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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史·知识者·始终错过的矢志不渝的爱(上)

2021-08-02刘艳严歌苓

美文 2021年15期
关键词:严歌苓祖父小说

刘艳 严歌苓

按语:

在做这篇访谈之前,笔者再次认真细读了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作家出版社2011年10月第1版,36.5万字),并重看了2014年张艺谋执导的由该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归来》。任何时候、任何人要做严歌苓研究,都不可能绕过《陆犯焉识》这部长篇小说。

刘 艳:我一直有个观点和判断,只有细读过严歌苓所有作品,包括严歌苓出国前的三部长篇小说的人,才能认同严歌苓自己所说的她自己最喜爱的作品是《雌性的草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通常情况下,会认为《陆犯焉识》是排首位的严歌苓代表作。《陸犯焉识》应该是您篇幅最长的长篇小说了吧?其中的艺术含量和历史蕴含也是不可估量。写作《陆犯焉识》前,严歌苓已经出版了长篇小说《扶桑》《人寰》《无出路咖啡馆》《花儿与少年》《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寄居者》《赴宴者》等。请问是什么触发了您写《陆犯焉识》的写作愿望?写家族史、祖父的历史应该是积淀已久的想法,为什么是在当时那样的情境下,您觉得时机成熟了?您好像提到过您的姑妈对您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的期待和支持等。请围绕这些,谈谈。《陆犯焉识》写作的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历时多长时间?等等。请回忆一下。包括出版情况。

严歌苓:《陆犯焉识》这部长篇小说,应该算我的这个一生中准备期最长的一部小说了。从最开始萌发要写这部作品的想法的时候呢,其实我还是个孩子。那个时候不知道是要写,还是想就是把祖父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这么一个愿望吧。那个时候,我祖父的弟弟在那十年(1966—1976年)当中,在那十年的前期(笔者注,1963—1966年)应该是四清的时候吧,我们去他家看他,他那时候还住在江湾,就讲到我的祖父。所以呢,就觉得这个神秘、有天才般智慧和学识的祖父,确实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人,那个时候我就感到特别自豪。

但是我祖父的这个弟弟,我的叔祖父,也是留欧的博士,后来就在那十年当中自杀了。我就觉得,这两个兄弟的这个命运怎么那么殊途同归,都是自杀身亡,都是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我觉得他们都是非常脆弱和敏感的人,因为我在我自己身上也看得到这种脆弱和敏感。所以我就觉得,他们就是那种很有学识,而且是一种非常非常孤高的性格,这种性格就是容易灰心失望,容易心灰意冷,也容易有一种就是可杀不可辱的这种人生态度——对世人和世界的态度。

所以我对我祖父的想象是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么有一个机遇呢,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时候,我碰到了我继母的父亲——继外祖父。这位老人呢,是跟我讲了很多很多他在西北的那个劳教营里的故事,后来他也为我写了一本笔记,写的就是关于他在那个西北大漠27年的经历。其中有他的同伴当中的一些那个有趣的事,也有很悲惨的事,所以我就觉得这两个祖父我都想写。但是呢,就是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功力还不到吧,并且还觉得关于我祖父的细节,我也知道的不够。因为祖父自杀的时候,我爸爸岁数太小,当时他的父亲自杀的时候,他才七八岁吧。

所以这样子的情况,就是一直在延长我这个写作的准备期。后来我每年在洛杉矶看我姑姑的时候呢,她都会跟我讲到我祖父,而且就经常说:“你什么时候写啊?什么时候写?”就一直在催促我。后来呢,我就找到了这么一个叙述方式,我就觉得应该可以写了。就是把两位——祖父和继外祖父结合起来的这样一个叙述方式,就可以开始写这个小说了。

刘 艳:严歌苓在2020年底温州大学举办的文学周所邀请的演讲中讲过,陆焉识,是将祖父和继外祖父的原型合在了一起。个人揣测,还是以您自己的亲祖父的原型为主吧?您分别汲取了他们身上哪些质素(元素)呢?您觉得祖父身上最为突出的、作为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特质是什么?陆焉识(祖父)身上有哪些性格是让您很欣赏的?您觉得自己所继承的,是祖父身上哪些精神、气质和性格?基因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总觉得您一直以来的写作天赋和才华,与父亲、祖父辈的血脉传承,与祖上累积下来的艺术天赋是很有关系的。可以多介绍一下您祖父的情况。

