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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说起

2021-08-09樊健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4期
关键词:祥瑞三宝阿姨

樊健军

茹先生走到哪里,你呢,就跟到哪里。茹小雨说,这是给你机会,你懂的。

明白,我是茹先生的影子。我回答茹小雨,也有点替自己叫屈,不得不充当一个被动的旁观者。

茹小雨嘴边的茹先生不是别人,而是她父亲茹莱卿,茹莱卿是他的笔名。取这笔名是从哪里获得的灵感,茹小雨没说过,大概她父亲也没告诉过她。茹先生平时有保姆伺候,大凡茹小雨不得闲,或飞去了大洋彼岸的墨尔本,他外出才改由我陪同。每次外出,茹先生都是一脸平静,可平静中又有种庄重,是那种场面上的,教科书式的,年高德劭的,让人觉得亲近,又清醒地意识到彼此的距离,不可逾越,居高临下,是那种面对任何来访者时一成不变的神情,五官矜持,所有细胞按军人的队列排列,凛然不可侵犯。

这一路上,茹先生同往次没有什么不同。若说有不同,在于同行者多了个人,是个同他年纪相般的老太太,他让我称呼她杨阿姨。杨阿姨一头灰白的短发,身穿老式夹袄,夹袄是暗红的,束身的那种。加上瘦小的身材,乍一看上去,有种老太太的干练和精明,细看,脸色却没有茹先生同等的清朗,皱纹间似乎隐藏着忧郁,算得上是愁容的一种吧。我向她微笑,或为她做了某件顺手的碎事,或者询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时,她都在努力掩饰已经洇到脸上的愧怍和不安。她回复我以微笑,带着些许慌乱和仓促,好像还有一丝丝同她的年龄不相配的羞涩。

在高铁上,我一直猜测茹先生同杨阿姨的关系,是同学、同事,还是战友、老乡,甚至是昔日的情侣,哪种都有可能,哪种都不能确证。他们坐在前排,像对关系和谐的金婚夫妇,偶尔会轻声交谈,茹先生说,杨阿姨点头,杨阿姨说,茹先生点头,像在诉说往事,又像是向对方介绍尚不知晓的近况。高铁三小时,再换乘大巴车,又是三小时,大巴车才进站,下车的瞬间茹先生似有茫然,好像不知去处。原本说好有人来接站的,谁知被放了鸽子。杨阿姨解释说,杨白清临时见客户去了,是茶厂的,要定做茶仓。茹先生哦了声,上小巴时身子歪斜了一下,被我扶住了。后来我才知道,杨阿姨说谎了,她的儿子杨白清根本不会来接站,他的那辆二手车早被债主给开走了。小巴车走上一段国道,转入省道,道路慢慢变窄,弯道也多了起来。道路两旁都是高山,还过了两处隧道。这对年迈的老人无话了,都屏声息气的。茹先生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双眼睛总盯着窗外。而窗外正是稻子金黄的时候,山坡上的落叶乔木也在呈现绚烂的色彩。

车子进入一段更为狭窄的山谷,走不多远,就见到一座跨路而建的仿古牌坊,上书:水门镇。还拉着一道红底白字的横幅:水门镇人民欢迎您!茹先生的身体扭捏了几下,好像哪儿不适,或是某个部位瘙痒。我让司机放慢点速度,毕竟他们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车子摇来晃去,怕他们吃不消。茹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像是藏着话,但我没能品咂出来。出了山谷,视野豁然开朗,田野上稻浪翻滚,一簇钢筋水泥的建筑被包围在稻田中央,可能就是目的地。

茹先生抻长脖子,左顾右盼,明显有点按捺不住情绪。他一度弓腰想要站起来,但被杨阿姨箍住了胳膊,被迫老老实实坐着。她朝他耳语了几句什么,后者惊奇地看了眼前者,又转头朝向了窗外。司机按了几声喇叭,车子进镇了,拐过两条街道,靠边停在了一条街道上。街道不是很宽敞,行人也不多,从店铺里沿伸出来的货摊占了街道一半的宽度。下了车,仍不见杨白清出现,杨阿姨继续充当向导,带领我们走街串巷,茹先生边走边东张西望,目光是惊奇而疑惑的。不认识了吧?杨阿姨问。真不记得了。茹先生呵呵笑着回应,笑声里听得出尴尬和羞愧。不是记不得了,而是完全变了样。她替他打圆场,咱们脚下这块是稻田,那儿是鱼塘,鱼塘的东边,喏,那栋五层楼房的位置,是桑园。茹先生的目光随着杨阿姨的手势转动,她的手挥向哪边,他的脑袋就转向哪边,她的手似有魔法,随便比画一下,所向之处就倒回了几十年前的画面,田园故我,风物依然。街道变得更狭仄了,两旁的楼房参差不齐,有两段还呈S形。遽尔,街道被压榨成了巷子,几乎挨着人家的屋檐或围墙穿行,有两条奓着毛的狗一声不吭跟在身后,让我后脑勺生凉,腿肚子发麻。

从杂乱无章的建筑丛林中钻出来,就到了镇子的最西头,一幢独立的三层楼房被院子包围着。院子前有个门楼,门楼下蹲着两只石狮子。院子的大半都被大大小小的陶缸占据了,陶缸里养着各式各样的观赏植物。迎接我们的是杨阿姨的儿媳妇,杨白清的妻子,叫林翠玉。林翠玉称得上是美人,脸相很甜,声音细软,看不出真实的年岁。林翠玉同杨阿姨很亲昵,但亲昵中似乎对杨阿姨又有种莫名的敬畏。我们的住宿是林翠玉安排的,茹先生住二楼,我住三楼。三楼只是半边楼,另一半是楼顶花园,照旧是大大小小的陶制花盆。站在楼顶朝北望,是无尽的田野,往南的远处,快要接近山脚的地方,竖着一根巨大的烟囱。

以下是路三宝的讲述。

路三宝说,茹先生,您老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当年那个……拿走您铅笔的小毛孩儿。镇上的人都喊我三宝,我叫路三宝呀。

路三宝十三岁那年秋天,他母親旧病复发,上邻居家借煎药的陶罐遭拒,他父亲迫不得已将私藏的买烟叶的五角钱拿出来,吩咐路三宝去窑上买只陶罐。窑上是民间的说法,公社管窑上叫水门制陶厂。路三宝家距离窑上有三里地,要穿镇而过。路三宝原本可在镇上的供销社买只陶罐,但供销社的陶罐比窑上每只要贵五分钱。他父亲心疼那五分钱,让他去窑上买,反正孩子家的脚力惜着也是浪费,换不来钱花。路三宝老早就想溜去镇上玩,正愁找不到理由,这下可好,瞌睡虫遇上了软暄暄的枕头,正要过河就撞上了摆渡的艄公。他攥着那五角钱蹦啊跳啊往镇上跑,孰料乐极生悲,后来把钱弄丢了,招致他父亲一顿毒打,好几天走路腿都直打战。

路三宝将镇上有限的几条街走了个遍,没找到啥好玩的,带着十二分的遗憾朝窑上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脑袋都要转上好几个圈,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场面。他倒是遭遇了贾六朵,可人家对一个小屁孩不感兴趣。他也很自觉,主动躲到了电线杆后,贾六朵挺着对高傲的乳房,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她看都没看他一眼,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发现他。就在他快要走出镇子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那个男人个子高挑,身形瘦削,头发很长,把耳朵都罩住了。要是路三宝留这么长的头发,他父亲准会骂他是个小毛贼。那时节镇上流行的是寸头,每颗脑袋上的头发都挺精神地竖着,留长发的人一律被他们视为贼,这个观念也不知是哪个混蛋瞎咧咧出来的。可吸引路三宝的,并非男青年的头发,而是他的穿着,他上身穿件洁白的中山装,下身是条同样颜色的挺括的直筒裤。还有件道具,也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是男青年提在手上的柳条箱子,颜色虽然有些颓旧,可颓旧有颓旧的味道。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有了反差,又恰到好处,别说路三宝稀奇,连镇上的人也觉得陌生而稀罕。

几眼过后,路三宝就把他父亲交代的使命抛到了九霄云外,稀里糊涂跟了过去。好像被男青年拿绳子锁住了鼻孔,他慢慢收紧绳子,路三宝挣脱不掉,不得不一步步向他靠拢。男青年的腰板挺得笔直,步子是从容的,有点漫不经心。他朝街道两边左顾右盼,目光是新奇的,带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光芒。他是含着笑走进镇子的,那笑像秋天烂漫的阳光,把他的脸给染上了金黄。他的笑有点那个……那个……路三宝费劲地想啊想啊,才想到那个词语,对,傲慢,他的笑有点傲慢。他的下巴同脖子之间的角度比较大,使得他笑容傲慢的意味更加显豁。路三宝跟着走了半条街,渐渐发现,观察男青年的不只他一个,镇上的人差不多全都在盯着他,有的明目张胆,有的躲在避眼处偷窥。有几个孩子朝路三宝聚拢了,同他一块跟踪男青年。路三宝很想问问陌生人要到哪儿去,但看他的神情似乎很自信,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有个大胆的孩子拿手摸了摸外乡人的柳条箱,外乡人回头笑了笑,还做了个鬼脸。那个孩子调皮地还了个鬼脸。大家簇拥着男青年朝公社大院走去,男青年进了院子,他们不敢跟进去,只得停下来守在铁门外。男青年很快从院子里出来了,朝大院西侧那排低矮的房子走了过去。孩子们跟了一截路就停住了,没再往前走。他们像等待喂食的雏鸟般张开嘴巴,眼睁睁瞅着那个洁白的身影走进了最北边的那间鬼屋子。

以下是杨长玉的讲述。

杨长玉就是杨阿姨。

那些年,杨长玉做得最多的一个梦,就是不停地奔跑,漫无目的地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惊慌失措地奔跑。有时没来由地被陌生人追赶,那些人拿着绳子,或者挥舞着棍棒,她在梦里惊恐地想到,如果被他们逮住,就死定了。那些人像狼一般龇着牙,呐喊着,好像自己慢一步就要被他们撕成碎片。她拼命逃啊跑啊,一度以为摆脱了他们。当她停住脚步打算歇息一下时,蓦然发现前面已无路可走,一条浊浪滔天的大河挡住了去路。有时是她受人欺负了,哭泣着往家的方向奔跑,天空下着冷雨,还刮着北风。她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雨打在脸上,针扎般地疼。家终于近在眼前了,可是,当她冲进去的刹那,家遽然变脸了,不熟悉的门,不熟悉的窗户,甚至墙也是不熟悉的。有的梦里门敞开着,门洞就像巨兽的嘴巴,黑咕隆咚的大嘴巴,深不见底的大嘴巴,血腥的大嘴巴,只要她走进去,立刻就会把她吞噬掉。

类似的梦她做了大半辈子,哪怕到了窑上,仍旧被那种逃亡式的梦魇纠缠不休。

十五岁那年,她跟随父亲杨祥瑞来到了水门镇。那会儿,她已经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了。之前的那些朋友无一例外都被她弄丢了,丢在哪儿,她说不上。她同她父亲好像坐在一列火车上,途中不断有人下车,人越来越少,到最后空荡荡的车厢里就剩父女俩。她记得第一站,也许不是第一站,有个男孩,七八岁,冬天,他经常将他父亲的帽子偷出来,帽子太大,像只陶盆般扣在他头上,将脸的上半部分都遮住了。第二站,也许是第三站,她随同她父亲住在一条大河边,每天看见大河里船来船往,就没有一艘船靠岸的,即使偶尔有,也距离他们很遥远。她想到船上去看看,但始终没有机会上船。她父亲有时会抄了网兜捞鱼,但捞到的都是小鱼小虾,从来没捞到过一条大鱼。之后一站,是在玉米地边,浩浩荡荡的玉米地,就像那条大河,让人望不到边际。她从来没有单独进入过玉米地,生怕里面埋伏着妖魔鬼怪,生怕一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早上醒来从不赖床,赶紧穿衣下床找她父亲。她老是担心,父亲会不会扔下她走了。她见到他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咱們早餐吃什么呀”,而是“咱们今天去哪儿呀”。她永远猜不到下一站在哪里,父女俩没有走过回头路,每一站都是异地,都是中转站,都是暂时歇脚的旅店。这一路上,她父亲用豆浆油条、小鱼小虾、烤玉米爆玉米花,将杨长玉养大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一个懂事却内心封闭的少女。当她跟随在她父亲身后走进水门镇时,没少招来男孩子饥饿而又贪婪的目光,有个个头同她父亲般高大的男孩企图接近他们,被她父亲用右拐杖扫中了小腿,那个男孩猝不及防,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她父亲的左腿截肢了,走路要靠两支腋拐杖支撑。她不止一次见识过那支右拐杖的威力,它总能出其不意击中预定的目标,而且每次出击时它的主人都是单腿站立,像一棵白杨树般挺拔。她老是担心他会跌倒,可那是杞人忧天,他从来没发生过那种狼狈的情景。

