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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之城

2021-08-26许何

苏州杂志 2021年4期
关键词:太湖石苏州人大运河

许何

大运河的南段称江南运河,又称江南河,这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苏州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当江南河与苏州走到一起的时候,运河之城那仪态万方的美妙立即难以言表。

江南河曾经有一个名字叫漕运河,如果把时间推到两百年前,推到清、明、元、宋、唐,我们会看到令人惊喜的繁忙景象:

最引人注目的是满载粮食的漕船,一条接着一条,长长的,船上插着漕军的旗帜,穿着号衣的壮汉在船上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一眼望不到头的船队从宝带桥逶逦而来,在苏州南城墙下的护城河上一路向西,手忙脚乱地过吴门桥、盘门,再拐过来向北。这一带的河道越来越宽,自胥门馆驿抵阊门北码头,长五六里,“东西两岸居民栉比,而西岸尤盛,有一大湾,水尤深广,昔尝连西岸为湖,亦名曰夏驾湖,传云吴王避暑处。凡此河中荆襄川蜀大船多于东泊,盐艘商贾则于西泊,官舲钲鼓昼夜不绝,绮罗箫管游泛无禁,盖西阊之盛,自唐以来为然,刺史白公之诗言之详矣”。

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我们从乾隆年间徐扬所绘全长1255厘米、宽35.8厘米的《盛世滋生图》(俗称《姑苏繁华图》)长卷上也能得到证实:运河上船只拥挤,阊门至胥门的夏驾湾,川蜀大船停泊于东,商贾盐船停泊于西,官船往来其间,水上交通十分繁忙。

那条船队浩浩荡荡穿过万年桥了,在阊门下折向西进入上塘河,过渡僧桥、上津桥、下津桥,在两岸米行、商铺的注目礼下到达枫桥了。这一带是闻名全国的米市,“打听枫桥价,买物不吃亏”,打听米价的可不仅仅是苏州人,两浙、两湖、江皖,乃至四川腹地的米商们都在这里拥挤着呢。

目送那条船队隐入北上的运河烟波,我们还看到有这样的船只进入苏州城,泊进阊门和娄门附近的码头,那里的河边排列着体量硕大的官仓和义仓。要知道,清代只从江苏、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安徽、河南和山东8个省征收漕粮,每年的征收正额和耗米共为635万石。而苏州一府即征收正额米692000石、耗米442440石,合计1134440石。发达的农田水利耕织让苏州成为举足轻重的帝国粮仓。

☉ 江南河

当我们的目光在城里随意逡巡,自会看到各色船只或急匆匆或笃悠悠进入古城,从阊门入中市河、桃花坞河、学士河、道前河,从娄门入东北街河、平江河、麒麟河、胡厢使河、官太尉河。从船上下来的服饰各异的人们衣袂飘飞,由各自认定的水码头上岸,翩翩走进那些有着精美砖雕门楼的屋宇,这有一个共同的名称:会馆。这些在各省会馆中来来往往谈笑风生的人们都打得一手好算盘,他们如同奥林匹亚山上的诸神,在苏州城里运筹帷幄,山一样的货物、河一样的银两,都在他们手里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动辄赢利于千里之外。

米豆集聚,万商集聚,财富集聚。大运河是诸多集聚的不竭源头,运河之城由此容光焕发。

乾隆《吴县志》的字里行间语气颇为骄矜:“吾吴虽云一邑,而四方万里海外异域珍奇怪伟希世难得之货,罔不毕集,诚宇宙间一大都会也。”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清中期,苏州的光芒亦已遮盖杭州,成为全国最繁华的城市。纳兰常安如此评论:“近人以苏杭并称,为繁华之郡,而不知杭人不善营运,又僻在东隅,凡自四远贩运以至者,抵杭停泊,必卸而运苏。”连杭州人自己也承认:“吾杭饶蚕绩之利,织纴工巧,转而之燕,之齐,之秦晋,之楚、蜀、滇、黔、闽、粤,衣被几遍天下,而尤以吴阊为绣市。”

丝织业是这样,纺织业、刻书业、家具业、棉布业、鞋帽业、金银首饰业、玉器漆器业、书画装裱业……又何尝不是这样?

