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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

2021-08-09滑艺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网吧

滑艺

1

我的作业本突然被一只手抓到半空中,然后被狠狠撕开揉碎时,我好大一会儿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看到我妈那张因气愤而扭曲的脸。她皱成一团的眉头下是一双冒火的眼,我知道,她的嘴巴马上也要变成机关枪扫射我了。

“你看你写的是什么玩意儿?”她将团成一团的纸张又抹平,几乎怼到我脸上。

清醒过来的我立刻像只斗鸡一样抻直脖子,跟她据理力争。我问她我写的作业有什么问题,让她这么气急败坏。她骂我写的字满纸蜘蛛爬,涂改得黑疙瘩到处都是,高考的时候要跌大跟头。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字迹要清晰,不要涂涂改改!”她指着一个数字问我这是“9”还是“7”,她说判卷老师才不会仔细辨认,直接就给打叉了,到时候我哭都找不到墙根。

她继续数落我,说我记吃不记打,中考的时候估分和实际分数就差了很多,很大概率是吃了写字潦草的亏,害她给我出了两万块读重点高中的择校费。一提起钱来她就更暴躁了,她像电视剧里拍着大腿说自己命苦的婆婆妈妈,细数着从小到大她在我身上耗的心血。

她拎着自己的前襟对我说:“你以为挣钱很容易?小时候为了给你报补习班,请最好的老师,我三年都没买过新衣服,现在我身上这件衬衫还是你姑姑淘汰下来的!”

我最怕她翻旧账,直接堵上耳朵用决绝的眼神瞪着她,无声地抗议道:“我不想听!”

这时,门锁转动,我爸提着公文包回了家。他立刻看出屋内氛围不对,有点缩手缩脚地换鞋、放包、洗手,厨房里传来轻轻掀开锅盖的声音。

我妈突然扭头大声说:“没饭!”

“不吃饭怎么能行?我们出去撮一顿。”我爸极力缓和着气氛。

我在心里替我妈回答道:“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

我妈在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后,一甩手走到客厅里,抱怨我爸从来都是甩手掌柜,没有帮她管过我,造成我现在如同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不得也骂不得。

然后他俩便开始争执起来。

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我迅速擦干眼睛,努力不发出吸鼻涕的声音。我可不能让我妈看到我哭,这简直就是举手投降,说明我被她的话触动了,我良心发现了,我认错了。

不,我一定要保持姿态,不能低下骄傲的头颅,这样她会得寸进尺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我妈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歇,小到午餐吃什么,大到高中学文学理,我们都认为对方在有意和自己对着干。

比如这个周六她问我想吃什么,我随口答吃面吧,省事。她却打开米缸,絮絮叨叨地找理由说:“这几天总吃面,喝点粥吧。”她这么一说我就很烦,我想,喝粥就喝粥,那你干什么还问我想吃什么呢?合着我想吃什么,你偏不做什么呗!

我就这么生着闷气等她忙忙碌碌把饭菜端上桌,然后拿着钱包出门。她问我要吃饭了又出门干什么,我也不看她,不快地说,下楼吃牛肉面。

等我擦着嘴巴回来时,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我敲了敲门,里面没动静,就知道她在“治”我,我一跺脚,又下了楼。

大中午的,我也不知道去哪,思考片刻,我打算去找韩冰,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学校外的网吧。每到周末,他都借口和同学一起学习,逃出父母的监视,一头扎进那家黑网吧,他现在充值都充成金卡会员了。

果然,在乌烟瘴气的房间找到他时他手指正飞速敲动键盘,眼镜反射出不停闪烁的电脑屏幕。我看不懂游戏,只觉得屏幕上一团毫无章法的东西在动,突然他就“死”了,屏幕上显示他失败的信息。