父女俩到达镇上后,先是在公社大院住了不到半年,就搬到了大院西侧,也就是后来茹莱卿住过的那排低矮的土房子,在里面住了三个月,又挪到了窑上。来窑上之前的某天,杨祥瑞从箱子里翻出那身旧军装,穿着齐整,还让杨长玉帮忙将左边的裤腿挽起来,以免拖到地上弄脏了。再找出几枚军功章佩戴在胸前。然后,杨祥瑞就雄赳赳气昂昂闯进了公社大院。第二天,父女俩就搬进了窑上。窑上建有几栋土房子,一栋据说是职工宿舍,可从来没住过人,另几栋是办公楼、仓库和保管房。还有两间澡堂子,也没人使用过,沦为了杂物间。杨祥瑞卓越地发挥了制陶厂厂长的权威,将职工宿舍改成保管房,再将保管房装修成他的住所,给女儿辟出单独的卧室。保管房的窗户原本就开得很高,但他不放心,叫人给镶上了铁栅栏。为了驱除房间的幽暗,又揭开屋顶的瓦片,换上了几块偌大的玻璃瓦,等于打开了一扇天窗。晴天的晚上,杨长玉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屋顶外闪亮的星光。杨祥瑞还是觉得不够安全,又指挥制陶厂的工人把那些卖不出去的废品垒起来,围绕他的住所砌了道高墙。

咱们再也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围墙竣工的那天,杨祥瑞让杨长玉炒了几个菜,斟上两杯酒,强逼着女儿喝下了半杯酒。

杨祥瑞不许女儿去制陶的工棚,不许她同制陶的工人有任何接触。杨长玉绝大部分时间都处在那些废弃的陶罐的包围之中,有时也会走出院子,给她父亲整理一下办公室,给他泡杯茶。偶尔会去镇上买点日用所需,也是即去即回,从不逗留。她在制陶厂生活了三年多,都没几个熟识的人,更不要提说得上话的朋友。在制陶厂讨生活的人就那么多,难免会有照面的时候,久而久之,虽然叫不上对方的名字,但认得出是厂里的人。如果来了陌生人,一时不能发现,过几天,迟早还是看得到。

某天,她去找她父亲时,老远看见他正在场地中央教训一个人。杨祥瑞虽然很严厉,但那样训诫人还是第一次,不,那不能叫教训,应该说是欺负加捉弄。你,给我过来!他举起右拐朝一个瘦高个招呼,那个瘦高个迟疑了一下,发现场地上除了他没别人,赶紧小跑着过来。说,你为啥老是弓着腰?他虎视眈眈盯着对方问。我没有呀。瘦高个替自己辩解。还说没有?你瞧瞧地上的影子,都弓成一只虾米了。杨祥瑞蹾着拐杖说,来,听我的口令。抬头!瘦高个抬起头。挺胸!瘦高个挺起了胸膛。收腹!瘦高个绷直了身体。向后转,往前跑。瘦高个随着口令转过身,朝场地的一边跑去。

一二一,一二一。

杨祥瑞在瘦高个的身后喊着口令,瘦高个径直往前跑。

立定,向后转,往前跑。快到場地边缘了,他又喊着口令让瘦高个往回跑,转眼,瘦高个又回到了原地。

是个男人就给我挺直腰,听见没?杨祥瑞呵斥说。

那是杨长玉第一次见到茹莱卿,他来到制陶厂已经一个多月了。

接风宴的热烈不是那种吆三喝四的火爆,倒像寻常的家宴,很恬淡也很融洽,敬酒的,劝菜的,都有意克制自己的嗓音。茹先生的状态不像往常,有些拘谨,也不多话,多数时候都在倾听,适时微笑一下。偶然插一两句话,话也不长,极少超过两个字。倒是破了戒,喝了两小杯酒,路三宝再劝时,杨阿姨阻止了。林翠玉热了两回菜,大家依旧没吃多少。晚餐结束时都九点了,我本想给茹小雨去个电话,报告一天来的行程,算算时差,大洋彼岸已是午夜了,只得作罢。

第二天早起,我拨通了茹小雨的电话,简要说了几句。那些话说与不说,意义不大,无非在她面前表现一下,再往后,不知该说些啥。我对茹先生此行的目的不甚明了,他是故地重游,还是别有他图,没人告诉我。他干吗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只要负责他的安全就行。茹小雨打断我的话说。如果他长住呢?我问她。你就陪着他长住。茹小雨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挂断电话后可能觉得不妥,又发了条微信过来,他若是长住,等我回来接替你。

经过一夜休息,茹先生一扫疲态,精神似乎很不错。我下楼时,他正在院子里看那些花花草草。小武,过来看看,这花多美。他指着一盆细碎的粉红色花朵招呼我。我不认得那花,拿手机扫了一下,显示是蓼子花。你别老是拿着个手机,这叫蓼子花,河湾里多得是。我违心地附和了两声,说实在的,那花太细瘦,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早餐过后,杨白清仍旧没有出现,杨阿姨也没说原因,只征求茹先生的意见,我陪您去哪儿走走?茹先生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会选择制陶厂,谁知却不是。那,去河堤上看看?茹先生沉吟了片刻,才回答。没问题,您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杨阿姨答应得很爽快。

镇上距离水门河并不远,最近的一段不过两里地。出了镇子,满目都是秋日的田园风光,随便向哪里张望,都是斑斓的色彩。半道上,路三宝追了上来,并越过我们,到前面领路。拐两道弯,就见到了河堤上的白杨树,树叶金黄绚丽,连成一道堂皇的城垛,像是为了抵御其他色彩。公路同河堤相交处是个三岔路口,一座水泥桥跨河而建,径直向南。正是枯水季节,河床裸露,河对岸长有茂盛的水草,近水的多是水菖蒲,水菖蒲后面是大片的蓼子花,同我在院子里见到的细瘦模样完全不同,宛如浩瀚的云海。一行人顺着河堤往东走,河堤上的路面宽敞平坦,河风凉爽宜人。茹先生走走停停,大家都跟随他的节奏,磨磨蹭蹭,犹犹豫豫。他好像在寻找什么,却又不能确定。每走一段路,他都要停下来朝周边打量一会儿,有两次还折身往回走,终究没能有所发现,只得继续往前走。

是这儿吗?他忍不住问杨阿姨。

杨阿姨一脸懵懂,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大概是这儿吧。路三宝插话说。

我记得有个河湾。茹先生若有所思。

您说的是鬼眼泉吧?路三宝飞快接话说,河湾就在前面。

大伙顺着河堤继续前行,不到二里地,河流果然拐了个近乎九十度的弯,河床下降,仅剩的流水湍急,堤岸下是个深潭,水花飞溅,轰然作响。这段河堤同别的地方不一样,都是用水泥浇铸的,至少有一层楼高。

没错,就是这儿。茹先生喃喃自语。

茹先生问,贾队长尚健在吗?

杨阿姨反问,哪个贾队长?

贾轴辊。

杨阿姨转口问路三宝,你知道这个人吗?

路三宝回答,贾轴辊二十年前就去世了,患食道癌死的,死时啥东西也不能吃,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都没得一把稻草重。

以下是茹莱卿的讲述。

置身于治河的人群中,茹莱卿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的脚步发虚,迈出的每个步调都是飘飘浮浮的,没有坚实的落点,像是踩在云朵上。到处都是石头,成堆的石头,散乱的石头,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在地。才半个上午,他就摔了好几跤,手掌蹭破了皮,膝盖上也跪得乌青一块。他来河堤上时没换衣服,那身洁白的行头很快被泥水弄脏了,还扯掉了一粒纽扣。裤管也被撕开了一道小口子。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眼眶里热热的、酸酸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到处都是晃动的脊背,被汗水濡湿的身影,耳边是铿锵的劳动号子,很有节律,每一声都声嘶力竭。这些都不像是真实的,同他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他压根儿没有想象过类似的场景。应该是走错地方了,他咋就跑到这里来了呢。虽然处在人群的包围之中,但他始终觉得距离他们很远,他们在另一世界,一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世界。

他一次次将目光投向贾轴辊,而对方毫无觉察,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他剃着光头,上身赤裸,皮肤黑不溜秋,有层油光,极像被烟熏过的腊肉。这个瘦小的人儿在河堤上颠来跑去,指手画脚,训斥这个,吆喝那个,一刻也不安静。他的体内像藏着一座原子能反应堆,源源不断在输出能量。特别是阳光打在他身上时,他的皮肤反射着光亮,整个人几乎成了发光体。那会儿,茹莱卿好像被贾轴辊施了魔法,怔怔地立在原地,如果带着画板和画笔,他会立刻把他画到纸上。

茹莱卿的柳条箱里除了画板和画笔,还有画纸、颜料,一样也不缺。这是他的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些东西。来水门镇之前,他有很多憧憬,山川、树木、河流、村庄、田野、果园、山坡上的花朵、河里的水草,每一样都是新鲜而奇妙的,能带给他创作上的灵感。以前他多次去过郊区采风、写生,把发现的美景记录在画纸上。在他看来,那些活生生的风景如果仅仅停留在自然状态,就像虚拟的一般,稍纵即逝,那多么可惜。他将它们转移到纸页上,并且保存下来,提升成永恒的风景。这种纸上的风景才是不败的、真实的。这同他在河堤上见到的恰恰相反,那种近乎疯狂的劳动场面,那些坚硬的石头、汗流浃背的人群,在他的视线中始终是模糊的,即便在他的想象中也无法把它们变得具体,无法变成可触可摸的风景。他無法把它们化为抽象的艺术,供人欣赏、赞叹。

如果还有一个形象,只能是贾轴辊。摔倒的时候,茹莱卿的内心好像被石头硌了一下,身体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河堤上来。或许他太单纯了,抱了太多幻想。刚刚抵达水门镇时,视线所及之处的街道、房屋、路边的白杨树、电线杆,以及静止在电线上的鸟雀、追赶他的狗儿,都是该有的样子,没有见过,却似旧时相识。它们身上的每根线条、每种色彩,以及线条和线条的衔接和交叉、颜色同颜色的搭配,都是谙熟的、生动的、意想不到的组合,叫人顿生艺术的灵感。它们又是陌生的,有他不熟悉的味道,不熟悉的性格。那瞬间,他的心情就在这种熟悉和陌生之间起伏跌宕,骤然而至的激动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的右手好像正握着画笔,笔走龙蛇,某个艺术形象正要跃然纸上。他暗暗发誓,假以时日,一定要用画笔将这些描摹下来,存留在他的记忆中。他要当一回使者,将古老的自然风光和传统的人间烟火带回去,展示给未曾光顾这里的人们。

可茹莱卿还没来得及将誓言付诸行动,就被分派到河堤上来了。那天,当他带着那股抑制不住的亢奋情绪走进公社大院时,恰好遇到贾轴辊来公社要求增加治河的人手,公社无人可派,顺手将他打发给了那个倔强的半老头。贾轴辊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皱了两下眉头,最后还是朝他招了招手,来吧,跟我来吧,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茹莱卿没头没脑地跟着他走出了公社大院。他似乎被那个赤裸上身的家伙诱惑了。

那个家伙走到大院门口,然后转身对他说,小伙子,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打败一条河流,咱们一定要把它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返回的路上,茹先生的脚步比去时从容了许多,旧地重游,可能触发了他的怀旧情绪,或多或少给他增添了些感慨。都一劳永逸了,贾队长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该瞑目了。我和杨阿姨都不知该咋接他的话,只是应和着他的速度慢慢往回走。是啊,是该瞑目了。路三宝随声附和道。