苏工、苏样、苏意,这些苏州风尚的代名词流行于明清两代,从生活方式到行为方式,举凡服饰穿着、器物使用、饮食起居、书画欣赏、古玩珍藏、戏曲表演、语言表达,无所不包。“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这不仅是炫耀性的风尚,更是品位、身份、境界的象征。苏州人在时尚领域始终牢牢控制着话语权,使得苏州的商品生产始终走在前列。无数精致、别致、雅致的苏样、苏作涌出苏州城里鳞次栉比大大小小的作坊,涌进河码头下恭候着的太平船,涌进大运河,涌入京都和运河边大大小小的市镇,这个老大帝国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搔首弄姿。

理解了这些场景,就会理解苏州河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水码头,在那漫长的时光里,寻常人家的水码头也绝不是仅仅为淘米洗菜而建。我们甚至可以大胆而浪漫地说,那都是因大运河而建啊!

甚至那每天吹进临河小窗的晨风,都传递着大运河的敦促;甚至那小小水埠头条石下轻轻的水拍声,都是来自大运河的邀请。

自古以来苏州人就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以最完美的开放姿态拥抱大运河。

遥想初心,大运河没有辜负苏州;环顾水城,苏州没有辜负大运河。

对于苏州,大运河到底意味着什么?流动,汹涌不息吞吐乾坤的流动。

一切财富、一切美妙都产生在流动之中。

城,绝不是为了阻隔流动,而是用一种最聪慧的方式来接纳流动,精巧地把那元气淋漓的流动,均衡分配给这座城市坊坊巷巷的表里方寸,化滔滔为汩汩,让城里的所有生命都那么温润水灵、生机勃勃。

大运河之波流过苏州,沉下来的是大运河的秘密,沉淀在苏州文化的性格深处。

大运河的流动是宽容的,普惠万物,不涓细流。她让苏州人懂得,只有这样,城市也好,人也好,才能葆有丰沛的生命活力。于是徽商来了,鲁商来了,浙商来了,六十多家会馆会聚的客商当以千万计,那才有了天下第一码头的盛况。如今常有各种媒体在统计人口之后,惊呼苏州成了超大移民城市,说大家都喜欢到苏州来安家创业,说苏州有气度有胸怀,苏州人笑笑,这有什么?伲老底子就是这样的。

是的,苏州人早就看懂了流动的奧妙。就说为人津津乐道的吴门画派吧,设若没有杭州王蒙、湖州吴镇、无锡倪瓒、常熟黄公望这元四家常在苏州交流切磋,哪会有之后吴门画派崛起的盛大气象?没有南京、扬州、上海画家与苏州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哪会有吴门画派之后的金陵八大家、扬州八怪、海上画派?风水轮流转,挺好!苏州人不争,也挺好。流动不仅带来财富、带来杰作,流动还带来胸怀与境界呢。

大运河的流动是平静的,静水深流,但那深流中埋着执着与坚定。如同都说苏州人的性格是柔软的,其实那柔软中亦有坚硬在。要弄清楚这一点,也许我们还得把目光再投向大运河,投向大运河上的另一道风景。

大运河上拥挤着的不仅是漕船、商船,还有其他各种船。

比如“戏子船”。《品花宝鉴》里的聘才因为“起旱”车价过贵,搭了“戏子船”去北京,船上教戏的教师是苏州人,学戏的孩子也是苏州人,“运河里粮船拥挤,走了四个多月,见他们天天学戏,倒也听会了许多”,水磨腔就是这样走向全国的。水磨腔啊水磨腔,其中就有运河水的殷勤滋润啊。要知道,这些孩子可是传字辈们的前辈。

比如“举子船”,苦读经年的举子们赴京赶考了,站在船头北望的苏州书生潘祖荫、吴大澂们心情忽而惴惴忽而狂放。几年之后,这些人又乘船南下了,到各地去做知县、道台、抚台、学政,他们中有人是有资格在开船前放炮的。