他一拍桌子,急促地骂了一声,这才看到旁边等候多时的我。

他让我出去等他一会儿,他再玩一把,这里不是女孩子待的地方。我點点头离开网吧,顿时觉得外面的空气居然如此清新。

我在马路边踢着一块凸出来的石头,百无聊赖。其实韩冰和我相识不久,我俩认识的方式也有点奇特。

2

当时我刚上高一没多久,有一天放学后骑着自行车回家,突然被胡同里冲出来的瘦高男生拦了下来,他喘着粗气命令我下车,我哆哆嗦嗦地问他干什么,他先戴上眼镜,又从车筐中拿出我的校服穿上,几乎把肩膀都撑破了,再顺手摘下我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然后蹲下身摇脚蹬子。

我好奇地望着他,过了片刻,从后面追上来一个男人,左右张望着,还看了我俩一眼,然后拿起手机拨通电话,气喘吁吁地说:“李主任,没逮着,让他跑了,那小子腿脚太快了,下次,下次你让体育老师抓人吧。”

男生装模作样地修了一会儿自行车,然后推着车子和我并排往前走。走到路口拐弯处,他让我看看那个男老师往哪去了,我回头瞅了一眼,看到他并没有跟上来,就说人已经走了。

他脱下校服外套还给我,嬉皮笑脸地说十分感谢,要不是我,现在他正在教导主任办公室听候发落呢。

我问他犯了什么事,被老师这么追。他满不在乎地说,没啥,去网吧了。他每次都坐在靠后门的位置,方便逃跑,这次先是几个别的班的男生毫不设防地被教导主任拎了起来,他看到拔腿就跑,另一个老师就追了上去。

不过那个老师并不认识他,也没看清他的长相,所以他伪装一下就蒙混过去了,也算侥幸。

他说他叫韩冰,高二16班的,我们这就算认识了。他还说以后有事可以找他,能帮我的肯定鼎力相助。

听到他说自己是“16班”的,我稍微愣了下。我们学校每个年级都有16个班,最后一个班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一般就是没考上本校家里花巨额“赞助费”过来借读的,那个班的同学基本上非富即贵,家里再不济也在步行街有好几个门面收租。

总之,和我们这些做事一板一眼的乖宝宝相比,16班的简直是群魔乱舞,教导主任经常拿着剪刀给16班的女生剪漂染了的黄头发,而我们对待他们的做法一般是避而远之。

开学我妈送我来学校时,看到好几个化了妆、长头发、穿得有点成熟的16班女生,还紧张地告诉我别跟这号人来往,当心被带坏了。我翻翻白眼,想告诉她,我就算想跟人家混,人家都不一定看得起我这样的土鳖。

3

我其实并不想和韩冰有过多接触,万一他以后再去网吧被老师逮到,他把我供成“从犯”怎么办?可后来他又出现了,还帮了我一个忙。

每年校庆,学校都要求学习还不紧张的高一新生出节目,我们班里也没什么会吹拉弹唱的人才,只有文娱委员会跳跳民族舞。班主任不想兴师动众排练节目耽误学习,就想了个比较鸡贼的节目:几个同学围着跳舞的文娱委员配乐诗朗诵,“总导演”的任务就压在我这个语文课代表的肩上。

我选了庄子的《逍遥游》,抓壮丁似的强行拉了两三个人,放了学就去操场上排练。每个班基本上都在操场上分了块地方,但我们班和16班却起了点争执,因为16班来晚了,只剩厕所旁边还有空地,可那个厕所一直没什么人管理,气味可想而知。他们班文娱委员嫌臭,就大喊大叫地跟一个男生发脾气。

等我们聚在一起商量剧本时,一抬头,发现16班的仗着人多势众,已经偷偷把我们的场地占了。我过去跟他们班文娱委员交涉,那个高个子女生瞥了我一眼,甩甩头发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他们的。我继续跟她解释,她后来只当我是空气了。

我们谁也不想跟16班的起冲突,怕惹麻烦,他们班拉帮结派还是挺有一套的。我们恨恨地站在一边干瞪眼,我说算了,换地儿。

这时,不知从哪飞来几个篮球,差点弹到16班文娱委员头上,吓得她尖叫一声。韩冰带着几个哥们过来说:“高一的,这儿是打篮球的地方,你们找别处练去。”

16班的文娛委员就有点撒娇地说:“学长,给个面子,我们这也是学校的任务呀!”