贾队长称得上是个治河的愚公吧。后来,茹先生简要地说了一些贾轴辊的事迹,最主要的还是治河。在水门河上,被路三宝称为鬼眼泉的那段河堤,是贾轴辊的责任地段,每块石头都打上了他的烙印。夏季雨水多,水门河的水量充沛,新修的河堤无一例外都被冲垮了,毁了修,修了又被冲毁,如此反复。贾轴辊的大半辈子都在同水门河搏斗。河堤被毁坏了,并不见他有任何沮丧,顶多嘟囔几句,这个捣蛋鬼,还挺能耐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到了秋天,他照旧带领队伍奔跑在河堤上。

我在治河的工地上只待了不到两个月,就离开了。说到后面,茹先生的情绪似乎黯淡了一些,可能在为他的离开而感到惭愧,内心把自己当成了逃兵。

我很奇怪,杨阿姨对贾轴辊竟然一无所知,这有些不合常情。我又猜测,或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而不愿意谈及他。往后的路程,大家再也没有说话,都沉默地走着。

午饭后,杨阿姨称下午有事,不能陪同,将我们交由林翠玉来照顾。林翠玉爽快地答应了。小林,你也忙你的去吧,我有些困倦了,下午就在房间休息。茹先生推辞说。之后,上了二楼。我也回了三楼,睡到半下午,听到敲门声,是茹先生。小武,陪我出去转转吧。我应声出了门,同他一块下到一楼。林翠玉正在给花浇水,见了我们,赶忙放下水壶过来招呼,茹老要出去啊?边走边摘下围裙,要陪同我们出去,估计她是不敢违抗她婆婆的命令,一直在院子里守候着。你浇花吧!我就在附近走走,有小武陪着我,不会走丢的。茹先生笑着说。

出了院子,我们顺着前一天来时的方向朝镇子中央走去。街巷里的行人不多,遇到的多半都是老头老婆婆。太阳西斜,狭窄的巷道被阴影笼罩,宽阔一些的街道一半是暖阳,另一半是阴影。我懒得过问路的远近,反正就这么个镇子,不用担心出状况。茹先生倒成了领路的,走在前头,我不紧不慢地跟着,宽敞一些的地方就同他并排走。街道两旁的店铺生意似乎一般般,有些店家聚在一块打麻将,有人来买东西了,吆喝一声,卖了东西又接着玩。这日子悠闲得让人羡慕,谁家的狗懒洋洋地卧在街边晒太阳,见了我们睁一下眼,立马又闭上了。我们信马由缰,转过几条街道,不知不觉走到了镇中心的广场上。有两队人在跳广场舞,音乐放得震天响。一支队伍红绸曼舞,另支队伍却是黄衣黄裤。

咋就不见老房子呢?茹先生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可能这是新区吧。我以为只是闲逛,不想他却是带有目的的。

围绕广场转了一圈,夕阳西下,跳舞的人也散了。我们原路返回。半道上,茹先生陡然停下脚步,侧脸问我,小武,有没有啥好办法让一家制陶厂起死回生?

八成这是他此行的目的。他像是随嘴一问,但话里能咂摸得出某种渴望。我被他问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这样的法子不能说没有,报纸上,电视里,多有报道这种成功事例的。但倒闭的、破产的、跑路的,也时有发生。一家企业的兴衰,其实质是一个人、一群人的命运兴衰,只有亲历者才能深有体会。身陷困厄的人要么希望捞到救命稻草,要么幻想奇迹发生。谁是谁的救命稻草,谁又能将奇迹赐予谁,也许只有老天才能知道。

这可是世纪难题。我笑笑说。

笑过,我赶紧闭嘴了,因为此时的笑似有揶揄的成分。

是啊,真是世纪难题啊。他重复我的话。

杨白清直到第三天中午才现身。其时,我们正在餐厅吃饭,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的。接着,餐厅的门哐啷一声巨响,将我们吓了一大跳,往门边看去,却不见半个人影。少顷,才见到半张肉乎乎的脸,炭烤火烧的,像只赤红的水果辣椒。林翠玉,给我泡杯茶,渴死了!林翠玉,再过三分钟……一分钟……你就成寡妇了!那人在门口嚷嚷,就是不见进门来。杨阿姨的脸倏地白了,拿眼神敦促林翠玉,让她赶紧把人扶进来。林翠玉噘了下嘴,明显不乐意,可又不得不起身。林翠玉将杨白清的一条胳膊挽在肩膀上,一手搂住他的腰,歪歪扭扭地将他架进屋来。杨白清剪着短发,块头肥大,腹部挺得老高,身体几近呈圆球形。林翠玉将他架到她坐过的椅子上,他便将头仰在靠背上,两眼直瞪着天花板。

你在哪里喝的酒?瞧瞧,都喝成啥样了!杨阿姨责备说。

他们……就是一伙骗子!杨白清喷着酒气,答非所问。

茶仓的订单呢?洽谈得咋样?杨阿姨紧着问。

别提了!杨白清将头从靠背上抬起来,大概想坐直身子,结果却没能稳住,咚隆一声响,趴在了桌子上,一只碗被他拱翻了,啪一声掉到地上,碎成了几瓣。

午饭吃不下去了,只能草草结束。杨阿姨讪笑着,一脸的尴尬和不自然。很正常的,咱们年轻时不也这样吗?茹先生怕她难为情,自嘲般地笑了几声。但我还是留意到他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下午两点钟,我如约敲响了茹先生的房门,没想到门是虚掩的。屋内有人在说话,像是杨阿姨的声音。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茹先生从里开了门,果然是杨阿姨在房间,见了我,勉强笑了一下,她的眼圈红红的,很显然刚才激动过。咱们去窑上吧。茹先生的要求带有讨好的意味。还是别去吧!杨阿姨的反应有些迟缓,她的目光是低垂的,全落在地板上。走吧。茹先生俯下身,作势去搀扶她。她仰头看了眼茹先生,顺从地站了起来。

下到一楼,杨白清和林翠玉在客厅里守候着,杨白清的酒劲大约过去了不少,见了茹先生,赶忙迎过来,茹伯伯好,欢迎欢迎!刚才让您老见笑了。

哪里的话?年轻时我就缺少你这种英雄气概。茹先生的话叫人褒贬莫辨。

杨白清可能咀嚼不到,咧开嘴笑了。

还不去叫个车来。杨阿姨沉了脸,催促说。

上哪里叫车啊?杨白清叫苦。

叫啥车呀?咱们就当散步,一路走过去,空气新鲜,人也新鲜。茹先生替他们母子解围说。

去窑上的路不远,三四里地,直线距离更短,只是没有近路可抄,必须绕道而行。杨白清在前面领路,出了镇子,便拐入一条宽不过五米的水泥路,路两边是高大的乌桕树,这会儿叶子泛黄了,树底下积了不少落叶。再往里走,水泥路没了,成了沙石路面,乌桕树也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锥形柏,树齐人高,可能栽了没几年。很快就见到了窑上的标致性建筑,那根紅砖砌的烟囱仿佛巨塔般屹立在不远处。路两边的事物再次发生了变化,锥形柏消失了,一种长方体似的物体垒起来两堵高墙,将道路封闭成一条仅够三四个人并行的闷胡同。

这是啥?我很好奇。

陶棺。杨白清瓫声瓫气回答。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这条胡同不下三百米,阳光被陶棺挡住了,胡同里显得有几分阴森,有风迎面吹过来,凉飕飕的,泛着寒意。胡同中间还有两潭积水,水坑里沉积着腐败的树叶。我猜测,这道路两侧的陶棺八成是这家制陶厂的主打产品。走出胡同,就到厂区了。厂区前码放的那堆陶棺更是吓人,占地面积估计得有五六百平方米,顶部抹平了能当足球场。如此多的产品销售不出去,这家制陶厂不倒闭才怪呢。

厂区门口立着牌楼,牌楼上有块烧制的陶匾:祥瑞制陶厂。我揣度这可能是杨祥瑞的杰作,将“水门”二字换成了他自己的名字。厂区一边有几幢简陋的旧房子,旧房子后面有座新建的板房。厂区的中央是简易工棚,工棚的一角已经垮塌了。两名工人在东北角拉坯,一大一小,大的是陶缸,小的像花盆。他们的旁边摆满了陶坯,小器型居多,坛瓶罐盆都有,也有些造型奇特的,像艺术陶器。其中一个工人抬起满是泥点的脸向我们招呼,杨总来了。也不知他叫的是杨白清,还是杨阿姨。工棚的另个角落有堆坛坛罐罐,用稻草打了包,是要销售的成品。穿过工棚往里走,是取陶泥的现场,取过泥的深坑成了水塘,塘边杂草丛生,正在取泥的作业面不宽,剩余的地方都被杂草覆盖。工棚的另一边,是烧制陶器的窑炉,烟囱耸到了半空里。

在厂区兜了个圈子后,杨白清引导我们往新建的板房走,那里似乎还藏着什么秘密。进去后,才发觉板房的空间不像外表看到的那么窄小,相反有些宽绰,板房的一端是座电窑炉,另一端摆了不少木架子,架子上放着许多未上釉的瓷坯,多是各种形状的花瓶。还有些烧成品,似乎不太理想,上面的花纹很拙劣,像是胡乱的涂鸦,色彩也很腌臜,很难吸引人们的目光。说得不好听一点,那是在糟蹋瓷坯。

这就是祥瑞制陶厂的全部了。从表象上来看,它早已在苟延残喘。参观的过程中,杨阿姨始终挨着茹先生,悄声同他说着什么。茹先生很少答话,神情寂然,看得出他的心情很不轻松。

当年那几座废窑呢?从板房出来,茹先生问杨阿姨。

在那边,不过早已垮塌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到萋萋荒草,中间有几个乱草堆,荒草处过去是稻田。

以下是路三宝的讲述。

茹莱卿刚到水门镇时住的那间屋子,之前住的是一家三口,夫妻俩带着孩子。后来,妻子出事了,丈夫同她离了婚,并且带走了孩子。妻子绝望了,半夜里将蚊帐撕碎,结绳悬在门梁上自尽了。女人死时身穿白衣白裤,早起的人看见时,以为门板上裱了层白纸,走近了才发现有个人吊在那儿。那天风大,尸体晃晃荡荡,像是调皮的孩子在荡秋千。后来,那间屋子就闹鬼了,睡在屋里的人半夜里老是觉得门开着,门梁上悬着个白影子,摁亮手电筒,发现什么也没有,门关得好好的。也有人深夜里偶然经过那里,照样看见了那个白影子。那屋子后来就空了,谁也不敢住进去,连旁边的几间屋子也跟着空了好长时间。

茹莱卿的出现引起了镇上很多人的注意,有人觊觎他那身洁白的行头,路三宝他们瞄上的是他的柳条箱,很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觊觎行头的是镇上几个男青年,手痒痒的,牙根也痒痒的,恨不能立刻将那洁白的中山装、挺括的洁白的直筒裤据为己有。可茹莱卿不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每天都穿着那身行头,晚上睡觉时都不曾脱下。几天下来,他们眼看着那身洁白的行头沾上了泥点,脏兮兮的,掉了纽扣,胳膊肘那儿还破了个洞眼。这身已经堕落的行头穿在它的主人身上,将它的主人衬托得更加邋遢、落魄,同乞丐几近无异。那几个男青年极为沮丧地放弃了当初的想法,迫使他们放弃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即使有谁把那身衣服搞到手了,咋穿出来是个问题,不管谁穿上它,立刻就会沦为遭人唾弃的窃贼。

男青年们打先锋,路三宝他们在后面跟着,跟到后面,先锋们撤退了,扔下路三宝他们孤军作战。狗屎!有个男孩子朝逃跑者的背影吐了口唾沫。在路三宝他们看来,那些男青年之所以败退,是因为惧怕悬在门梁上的那个白色影子。其实路三宝他们更害怕,男青年走了,他们全都失去了遮挡。如果那个白色影子果真在那里,一眼就能看见他们。有个胆大的孩子提议,不如翻窗进去。他们绕到房子后面,可窗子位置较高,搬了石头垫脚才勉强够得上。猜想房子先前的主人有太多不安全感,早把窗户加固了,钉上了许多厚木板,恐怕蚊虫想飞进去都困难。几个孩子望窗兴叹,空手而走。可又不甘心,绕回房子前,都赖在场地上不舍得离开。