严歌苓:我找到了把两位祖父、继外祖父结合起来的这样一个叙述方式,就可以开始写这部小说了。我的那个继外祖父(名分上也是一个外祖父),也是一个知识分子,过去在南京当那个中学的校长。我觉得祖父和继外祖父他们两个人身上有一定的相同的东西,所以我把这两个人就结合起来,这样就形成了《陆犯焉识》中陆焉识这个角色、这个主人公。

我的祖父和祖父的弟弟,他们都是非常脆弱和敏感的人,在我自己身上也有这种脆弱和敏感。他们非常孤高的性格,既容易灰心失望,容易心灰意冷,也容易有一种就是士可杀不可辱的这种人生态度——这些在我身上也都能看得到。

所以我觉得就是我爸爸的这个家族——严家这个家族,是特别有趣的。包括我看到我的大姑姑,她本来是已经出国了,然后又跟着一个从美国毕业拿到学位的一个化学博士,回到了东北那样一个非常落后的小城,叫抚顺。然后在那里就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我的这个姑父呢,也就是当那个化学工程总工程师,是名化工厂的总工程师吧。就是这样的一种这个家族成员的情况和性格。我从我大姑姑身上,和从我爸爸身上,就都能看到这种特别桀骜不驯的东西。

我爸爸当时非常期待这部小说。也是在他去世之前,我告诉他《陆犯焉识》完成了,快要出版了,我会给他看。那时候他病得已经比较重了,但是非常遗憾,他还没有等到这本小说,他就去世了。我其实应该把草稿就拿给他看的,当时是因为这部小说是我第一部在电脑上写的长篇小说。我父亲他不是特别适应在电脑上看,他希望看的都是纸上的文字,所以他就没有看上这部小说。父亲没能读到这部小说,这是我终生的遗憾,我想也是我爸爸生前最大的遗憾。

刘 艳:我个人觉得,冯仪芳(恩娘)是《陆犯焉识》中写得特别好的一个人物形象。您讲过,这是以祖父的继母为原型。我会想,这个形象塑造得可真是妙,里面所蕴含的人性维度和心理复杂性的含量,那要比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对自己的亲儿女和那个旧式家族,还要复杂。而且不像曹七巧是一种近乎纯粹畸形的心理心性。恩娘有她十分全面的“复杂人性”——她对焉识的无保留的爱,对焉识婉喻时刻要充当“电灯泡”式的存在;而婉喻又是她自己的亲侄女,她要靠这个亲侄女来更久地抓住焉识(有点像《红楼梦》里贾政之妻王夫人,将自家侄女王熙凤嫁给了贾琏),陆家几次要失去房产的时候,她都挺身而出,像准备请客晚宴时,已经年老手抖还不让别人插手,硬是手抖着也给狮子头均匀撒好了金红色的虾籽(请客解救陆焉识和保护陆家房产),为了保住陆家房产,她不惜变卖体己直至抵押房产,同时拍电报让焉识在海外的弟弟赶紧汇钱以防房子被拍卖出去,偷偷给几个恶棍塞装小礼物的绣袋(绣袋里有金砖金条,恩娘告诉焉识只有金砖金条能够打动恶棍们)。这样的女人的心性,是更复杂的,不能以好与坏来作二元对立式的区分,所以恩娘这个人物形象格外能够打动人。

如果没有恩娘的横插在家里,时刻吃醋焉识对婉喻好,就不会有焉识在心里慢慢觉醒他对婉喻的爱——他会偷偷约婉喻出去看戏,他会把几辈子的谎都用上,只为带婉喻出去开会,理由是心理学研究的会议,教授都要带夫人。等等。总觉得,没有恩娘的“插足”,陆焉识对冯婉喻的爱,不会慢慢复苏觉醒过来。请谈谈恩娘这个角色,和您关于《陆犯焉识》小说中对恩娘及恩娘与继子陆焉识、侄女冯婉喻之间,在人物设置上面,您原初的一些构想,而写作中又实现了哪些写作构想?

