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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安溪:一座小城的反诈17年

2021-08-23徐天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30期
关键词:缅北安溪县安溪

在安溪县境内,多处都拦着反电诈、打击偷私渡的横幅。摄影/本刊记者徐天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晚饭时分,空气里弥漫着中式小炒的香气,路边的饭店人声鼎沸。吴洋蜷缩在巷子的角落,不敢出声。几名男子紧追而来,找寻他和同伴的踪影。

自从偷渡进入缅北,他们俩就处在失去人身自由的状态,胆战心惊度过了大半年,直到十多分钟前从那个“魔窟”逃出来。他们在异国陌生的巷子里飞奔,终于甩掉了“尾巴”,拦了辆出租车,报出目的地:中国国门。边防人员查问,你在缅北从事什么职业?吴洋说,KTV的酒水销售。多日后,他回到福建省泉州市安溪县,对家乡的公安人员吐露了真话,“我被骗去搞了半年的电诈。”

此时是2020年末,几个月之后,针对像吴洋这样滞留缅北的涉诈及偷私渡人员的劝返行动,在全国范围内层层铺开。包括安溪在内的许多县市都收到了上级下发的红名单,须在截止日期前,将名单上的人员劝返。

安溪是重点地区,需劝返人数一度高居国内第三位。作为中国大陆最早发生电诈案件的城市之一,过去的十多年里,许多安溪人成为电话那头操福建口音、行诈骗之事的电诈犯,安溪甚至一度被称为“骗子之乡”。

诈与反诈之间的反复较量,在这个小城从未中断。刚刚卸任安溪县副县长、公安局局长的杜双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全国正在采取的(反诈)措施,我们都采取过,大家遇到的困难,我们以前也遇到过。”从某种程度上说,安溪反诈正是中国反诈的缩影。

“纸醉金迷”吸引着年轻人

19岁的吴洋是怀揣着赚钱梦来缅北的。2020年3月,交友軟件上相识一周的女生跟他提起,亲戚在缅北开KTV,招募酒水销售,每晚只需工作几个小时,每月工资8000元,另外还有提成。

吴洋和朋友都心动了。第二天,他们就启程前往云南省保山市。机场外有人接他们,开车到了边境,准备偷渡。全国各地来的一二十人,被蛇头带着,在中缅边境的大山里穿行。天色已晚,山路陡峭,人随时都可能坠落山崖。

一夜之后,他们到达缅北,被一辆车接进KTV所在地。大楼前,有穿着军装、背着枪的人把守,楼内只有三四间KTV,其他房间门锁紧闭。吴洋惊愕地发现,地下室里还有一个水牢,里头的哀叫声断断续续传出很远。

看守给他们讲解接下来的工作,吴洋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电诈集团。他需要操作三四个手机,手机里只有一个不知名的社交App,看守说,许多玩网络赌博的人都用这个App。不同的手机注册App不同的账号,被拉进同一个聊天群,吴洋需要用话术打动网络那端的赌徒,“我今天在某某平台充了××元,赚了××元。”另几个号立即跟上,“我也是,我也赚了。”以此诱使他人到该平台充钱。

电诈在台湾兴起于1997年,又称为“台湾式诈骗”。福建警察学院侦查系副教授郑震指出,2000年后,台湾诈骗分子潜入大陆东南沿海地区建立诈骗窝点,实施诈骗活动,并迅速在全国发展蔓延。

安溪是福建泉州的下辖县,与台湾隔海相望,许多人从那时起走上了电诈之路。郑震以福建各地公安机关破获的128起电诈案件、抓获的345名犯罪嫌疑人籍贯作分析,安溪县独占大头,有146人。也就是说,案件受害者接到的电诈电话,有接近50%的概率,是安溪人打给他的。

电诈在安溪很早就呈现“传帮带”的趋势,甚至一个村都搞电诈,大家共同切磋,还有专门的“诈骗培训学校”及“诈骗点子公司”。村民对此的理解是,诈骗自古有之,两军对垒时常用,是一种谋略,对社会带来的伤害也仅是“骗骗人而已”,和偷抢并不一样。

安溪县委书记高向荣曾在魁斗镇看到一个“博物馆”,里面有不少因诈骗等行为赚到钱的人物榜单。他非常不理解,“没感觉这是一种耻辱吗?”2017年,高向荣在全县打击电诈的大会上感叹,有的镇村不推不动、推也不动,干部麻木不仁、熟视无睹,群众不以为耻、助长歪风。

电诈最猖獗时,安溪境内一天发出的手机短信达上百万条之多。设在安溪县魁斗镇的移动电话通信基站是“全亚洲最繁忙的基站”。大大小小的团伙,每天用群发器不间断发送各类短信,“六合彩特码”“恭喜您中了大奖”“代办各种文凭”,等待愿者上钩。

对选择干电诈的安溪人来说,相较电诈,贫穷是更抬不起头的事。安溪曾总结过涉诈人群的基本画像:年龄小、文化程度不高、经济条件差。电诈之风刚起时,安溪尚未脱贫,年轻人涉诈,是因为想靠电诈挣钱。魁斗镇的一名村干部曾总结说,农户一年赚不到一两万块钱,年轻人吃不了苦,不愿干农活,出去赚钱也没什么本事,再加上法律意识淡薄,很容易就学坏了。他们根本没想过,这是犯罪。

如今,安溪是全国百强县,2020年的GDP 是757.41亿元。县里的两大重要产业,涉茶总产值250亿元,家居工艺产业总产值超200亿元,大部分人都在从事与这两个产业相关的工作。两大产业都因搭上了电商有了更快的发展。安溪有36个淘宝村,10个淘宝镇。县城里流传着不少做电商暴富的故事:现在开摩托,三个月后就可以开宝马;有人白手起家,现在月入四五万元;外省人来县城学做淘宝,两三年赚了一千多万元。造富神话刺激着人们的神经,但与此同时,收入并不均衡,贫困人口在一年前刚刚清零,全县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2.5万元,低于全国平均水平。

吴洋一家人都在做家居工艺产品的加工,供货给工厂。吴洋学电子商务,毕业后开了网店,想将爸妈的加工产品销往外地。但网店销量始终平平,期待的一夜暴富并没有到来,他转而寻找其他工作,希望抓住缅北的“机会”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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