那天,是合该孩子们有收获的日子。贾六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摇三摆,边走边拿手扇着风,还哼着什么歌,似乎心情很不错。孩子中有个动了歪心眼,嘴上抹了蜜般地去哄贾六朵,一个劲儿地夸她漂亮,歌唱得比鸟鸣还好听。贾六朵难得听到有人恭维她,似乎来了兴致,停下脚步逗孩子玩,一帮小坏蛋!你们在等谁家的小妹妹呀?那个孩子央求说,六朵姐,那个屋里头有宝贝,能不能帮我们拿出来?贾六朵骨碌碌转了几下眼睛说,有啥宝贝?合着又来欺骗姐呀!那孩子就天地良心地发誓,说了许多诸如走路踩着牛屎、出门被蛇咬的狠话。姐姐就相信你一回,你要是敢欺骗姐姐,哪天让野狗咬你。贾六朵嬉皮笑脸的,全然不知世上有“羞耻”二字。

到了茹莱卿的房前,贾六朵一脚将门踹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的,门锁早坏掉了。屋子里除了张床,就剩几把椅子和一只旧橱柜,那只柳条箱搁在橱柜顶上。几个孩子七手八脚把箱子弄下地,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衣服,掀开衣服,底下有摞书、一捆铅笔,再往下翻找到一块画板和一沓白纸。衣服被扔到一边,铅笔和白纸眨眼间被孩子们瓜分了。余下的东西孩子们不怎么感兴趣,画板倒是都想要,可是只有一块,给了这个,别的就没得拿了。

把那块画板给姐姐拿过来。贾六朵命令孩子说。

先前那个夸奖过她的孩子立马将画板交到了她手上。

贾六朵打开画板就愣住了,好半天都没动弹。

还真像啊。末了,她向孩子们展示了画板。

呈現在孩子们眼前的是幅素描,是个女孩子的侧脸相。

像不像姐姐?贾六朵问。

真像六朵姐呢。几个孩子齐声赞叹说,六朵姐比画上更好看。

以下是杨长玉的讲述。

杨长玉不知道那个被她父亲训诫的年轻人是怎么来到制陶厂的。教训别人是杨祥瑞的一种特殊嗜好,几乎都上瘾了。一天不教训人,他就坐卧不宁,晚上睡觉都不香。他教训人分三个等级,第一个等级是把人喊过来,兜头盖脑地将人臭骂一顿,再轰走他;第二个等级除了恶声恶气地骂人,还会扬起他的拐杖作势要揍人,但是光打雷不下雨,拐杖不会落到人身上,对方往往会吓个半死;第三个等级是最严厉的,发作时他的五官扭曲,面目狰狞,右拐凶狠而准确地横扫过去,弄不好对方的一条腿就折了。那个年轻人所受的待遇不在这三个等级之列。她父亲太过分了,这不是教训人,是在侮辱人。杨长玉不敢同她父亲理论,只能在内心为那个冤大头抱不平。这种折腾不是一次两次,隔三岔五就会重复一回。她很佩服年轻人的忍耐力,他的忍耐似乎没有极限,对父亲的口令总是百依百顺,好像在以此取悦她父亲。

杨长玉慢慢开始留意那个年轻人。她的目光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向场地的中央。有时,她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门口择菜,目光也会透过铁栅栏朝场地上望去。有时他在那里,有时他不在。他不在场地上的时候会在哪里呢?他像别的工人一样在拉坯?挖陶泥?还是在烧窑炉?没人告诉她。即便他在场地上的时候,她同他的距离也很远,连他的真实面目都无法看清楚。有几次,她试图走近他,途中总会碰巧遇上她父亲,她父亲那么轻易一瞥,似乎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方设法得到了一些信息。她绕道到工棚外窥探过,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挖陶泥的队伍中也没有他。有一次,她躲过她父亲的追踪去了窑炉那里,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制陶厂是个谜,始终被神秘笼罩。他越是如此,她越就想揭开谜底。后来,她终于在厂区门前的那些陶棺上发现了端倪,有几具陶棺同别的棺材不一样,棺身多了云彩般的花纹,陶棺的两端也画上了圆形图案。图案中是美术字体,有的写着“福如东海”,有的则是“寿比南山”。这些精美的花纹和图案都是原来没有的,它们的出现让陶棺变得不再那么可怖。她看见它们的第一眼就断定,这肯定同那个年轻人有关,一定是他的作品。

有一天,两个挖陶泥的工人从院子外围走过,杨长玉从他们的谈话中捕捉到,那个年轻人被她父亲安置在一座废窑里。废窑就三四座,应该不难找。她猛然萌生了去那个年轻人的住处看一看的想法。她借口去挖野菜,左闪右避,朝那几座废窑靠近。她很快就锁定了目标,那座废窑前的杂草被清理干净,窑洞口的蜘蛛网也不见了。她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如果遇上那个年轻人,该怎么办?这是之前没有考虑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太冒失了。她站在一堆废陶后,距离那座废弃的窑炉不到五十米。就此放弃好像有些恋恋不舍,走过去似乎又缺乏足够的勇气。犹豫了好半天,最后决定冒险一试,如果发现废窑里有人,她就假装偶然经过那里,掉头走开。

她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了那座废窑。她的耳朵十二分灵敏,心脏怦怦直跳。这份迟到的勇气奖赏了她,废窑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活动的迹象。她在窑炉口调整了一下呼吸,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窑膛里的光线有些幽暗,全靠窑顶的一束天光。窑顶的正中间塌了个洞,许是故意捣出来的,用一块塑料布苫着,光线是从洞眼射进来的。天光被塑料布过滤后仍旧白亮炫目,形成一根刚劲有力的光柱,仿佛是它在支撑着窑洞的顶部。正对天光位置的是个用木板搭起来的临时工作台,台上摆着几只陶坯,陶坯的旁边搁有画笔。一只陶坯上画有“莲年有鱼”的图案,另一只是“丰衣足食”四个美术字,被设计成印章模样。这些是规整的,像用模子印上去的一样。另几只陶坯画风突变,都是不拘形迹的线条,花儿放肆地开放,草比野地里真实的草更为鲜活。天上若有云彩,一定是奔突的,状若卷浪。她慢慢适应了窑膛里的光线,工作台四周的景象也慢慢映入了她的眼帘。工作台的左边是张简易的床铺,支撑床铺的是若干只一样高矮的废陶罐。右边有两排木板搭建的架子,摆着不少残次的陶瓶,有的嘴歪着,有的瘪了肚子。陶瓶里插着一束芦苇,或者几支干枯的残荷。窑壁上还挂着一串花环似的干枯的松球。这些东西肯定都是附近捡来的,放在一块儿,好像组成了一种特别的东西,说不清楚的东西。

她琢磨了老半天,也没琢磨出那是什么东西。

后来,她突发奇想,在附近采了束野花,将花插在工作台上的一只陶坯里。那种野花喜欢生长在田埂上,花儿细瘦,模样像雏菊,洁白的花瓣,淡黄的花蕊。那么多的花儿聚在一起,在天光的照耀下,仿佛一束跳跃的火焰。

以下是茹莱卿的讲述。

茹莱卿在治河的工地上只干了两天,就挂彩了。他的手掌磨起了血泡,膝盖硌出了几道血口子,肩膀上磨破了皮。一双胳膊酸痛得要命,端个饭碗都战栗不已。浑身的骨头仿佛散架了,哪儿都在喊疼。第三天,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伤痛加上饥饿,让他有了末日来临之感。第四天早上,他希望早餐能喝到一小碗蛋花,或者一杯牛奶。可身邊啥都没有,屋子里冷火寂烟,空旷得瘆人。他挣扎着下了床,公社食堂的早餐是稀饭加酸菜,酸菜咸得发苦。他顾不上那么多,连着喝干了三碗稀饭。添第四碗时,盛稀饭的陶盆不见了,让炊事员给端走了。

刚刚恢复点气力,贾轴辊就派人来催他上工。他央求来人能不能替他向贾队长请个假,让他再休息一天。我已经把话传到了,去不去是你的事。那人一脸鄙夷。他只得重新下了床,往工地去。贾轴辊看出了他的狼狈,有些怜悯他,让他同几个中年妇女一块儿挑河沙。这在他已经不是劳动,而是服苦役。扁担沾着肩膀就狗咬狼撕般痛,妇女们挑三趟,他挑一趟,一天比一辈子都漫长,好不容易挨到收工。

茹莱卿回到住处,澡也没洗,和衣倒在了床上。半夜里,口干舌燥,爬起来倒水,热水瓶是空的。到井台上打了半桶凉水,喝下一碗感觉舒服些,才迷迷糊糊睡了。下半夜,他的额头发烫,身体也跟着发烫。他生病了,躺了几天,烧才慢慢退去。可浑身仍旧软绵绵的,没有丁点气力。人也瘦了整整一圈,有些形销骨立了。其间,贾轴辊曾叫人来通知他去工地,看见这个状况,只得让他在家歇着。

茹莱卿很懊悔,为啥要上这儿来?为啥要到治河的工地上去?他本有机会不上这儿来的,可现在没选择了。过几天,他的身体差不多复原了,没理由闲待着,又去了河堤上。如此反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慢慢地,晒网的时间多过了打鱼的时候。他有种预感,如果天天上工地,早晚有一天会把命丢在那里。想象中的悲惨前景把他吓坏了,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他躲藏在屋子里,轻易不敢露面,多数时候假装生病,拿被子蒙在床上。实在无聊了,他就用那仅剩的半截铅笔在墙壁上画上几笔。有一次,他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去商店里买了几张白纸。他身上的钱也只够买这么多。他巴不得治河工程早点结束,可又担心结束,如果结束了,到时该去哪里呢。

后来的一天,他在画素描时,被人发觉了。他可能太投入了,那人什么时候进门的都不知道,当他觉察时,来人早已站在他的身后,都能听见对方的喘息声了。他像只被猎狗逼急了的小动物,惊慌失措,却又无路可逃。那一刻,他眼睛里流露的除了恐惧之外,还有哀求,甚至摇尾乞怜。

他还没有看清对方的面容,就低下了头。他忐忑不安地等了大半天,对方还是没发话,显然比他沉得住气。他警告自己要抬起头来,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来到了他住的房间。他不能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意外的是,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女孩,正对他微微笑着。她的眼睛很大,鼻梁很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但她穿的衣服并不得体,将她的韵味减去了几分。她穿了件灰色的外套,没扣扣子,敞着怀。他猜想她是有意这么做的,她的胸部很高,白衬衫上的那粒纽扣快要守不住了。他不止一次见过她,刚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同她打过照面。后来还遇见过两次,有次他去食堂打饭,她就托着腮帮子,作沉思状,坐在食堂的长条桌边。

你会画画?哪天给我画一幅呀?对方迫近他一步,抽走了他手上的画纸。

那是茹莱卿第一次同贾六朵打交道。她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参观祥瑞制陶厂后的一天,吃过早饭,杨阿姨让林翠玉上茶,并且叮嘱要上宁红金毫,清明前的那款,给茹先生品尝。说是品茶,看那阵势可能是一次特殊的会议。茹先生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落座,杨阿姨挨着他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杨白清离他们较远,在对面的长沙发上低头玩着手机。林翠玉忙着端茶送水,上点心,削水果。这一家三口是制陶厂的核心,核心的核心该是杨阿姨。路三宝没来,我原以为他是制陶厂的股东之一,看来是错了。

我不想参与其中,找个借口打算溜出去,茹先生把我叫住了。小武,你也坐下来。他朝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坐到杨白清的旁边去。

茶很快上来了,盛茶的是手绘青花瓷杯。茹先生端起茶杯,揭去杯盖,先闻了闻茶香,然后浅浅地抿了一口。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那神情有些沉醉。我听茹小雨说过,茹先生特爱茶,爱好茶,要想娶走他的女儿,得以好茶来博得他的好感。否则,啥非分的想法都不要有。我当时还以为茹小雨不安好心,在试探我大不大方,瞧他今天的态势,她所言不虚。

真不错。茹先生不吝惜对一款好茶的赞美,香味、汤色、口感,无论哪一方面都是上乘之品。

我父亲就好这一口,他在世时只要有杯好茶,就能抱着戏匣子听上一整天,哪怕不吃饭都行。杨阿姨由茶说到她父亲杨祥瑞。在后面的叙谈中,杨阿姨的口才着实让我开了眼界,她说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听上去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纯粹、自然,由心底而发。谁都听得出来,她对她父亲的感情极深,可她讲述的时候不见那种熔岩流金的炽烈,有的只是涓涓细流,百折迂回,绵延不绝。她由她父亲的爱好,讲到他的作为,再转到制陶厂。她的起承转合简直天衣无缝。当初的水门制陶厂是家集体企业,她父亲担任厂长后开始焕发生机,经营得有声有色,后来有过一段惨淡的日子,他将它承包下来,几经转折,最终将它变成祥瑞制陶厂,准确来说是收入了他们父女的囊中。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兑现在女儿面前许下的诺言,为她营造一个稳妥的安身之所,让她不至于在他死后颠沛流离。

杨祥瑞经历这个重大转折之后,开始让杨长玉参与制陶厂的管理,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才将法人变更为她。这么多年来,制陶厂一直在杨祥瑞铺设的轨道上运行,守旧的多,创新的少,中间有过波折,但都是有惊无险,或者说化险为夷。这些年,周边地区殡葬思想慢慢有了变化,土葬改火葬,陶棺失去市场,制陶厂这才陷入了困境。

说到这,杨阿姨停顿了一下,拿手拭了拭眼角。屋子里谁也没有说话,都沉陷在悲伤的静默中。

我不想它败在我手中。隔了一会儿,杨阿姨才重新打破寂静。

败就败了呗,又不是不能干点别的。杨白清插话说,活人咋会被尿憋死?那么多人不做陶,哪个不是活得好好的,哪个不是桥宽路直?

