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腕

快入冬了，风卷着落叶碾磨成粉，挤压着秋天的最后一丝余温。

风铃叮当几声，门帘被人掀起，女生裹着米色的大衣径直进了门，怏怏地靠着高脚椅坐下。

“欢迎光临橘子局！”

米米橘取出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执一把极薄的小刀切着，清甜馥郁的香味散开来，橘瓣被摆好盘送到女生的面前。

女生神色迷离，看了眼米米橘：圆圆的脸，微卷的头发披散在肩，碧色的瞳仁，看不出是本来的颜色还是戴了美瞳。

从她进来便一直微微笑着，围裙上印的橘子图案鲜活可爱，背后的架子上有各种各样的橘子模型，模型上印了图案，有的像太阳，有的像花朵，还有的奇奇怪怪，是她没见过的东西。

女生想，原来这是家水果店啊。

“本季上新的橘子哦，今日特供呢。”

米米橘见她盯着果盘不知所措，带着甜甜的笑继续介绍着。

拿起一瓣橘子，白色的经络已被剔除，灯光打在上面，可以清楚地看见橘粒的脉络，晶莹剔透，仿佛颗颗水晶镶嵌在内。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鼻子一酸，拼命摇了摇头：“其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可能，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女生垂着眼眸，轻呵一口气，脑海闪过米米橘的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眼前突然一暗，米米橘递了个好看的本子到她面前，有些像手帐本，但掂量起来，却比一般的手帐本有质感，纹理蔓延开来，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女生略有些惊讶，而米米橘歪了歪头，向她介绍道：“我们不是普通的橘子店哦，其实每个人都有它的专属图案，如果你愿意，可以将你的不开心留在这里。”

她不禁沮丧起来，连一个陌生人都可以看出她的不开心，为什么最亲密的人却从来不肯问候一句呢。

手指搭上米米橘递过来的玻璃杯，温热的橘汁缓缓吞吐着热气，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目光渐渐涣散，一点一点模糊眼前的景色。

“我叫李柚柚，现在读高三，我似乎……是个很差劲的人……”

我似乎……是个很差劲的人，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开心。其实我很怕把这些情绪传递给别人，可是有时候我又忍不住想，有些事，明明就是她们给我的不痛快呀。

香香是我的……好朋友，我挺羡慕她的——总是风风火火，不管在哪里都散发着吸引人的光芒。怎么说呢，大概可以称作一身豪气吧。

我承认她比我好太多，不像我一样，什么都做不好，畏畏缩缩。我老是想起妈妈指着我说的话，你瞧瞧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但谁又是一点情感都没有的呢？你知道吗，她们可能并不觉得我会伤心、会生气，甚至说，这么点事儿，也值得闹脾气？折腾谁呢？

其实我觉得这些不算小事，可能在她们眼里，是我小肚鸡肠了。

这次月考我考得很差劲，香香开始用她一贯的语气开我玩笑：“唉，这么下去，你怕是连二本都上不了咯。”

我以前顶多笑笑，可能还会调侃一句咱一块儿闯荡江湖啥的。可今早我看见她翻我的答题卡，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我真是受够了。

她成绩比我好，也特别自信，每次考试结束都是第一个冲到成绩单前面的。无论是优秀班干还是三好学生，只要有这种选拔存在，她就一定会入选。

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为她感到高兴，我只是难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变得优秀一些。可是就像天意一般，我每次都离目标差一步，后来甚至越退越远。我一次次劝慰自己，那些测验，那些投票不重要，我还有时间，一定可以有所提升的。

可是等我努力做好心理建设，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回到家，又看到爸妈紧皱的眉头……

我真是个罪人，怎么总让那么多人对我失望呢。

我……我也想做好啊，我也想做个会说话会讨喜的孩子啊，可是每一次刚把自己说服，周围的话语就铺天盖地来了……我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你知道吗？有一次上课，可好玩儿了，大家不知道因为什么笑了起来，我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真的，边笑边哭，我不想哭的，可是眼泪止不住。

那会儿我想的是，要是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会不会开心些？老师不用烦心，爸妈不用操心，同学估计根本注意不到吧。

