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石桥

见证过无数轻重不一的脚步

走向晨光或者斜阳

见证过无数南来北往的马帮

流连忘返于两岸的身影

见证过挤满山谷的洪水

鬼哭狼嚎，呼啸而过

沉默是一生一世的诺言

所有悲欢离合

与你无关

牵着牛走过的男人

是我父亲和父亲的父亲

背着犁走过的女人

是我母亲和母亲的母亲

他们都是与你血肉相连的亲人

你以千年修炼的成果

祝福着我的故乡

保佑着我的亲人

我的故乡和我的亲人

永远是你相依为命的恋人

看见过无数风花雪月

经历过无数刀光剑影

闭一只眼，睁一只眼

永远与世无争

弯下的腰

保持不变的姿势

告诉我的故乡和我的亲人

挺直的腰，不一定站得稳脚跟

弯下的腰，也能承载历史使命

我的一代又一代的亲人啊

一辈子在你身上学会

弯下腰，为的是脚踏实地

寂寞也好

喧闹也罢

你用沉默迎来日出

你用沉默送走日落

在传说里守望

在神话里诵经

石榴树下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围着石榴树团团转

就像两只蝴蝶

翅膀扇起一圈耀眼的红

转着转着

转出了一个

隐藏在我记忆深处的

风月无边的爱情故事

那是一棵早已消失的

石榴树，一棵

只有我和我心爱的姑娘

铭记在心的石榴树

石榴成熟的季节

心爱的姑娘

突然离我而去

从此杳无音信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终于坐在地上

小巧的双手，剥开石榴

吃一粒粒

紧密拥抱着的石榴子

就像当年我和我心爱的姑娘

一模一样

我不敢再看下去

我担心我的脆弱

融化唯一的思念

我转身离开时

石榴树下传来了两个孩子

一串像石榴子一样

通红剔透的笑声

他们的笑声，轻松穿越了

我一辈子无法穿越的岁月

烈日炎炎，我看见了什么

风，凝固成滚烫的石头

裸露在大地上的草木

燃烧着波浪形的阳光

我看见父亲

像一张黑色的弯弓

在地里寻找最后一滴雨水

双手不停地揉碎

萎缩成一团的身影

距离父亲百米开外的松树下

母亲仰望着空空如也的远方

神情恍惚

直到一只鸟儿

啼唱着降落在身后的树枝上

她才收回目光

与父亲形影不离的狗

在山地里来回奔跑

追逐那些跳来跳去的蟋蟀

父亲弯下的腰

很久没有挺直

也许，直到母亲看见

天空飘来乌鸦似的云

父亲才会挺直腰杆

一片落叶

整个秋天的颜色

涂抹在身上

旋转着飘落

姿势像一只受伤的鸟

回忆零乱

鸟的啼唱是最美的

净化所有残留在

大地上的污言秽语

天空属于翅膀

也属于落叶

从枝頭到地面

距离很短

但要经历几次

头晕目眩的过程

一片落叶

承载整个秋天的萧瑟

旋转着回归大地

一路顺风

没有歌声送别

没有鲜花相伴

阳光清凉

空气肃穆

知道大地的温暖

知道融入泥土

是为了孕育更高贵的绿色

梦想从来不曾离开

相信春天转眼就到

云山村

第一次去云山村

感觉太阳摇晃在头顶

天空摇晃在脚下

没有云彩

风静止

一群鸭子

在梯形水田里

用青石的颜色勾画夏天的心态

太阳被绿阴收藏起来后

云山村突然摇晃了一下

同行的两个女画家

一路东张西望

她们看见的飞鸟

最终降落在云山村口

那棵高耸入云的万年青树上

当我的第一声鬼哭狼嚎般的呼唤

引来一片密集的狗吠

云山村终于完全暴露在眼前

这时候，我们的退路已经被黄昏堵死

但我们看见了无数敞开的大门

夜宿核桃寨

松鼠的牙齿敲击核桃的声音

从最清静的那片月光里传来

梦醒着

风睡着

手掌厚的墙壁

被牧羊老人的咳嗽

戳穿了十几次

那只隐藏在核桃树下的守门狗

眼睛里只有松鼠

以及松鼠的警惕

圆圆的窗口

浓缩太多的如烟往事

我一直徘徊在梦与现实之间

一直担心牧羊老人的咳嗽

突然中斷

我唯一的担心

是敞开的木门

闯入一条狼或者一头野猪

守门狗消失了

松鼠的牙齿敲击核桃的声音

同时消失

这时候，我看见

圆圆的月亮

钻进了圆圆的窗口

在桃李村和老人喝酒

一个老人，一所破旧的房屋

还有一首声音嘶哑的情歌

情歌里，落英缤纷

我拥挤在其中

所有语言都是多余的

透明的酒

在沉重的心情里

一点一滴融化岁月的苦涩

我和老人

仿佛坐在历史的尘埃里

每个眼神古老得看不清颜色

门，一直敞开着

门外的风景

比往常任何时候都生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老人的情歌一直缠绕在我心头

我说不出一句话

晚风一遍一遍诉说着

一个孤独老人的生命

我听懂了风的语言

一切都要过去

一切都会过去

有朋自远方来

你带着大海的涛声

乘一阵南来的风

突然降临我的寒舍

我悄悄告诉你

我家乡的春天

花儿已经盛开

每一片绿叶

都孕育着大山的梦想

你修剪好所有语言的枝杈

一句“渴死了”

把高粱酒倒满土碗

一饮而尽

弯弯的月亮升起来

寂静的山野

突然蛙声一片

你睁开蒙眬醉眼

探头门外，说

“今夜，我将醉卧蛙声里

直到变成一只青蛙”

说着，一头扑进夜色中

扑进我们相见恨晚的时空

我在你一串干涩而原始的

呼噜声里，听出了

比蛙声更自然的天籁之音

我知道，你用你的方式

表达了友谊

我用我的性格

解释了热情

绣花鞋垫

它来自一双灵巧的手

细密的针脚描绘出

一片花的原野

每走一步

都倾注太多心血

没有一步多余的

所有的春天

在这片特殊的原野里

次第花开

花枝招展

鲜艳流淌成河

踏在上面的

应该是阳光和雨露

而不是沉重的脚板

鲜明的线条

在微风中舒展诱惑

延伸精雕细琢的眼神

一切都是指尖

滴落的梦幻

花朵不仅盛开智慧

也融化思念

所有祝愿

从这里开始

疼痛，但不纠结

灿烂成为灿烂的回忆

出发吧，尽管负重前行

只要带上花的灵魂

必定一路风花雪月

地头的茅屋

这片倾斜在半山腰的坡地

父亲用整整一年时间

开垦出来，秃头的锹和镐

还有十几个破烂的箩筐

被父亲收藏在地头的茅屋里

成为锈迹斑斑的展品

每天，父亲都会坐在

地头四面透风的茅屋里

望远方起伏的山峦

回忆多年前

开垦这片坡地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

父亲像蚂蚁一样

来回搬运日出日落

野兔坐在地头卖弄风骚

苍鹰降临茅屋尖叫长鸣

坡地开垦出来后

父亲思来想去

决定种植洋芋和玉米

在轮换着种植洋芋和玉米的同时

也轮换着种植生命的春夏秋冬

久而久之

地头四面透风的茅屋

成了他命运的落脚点

作者简介：柏叶，彝族，出生于云南省峨山彝族自治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民族二十班学员。现已出版诗集六部，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集一部。曾获第一届、第三届、第六届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一届、第四届“边疆文学”奖，第一届至第六届玉溪市文学艺术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