也有举家流浪的,比如俞樾俞曲园,他先是租太平船沿大运河离开苏州向南漂荡躲避兵火,后来又从天津南下再返苏州,终于在苏州成为一代经学大师。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船、这些人,我想说的是这些苏州人的身影叠在一起凝成的物象,这沉甸甸的物象来自太湖烟波,它们逶逦在大运河上很是引人注目,史书称其为花石纲。是的,我想说的是太湖石。若需深究大运河赋予苏州文化的性格,我觉得只要深究太湖石就行了。

是的,精致无疑是苏州文化最明显的特征,但她不是一味精雕细琢,她更注重从大自然里寻求粗疏和旷达,追求巧趣天成。苏州园林对太湖石的重用便是极好的例证。按理说,大自然里最冥顽不化、桀骜不驯的就数石头了,可是一旦苏州人把它们放进庭院,安置到亭榭台阁之间,立即像野狼变成了家犬,雄奇的依然雄奇,诡谲的依然诡谲,但都浸润上温驯的气息,变得精致典雅起来。那石头还是石头,却成了最精致的石头。天成的精致与人为的精致融合到一起就厉害了,真个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苏州人有一杆奇怪的鞭子,他们拿着那鞭子到太湖西山一赶,那些太湖石就像失散多年重逢主人的宠物一样,被赶起来,成群结队来到苏州,每走到一个园林门口,便分配一些进去,守望那儿的风景。苏州不大喜欢把自己放养到大自然中去,而是习惯于把大自然圈养到自己家里来。圈养的结果是雄浑不见了,野性不见了,最后只能剩下精致。苏州人对此似乎并不感到遗憾,此时他们眼里看到的不只是石头,他们更在意的是执着与融通。

谁能找到苏州人的那杆鞭子,谁就能打开苏州文化的奥秘。

不知道太湖石们是不是同意我这种说法,但我想它们至少在一点上与苏州人心有灵犀,这一点可以套用一句稼轩词的格式:我见苏州人多妩媚,料苏州人见我亦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踯躅在留园一十二峰之间,作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苏州人像太湖石,或者说太湖石像苏州人。你看太湖石那形状、那姿态,婀娜多姿,七窍流韵,糯是糯得来,嗲是嗲得来。苏州评弹分明是从那孔窍里飞出来的,高雅无比的昆曲分明是从那纹理里流出来的。太湖石又叫花石,是石头中的花;但如果想把这朵花玩弄于股掌之上,它又会变成花中的石头。苏州人也不只是糯和嗲,就像太湖石不仅有线条,还有硬度。太湖石是一朵沉甸甸的云。两千多年来苏州人的历史是从尚武过渡到崇文的历史,是从醉心于削铁如泥、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三尺宝剑,到神往金榜题名、状元及第的历史,但这并不等于说苏州人真的是面团、是云。有一出京戏叫《五人义》,作者是明末清初的苏州人李玉,这是一出反映明末时以“五义士”为首的苏州市民与魏忠贤阉党斗争的历史剧。这出“事俱按实”的戏还有一个名字,叫《我们苏州人》,听听,多么响亮,多么自豪!现在,苏州人的硬度似乎表现在他们软绵绵的固执上,让人乐于接受。都说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话,这话是讲苏州人说话好听,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即苏州人极少吵架,物以稀为贵,于是都想听听。苏州人很少吵架并非没有矛盾,而是他们深知有矛盾吵也没用,不如和气生财。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看到一个苏州人被真正说服过,除非他自己说服了自己。江阴强盗苏州佛,佛是不吵的,佛等别人悟。

大运河的恩宠在苏州城的历史里绵延闪烁,大运河的涛声在苏州人的性格深处起起伏伏。岁月之波的冲刷磨洗,让苏州性格焕发出别一样风采,我们甚至可以给这座运河之城取一个太湖石之城的别名,这绝不仅仅因为这里隐藏着最多最好的太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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