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属图案，如果真有的话，那我大概是粒尘埃吧。

李柚柚深吸一口气，轻轻捂住眼睛：“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你就当听了个笑话吧。”

米米橘缓缓摇着杯中的果汁，目光探进柚柚的眼里，闪着光。

李柚柚觉得她明明是那种自己很向往的很可爱的女生，但是这一瞬间，她却觉得米米橘的目光格外冷。心像是被她抓住一样，李柚柚看着她的睫毛扑闪扑闪，脑海中突突地跳着声音，叩击她的耳膜。

“沒关系的，柚柚——”

李柚柚有些迷茫，她想起那次演讲大赛，是自己为数不多鼓起勇气去参加的大型比赛。她不好意思特意把准备细节说给香香听，但内心还是有些期待的。那是一场很成功的演讲，平时不熟的朋友也是一脸真挚地为她祝贺，香香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照常与她嘻嘻哈哈，但到底，她还是有些失落。

还有每次不开心，也算不上矛盾吧，就是突然两人之间就别扭起来了，说什么都不自然，一口气积蓄在胸口散不开。忍不住说了句重话，永远都是自己先低头道歉，而香香怎么说？没事，下次别这样了就好。

李柚柚有时候忿忿的，下次，我呸，每次就你有理。

“可是她一定也给你带来了很多欢乐吧。”

欢乐？

也是有很多的吧，她们从高一开学一见如故，像双生姐妹花一般黏在一起，吃饭回家上厕所，谁也没忘了谁。会因为对方跟其他人走近而吃醋，但第二天一早，还是会买热乎的早餐放在对方的桌子里。

一起讨论喜欢的明星，把操场轧了一遍又一遍，冲着天空呼唤对方的名字；蹬着单车到河边大吼大叫，调侃班上复杂的恋情；每次考试也会互相鼓励，自己绷不住的时候，肩膀也是对方给的。

李柚柚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很有规划的人，生活中有很多动力也是她传递的。

比如香香的梦想是当一个优秀的导演，全国人民为之癫狂的那种，她说，我要去北京！那是传媒人的天堂！

柚柚一拍大腿，哦不，她只是摸了摸裤腿：那我也去北京，香香去哪儿我去哪儿！但她没跟香香明说，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课桌上没敢贴清华北大，虽然也幻想过，但是她更怕听到：“哟，還贴个清华呢。”

只是模棱两可地贴了个隐晦的“白”，北大北大，快速念过去就是“白”。“白”是什么“白”，“黑白”还是“明白”，没人关心，也懒得关心。

香香下课来找李柚柚，胳膊一挪发现了这个“秘密”。

“白？哈哈哈，柚柚你是喜欢上谁了吧！”

李柚柚瞬间面红耳赤，找本书一盖，表面上风轻云淡：“被你发现了，其实我和白敬亭在一起很久了。”

香香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捂着嘴偷笑着走开了。

“柚柚，我觉得，你可能只是不太适应高三而已。”

米米橘舔了舔嘴唇，缓缓开口，果汁酸甜，唇齿间也留了些甜味。

“你不必为此难过，因为你的朋友或许也为此煎熬，你的父母也为此苦恼，她们尝试接近你，想帮你，当然有的时候方式的确不对，但他们也是第一次不是吗，是第一次与你这个小可爱共度点滴呀。

“你口中的香香，我猜她肯定是个很棒的女孩子，至于你说的考试的矛盾，会不会只是自己心情不好想多了呢。

“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宝贵的时光，千万不要坏在无谓的猜忌上。

“朋友本就似恋人，会深爱，会吃醋，会胡搅蛮缠，也会相互体谅。当然我觉得你只是今天状态不好而已，明天嘛，还有那么多明天。你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完成，可千万不要因为当下就困住自己了。

“白要白得精彩，总有一天，你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我想，我要，我会的。

“不要难过，柚柚。

“以后嘛，以后谁说得清楚呢？”

李柚柚看着米米橘一点点走近，微笑着端起那杯橘汁：“喝杯果汁吧，其实在我眼里，你真的是个很棒的孩子。”