你说败了就败了!杨阿姨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可能碍着我们在场不便发作,只是狠狠地瞪了杨白清几眼。杨白清埋着头,仍在玩手机,八成他没听进母亲的话。

小楊啊,你要听明白你母亲说的。茹先生的脸染上了薄霜,话里多了股凛冽的语气。

茹先生,不,茹伯伯,您不知道咱妈的脾气,她太倔了!这制陶厂开着,别说没前景,简直是耽误人,咱们坚持有啥意义呢?完全自寻烦恼。咱们有这个心,还不如趁早找点别的事做。花开必有花谢,潮涨就有潮落,任何事情都有个结束,这是新陈代谢,谁也改变不了的。杨白清完全不体察他母亲的心情,只顾着逞口舌之快。

你给我滚出去!杨阿姨霍地站起来了,拿手指着杨白清,嘴唇直哆嗦。

林翠玉见状,赶紧跑过去拧住杨白清的胳膊,将他往外拽,边拽边说,你就不能少说几句?看把妈给气的,去,你爱待哪儿待哪儿去,越远越好。将杨白清送出门后又回转来劝慰杨阿姨,妈,您就别生气了,您的儿子您还不知道吗?他就那种性格,嘴上没道闩,想说啥就说啥。

你也别激动,别同孩子家一般见识,坐下来,咱们慢慢聊。茹先生伸出手,拉了拉杨阿姨的胳膊,让她坐回了沙发上。

茹先生和林翠玉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杨阿姨的情绪才慢慢平稳下来。茶杯里的茶水凉了,林翠玉正要续水,杨阿姨让她重新泡过一道,换上野生茶。这款茶同前款不太一样,品相没有前款精致,条索较粗,汤色却是一贯的红亮,还有股特别的花香。茹先生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对这款茶极力推崇,溢美之词一套一套的,也不嫌肉麻。

这茶可是我妈亲手做的。林翠玉朝茹先生眨巴了几下眼睛。

真的?茹先生愣住了,脸上有了窘色。

您别听她瞎说,我哪里会做茶。杨阿姨忸怩了一下,那模样分明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以下是茹莱卿的讲述。

茹莱卿后来果真给贾六朵画了幅素描肖像。

作画的前一天,贾六朵特意来通知他,让他待在房间里别出去。不许走出这扇门,老老实实等着我啊。她狡黠地笑着,给他下了道死命令。他狐疑地看着她,她也看出了他的困惑。如果有人叫你去工地,就说我找你有事,不要理睬他。她给他编好了怠工的理由。这条理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能不能把贾轴辊派来的使者打跑,他始终是怀疑的。第二天早上,他像往次那样,拿被子蒙住头,忐忑不安地赖在床上。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天并没有人找上门来。

贾六朵来得比他预想的晚了许多,他的肚子里像钻进去只饥饿的鸽子,咕咕叫个不停。门吱呀了两声,她闪身进来后迅速把门关上了。懒虫,该起床了。她用铝盒给他盛来了面条,面条里还卧着两颗鸡蛋。这是来小镇后最丰盛的一顿早餐,他把它吃干净了,连滴面汤也不剩。除此之外,她的见面礼还有一小袋白砂糖、半袋饼干、一瓶雪梨罐头。这些礼物仿佛某种盛大的铺垫,用以烘托她的到来。也可以理解成给他的酬劳。

她还带来了铅笔和纸张,是从拿走它们的小孩手里追索回来的。

贾六朵穿了件浅黄色的衬衫,外套的颜色有些混浊,同衬衫不很般配。有可能外套只是掩饰,她把它脱下来,随手扔在了他的床铺上。屋子里立刻光亮了不少,浅黄色的光亮,她的衬衫便是光源。她按照他的指令端坐在椅子上,身体有些僵硬,可能还不懂得如何进入模特的角色。他给她开了个玩笑,祛除了她暴露在一个画家眼里的胆怯和紧张。

茹莱卿画得很慢,好像有意在拉长绘画的过程。这当然不是他在磨洋工,相反,正是贾六朵身上某种东西忽然触动了他,让他不敢轻易下笔。而一旦开始,他就投入其中,忘记了身处何境,年在何岁。时间长了,贾六朵坐不住了,不时扭动身体,或做个小动作。每逢这样,他就拧起眉头,敌视着她。她何曾受过如此拘束,画到一半时使性子不要他画了。他总是欺骗她说,快了快了,马上就画好了。她按捺住性子,活动一下筋骨后又回到指定的位置,保持之前的坐姿。折腾过几回后,她对他的执着萌发了好奇,他的笔下,不,包括他那双眼睛,他身上,好像有种魔力不知不觉俘获了她。这种相互的俘获,似乎在他那一端更有重量一些,更深远一些,虽然她暂时还不知晓那是什么。

这种协作持续到半下午才暂告结束。他完成了一张她的肖像素描,遗憾的是只画出乳房以上的部分。这是我吗?她几乎不敢相信,拿着画纸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的眼睛里有光芒,被衬衫染成浅黄色的光芒。还是画得太快了。他将画索回去,好像谴责自己般地说。可这在她看来已经足够好了。下次给我画张更好的吧。她被他的举动吓着了,一把将画抢过去,生怕他反悔不给她。

说吧,要我怎么奖励你?她逼视着他问。

她的眼睛里有种火辣辣的东西,让他很慌乱,很难为情。他别过脸,朝向窗户,透过木板的缝隙可以看见,天边有一大片红彤彤的云彩。

哎呀!我要去放广播了。她突然惊叫一声,几乎是夺门而出,等他回过头来,早不见她的人影了。

难怪她的声音耳熟,原来是公社的播音员。

后来,她多次光临过他的房间,每次都会给他带来一份小礼物。他都毫不客气收下了。有次,她送给他两枚鹅蛋,这是他第一次见识鹅蛋,拿它们画了一幅静物写生。他也受邀去过她的房间做客,她住的房间同他的一般大,收拾得很齐整。桌上蒙着用棉纱编织的桌布,棉纱是拆了手套得到的。台灯上的灯罩也是她自己制作的,比桌布要奢侈一些,是用红毛线钩织的。他给她画的那幅素描用相框装着挂在墙上,相框偏大,之前可能是用来装裱奖状之类的。

他们在一起每次都会说很多话,她给他讲镇上的趣事,有些事他听着有趣,有些事压根儿让他摸不着头脑。每次他不懂的时候,她就会嘲笑他,说他是个呆子,城里来的呆子。她也问过他城里的事情,他给她讲夏天的冰棒、旱冰场、公园、动物园,也给她讲电影院、霓虹灯。公社经常在礼堂放电影,礼堂就是电影院,这是她的理解。他觉得她的理解对,又不对。说到霓虹灯,她的反应就不一样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被霓虹灯照亮了一般。

你想没想过离开这里?有次他问她。

离开这里?去哪儿呢?有比镇上更好的地方吗?她一连串的反问。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几天来,我都没给茹小雨打电话,也是考验她,到底记不记挂她父亲,或者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刚认识时,我对她一无所知,后来才慢慢了解到,她的家庭有点特殊,她母亲原本是她父亲的学生,在茹小雨三岁多的时候同她父亲离婚,随同一个在舞会上认识的澳籍华人去了墨尔本。她母亲很狠心,一去近二十年都没联系过女儿,待到茹小雨大学毕业了,才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她。茹小雨也恨过她母亲,曾发誓再不会认她了。这几年,她不知是忘了自己的誓言,还是宽宥了她母亲,对她母亲有求必应,一趟趟往国外跑。我隐隐有些担忧,茹小雨会不会拿她母亲当榜样,有一天也移民去澳洲。

考验的结果让我很沮丧,茹小雨始终音信全无。我忍不住给她发了条微信,是不是乐不思蜀了?

嫉妒了?还是想我了?她回我。

我给她回了个白眼的表情。

发了几条微信后,茹小雨可能嫌打字麻烦,给我打来了微信电话。一阵嘻嘻哈哈之后,我把这几天的情况一五一十说给她听,顺便来了个八卦,杨阿姨可能是茹先生的旧情人呢。她只是哦了一声,没啥震惊的反应,倒是抢白了我几句,你就不许他年轻时有情人了?你年轻时就没有情人了?你把我真当成亲同学亲妹妹了?我说,不敢,你可是我老婆。去!你啥时说过要娶我?你就捏着鼻子哄眼睛吧。说完她挂了电话,没过半分钟又打了过来,那个杨阿姨是不是长得像《山楂树之恋》里的静秋?像不像你自己来看吧。我也戗了她一句。

同茹小雨通完电话,我下楼去见茹先生,遇上杨阿姨在他屋里说话,便退了出来。下到一楼,在院子里溜达,有几盆菊花前些天还是含苞待放,这会儿有几朵白菊已经绽开了,花色素净,有股清香。这一天该干些啥,我懒得去想,只要茹先生没事,我就闲着。我也不能成天守着他,要给他点自由的空间。我出了院子,拐个弯,想到屋后的田野上看看。

武兄弟,这是要上哪儿去呢?才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路三宝在身后叫喊。

不去哪儿,就在附近逛逛。

别走远了,中午上我家吃饭啊。

他没等我回话,噔噔噔上二楼去了。

午饭果真安排在路三宝家,路三宝家离得不远,转过两条街,往南走,顶头的一家就是。院子不大,但楼后有楼,前一幢是四层的,后一幢两层。饭桌上还是那几个人,茹先生、杨阿姨、林翠玉、路三宝,加上我,路三宝的妻子在厨房掌勺。菜肴很丰盛,鸡鸭鱼肉摆满了桌子。开席时,路三宝双手捧着酒杯,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杨阿姨,您别介意,我先敬茹老两杯酒,稍后再敬您。杨阿姨劝阻说,三宝啊,喝酒的事你就随茹老自己,别勉强,能喝多少是多少,你也别喝多了,心意到了就成。不,杨阿姨,您听我说,这两杯酒我是一定要敬的。路三宝执拗地朝茹先生举起了酒杯,茹老啊,这第一杯酒我是替我父亲敬您的,茹老随意,我先把它干了。说完,一仰脖,将酒倒入了口中。茹先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随后,路三宝说起了敬这杯酒的缘由。他父亲原来在窑上拉坯,拉了大半辈子的陶坯,自个儿给自个儿拉了副陶棺。正巧茹先生来了窑上,他父亲就央求茹先生给他的陶棺来点装饰,茹先生应下了。他父亲无非想让茹先生当回事儿,认真给画画,别太马虎潦草。结果呢,他父亲对那副陶棺非常滿意,死时就用它下的葬。

茹老啊,不知您记不记得这回事?也许是喝过酒的原因,路三宝的眼圈有些微酡红。

记得啊,我还吃了您父亲一只鸡呢,这杯酒我可得干了。茹先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茹老,您是我师父,这第二杯酒我是敬师父的。路三宝第二次端起了酒杯,依旧一口闷了。