严歌苓:这个人物也是有原型的。我有一个亲戚,就是我的奶奶的婆婆,也是我奶奶的姑姑,在家是个老姑娘,所以脾气本来就很霸道、很喜欢做主。她在28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的曾祖父做填房,但是我曾祖父九个月之后就去世了,所以家里就主张要把她送回去,那个时候我的爷爷严恩春呢,就觉得如果送回去,她又是个老小姐,嫁过来这么快呢,她丈夫就去世了,也会给人家看成是很不吉利的一个女人,她可能一辈子就是这样,先是待字闺中,然后就成了一个被人家退回来的这个寡妇。

所以我的祖父就做主说,不要把她送回去,那时候我的祖父才14岁,然后呢,她就在严家留了下来,是这样子的一种情况。我就记得,我对她的印象非常非常的浅。后来是听我姑姑讲的,说她讲话呢,总是外面听着很绵软,里面都藏着针,就是类似《红楼梦》里王熙凤的语言,叫作夹枪带棒吧。所以她讲话都是,看样子是在讲你,但其实是在讲她自己。所以呢,就是非常旧式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孩子身上的那种毛病,她都有。但是另外一个方面呢,她又是非常非常能干,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所以我是根据我的一些零零碎碎、非常零碎的,亲戚们对她的那种回忆,特别是我姑姑对她的那种描述,然后来构思和虚构恩娘这个人物的。那么我想在上海弄堂里啊,也听过一些类似这种妇女啊,这种表面上是这个弄堂里孩子打架,把自己孩子拉回家,但实际上她是在骂对方的孩子等种种作为和言行。所以这种女人,我也觉得是非常难缠的。就是实际上她们这样的女人很有代表性。尤其是我祖母的婆婆又是写了一笔好字,又当过女校的校长,所以呢,她就更加复杂和难弄,就是知识分子和那个家庭妇女的这种习惯呢,就是不好的东西,她都有。所以这是我对这个我叫她太祖母的女性的这么一个印象。

所以,这个“恩娘”实际上约有98%其实都是我虚构出来的。这个人物形象,我觉得我自己写得也是比较过瘾吧。我把我奶奶受她的委屈,我爷爷受她的委屈,好像都从我这个写作里面发泄出来了。我想是的,如果不是她非要把我的奶奶,就是她自己的侄女——家里的老二、第二个闺女啊,嫁给了我的爷爷,我想我爷爷可能就不会回到中国了(或许也不会有后来的英年就自杀),他可能会留在美国,因为他当时已经找到了很好的一个研究者的这个职位,据说当时他是想留在美国的。

但是我的奶奶和我的姑姑又一直在说,她们说,如果你的爷爷当时不是非常委屈地回到中国,又一直很委屈地生活在这个太祖母身边的话,她们说怎么会有你的父亲?因为她们眼睛里的我的父亲,是非常有才华的。她们说,如果你的祖父不回国,那又怎么会有你啊?她们也认为我是他们严家的骄傲。然后呢,一直是我的姑姑一看到我就说,你真的像你爸爸,说你是非常有天资的,那么聪明,又是惊人的勤奋。然后还说,你的爸爸(笔者注,严歌苓的父亲)是一个很有天资的,但是非常懒、非常散漫的一个人。其实,她们也并不了解我爸爸,我爸爸其实也是一个很勤奋的人。只是在那个时代,他勤奋也没什么用对吧,那个时候也不能像后来的情况——写出来就很顺畅能发表什么的。

