱不赚，除非是守岛把头脑瓜守呆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继才就通过燕尾港武装部，分别向连云港警备区和灌云县人武部作了情况汇报。王继才说：“从1986年开始守岛，到目前我共向上级报告过9次案情，其中成功抓获走私偷渡分子6批。那些蛇头一般会对我采取贿赂与恐吓两种方式。但蛇头无论给我多少钱，哪怕是要我的命，他们都别想在眼皮底下干成一件坏事。”

漫长的26年，开山岛见证了不离不弃的爱情奇迹

在漫长的26年守岛生涯中，王继才两口子平均每年才有一次下岛探亲的机会。1995年10月22日上午，王继才突然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说一直重病在身的老父亲只剩下一口气了，老人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再看一眼长年不在家的儿子。

挂断电话，王继才两口子犯起了难。因为这一天恰逢江苏省军区领导要上岛检查工作。连云港警备区和灌云县武装部为此已做了大量前期准备，除了相关汇报材料和装备器材的定位，就连山顶上的旗杆也由木质换成了金属。王继才暗想，省军区领导上岛检查工作，守岛的民兵却不见了踪影，那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王继才说：“父亲是10月22号中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父亲刚走，哥哥再次打来电话，他哭着责怪我是一个不孝之子。当时，我和妻子正在向省军区领导做汇报，大家看我们不停地流眼泪，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的老父亲刚刚断了气，你们如果允许的话，就让我和仕花一起，面朝大海给父亲磕3个头吧。省军区领导不仅同意了我的请求，还在国旗下面集体敬了庄严的军礼。”

2005年底，连云港警备区宣传科的胡积权，得知王继才夫妇坚守开山岛的事迹后，很快写出新闻稿刊登在原南京军区《人民前线报》上。不久，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媒体先后前往开山岛采访，王继才夫妇为国守岛的事迹很快被当年在开山岛驻防的连长看到，老连长带着妻儿从老家徐州重返海岛。面对整洁的营区，面对鲜艳的国旗，老连长感慨万千地说：“开山岛过去由一个整建制连队守卫，大家仍然会感到孤独寂寞，你们两口子在岛上一守就是20多年，这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才能坚持下来啊！”

守岛民兵王继才夫妇的感人事迹，引起省军区首长们的高度关注。政治部主任吕先景将军在开山岛实地调研后，指示连云港警备区和灌云县武装部，务必要把王继才夫妇的生活保障好，要让他们在守岛的同时，也能深切感受到党的温暖。

2011年国庆，王继才夫妇作为嘉宾应邀前往北京，出席央视庆祝国庆文艺晚会。开山岛上没有电，更没有电视信号，25年来他们几乎没有看过电视，直到2011年春节前，江苏省军区为开山岛安装了风力发电机和卫星信号接收器，他们才在除夕之夜第一次看上了春节联欢晚会。

26年，9000多个日日夜夜，对于人的生命来说已经足够漫长。26年，9000多次日出日落，开山岛上的红旗已经更换过150多面。王继才和妻子的皮肤，在咸湿的海风侵蚀下，已呈现出斑驳的鱼鳞状。有位著名老中医在为他们做身体检查时说：“通常情况下，人们在海上只能生活半年，超过极限就容易患上风湿病、皮肤病。王继才夫妇能够在开山岛坚守26年，除了他们拥有强大的意志力，更为重要的一定来自爱的奇迹。”

胡存廉：记者、编辑、作家。曾任《现代家庭报》编辑部主任、《都市文化报》副总编辑。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先后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报告文学奖、中国新闻奖以及电视金鹰奖、原总政治部金星奖等。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