我咋是您师父呢?茹先生一脸迷惑。

您老听我慢慢说。

路三宝小时候很调皮,经常逃学不说,还隔三岔五会闹出些事端,要么同人打架了,要么摘了谁家的青果子。每次惹了事,都有人来找他父亲告状。他父亲气不过,狠狠心就不放他上学了,把他带在身边,教他怎么拉坯。拉坯不是个轻松活,成天弯着腰,累得半死,还沾了一身泥,有时头发都被泥浆给浆实了,拿梳子都梳不散。路三宝学了两三天,打死也不愿学了,情愿去生产队下地。他父亲去世后,某天下雨,路三宝出不了门,在杂物间翻翻拣拣。他父亲一辈子拉坯,平常拉的都是陶棺、陶缸、陶罐,都是日用的实在货。有时,他父亲会心血来潮,从制陶厂带回来几坨陶泥,没事时就在杂物间里拉着玩,拉出来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用路三宝母亲的话说,瞧瞧你拉的啥,全是没屁眼的货色。这些没屁眼的货色,路三宝母亲瞧不上,路三宝也瞧不上,连带杂物间他们也瞧不上了。久而久之,杂物间就成了他父亲一个人的私密地。路三宝谋算把杂物间清理出来,能留的留,该扔的扔。杂物间关门闭锁,钥匙不知被他父亲丢到哪儿了,他拿把榔头把锁给砸了,不料,屋子里竟是想象不到的整洁:中央一堆陶泥,已经风干成土坷垃了;左边放了拉坯的转盘,还有张四方小桌大小的工作台;右边齐齐整整摆着那些没屁眼的货色。难怪他母亲嘴那么毒,在一个家庭主妇看来,那些东西真的一无是处,有的陶器就一根弯弯曲曲的肠子,没肚子,啥东西也装不下,有的肚子大得出奇,嘴巴却像个鸡屁眼,啥东西也装不进去。可那天奇怪的是,路三宝拿起这个,又放下了,换过一个,还是放下了,哪一件都不忍心丢出去。这毕竟是他父亲的遗物,是他父亲心爱的东西。每当他拿起一件东西时,他的耳边好像有个声音,是他父亲在啜泣,在哀求,别丢!丢不得呀!他几乎将所有的陶器翻拣了个遍,有几件东西吸引了他,他把它们拎出来放在一块。那几件东西造型别致,且绘有精美的花纹,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从那天开始,路三宝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拉坯,没事时也像他父亲那样,一个人躲在杂物间里玩他的陶泥。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陶器上的花纹全都出自茹先生之手。

您说,您不是我师父,谁是我师父?路三宝问。

你父亲,他老人家才是。茹先生举起了酒杯,很庄重地说,为他老人家干杯。

路三宝的眼角有了泪光。

茹老啊,您可能不知道,这镇上受您影响的人可不少,杨阿姨、我父亲、我……我敢担保,镇上哪户人家家里找不出一两件经您润饰的陶器?随便谁家都有!路三宝的声音走调了,好像变成了一件奇形怪状的陶器。

还有贾六朵。路三宝补充说。

几个人的目光全落在路三宝身上,好半天都没有人接话。杨阿姨一动不动,看她的神情像是被某件往事纠缠住了,脱不出身来回到现实中。她的嘴唇不停地颤动,说了什么话可能她自己都听不清,或者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话。茹先生也被路三宝的话触发了回忆,神情有些痴呆,仿佛陷入沉思。

贾六朵在哪里呢?半晌过去,茹先生才怯懦地问。

在镇上的养老院呢。路三宝回答。

茹先生又是一愣,无话了。

以下是茹莱卿的讲述。

有段日子,茹莱卿对自己很是不屑,很为自己害臊。他随便瞅谁一眼,都能发现对方眼中的自己,寡廉鲜耻,简直就不是个男人。他把贾六朵当成了保护神,在她的庇护下生活。她赐给他各种生活必需品,有些物品在当时绝对是奢侈品。他心安理得接受了她的赏赐。她还送给他铅笔、纸张和颜料,这些东西都是她托人从县城捎回来的。她不在的时候,它们可以替代她,让他安心在房间里画画,不至于无所事事。他几乎画下了她赐予他的所有物品,还给她画了几幅素描。他将脑海里储存的工地上的那些人物,一一再现在画纸上,当然,最清晰的还是贾轴辊。

逃工的时光,他始终是惴惴不安的、惶惑的。他经常做噩梦,那些梦大多都是支离破碎的,只有一个梦境反复出现。在梦里,他被一只钢铁般强有力的手臂扣住衣领,从床上拎起来,拎出了房间。他往往在这种关键时候就惊醒了,不知身在何处。好像梦里的那只手把他扔在了一个不知名的黑暗处。他自问,就一直躲藏在房间里?一辈子过着这种树洞般的生活?答案是否定的。即使有这种想法,他也怀疑贾六朵的能力,她哪来的能耐一辈子护佑他。

你愿意来宣传队工作吗?贾六朵可能察觉了他的隐忧,有天问他。

那敢情好。他不假思索答应了。

他很快被安排进宣传队,交给他的任务是办宣传栏和黑板报。宣传栏一月一换,黑板报每周更新,这工作量比在治河工地上不知轻松了多少。他在内心对贾六朵感激涕零,却又极力掩饰,生怕在她面前暴露。这种活儿还让他收获了些许成就感,每次办黑板报时总有不少旁观者,他们佩服他的字写得端正,更赞叹他画的报头和插图。

可是,好景不长,他在宣传队只工作了几个月,就被杨祥瑞掳走了。

这件事情的发生没有任何征兆。那天星期一,是更新黑板报的日子,茹莱卿站在垫脚的桌子上,按照事先在纸上设计的版面,照葫芦画瓢把它搬到黑板上。他的身后有几名围观者,对他刚画好的报头指指点点,叽喳不休。那会儿他的心情原本就有些没来由的烦躁,被他们这一搅扰,更加糟透了。为尽快将他们打发走,他决意倒着干,先把插图画好,然后再抄写文字。画完一幅插图,脚下突然咚咚两声响,有人拿棍子在敲他垫脚的办公桌。他扭头一看,是杨祥瑞,一身戎装,拄着双拐,挺威严地立在桌子跟前。他的旁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公社的干事,另一个大概是附近的农民。

此前,茹莱卿遇见过杨祥瑞几次,每次见到他时都是这身固定的打扮,好像他只有这么一身拿得出手的衣服。他不知他是谁,也没打听他是谁,别人对他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他更没必要去招惹他。有一次,茹莱卿正在抄写宣传栏,一位挎着篮子的中年妇女走过来问他买不买鸡蛋,他摇摇头说不买。中年妇女似乎很失望,咕哝了一句什么。那天他有点鬼使神差,或者太渴望得到两个鸡蛋,玩笑般地问了句,能不能拿东西换?中年妇女定睛看着他,等待他拿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他用随身携带的笔和纸,画了幅中年妇女的速写。换两个鸡蛋行不行?他将画展示给中年妇女,中年妇女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喃喃地说,这个换不了,我要钱给孩子买药呢。他有些失望,正要把画收回时,斜刺里遽然伸出只手,将画抢走了。那个抢走画的人就是杨祥瑞。

可惜了!杨祥瑞将画拿在手上端详了半天,之后从裤袋里掏出张纸币丢给中年妇女,给他两个鸡蛋。

那一刻,茹莱卿恨不得脚下裂出條地缝,好让他立马钻进去。

你给我下来!杨祥瑞抬起右拐杖招呼他。

茹莱卿乖乖地跳下了桌子。

去!收拾一下,跟我走!杨祥瑞又喝令他说。

茹莱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要去哪里,为何没有人事先通知他。他看了看公社干事,他的意思是就算走,也得跟谁说一声,告个别不是。至少他得告诉贾六朵,让她知道他的去向。公社干事不屑体会他眼神里的众多疑问,只是冷冷地说,走吧,这儿没你什么事了。

以下是杨长玉的讲述。

接连几天,杨长玉都在暗暗观察,那个年轻人看到陶坯里的那束花后会咋样。他会不会很纳闷儿,是谁进过窑洞,并送给他一束花。他会不会想到是个同他一般年纪的姑娘。他不一定见过她。她很想知道,如果他真的不曾见过她,那个送花的人在他的想象中该是什么样子。她听她父亲讲过《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古时候的书生都是住在这种破窑里发奋苦读的,而给他濡墨添香的必定是藏在窑洞附近美若天仙的狐仙。她想到这些就不自觉地发出了笑声。

他的表现叫她很失望,那些天他同往日一个样,按部就班,别人咋样他也咋样。仅有一次,他站在窑洞前的场地上,张望了一小会儿,之后低着头走出几步,又折回去几步,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踱来踱去的同时,他可能还在梦呓般地自言自语,只是她没听见。如此半刻钟后才钻进工棚。他工作的地点在工棚的一角,那儿摆满了陶棺坯。工作时,他就隐藏在那些陶棺坯之间,不注意很难发现。窑上那么多人,只有他是单独的,是在原有的工序之间插入一道工序,在窑上的人看来,包括杨祥瑞在内,都以为是可有可无的,没有这道工序,陶棺是陶棺,添加这道工序后,陶棺还是陶棺。但后来,情况变得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了,那些经过了这道工艺加工的陶棺都被人抬走了,收入还增加了,滞销的是那种没经任何装饰的陶棺。他的工作量渐渐大了起来,一批陶棺坯完工后,很快又有一批新的送了过来。他成天猫着腰,端着调色盘,手拿画笔,在陶棺坯之间来来回回,难得有伸腰的机会。

窑上没有食堂,工人们要么回家吃饭,稍远一些的就自带伙食。工棚外有个小棚垛,里面设了口小灶,需要热饭的就去小灶上。下班后,茹莱卿(她已经从工人们那里探听到他叫茹莱卿)还得给自己做饭。做饭可不像绘画,不是他拿手的。每次做饭,小棚垛都是浓烟滚滚,着了火一般。一顿饭下来,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特别是他那身衣服,刚见他时还能看到些许白色,后来变得同陶坯一个颜色,再往后就成了一件被他随意涂抹过的陶坯似的,把它丢在陶坯当中,估计没人分辨得出来。

她不理解她父亲,既然人家来到了窑上,已经是他的员工了,咋就让他住在破窑里。窑上的职工宿舍有几间改成了保管房,有几间仍空着。再说,他也不需要自己做饭,完全可以上他们家搭膳,多做一个人的饭食加重不了她多少负担。甚至,她还可以帮他洗洗衣服,让他有更多时间去完成他的工作。

几天过后,她又一次偷偷去了他住的窑洞。窑洞里看不到什么变化,一切都同初见时一样,陶坯里的那束花还在,只不过已经枯萎了。失去水分的枝叶耷拉着,花瓣也凋零了不少。她把它扔了,到田埂上重新采了一束,仍旧插在之前那个陶坯里。

她想找个机会面对面地见到他。有天午后,机会终于来了,她父亲因为午餐贪杯,抱着戏匣子在躺椅上睡着了,呼噜声把戏匣子里的京剧声都盖住了。她放心大胆地出了院子,径直往茹莱卿住的废窑而去。临进门时,她迟疑了一下,他会不会在午睡,要不要弄点响动来惊醒他。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窑洞里倒先传出来一声咳嗽,好像在提醒她,里面的人知道她来了。她几乎是提着心脏走进去的。果然,他就站在那张工作台前,背对窑洞的黑暗,面向那束天光。他提着笔,正要给某个陶坯添上一笔。见她进去,他没有任何欢迎的表示,甚至都不曾挪动一下,就停留在原来的位置,用那种针对陌生人的目光注视着她。他站得很直,好像在有意挺着,没有半点她父亲训诫他时的佝偻相。

她有些发蒙,他为啥会是这种态度?她真的打扰他了吗?他的表情不太真实,像是在表演。

这些都是你画的?比美术课本上的还好看。她想用赞美来缓和气氛,获取他的好感。

他的脸上滑过一丝诧异,她的赞美似乎过头了。他弯下腰,在一只陶坯上画画点点,良久,才用一种她听起来冰冷的语气问她,你是谁?是杨厂长家的公主吗?