刘 艳:严歌苓曾经讲过,“首先我有一个像祖父一样的老长辈,他给我提供了一本笔记,他当年在西北流放时的遭遇,比如草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吃,挖什么吃,反正很有意思,非常细节化的写作,他的记忆力惊人的好。当然了,主要的人物关系的设置是我自己设置的,但是有很多细节是你不可能想象的,他必须是当时经历过、在那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他给我提供的这些细节,后来我又反复地回到青海去和曾经的那些管教干部来求证。”①(省略号为笔者所加)请具体谈谈从这位老长辈(继外祖父)的笔记当中,您都汲取了哪些有用的细节?我在读到西北大漠的那些植物,青稞等及被陆焉识发现的含微量淀粉的野草,那里如何捕鱼和当地所独有的一年才长一两、最大不过一斤来重的鱼等情节细节的时候,都会暗暗思忖,这些都是有特别翔实的材料功夫,不是靠想象能够虚构出来的。请结合具体细节谈谈。

邓指媳妇戴用着老几(陆焉识)的白金欧米茄表,老是出现手表间隙性地乱走——这是高原反应造成,背后所指,其实是邓指媳妇每个月都去往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和情人幽会。老几从场部回来,途中吃了羊下水喝了高粱酒,途遇狼一家几口,幸亏是连惊带吓整个人混沌不清——自己的呕吐物被狼图省事儿先吃了,两头成年狼醉倒,才有了老几的狼口脱险。这些细节和情节都特别难得。是有类似的真实的情况发生,才构思出这样的情节吗?还可再举些例子。

严歌苓:对,我的那个继外祖父留下的这个笔记,一直都陪伴着我这么多年,大概有快30年了吧。所以他那个笔记里,很多很多东西,他记得都很细节化的。所以我觉得我是非常感谢我的这位长辈。对,他是我的《陸犯焉识》这个故事的,就是我写监狱生活的部分,最好的一个素材提供者吧。那么就是写到这个什么狼啊这些,这个狼是他自己经历过,但是他碰到的这个狼呢,不是小说中这样——“老几”从场部观影(有小女儿的身影的科教片)回来途中碰到了一家子的狼。这是我焊接了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我听朋友的朋友讲的。

焊接的这个故事,是从内蒙古草原上来的。能够听到这个故事,因为我也是吃晚餐的时候吧,就听到这个朋友带来的这个朋友,讲到他在内蒙古插队的时候,从一个旗到另外一个旗,夜里要赶回去。当时他是去另外一个旗看他的知青朋友,然后赶回他原来他所插队的那个旗呢,他就要走很远的路。路上也是喝了很多酒,然后就碰到这样的狼的一家子。就是这个故事,我觉得太魔幻了。我觉得这样的奇遇,特别好玩儿。然后我觉得《陆犯焉识》中老几(陆焉识)他去场部看电影的那个晚上,本身也是一个非常魔幻的故事。后来张艺谋的那个《一秒钟》,就是把他这个故事在电影里用了,其实他前往场部观影和由场部返回的这个途中,我认为是更加有趣的一个过程。

老几(陆焉识)他要去看科教片里那么几分钟的女儿的脸,然后在路上经历了所有的这种艰难险阻和非常魔幻的这种经历。我觉得去场部礼堂看有女儿身影出现的科教片电影,这是他的魔幻经历。老几千难万险地去场部的途中,碰上戒严,差点被拦截捉住,其实也迷路了,结果走到那个礼堂,然后人家都站在板凳上,四周都是人墙,他根本看不见女儿,看了一两眼银幕上的人,他就使劲儿呜呜大哭。这个场部观影情节来自我的继外祖父。我的继外祖父告诉我,他说,我看到你妈妈的时候(我也叫我的继母“妈妈”),然后他就说,哎呀,我当时哭的啊,眼睛都睁不开,也看不清。人挤得要死,到最后呢,他就说当时电影放的是《红旗谱》,我的继母在里面演女主角春兰。但是他说,后来就听说当时看到的还不是他女儿的脸,是看着别人的脸误当成了是女儿的脸。尽管如此,他当时就哭得稀里糊涂的。

所以,我觉得因为我是个特别善于听故事,特别喜欢听人讲故事,又特别善于把故事寄存在我那个大脑的这个记忆库里、这个故事库里吧。因此,我总是在我写到小说的时候,我就会打开我这个记忆库,里面储存有各种各样的人给我提供的这些细节——不可思议的一些魔幻的、这些很有趣、很难得很难得的这些细节。所以我觉得这是确定我能做作家的一个最重要的元素,就是我是一个比较少讲话的人,我是在人群里喜欢听别人讲话的人。我觉得每个人的叙述,都有他很多独到的地方,都提供给我丰厚的故事和细节。