韩冰咧嘴一笑说:“既然是学校的任务,我们就更不给面子了。”他的几个哥们儿也乐了起来。

韩冰开始投球,16班的没办法就撤了。我也正要走时,韩冰用球挡住我的去路。

他让我继续,说16班的在这儿他们就打球,我们在这儿,他们就让地儿。

“你们继续,我看着。”他说着,飞身投进一个球,我们班男生忍不住鼓掌叫了声好。

他非要看我排练,我虽挺不好意思,却只能硬着头皮朗诵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韩冰用手做成筒状喊:“鲲之大,一锅炖不下,鹏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

所有人都忍不住喷笑出来,我们班文娱委员劈了个叉在地上,捂着肚子笑道:“快扶我起来,我笑岔气了。”

这么一来一回,我俩算熟识了。

那次排练结束后,他在校外等着我,还请我喝了杯奶茶。他说上次网吧里被教导主任逮到的几个学生,被发现是“惯犯”后,直接在升旗仪式上被宣布开除了,他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就算我不被开除,我爸肯定会打断我的腿。”他说。

我说:“那你爸还挺厉害的,可你爸这么厉害不也没管住你吗?”

他摆摆手说:“他平时才不管我,只要我别犯错让他知道就行。”

我咬着奶茶里的烧仙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说,那也不错的,我最烦大事小事都管的父母了。

他说他爸在家搞专制,从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让棍棒跟他的皮肉沟通。他从青春叛逆期来临就开始离家出走,少则两三天,多则半个月,在网吧和朋友家“流窜”。但每次都被父母找了回去,他爸要打他,他妈拦着不让。有一次她妈没拦住,他被他爸双手向后反绑在床脚,绑了整整一天,松绑后的两天,他都只能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走路,也只能趴着睡觉。

父子俩的关系越来越僵,几乎闹到见面就剑拔弩张的状况。

他爸甚至当着他的面说想再添一个孩子,以后对韩冰只管温饱,十八岁以后让他自己养活自己,颇有点大号练废了练小号,时刻准备开除韩冰“子籍”的味道。

韩冰说着“咯咯”笑了起来,说他爸想多了,他自己本来就打算成年以后一分钱都不要他爸的。

我虽然也对我妈有诸多不满,但我从来没想过要用离家出走来抗议,所以韩冰这招我听起来新鲜又遥远,还很酷。韩冰现在在我眼里简直酷到不行,我都有点崇拜他了。

我就想,如果我离家出走,我妈会是什么样子。她会不会特别后悔平时那么对待我,她会不会向上天发誓,只要我平安回家,她一定跟我好好说话,不再撕我的作业,指责我什么也做不好,或者动不动就把我锁在门外,让我闭门思过。

不过那会儿我也就想想,过过瘾而已。

4

我在网吧外等了一会,韩冰揉着颈椎和眼睛出来了,看到我就问,是不是又和我妈吵架了。我说我又被我妈锁在门外了。他说不回家正好出去玩,这边离步行街不远,能吃比萨自助,能看电影,电影院旁边还有个电玩城,足够玩一天了。

我摇摇头说没心情,他就陪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看来来往往的汽车。

我对着天空喊:“好烦啊!”然后沮丧地垂下头。我突然想起看过的电影里,小姑娘问大叔:“人生总是如此艰难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大叔答:“总是如此。”

“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就是没人考虑你的感受,没人尊重你,做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是错,吃碗面都罪大恶极,好像你永远欠他们的,在他们面前你永远抬不起头来。”我对韩冰滔滔不绝地讲起我的童年和现在。