她敏感地嗅到了“公主”一词背后的戏谑、贬损和讥诮。她随同她父亲辗转那么多地方,没少受人欺侮,有些她父亲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时候她委屈得哭了,她父亲也不会拿好话来安慰她,他只是丢掉双拐,仅靠一条腿的力量像根树茬般杵在她面前。哭个啥子猫泪!你瞧瞧,你瞧瞧我嘛!她父亲总是吼叫着,叫她好好看着他。在她眼里,单腿站立的父亲是那样伟岸,那样高大。

她没有吱声,忍受了来自他的侮辱。

说句冒犯的话,你不该来这里。他对她有股没来由的憎恨,好像之前她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我为啥不能来这儿?她替自己争取权利,又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

你哪儿不能去呢?不过,还是请先去问问你父亲吧。

他抛出这个答案后就不再搭理她,任由她孤零零地待在工作台的对面。

吃过午饭后,茹先生、杨阿姨,加上路三宝和我,四个人一块儿喝茶闲聊,杨阿姨将林翠玉叫到一边吩咐她去做个什么事,大概是有意支开她。路三宝的妻子充当了侍应生的角色,没参与谈话,有需要时答应一声,她就及时出現了,典型的夫唱妻和。话题慢慢从路三宝身上蔓延开来,路三宝虽然酷爱拉陶坯,但只是业余的,流行的说法是陶艺发烧友。乍一听这个称呼,路三宝先是蒙了一下,像被人在脑袋上敲了记闷棍。眨巴几下眼睛后,他咧开嘴嘿嘿乐了,露出口烟熏火燎的黑牙来,有趣!够幽默的!我真的是脑袋发热了,才会玩陶泥。

最初,路三宝被他父亲逼着在窑上干过几年,烧过窑炉,挖过陶泥,做过搬运工。干这些活儿,也只在农闲的时候,挣几个零碎钱补贴家用。后来,情形变化了,他就不上窑了,在镇上开了家小店,什么赚钱卖什么,也给窑上代销过日用陶器。日积月累,小店慢慢做大,变成了超市。生意上从容了,他有了更多时间投入爱好中,每隔些日子就要到窑上烧一批新拉的玩意儿,溜尖的自己留着把玩,一般的摆到超市的货架上,不满意的扔进废品坑给埋了。

聊着聊着,话题慢慢转到了窑上。路三宝虽说不是窑上的职工,但这许多年下来,同窑上的关系不逊于职工,窑上也没啥秘密能瞒过他的眼睛。他见证了炉火的流光溢彩,也为厂子的发展担忧过。从杨祥瑞,到杨长玉,再到杨白清,它的光环慢慢在缩小,越来越暗淡。最近这些年,那些熟练的老窑工年纪大了,一个个解甲归田,回家养老去了。而年轻人情愿远走他乡去务工,也不愿意与陶泥为伍,把自己弄得像只泥猴子。窑上招不到工,市场日益萎缩,之前的产品太过粗糙,缺乏竞争力,也带来不了多少利润。特别是陶棺失去市场,成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祥瑞制陶厂已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杨阿姨寝食难安,杨白清倒像个没事人,他的心思原本就不在窑上,眼看着儿时的伙伴一个个在外面发达了,更是嫉妒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巴不得制陶厂早一天倒闭,关门大吉。

路三宝甚至比杨阿姨更着急,制陶厂若是没了,他的那点爱好就没着没落了。他做出来的那些东西,再漂亮也是坨泥,烧不成艺术陶。他给杨阿姨出过很多主意,包括寻找愿意来做陶的年轻人,动员老工人返岗带徒弟,把技艺传给后来者。他到镇中学上过课,给学生们示范拉坯。他将他做的那些玩意拍了照片,放在网上,发在朋友圈,获得过不少好评,也卖出去过一些。他以为这是个商机,建议杨阿姨可以朝艺术陶的方向发展。

我猜想,杨阿姨去找茹先生也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很难说他出的主意是好是坏,他的本意是拯救制陶厂,结果可能事与愿违,好心办坏事,将它推向走投无路的绝境,加速它的死亡。

杨阿姨说,幸好有三宝这个好帮手,经常提醒我,帮我解决了不少棘手的问题,我也是……我一个老婆子,真不知道该咋办……这才找到了茹老。

这个……我也没啥经验。茹先生双眉紧锁,脸色凝重。

茹老是大地方来的,见多识广,您老要是谦虚,咱们还不得羞愧死?咱们可都要仰仗您老呢。路三宝的话听着像恭维,但咀嚼得出话里头的狡猾,像是给茹先生下套子。

接下来就不是闲谈了,好像演变成了企业高管同其智囊团之间进行的决策会议。每个议题都走得不顺畅,磕磕巴巴的,谈话时断时续,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好像误入了荆棘丛中,不管朝哪个方向走,哪怕头破血流,都要挣扎着走出来。茹先生就陷身于这种类似溺水的险境,不得不拼命划动双臂,以求爬上岸来。这种陷阱并非偶然,几十年前它就埋伏在这儿,守株待兔。茹先生就是它要捕捉的那只兔子,容不得他不栽进来。

窗外夕阳西下,屋子里暮色浮动。他们的商谈总算有了一致的结果,其实是杨阿姨和路三宝早已商定的,也被他们寄予厚望。祥瑞制陶厂要发展艺术陶,聘请茹先生担任艺术顾问。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别的方面还得依赖那些归隐的技术娴熟的老工人,包括路三宝。

试试看吧。在这场让人几近虚脱的谈话结束时,茹先生的回答是那样苍白,虚弱无力。

以下是杨长玉的讲述。

杨长玉从茹莱卿的话语中揣摩到,她父亲曾对他“约法三章”,别的不明朗,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她父亲十有八九警告过他,不许他接近她。自搬来制陶厂开始,她父亲就把她关在院子里,好像她是个什么重要物件,要时刻提防别人把她偷走。

后来,杨祥瑞对茹莱卿的戒备慢慢有些放松。他发现了茹莱卿身上潜在的价值,既然发现了,就得把它挖掘出来,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他从窑上挑选了两个年轻人,让他们跟着茹莱卿学习。这下可害苦了茹莱卿,本来他的任务就繁重,还得挤出时间来训练新人。这两个新人特别好学,又很急功近利,恨不能一天就能将技艺学到手。他们整日里围着师父转圈,忙帮不上,乱子倒添了不少,要么碰翻了颜料盘,要么打碎了陶坯。他不得不给他们立下规矩,每天固定一个小时学习,其他时间不许打扰。

杨祥瑞可能觉察了茹莱卿的狼狈,终于有一天,交代杨长玉多做一个人的饭菜。每到吃饭时,杨祥瑞就拎着装好的饭盒,一扭一拐地先送去工棚,然后再转回家吃饭。这一往一返,杨长玉做好的饭菜都凉了,又得重新热一遍。可他却坚持每天亲自给茹莱卿送饭。后来,他可能也腻烦了,遇上下雨天送饭就更麻烦,便不再送饭了,让茹莱卿来取。杨长玉将装好的饭盒交给她父亲,她父亲再把它转交给等候在院子门口的茹莱卿。她父亲似乎窥探到茹莱卿身上携带有某种东西,如果不隔离,就会传染到她。这是她父亲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祥瑞预感的事情始终没有出现,他的防线越来越松懈,警惕性也越来越低。有时,茹莱卿来拿饭盒,杨祥瑞再懒得多此一举,任由杨长玉直接交给他。碰上赶活的时候,甚至让女儿将饭盒送去工棚。杨长玉同茹莱卿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但每次见面也仅限于见面,说不上两句话。一般是她问,他答,有时还不答,接过饭盒扭头就走。他对她的态度始终是谨慎的,哪怕多说句话,多个笑脸,都好像越了雷池,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她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小心翼翼背着她父亲一次次往他的破窑里跑。他画陶,她就在旁边看着。看的次数多了,她的手痒,心也痒,想学画画。她请求他收她为徒,并且发誓,绝不会让她父亲知道。他开始没答应,后来拗不过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恳求,才勉强答应。很多年后,她回想起这个过程,他之所以答应,并非出于心甘情愿,而是对她更是对她父亲的一种屈从。他让她买好铅笔和纸张,教她用铅笔把陶罐画在纸上。她很不理解,他教给她的,为什么同他画在陶器上的不一样。这是基本功,懂吗?你连走路都不会,哪里会跑?他疾言厉色地教训她。她还是太笨了,明明摆得端端正正的一件陶器,可到了她的笔下就成了瘪头吊颈、歪歪扭扭的,同那些当垃圾扔掉的废品没两样。她被自己的笨头笨脑给气哭了。哭过后,她不甘心,暗地里用功,尽可能画得好一些,希冀获得他的肯定。

她更有理由去找他了,在他画画的时候,也更有理由在他身边待得更久一些。窑上每个月有两天难得的假期,如果天气好,他会背着画板爬上附近的山头,把山川啊,树木啊,村庄啊,都临摹在纸上。还有那些风景里的人物,包括吃草的牛和羊。那真是美好的时刻,山坡上的芒草已绽放同芦苇一样洁白的花朵,树枝上有鸟雀的啁啾,云彩投下好看的阴影,并且送来和煦宜人的风。有一次,他外出写生时,她借口去镇上买东西尾随他而去。她没把握好回来的时间,令她父亲起疑心了。她走下山坡,绕过土丘,拐到通往制陶厂的公路上。她的隐瞒没能逃过她父亲的眼睛,他架着双拐,像尊门神般地堵在制陶厂的门口。

她没法掩饰自己的慌乱,索性豁出去了,迎着她父亲锥子似的目光走去。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会对她进行刨根究底的盘问,问到水落石出了,再来一次暴风骤雨式的发作。可这一回,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盯了半晌,才转过身往回走。她瞅着他的背影,他并不像往常那般高大,腰不直,背也是驼的。她的心骤然战栗了一下,父亲老了。她被这个令人伤心的发现给攫住了,往后该怎么办啊。

当天晚上,她父亲同她有过一次难忘的谈话。话题围绕茹莱卿展开,既牵扯到她,也牵扯到她父亲自己。她当时并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若干年后,她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领会到其中的深意。

她父亲对她说,他就是块山坡上的石头,不断往下跌落,如果我不把他捡起来,他就会跌进无底的深渊,粉身碎骨。

他说的“他”是指茹莱卿。

他好比一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落在坚硬的地板上,会撞伤碰烂,也有可能跌进臭水沟里,它自身的重量会加深這种悲剧。她父亲接着解释,我为啥要把他捡起来,因为我也是块石头,滚过那么多地方,总算止住了,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我不想看到有人重蹈我的覆辙,落到比我更为悲惨的境地。

最后,她父亲直截了当,用右拐戳着她的额头说,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你是制陶厂的人,而他什么也不是,只是制陶厂的过客,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商谈过后的第二天,茹先生主动向杨阿姨挑明,给他几天试笔的时间,毕竟几十年没碰陶坯了,难免生疏,要有个适应的过程,能不能够达到理想的效果,还很难说。茹老啊,您是大师,梅兰芳唱旦角,正是您老的拿手好戏呀。路三宝恭维说,我是鹦鹉学舌,这话可是杨祥瑞杨厂长生前说的。杨阿姨眼圈一红,擤了下鼻子,别过脸去。茹先生也呆愣了一下,末了才笑着说,我就怕是鲁班面前弄大斧,献丑了。

杨阿姨督促杨白清,赶紧去准备一下,给茹先生清理出块工作场地来。杨白清嘴上答应,脚底下却是慢慢腾腾的,磨蹭了好半天才出门。杨阿姨到底不放心,让路三宝跟过去搭把手,下午路三宝就回复完事了。茹先生的工作间设在新板房的一角,两张三合板搭的工作台,台面上放着笔和颜料盒。路三宝倒是慷慨,将他拉的陶坯全都送去了制陶厂,说是给茹先生练笔用。就不怕我糟蹋了你的宝贝?茹先生笑着说。哪里是宝贝?我是瞎拉着玩的,几坨烂泥而已。路三宝着急了,脸红脖子粗的。

茹先生闭关练习,不许旁人打扰。路三宝照看他的超市去了,杨白清三转两转,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板房前的旧房子里有灶房,林翠玉把它收拾干净了,午饭就在窑上将就着吃。我得了自由,在厂区里瞎转悠,想象当年茹先生在这儿的景象。根据那几个乱草堆的位置推断哪儿是工棚,哪儿是杨阿姨先前住过的院子。我在脑子里尝试将画面拼接起来,却怎么也拼接不完整,总觉得哪里掉了一块。重新转了两圈,虚构的画面反倒越发模糊,最终全部消失了,替代它们的全是眼前的实景。我懒得费脑筋,它们距离我太遥远了,就算在我的脑海中成功还原,又有何意义?同我有啥关系?充其量只是我闲时的脑力游戏。

我给茹小雨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茹先生十有八九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他想住就住吧,只要他高兴就成。她似乎巴不得她父親这么干,估计她在家时老头子没少烦她。有老情人陪着,他不高兴也没理由啊。我挤对说。那你的老情人呢?哪里去了?她可能正半脸坏笑。你个没良心的!啥时回来?我佯装愠怒问。我要是不回来呢?她好像在逗我,又好像在说真话。我本想幽默作答,心里却不争气,哪个地方噗的响了一声,像被戳破了,呼呼漏着气。沉默了好长一会儿,才听见电话那端说,傻蛋,一个玩笑也开不起,我骗你的。我还是没话来应答她。亲亲蛋,你在听吗?她被我弄紧张了。在听。我有个问题,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我妈回来,该咋办啊?