小说里陆焉识夜里去场部看电影的这个经历呢,也是得益于我平常喜欢听别人讲述和听别人讲故事这样的一个习惯。从小到大我就是一个话不多,但是很喜欢、很注意听人家讲故事的人。后来我的小说《芳华》里有很多很多细节,然后我的朋友们说,哎呀,一看你的书,他们(就是我的战友们)说我们一看你的书,我们才想起,那不都是我们经历过的吗?他们说怎么我们就是不记得了呢?是的,我的那些朋友、战友们,他们可能就不大像我这样很注意记忆和听故事。就是说其实很多有用的、有文学价值的细节,它们自己就会存在我的记忆里,其实我自己也没有非常刻意地要做什么。

比如说《芳华》里的何小曼,她把那个衣服(笔者注:红毛衣,父亲自杀后,母亲再嫁,却不肯将当年的嫁衣——红毛衣给何小曼穿,对何小曼各种搪塞过后,打算给自己另一个女儿、何小曼同母异父的妹妹穿)拆掉了,也是我另外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其实不是我的战友告诉我的。但是我觉得这个故事、情节,用在何小曼的身上特别合适啊。那么就是,我听每个人讲故事,我都自动记在了脑子里。我想,如果故事不是你从真实生活中取来的,你即使拍打脑子,你都是想不出这么精彩的、这么能够代表人物性格、这么能够特别具有性格个性的这些细节。所以听故事、记故事和用故事,这也是我觉得能够决定我做作家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刘 艳:我觉得“陆犯焉识”,除了您说的古代一个人犯了罪,会被称为“×犯”,还有一个意味在里头:“陆焉识”本就是一个糊里糊涂的人,有着很真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品质和心性,但他对人情世故其实是糊里糊涂的;而陆焉识被流放到大西北,所犯的罪名,好像也没有很真切和坐实地写出来。“陆犯焉识”本身就有一个不知道犯了什么罪、或者说不想真切和准确地写出来他犯了什么罪的意思——意思是,陆所犯的过错,“焉识”?——哪能准确地辨识或者写出来呢?

我个人是有这样一种阅读感受。我觉得这才是小说的妙处。任何小说里,你写一个人犯了什么罪,时过境迁之后,总会有不太相同或者很是不同的看法。不写出所犯为何,才是小说艺术的妙处,也最符合陆焉识的心性——他孤傲、崇尚自由、有才又有点恃才(像被恶棍们讹诈后,他才气地去写什么荒诞剧发表、影射恶棍们,又再度激怒恶棍们)、不会逢迎和世故,偏偏又勉为其难非要去解决现实中比如祖传家产都要被当时的恶棍们夺去等这些太难的现世事务。陆焉识被裹挟进去,好像与当年同凌博士论战纠葛及和大卫·韦的交往等都有关系,尤其是与后者有关系。小说没有明确写出,但读者似乎可以推断那个恩将仇报、告密举报陆焉识的正是大卫·韦……您当时是怎么想到,这样将陆焉识所犯的事写得如此不好破解、似乎是个谜团的?这其实恰恰体现了小说艺术的玄妙之处。不知道您有没有事先就想到这一点。

严歌苓:我觉得像我祖父这样一个人,他这個人情世故这么不通,然后呢,又认为他自己就要把人的本事、看家本事,多学两样就可以,就会变得这个世道都会来求他,而他不必去求任何人——这么一个傻瓜的想法,他在这个过去的中国行不通,就是在现在的中国也行不通。其实人的情商是很重要的,像我的祖父,那个人生经历,是从16岁读大学,对,他是两年学完高中课程,16岁就考进沪江大学,然后又留学。他这样一个少年天才,其实他来不及、也很糟糕的就是,他没有这个空间和时间接触社会。