我说我小时候最讨厌理发,因为每次从理发店里出来,别人都会以为我是个男孩子,去学校的时候也会被男生嘲笑,他们指着男厕所说我应该去那里。

我其实特别想留长头发,梳辫子,但我妈不允许,她说小孩子留长头发一点都不精神,头发乱了还会显得窝窝囊囊,别人看了会耻笑她爸妈的。

我就苦着脸说,谁会笑话你?我去找他!我妈说他们嘴上不说,会在心里说。我就想不到办法来反驳她了,只能任由她对着理发师说:“师傅,给她剪短点,对,再短点,鬓角那还有刘海,都要短……”

我看着镜子里渐渐没了头发的自己,难过得哭了起来。理发师把我的围子取下来后,我就拿出发卡努力别在头发上,被我妈一把扯掉,她骂我:“再哭,我就把你这破发卡扔了!以后再也不给你买这破玩意儿了,惯得你!”

之后的好几天,我都不太想上学,也不太想出门见人。我觉得全世界都在嘲笑我的头发,只有我妈赞美它。我像块橡皮泥似的被她攥在手里,想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

直到现在,我都被禁止穿裙子,她说读书的时候打扮,除了容易早恋外还能有什么好的作用。

韩冰耸耸肩说,所以他时不时就离家出走一次,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表达不满,要不就咬咬牙,考个远点的大学,也许距离远了,他爸也就不会老觉得他碍眼了,距离是可以产生美的。

韩冰的话提醒了我,我想为什么我也不主动创造点美感呢?自打我出生,我就跟绑在我妈腰上一样,从来没有真正和她分开过,这次我不如大胆点,让她知道我是个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她对我不好,我一样可以跑的。

这么想着,我问韩冰:“我周一不上学了,我打算离家出走,你觉得怎么样?”

韩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警告你,别胡思乱想啊!”他点点我的脑门。

我反驳他:“凭什么你能离家出走,我就不行。”

“你是女生啊!”他说。

“男女平等!”我说。

“我不跟你斗嘴了,反正我这样其实不好,你别学我。”韩冰说。

我说:“周一七点半你就在这里等我,看我是不是动真格的。”

5

等我回到家,我妈已经在吃晚饭了,她喝的中午的剩粥,就着一碟榨菜。我冷着脸回到房间,她也不问我饿不饿,吃完饭自顾自收拾起碗筷。

她的做法更加坚定了我离家出走的信念,我肚子咕咕叫,脸上挂着冷笑,心想:等着吧,等我周一离家出走,你以后喝粥都要噎着。

周日她和我爸都没在家,我就能静下心好好思考该带些什么东西。首先要有钱和身份证,但我现在没有身份证,我就把户口本的那页拿了出来,小心翼翼放在书包的夹层里。拿出户口页的瞬间,我感到自己离独立又近了一步。

至于钱,我知道他们把现金放在什么地方,可当我拉开抽屉拿钱的时候,突然沮丧地想:离家出走还偷他们的钱用,那还有什么意义?我要自强自立才行。所以我只翻了翻自己的抽屉,把现金都拿了出来,大概也就五百块钱。我爸平时对我还算大方,时不时给我点钱让我中午在学校吃好点。

至于未来怎么挣钱养活自己,我都想好了。我可以摆地摊,卖袜子,从网上几毛钱批发来的袜子,转手就可以卖好几块。情人节的时候我还可以卖玫瑰花,圣誕节的时候可以卖有小鹿角的发光头箍,都是暴利。

我都为自己发现商机的眼光折服了,未来我肯定会是个有钱人的。

最后也最重要的问题是:我该去哪里呢?

我很少出远门,因为我妈怕花钱,一来一回的飞机票顶她一个月的工资;坐火车的话,高铁票不便宜,绿皮火车又太慢,总之出去一趟走马观花还要花那么多钱一点都不经济,还要承担被景点和饭店宰客的风险。所以我妈有时就跑到郊外赏赏稀稀拉拉的花,高兴地说,来这儿跟去旅游也没啥两样,旅游就是你从自己待腻的地方跑到别人待腻的地方看看。

她连抠门都能粉饰得有理有据,真是服了。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去哪,就想着明天遇到韩冰再说吧,毕竟他有经验,让他推荐个合适的去处。