那敢情好。我突然愉悦了起来,就让她赶早回来呗。

喂,你的如意算盘是不是盘起包浆了?茹小雨在那边作河东狮吼。

几天后,茹先生就正式开班授徒了。杨阿姨给他招来的徒弟是两个小姑娘,一个是林翠玉娘家的外甥女,长着对小虎牙,名叫王瑶琴,另一个是路三宝找来的,是他老婆娘家那边的人。王瑶琴读书时学习成绩很一般,念了几年财会专业,学业也很一般,找工作时高不成低不就,就在家闲着。她喜欢画画,跟着老师学过一段时间工笔。板房里那些瓷器上的涂鸦,都是她的作业。这样的学生,茹先生教着挺吃力,进展缓慢,可又不得不耐住性子。授徒空隙,他也是百无聊赖,干脆自个儿画将起来。一旦投入创作,他就彻底忘我了,有时到了饭点也不收工,他不出板房,杨阿姨也不催促,任由他兴之所至。不几日,茹先生就有了收获,工作台上摆满了画好的陶坯瓷器。

一天上午,路三宝拿着几件陶坯,是他父亲留下的,恳请茹先生给润色,他想留着做个念想。茹先生欣然应允了。路三宝大喜过望,将茹先生拽至一边,交给他一只长条形的小纸盒,茹老可别怪罪,这是当年我从您的窑洞里拿走的,现在完璧归赵。他们的神秘引起了我的好奇,小纸盒里到底装了啥见不得人的东西。茹先生也是一脸迷惑,打开纸盒,拿出个报纸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剥开报纸,居然是个用陶泥塑成的裸体女人像。茹先生的手抽搐了一下,脸瞬间变得苍白,赶紧将报纸裹紧了。

三宝啊,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贾六朵?后来,我在板房外听到茹先生问路三宝。

行啊!茹老想去哪里,三宝随时听候差遣。

隔天下午,茹先生撇开杨阿姨,由路三宝陪同去养老院。路三宝不放心,背着茹先生叫上我。茹先生见了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可能想支走我,但还是没说出来。养老院不过三四里地,在公路边的一个山坳里。可惜去得不是时候,贾六朵双眼患了白内障,去城里做手术去了。这未果的探望倒让茹先生舒了口气,卸下了重负似的。

返回的路上,路三宝聊到了贾六朵的一些事情,都是茹先生离开水门镇后发生的。贾六朵很晚才结婚,离婚却快如闪电,第一次婚姻不过一个多月就宣告结束了。她一共结过四次婚,每次婚姻都很短暂,最长的一次婚姻才一年单八个月。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往后就寡居着,大概她想嫁也没人敢娶她了。

她也是个命苦的人啊。茹先生慨叹说。

或许这是她的报应吧。路三宝说。

茹先生怔怔地瞅着路三宝,路三宝就说起了贾六朵另外一件事。其实是两件事,发生在茹先生还没来到水门镇之前。贾六朵谈过两次恋爱,也许不是恋爱,对象之一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另一个是镇医院的外科医生。这两个对爱情心存幻想的男青年,无一例外都被贾六朵蹬了,更为悲剧的是还因此招来了牢狱之灾,谁也没能幸免。

茹先生愕然了。

听说那位语文老师出狱后还给她取了个外号。路三宝将故事往后延伸。

啥外号?茹先生问。

恶之花。

以下是杨长玉的讲述。

杨祥瑞对杨长玉的监管倒回了从前的状态,甚至更为严厉。她的活动范围被控制在他的视野之内。有几次,她企图走近茹莱卿,在途中就被他发觉了。他的目光无所不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如芒刺一般。后来,那些能够给她带来自由活动的理由一再被剥夺,比如去镇上购物,她尽管列出她的需要,她父亲会安排人代购。活动空间也被无限压缩,到最后差不多就局限在院子里。她同茹莱卿的联系被她父亲硬生生给掐断了。她隐忍的性格使得她接受了她父亲的安排,虽然反感,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愿。

她能做的,就是将茹莱卿教给她的绘画技巧,一遍遍在纸上温习。有时她觉得自己比过去画得好了一些,但第二天又否定了前一天的判断。她尝到了努力的枉然和幻梦的破灭,赌气将纸和笔扔到了一边。在她眼里,它们已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

直到有一天,她敏锐地觉察到父亲的监管放松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背着他去了一次茹莱卿住的破窑洞。窑洞前的场地上长出了嫩草,洞门口结了张巨大的蜘蛛网。她立刻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他走了。她对着蜘蛛网冲进了窑洞,洞里的布置还是原来的样子,一束光线从窑洞顶上照进来,工作台上放着几只陶坯,陶坯上的图案尚未完工,树枝还未长出叶子,小草未来得及开放花朵。天空是空旷的,没有鸟儿飞翔。木板搭的架子上那些残次的陶器仍在,陶器里仍然插着之前的那些装饰。

就连那简陋的床铺也在欺骗她,掀开的被子还保持那种随遇而安的形状,好像它的主人刚刚起床。

她不相信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窑洞里的一切释放了一种信息,它的主人随时可能回来。

她对窑洞做了一次清扫,扫除了蜘蛛网,抹干净了工作台上的灰尘,清理了地上的垃圾。她又去田野上采了束花,插在工作台上的一只陶坯里。

她有种自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每隔几天就会去窑洞一次,察看它的主人是否回来了。可每次去,窑洞都冷冷寂寂的,陶坯里的那束花失去水分,蔫头耷脑,仿佛因为欣赏它的人不在而变得无精打采。她只好扔掉它,换一束新鲜的。

有一次,她打扫卫生时,失手将一只陶坯碰翻了,幸好及时捧住了它。但她仍旧被吓了一跳,呼吸急促,一脸惨白。好半天,她才恢复原样,后来不得不加倍小心,生怕有丁点儿破坏。

如此反复一些日子后,她终于从别人口中得知,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从种种迹象上看,他应该极为厌恶这个地方,一丁点东西都不愿意帶走。他甚至可以不同她告别,不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她想到这些悲伤得哭了。夜里,她躺在床上,透过屋顶的亮瓦眼瞪瞪望着深邃的星空,那些星星一颗颗坠落下来,化成滚烫的泪水,滑落在她的枕头上。他带走的只有那口本就属于他的柳条箱,包括写生时的那些画。想到那些画,她的内心略微有些欣慰,那画里的景物都是这里的,有几幅画他创作的时候她就陪伴在他左右。她看到了同他画上一模一样的风景。她带着这仅有的慰藉将他留下的东西一件件收藏了起来,连一只残缺的陶罐也不曾落下。后来,她将那些陶坯装进了窑炉里,那些尚未完工的画作就永远停留在他离开时的模样。

那是她未完成的爱情。

经过漫长的雨季之后,那座废窑最终在某个夜晚坍塌了。它坍塌的响声被雷鸣覆盖。天放晴后她见到它时,已成了个被雨水浇淋过的土堆。它的形状很像一座新堆起来的坟墓。

茹先生早出晚归一个多月,颇有些收获,路三宝送去的那些陶坯都画完了,还创作了十多幅瓷板画。相比之下,两位小姑娘的画技长进不大,勉强能够完成一些画面简单的作品,还是临摹茹先生的。寄希望于她们支撑祥瑞制陶厂的未来,恐怕是麻雀抬轿,担当不起。茹先生是不是得长住下去?正在我焦虑的时候,茹先生患重感冒了,高烧到39摄氏度。这把杨阿姨给吓坏了,赶忙将茹先生送到镇医院输液,茹先生在病床上躺了两天,烧才退下去。第三天仍旧头重脚轻的,没法下床。

我给茹小雨去了电话,将茹先生的境况告诉她。茹小雨听了火急火燎的,劈头盖脸将我臭骂了一顿。我想象得到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如果我在她跟前,肯定把我给活吃了。我只得耐住性子安慰她,茹先生只是感冒,并无大碍,让她不必着急,再说有我呢。我不管,你们明天就给我回来。她给我下达了死命令。好吧,我们都听你的,明天回去。我很清楚她的性子,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说,你先给茹先生打个电话,慰问他老人家一下吧。她很快给茹先生打来了视频电话,父女俩在电话中像是比武过招,一个急一个慢,茹小雨暴风骤雨,茹先生玩太极,最终茹先生略占上风,茹小雨妥协了,同意等他身体康复了再回去。他们父女俩这一阵推拿,让杨阿姨尴尬不已,嘴上嗫嚅着,不知该说啥好。她原本就有些愀然不乐,这下更是灰暗一片。

经过这一幕后,茹小雨隔天一个电话,催问什么时候返程。茹先生知道不能再坚持下去了,杨阿姨也不便挽留。起程的前一天,茹先生突然提议,想祭拜一下杨祥瑞杨老先生。杨阿姨又是眼眶一红,哽咽着嘱咐林翠玉去备酒菜,酒菜备好后,让杨白清提着,一大家子一同陪着去了墓地。杨祥瑞的墓地就在制陶厂的后山,站在墓地前,整个制陶厂尽收眼底。杨厂长,莱卿来看望您老人家了!感谢您老人家当年对莱卿的照顾!茹先生在坟前上了炷香,磕了三个响头。我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时,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晶莹的泪花,险些就要夺眶而出。

第二天起程时,杨阿姨备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也不知是些啥东西,茹先生推辞了一下,最后照单全收。路三宝赶来送行,宰了两只鸡,用冰块冻着,说是给茹先生滋补身体,茹先生拗不过,只得收下了。接下来,彼此说了些告别的话。这当中,茹先生看了杨阿姨好几眼,像有话要对她说。他的嘴唇嗫嚅几次后才说出来,长玉啊,我还想跟你索要一样东西。

我知道的……就在那儿。杨阿姨的声音是颤抖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只不大不小的纸箱。

没人知道纸箱里装着什么。

两三个月后,我再次奉茹小雨之命,陪同茹先生参加他在外地举办的画展。画展是他的弟子筹划的。在开幕式上,我忽然接到杨阿姨的电话,大意是她打电话给茹先生,没人接,才转而打给我。她有些忐忑地问,茹先生身体好不好,不会有什么事吧?我照实回答了她,茹先生没什么事,正在参加画展,精神着呢。谢天谢地,那就好。她好像松了口气。后来她让我转告茹先生,他创作的那些瓷板画被送去参加展会,在展会上全部被人买走了,且价格不菲,她要给他转卖画的款项,让他将账号告诉她。她的声音里有股控制不住的惊喜,这个结果可能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开幕式结束后,我将杨阿姨的电话转告了茹先生,茹先生哦了两声,再无其他表示。

当天晚上,我陪同茹先生回酒店休息,杨阿姨又将电话打给了茹先生。大概杨阿姨说的仍旧是她让我转告的内容,只听茹先生说,谢谢,不必了……留着给孩子干点别的吧。后来,杨阿姨可能又在邀请茹先生,让他有空再去一次她那里。嗯嗯,好的,等我忙过这一阵子,就来,好吗?茹先生的声音始终是温软的。挂断电话后,他喟然叹了口气,扭头朝我张望时目光躲闪了一下。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得忙呢。他朝我挥挥手,独自走进了房间。

后来,茹先生再也没有应邀成行,因为茹小雨的母亲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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