他其实没有什么时间和空间来与社会打交道。小说里陆焉识稀里糊涂被人害,正是性格使然。这种性格会遗传,特别是我也从我自己身上看到这个我的祖父的性格和基因的遗传,就是打死都不会去求人,打死都不会去世故圆滑和精于算计牟利。他的性格、家族的性格,是宁可不要也不折腰,什么东西就宁可不要好了,宁可没有好了,也不会去求到别人。所以我觉得这种清高也是我祖父给我的遗传吧,其实我也觉得呢,那我中文如果发表不了,我去写英文,写这个剧本。那个电影剧本拍不了,我写小说,小说写不了,我再写电影。反正我就觉得我三头六臂浑身是本事。

练就了三头六臂浑身是本事,这个还有难得到我的地方吗?当然了,我是很幸运的一个人,我的祖父并不像我这么幸运,而且在那个旧的知识界,也是拉帮结派,也是知识分子的毛病成堆的地方。知识分子成堆,毛病就也会成堆。所以我的这个祖父当年人生并不是非常顺利,他的那个短暂的41年的生命,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逃逸吧,就是离开了人世间。我非常能够理解他,因为他们说隔代遗传,我觉得我的勤奋,我的好学,或者是写作什么的,跟祖父之间有着隔代遗传的因素。现在我也是,除了英文,我还学习了德文。

所以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也会是精通两三门语言的、跟祖父(小说中是陆焉识)一样的一个人。我总是觉得,我能从自己的身上,能从自己的这种心性,看到祖父他为什么会走到自绝于世这个地步。就是他的一生是怎么样走过那么短暂的时段——前面是非常精彩的,而后面又是非常凄凉的那样的一生。当然,他也有着知识分子那种非常纯粹的爱国情怀,他对当时日军侵华战争的爆发也是感觉到非常地痛苦、无法排解。

刘 艳:我觉得您把陆焉识对妻子冯婉喻,是从被迫接受的恩娘塞给自己的“礼物”,不爱到爱的觉醒,到矢志不渝地爱,表现得特别感人。这是小说最为出彩和精髓的地方。您的说法是,陆焉识的这样的变化,属于“知识分子牺牲于‘概念”:“因为是这样的,他就认为自己的妻子是不值一看的,就是眷顾一下都不想的。其实他的妻子确实是一个非常非常出色的女人,她是在新旧交替的两种中国社会当中,非常难得的既有对新文化的理解,又有传统的美德在她身上留下的这么多美好的东西,所以她其实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在陆焉识身边作为妻子的一个人,就因为他太年轻,他太认为‘自由是多么可贵,凡是不自由给我的东西统统是丑恶的,我统统不要,所以他一次一次在外面有婚外恋。直到他真正失去自由的时候,他发现真正错过这个女人了。他想到一次一次她美好的刹那间。”②

《陆犯焉识》这部小说把这一点表现得非常出彩。从而让陆焉识冯婉喻两个人的旷世之恋,一点也不逊于知识分子命运史层面的意蕴及丰厚度,甚至是压过了后者。有读者跟您沟通中,说您写西北大漠、写粗砺的那一面写得好,写陆焉识冯婉喻之间那些现世日常生活好像稍逊一筹的意思。我的感觉恰恰相反。陆焉识在重庆时,背着冯婉喻和韩念痕好,两人相恋及同居等,里面甚至表现了陆焉识时或会有的“小”男人的自私与“无耻”——比如算好了是韩念痕的安全期才与之在一起,所以在韩告知自己怀孕时,他那样振振有词地认为所孕不是自己的。对韩念痕也从无责任感与担当意识。但是很奇怪,冯婉喻竟然是一点一点越来越吸引陆焉识。您觉得冯婉喻哪些精神气质最吸引陆焉识?偷卖恩娘给的祖母绿,给焉识买了欧米茄白金手表?还是那耗费十指精心挑出的蟹肉蟹黄?抑或是永远地仰望和崇拜陆焉识?包括她一直被陆焉识忽视、其实她很有处世智慧和能力?请举些例子。