周日晚上,我一直在为第二天的宏伟计划忐忑不安和充满期待,虽然很兴奋和紧张,但我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和平时一样。我把书本从包里拿出来,藏进了柜子,然后把几件换洗衣服塞进包里,到时间便洗漱睡觉。我躺在床上烙大饼,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我梦见我躲在一口井里,我妈不停地在上面呼喊我的名字,四处找我。我不止一次想探出头告诉她我在这里,但一想到她肯定要臭骂我一顿,我就心一横,又缩了回去。直到我感觉她走远了,才爬到地面上。韩冰开了辆破车,打开车门让我上去,我跳上车,问他去哪,他却只顾着按喇叭,我说你别按了,吵死了。

然后我就被闹铃吵醒了。

6

我妈正在厨房做饭,我说我不吃了,她有点不高兴地说:“你早说,早说我就不这么早起床了。”其实我挺饿的,本可以去厨房拿两片面包再夹个煎蛋,但我执拗地想,就要从今天开始,我连你的饭都不吃了,一口都不吃,我是个要离家出走的人。

深秋的早晨已经有些刺骨,四周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周围都是去上学和上班的路人,但我想,我不去上学了,我今天自由了。只是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我担心班主任发现我要是没去上课,一定会打电话给我妈,到时候她肯定会急赤白脸地四处找我。

我突然有些后悔,可现在再回家拿书本,肯定会遭到她没完没了的质问,然后上课也会迟到。无正当理由迟到者,要在外面罚站一整节课。我们班主任只要讲课时用余光看到有人进了门,都不带斜眼,也不会打断自己上课的进程,直接把“出去站着”夹在自己正在吐出的句子中,哪怕她此刻念的是古文。

我硬着头皮去找韩冰,他果真在那里等着我,我吐吐舌头问:“你说我去哪呀?”

他从北到南一连说了好几个地名,我都摇摇头说不想去,后来他说:“要不你去哈尔滨吧,我妈老家,我姨姥姥也在那里,你有事能去找她。”我虽然对哈尔滨没有任何印象,但想想那里毕竟有熟人,心就踏实了点,点点头说:“行,就去哈尔滨。”

他瞪大眼睛问:“不是吧,你真要走?”我故作坚定地点点头。

他说那晚上去买票就行,有趟车是晚上走的,睡一宿第二天中午到,他妈每次都坐那趟车,不耽误事儿。

我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可以打发,我让韩冰去上课。韩冰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我马上就要走了,今天索性陪我玩一天。

我们便去了步行街,先看了场电影,又去吃了比萨自助。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家出走”,我便充满兴奋,举起杯子对韩冰说:“鹏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一个秘制,一个微辣……”我俩异口同声地说:“来瓶雪花,让我们勇闯天涯!”

离开时韩冰抓了把自助餐厅里的曲奇,又从兜里掏出瓶可乐,塞进我的书包,让我留着路上吃。

后来我们去电玩城抓娃娃,我看上了一个蒙奇奇,就想抓一个,但是每次眼看就要成功了,蒙奇奇却总是从爪子上脱落下去。我不甘心地一直投币,气得直跺脚。韩冰也帮我抓,蒙奇奇从出口滚出来时,我大笑起来,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

韩冰提醒我说差不多该走了,我看看表,已经四点半了,是该走了。他抓着那个蒙奇奇看了半天说,刚才投的币都够买三个它了,他问我还有没有钱去买火车票。我自信地让他放心,拍拍书包说都在包里。

他好心提醒说我的书包拉链开了,正要帮我拉上时,我俩四目相对,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我赶紧去书包里掏我的钱包,却发现它已经不翼而飞。大概是刚才玩得太开心,也可能是韩冰往我包里放可乐时忘了拉拉链,给了小偷可乘之机。

韩冰身上的钱已经换成电影票和自助餐了,我们身上一共还剩十块零三毛。我做梦都没想到,我离家出走的计划居然在窝里夭折了。

7

我很沮丧地坐在路边,西边的火烧云渐渐暗淡下来,城市里华灯初上,回家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韩冰拍拍我的肩安慰说:“要不回家吧。”我摇摇头说:“我的腿肯定会被我妈打断的。”