李柚柚觉得自己没办法动弹，眼神愣着直着，手指箍上杯沿，将它送到唇边。

那种橘香缭绕在鼻尖，更浓郁了，李柚柚觉得自己快醉过去了，淡淡的舒适感将整个人包裹起来，真的是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了。

叮当叮当。

有风灌了进来，女生拨了拨头发，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急切地望向米米橘。

“米姐姐，柚柚她怎么样了？”

米米橘抬眼看了看她，露出温和的笑容：“没事，她只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她和你一样，也是很善良的女生呢。等她醒过来，就会好很多了。”

香香松了口气，总算来得及时。她想起自己心情糟糕的那段时间，觉得全世界都看自己不顺眼，可还是得继续强颜欢笑。因为她是别人眼中的学霸，她不能倒下，她要是有了失误，就会遭到四周的嬉笑和指控。

“你看她学得那么认真，一定是因为太笨了吧。”

但是考试真的能评判一个人吗？香香觉得是，可是她又不服气，你吊儿郎当能考好是你的本事，但是我认真招你惹你了？

也是这样烦闷的下午，她闷头走着，遇上熟人打个招呼，背过身又是一声叹息。

还是有些累啊，她这样感慨着。

抬头望见环着手站在店门口的米米橘，高束的卷发，异色的瞳仁，冲她笑着，仿佛失散很久的老友一般。

注意到柚柚的反常是从她桌子上的贴画开始的，一个“白”字倒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周围一笔笔像是用尽力气戳上去的凹痕，香香自己也做过，那是在极力克制却又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内心的映射。

柚柚遇上问题了，却不愿意同别人诉说，就像香香当初封闭自我时一样。

但是她不敢开口问，柚柚眉宇间压下的不耐烦与怨气也使她心生颓废。

妈妈到学校看她，手里提了一袋橘子，脑海里有什么浮现出来，似乎是那天到橘子局聊了会儿天，自己就满血复活了。死马当活马医，她想让柚柚也去试试。

“如果你想到店里来，只需要带一颗虔诚的心。”

那个自称米米橘的好看的大姐姐是这么告诉她的，香香闭上眼默念，拜托拜托，请让我的好朋友柚柚回来吧。

柚柚是被同桌拍醒的，她大大咧咧笑着，柚子，老师要来了，快起来。

柚柚哼哼几声，上节课实在是太催眠了，眨了眨眼，睫毛湿湿的。

怎么感觉心里轻松了不少，手肘下的《五年高考 三年模拟》，堆得整整齐齐的复习资料，好像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吧嗒。不远处的香香冲她挑了挑眉，示意她看传过来的纸条：

高考只有一百天了，我们以后每天互相写个纸条加油打气吧！今天先祝我们成功拿下数学测试！

——世界著名导演香香

柚柚拿起笔，咬着嘴唇笑了。

她喜欢写字，喜欢读书，喜欢世界上奇奇怪怪的美好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她喜欢有梦想的自己。

“朝北大进军的第一天！我拿着满分试卷在回香香导演的信。”她一笔一画地写，字字句句谱成了歌调一般，“独一无二的柚柚。”

高考结束，香香如愿去了北方，像个小太阳一样，温暖着身边许许多多的人。柚柚虽然没有去成北大，但是选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用文字谱写了一个个有趣的故事。

她们不常见面，却会在每个假期心照不宣地去一趟秘密基地，交换一个学期的所见所闻。

柚柚坐在书桌前，拿起香香送给她的橘子闻了闻，慢慢写下新文的开头：

她是个像太阳一样的人，我曾经在追逐她的路上迷失了心迹，是她让我明白，我也可以是真正的自己。我不是火热的太阳，不是温柔的月亮，但每个部分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我想，我大概是个像星星一样的人，虽然只有点点光芒，但也会是夜空最美的风景。

橘子局里，米米橘翻开记事本，写满心事的字迹渐渐消失不见。她拿起一颗饱满的橘子在手里转了转，上面显出星星的模样。

她抿唇笑了笑，心满意足地将印了星星的橘子放到展示架上。

风铃叮当，有人推门而入。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