严歌苓:写陆焉识和冯婉喻之间的感情,这也是得益于我的二姑姑不断地反思她的父亲母亲之间的那种感情——就是在真正意义上,她的爸爸是不是爱她的妈妈?然后她回忆到在厦门的那几年,在厦门大学的时候,没有老太太在身边的时候,她觉得她的父母是相爱的。

然后呢,就是种种的、很多的时候,那个老太太一在场呢,似乎提醒了这个祖父(陆焉识),就觉得这个老太太给安排的婚姻和女人,这份东西跟所有的不自由一样,跟所有的他在家里感到的这种不自由一起,都是一个像套餐一样,一套硬塞给他的东西。我的二姑姑老说,她说,你想,像我妈妈那么个大美人对吧,又是出自这个吴淞的一个大户人家,姐姐也嫁得非常好,也嫁了一个大知识分子;她说这个他(陆焉识原型,严歌苓祖父)有什么还看不上她(冯婉喻原型,严歌苓祖母)的呢,而且她又是一个有知识的女性,读书读了很多——我记得我的奶奶去世以后,她的床头都堆着契诃夫的全套文集、全套的那个书。

所以说,我的二姑姑就是在她去世前的几年,她一直在琢磨她爸爸和她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其实也引起我自己琢磨和我与祖父之间的那个家族传承。我觉得像一个男人到中年人时段、成熟了,特别是到了这个接近晚年的时候,他有很多东西,会发生变化。他会不记得他太太现在的样子,但他会想到的都是他太太一颦一笑的年轻时候的那种样子。他会忽然意识到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麻木——年轻时对她的好,特别是她对他的真正的好,自己竟然麻木而无觉。作为一个心地善良的陆焉识来说,在他的潜意识里,不可能不存放这些好、这些善意、这些爱。

存放在他潜意识里的这些美好的东西,等到他真的失去了,就或者是安静下来,没别的美好的东西可想的时候,我觉得这时候,就是咱们讲到的、从古时的故事就讲到的“倾国倾城”了。这种时候,他自己所经历的大灾难,这大灾难感觉就像倾国倾城一样的,使他失而复得(在他的记忆里)记忆里一些东西,尤其是美好的东西。特别是小说里我讲到他(陆焉识)有照相记忆般的记忆能力,陆焉识可以盲写他的随笔:“就像棋手下盲棋一样,他盲写的遣词造句以及段落同样在脑子里铺设得清清楚楚。所有润色修改都是在脑子里进行,一稿和另一稿绝不会弄混。”③他“可以从记忆里的一摞稿纸盲写到另一摞稿纸,就像一个盲棋棋手同时下五六盘盲棋”④。小说里,在西北时,陆焉识十年里給冯婉喻写的每一封信,都在他脑子里存了档;每封信都有两个版本,婉喻收到的公开版本和陆焉识存在脑子里的私房版本。他(陆焉识)就像我的祖父,大家都说他记忆像照相一样,过目就按了快门了,他所读的书、所有他看过并记忆下来的东西,就是包括他学外语啊,这都是有着惊人的记忆能力。

所以我想如果是有这样的记忆力的人,让他、把他放在大西北的寂寞凄凉困苦绝望那种环境里,他回忆他妻子从他19岁开始给他的那一点点累加的好,我想所有美好的记忆都会重生的。就是说,我觉得这是我的、我对假如我爷爷活到那么长时间、活到陆焉识那个岁数的一种合理的想象。我想如果是他在西北的环境,他会非常地惋惜,他在被这种爱、这个好包围的时候,他都没有真正地去欣赏或者是享受这种爱情,却是这么大手大脚地把它给浪费掉了。

(根据严歌苓录音整理完成)

(责任编辑:马倩)

注释:

①当当网读书:《对话严歌苓——<陆犯焉识>中的“自由”和“爱情”(附视频)》,“严歌苓读书会”微信公众号,2019年5月8日。

②当当网读书:《对话严歌苓——<陆犯焉识>中的“自由”和“爱情”(附视频)》,“严歌苓读书会”微信公众号,2019年5月8日。

③严歌苓:《陆犯焉识》,第198页,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④严歌苓:《陆犯焉识》,第200页,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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