他说:“应该不会,毕竟你腿挺粗的。”我就瞪着他:“你说什么呢!”但也被逗笑了一下。

我跟他大概坐到八点钟,我已经觉得身上有点冷了,掏出中午的曲奇吃了起来。韩冰就一个劲儿劝我回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跟妈妈好好沟通。

我瞪他一眼说,他还教育起我来了,他怎么不跟他爸好好沟通。韩冰一摊手说,他倒是想来着,可惜他爸不给他机会。

后来韩冰送我回家,上楼前,我跟他说:“你就在这等我,万一我回家被我妈打出来了,我就来找你。”他点点头说:“没问题,大胆上去吧。”

我家的门是开着的,我爸看了我一眼,愣了愣,嘴巴动了一下,却若无其事地问:“回来了?吃饭没?”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条件反射似的问:“我妈呢?”

“她……她还没回来。”我爸说着,我妈也从外面进来了,我有点胆怯地看着她,她啥也没说,只是把大衣脱了下来。

我往下看,她还穿着拖鞋,袜子上都是灰尘。她一天都在找我,可能出门太急,忘了换鞋。我心里突然有些懊悔和难过,都没办法抬头直视她的眼睛。

我很想让他们骂我一顿,也可以打我,总之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一般,绝口不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想起了什么,跑到窗户旁,朝楼下的韩冰挥挥手,韩冰也朝我挥挥手,然后渐渐远去。

8

高一暑假,我妈破天荒提出来要带我出去走走,我们一家就花了十几天的时间,沿着丝绸之路西行去了趟西北,看了敦煌莫高窟和喀什地貌。

回到家时看到快递站有我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竟然是我离家出走时丢失的那只钱包,里面的钱一分未少,连收集的奶茶优惠券也在。

这令我感到十分疑惑。

电话机上显示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韩冰的,我拨了回去。他很高兴地问我玩得怎么样,我说还不错,他又问我有没有收到钱包,我问他去哪里找到的。

“就是我拿的啊,你忘了当时我给你放可乐……”我似乎看到他得逞的坏笑,然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啊!没想到你这么腹黑!”

韩冰说他本想亲自交给我,但我家电话一直没人接,现在他已经去了邻市,马上就要在那边的一所军事化管理高中读高三了。那所学校据说靠着高压管理和题海战术,小混混进去都能考本科。

我問韩冰是不是他那个专制的老爸强行把他送过去的,他否认了,说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

“我从小自制力特别差,要是没人管我,我就总想去网吧打游戏。”所以他打定主意,转学去了那所高中。

我便说:“你爸应该挺高兴的,儿子这么多年终于干了件合他意的事。”他的语气突然有点哽咽,说:“也许吧,如果爸爸在天有灵。”

我惊诧地不知道说什么好,韩冰告诉我,他爸爸在他高一的时候突发心梗去世了。当时他刚刚结束一场为期三天的“离家出走”,父亲在网吧里找到他时,他正狼吞虎咽地吃一碗泡面,父亲夺过泡面碗,看了看,突然自责地说:“是爸爸做得不好。”还说等忙完手头要紧的事,要和韩冰好好聊聊。

那是这么多年来,强硬的父亲第一次向他道歉,韩冰还记得他当时疲惫至极的脸色,结果过了几天他就倒在办公室里了。

韩冰说,他又想念他爸,又恨他早早离去,还恨自己,这种复杂的情感混杂在一起,就形成他时不时要吐槽一下父亲的习惯,仿佛父亲还活着,做着让他讨厌的事,说着难听的话,一切都没有变。很多时候,他都幻想着自己在网吧打游戏时,突然被那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一把拽起来劈头盖脸地边打边骂:“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们后来又泛泛地聊了聊,但都感到双方情绪并不高,结束时我让他好好保重,我等他高考后的好消息。

挂断电话,我拿着那只钱包哭了好久。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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