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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我们之间

2021-09-05唐糖

西湖 2021年9期
关键词:后脑美好记忆虚构

唐糖

……我承认我没头脑,和每个出外打工的人一样,勤劳换来的只是一家人不至于饿肚子,并不能给孩子提供好的教育,哪怕是一丁点的鸡汤。也不能孝敬父母,天伦之乐只是一个奢侈的词语,我时常幻想什么时候山区有头脑的人可以发财,而勤劳朴实的人也可以不用为吃喝发愁,能买得起一辆面包车,不必为买一袋盐走一个多小时;孩子上学也不用天没亮就起床、摸黑赶路才不至于迟到;老人可以树下乘凉,不用年过古稀还去放羊。

——不为投稿的倾诉者

1

初春,八十六岁的外婆不愿出门,倚在床头,瘦瘦小小,看我收拾东西。我递给她一个褐色小熊玩偶,二十一年前的,包装还完整。

“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小熊是你给我买的?用你卖了一大筐栀子花的钱,是当时那个店里最贵的玩具熊,你没‘打嗯腾(犹豫)就给我买了。”

她摆弄着玩具熊包装上的紫色缎带,摇摇头,“不记得咯!”

“那你记不记得,有次舅舅带你出去吃了一顿鱼,你回来说一定要给我复刻出来,然后一条鱼,又蒸又煎又炖又煨,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最后端上来都看不见鱼啦……”

“真的呀?”她攥着纸巾擦下嘴角,牙齿掉得差不多后,这成了她如呼吸一般的动作,生怕口水溢出邋遢,然后如唱出来一般,语调起伏,“记——不——得——咯!啥子——都——记不得——咯!”

我没再问了。她曾给予我的那些美好记忆,都似变成鱼,从她脑海里游走了。不久后,她一定还会忘了我,那将是我们这一生真正的告别。我为此难过又沮丧,渴望找到抵抗遗忘的安慰。

这是写《月亮鱼》的种子。

2020年1月,当爱琴海涮洗过的阳光,铺在圣托里尼岛上,明净,温润。和家属随车往岛上的红沙滩。车在环岛碎石路上颠簸了一阵,工作群开始频繁弹出消息。原来,早前安排好的春节工作,因不明朗的疫情全部作废,要另起炉灶。红沙滩景不错,风也舒爽,很适合坐在地上聊工作呢!

其实,比起其他互联网公司“996”的“社畜”,我所在部门已经很人性化,领导和气,打卡弹性。但我依然在这几年没有过清清静静的几天假期。社畜到底如何才能拥有一个长假?而社畜又能否真正拥有理想的长假?

于是,写《双眼沉降在后脑》的契机慢慢浮现。而这个怪异的名字,来自某肩颈瑜伽放松时的最后一步:“……双腿依次向下伸直,放松双肩、整个背部,闭紧双眼。双眼沉降在后脑。你有没有感觉到整个人比起初更加舒展、柔软……”

到这里,我的第一篇创作谈就理应结束了。作为发表作品不超过两位数的写作者,我是羞于写创作谈的。毕竟,按前面所讲,我目前应该还处于“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自发写作”阶段,敏感于个人经验和日常真实感;写作于我,很大程度上还在表达我、抒发我、抚慰我。而作为初级写作者,过多谈论我,难免变成妄言和狂语。

可,字数不够。

2

那就斗胆再谈谈与我相关者,我们。

2018年,我开始写作、发表小说。彼时,我已经做了一年多的素人非虚构编辑,至今也是。通过这份工作,我可以相对容易地接触到不同类型的人,有中国赴中东、非洲前维和中校,在太平洋上钓鱿鱼的大哥;落魄逃债的富翁;给明星家做保洁的阿姨……也有程序员、外卖小哥、小镇杂货铺主、家庭主妇以及前面引文的作者——“不为投稿的倾诉者”,一位普通打工者,孩子与老人留守老家。

与他们的交流,拓宽了我的日常经验边界,也加深了我对复杂情感与现实世界的体认。在这个日益被虚拟化的世界中,他们充满真实的质感和生命力。可以说,非虚构,尤其是素人非虚构作品与作者,滋养了我,启发了我,让我想要写,想要与这些经验、经历相异的他者发生共振,寻找到从我通向他们之间的路径,想要经由“个人”而抵及“我们”,那无数个“我们”,多种多样的“我们”。

就像那位“不为投稿的倾诉者”。他的来信寥寥数语,叙述着与我没有交集的现实经验(我不是留守儿童,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但却触动我关于他、关于他留守孩子的想象。我把这种想象放进了《月亮鱼》。故事讲述的是留守女孩森森9岁生日当天,不仅没收到在外打工父母的电话,连从小到大照看她的奶奶也忘了她的生日。在夜里偷偷哭泣之时,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奶奶的美好记忆因脑力衰退会变成月亮鱼游走,于是她选择赌气,用自己同“忽视她”的父母之间的美好记忆去尝试交换,最终发现了爱与记忆留存的真正方法。森森的父亲,在我心中就是那位“不为投稿的倾诉者”。我或许成了森森,她和我都有抵抗遗忘的渴望,但她又有作为“不为投稿的倾诉者”的留守女儿的困境和个性。我与那位“不为投稿的倾诉者”在这篇文章中成为“父女”,成了“我们”。

《双眼沉降在后脑》中,“社畜”林月因为奶奶过世,意外获得了十天假期。原本想借此逃离工作,飞回千里之外的老家休息、聚会、旅行,抚慰被工作把控、捆缚的生活与心灵。但回家后,家人之间的龃龉、朋友之間趋于平淡的感情、买房换房的纠结、父母养老的隐忧和自身前途的渺茫等烦闷一拥而上,让她疲惫不堪。她想,自己一直想要逃离的“工作”,或许竟是她在世间摇摇晃晃的避风港。

作为互联网公司的从业者,我身边就有无数个“林月”,想要走向她们的内心,似乎容易一点。我们都一样渴望一个悠长而清净的假期,但真若天降假期,它却未必会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面对生活的种种琐碎纠缠和现实困局,貌似不自由、不自在的工作,竟未尝不是一条解脱之径、一项临时最优解。所以,互联网要取消“996”,内部反对的声音其实也不少。

3

当然,既然是寻找,就不一定能找得到;或者看起来找到了,也不一定是最合适的路径。

比如前文提到的维和中校,我们联系近四年,此前我编辑过他的稿件,也采访过他。他退役前后的故事都一样丰富、精彩。知道我准备写小说后,他还时不时地给我更新下他的动态并补充过往的故事,“这对你写小说有用”。他所讲述的某些真实细节,远比大多数文学虚构更具想象力,只可惜,这些故事我目前还未曾用上,几次提笔但终又搁置。“我”与“我们”之间的情感对接和形式转化,关乎见识、智识,关乎阅历、沉淀,也关乎小说写作内部既属世界观也属方法论的无数玄奥。

毕竟,我与他者之间相隔的“地貌”,可能比山河大海复杂,要学会走,学会跑,学会飞,甚而学会魔法,才能抵达“我们”。

病榻上的鲁迅,看着熟识的墙壁、书堆和外面进行着的夜,能深切地体味到“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他是精通魔法的人,我还在苦等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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