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西藏

2021-08-02高宝军

美文 2021年15期

高宝军

阿里看云

阿里,有天上人间之美誉,以藏西秘境而著称。

这个神秘的地方,自然景观让人销魂,风土人情使人忘情。别的暂且不提,光阿里的云,就把我一次次看得痴迷,看得陶醉,看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和其他地方一样,阿里的云也有阴晴雨雪之异,晨暮昼夜之别;也随季节更替而更替,因天气变化而变化。但人们见得最多的,也是我认为最好的,是阿里的白云。那是一种比白还白的白,白得无法比喻,白得难以形容,白得让人发痴、发呆、发困,多看几眼就觉得眼皮子沉重。

这白中,有芙蓉玉兰芍药花蕊中的嫩,有孔雀仙鹤天鹅翼羽里的细,有苍茫雪原、浩荡江河的雄浑,有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的灵秀,时如千军万马赴疆场,时似鬼斧神工细雕琢,千奇百怪,千变万化,一幅幅画意诗情,一朵朵舞起歌生。这画,画家画不出她的魂;这诗,诗人写不出她的境;这舞,舞蹈家舞不出她的姿;这歌,歌唱家唱不出她的韵。

阿里的云之所以这么白,是因为她们是雪山的雪染成的,是圣湖的水洗过的,是鲜纯的牛奶泡出的,是酥油茶的香味熏白的。加上透明的阳光照射,浩瀚的蓝天映衬,广袤的草原铺垫,她不白才怪了?

那些斜斜地挂在班公柳梢的云,嫩嫩地浸在圣湖水里的云,颤颤地顶在格桑花尖的云,懒懒地飘在冰川峡谷的云,柔柔地荡在青稞田里的云,静静地映在牦牛眼中的云,低低地擦着连坡草甸的云,香香地裹着青草甜味的云,远远地藏在雪山背后的云,轻轻地拂动卓玛发际的云,密密的如同鲸鱼鳞甲的云,透透的亮似无瑕水晶的云,飒飒的宛若高山飞瀑的云,比春风软,比烟雾轻,比冬雪洁,比棉团虚,比十七八岁女孩子的肌肤还要嫩还要细。看着这些悠悠飘逸的云,缓缓舒展的云,徐徐流动的云,我的一身浮躁和疲劳、一切惆怅和烦恼,完全被这沁人心脾的白云抹掉了。

在阿里的几年里,无论是车上、马上、机上或是徒步行走中,我随时都会被这美丽所陶醉。那些洗涤我五脏六腑的云,撩拨我三魂七魄的云,钻进我耳膜鼻腔的云,跳进我眼睛嘴里的云,浸入我每一个血管细胞的云,时时把我包围。在这些云起云落的日子里,我的身体填满了冰清玉洁的云,我的眼前游荡着五彩缤纷的云,我的脑子里也尽是些云的俏容,云的妙姿,云的纯洁,云的飘逸,云的神秘了。

走累了,跑乏了,我便找一处避风的地方,选一块绵软的草地,脚一展,腿一伸,眼睛半睁半闭地躺在草甸上,看云山逶迤,看云河激荡,看云城栉比,看云路纵横,看云村静谧,看云野起伏,看云树摇曳,看云女婀娜,看云阵雄伟,看云丝飘逸,看云影投地,看一疙瘩云流向天际,又一疙瘩云跌落原边……直看得日落了西山,鸟归了巢穴,羊进了圈舍,一两块孤云也滑入了黑暗,我才记得站起身走向那孤寂的公寓。

阿里的云有一股香香的甜味。小时候在陕北老家,在山里的云中,我曾闻到过一种带着泥土味的甜味道。长大后到城里工作,云中的味道就带着酸腐、含着污臭和喧嚣了。进入西藏阿里后,我在云里闻到的是一种比老家还纯还鲜的甜味。这甜里有酥油茶的清香,有青稞酒的醇香,有牦牛肉的浓香,有白糌粑的奇香,还有牧民身上的奶膻香,牛羊身上的青草香,寺庙拉康的烟火香,牛粪炉子的干粪香……这香味,我一闻着就觉得特别和亲切。

随着这些云中的味道,在一疙瘩一疙瘩漫卷的云朵下,我看到了前圪梁高来后圪梁低的黄土地,看到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支船的黄河水,看到沟畔畔上箍来山洼洼里刨的窑洞群,看到大碗喝烧酒大块吃羊肉的众乡亲,看到头裹羊肚子手巾放羊的三哥哥,看到对畔畔圪梁梁上站着招手的二妹妹,看到甜格生生的信天游在山坡坡上唱,看到软忽闪闪的大秧歌在街头头上扭。

在这些云里,我一次次看到飘在我儿时上学山路尽头的云,绕在我躺在山上梦蓝天身边的云,荡在我顶着烈日收麦打场时头顶的云,等在我风雪夜里下乡途中的云。这些云,勾起我童年的甜梦,扯出我淡淡的乡愁。这云里,有爷爷奶奶的身影,有爸爸妈妈的笑脸,有前村子后脑畔小伙伴的嬉闹,有我生冷不忌、黑红不避的无知和淘气……

雨雪前的云是低的,浓的,黑的,沉的,塞堵着一条冰川,缠绕着一座雪山,笼罩着一池湖水,迷茫着一片原野。她们一层挨着一层,一团挤着一团,云中有云,云外有云,越压越低,越聚越浓,越搅越黑,越翻越沉。她们一会儿翻滚成云山,一会儿聚集成云崖,一会儿奔腾成云河,一会儿定格成云树,把云的气势、云的厚重、云的神秘展现得淋漓尽致。倏地,云举起手中的鞭子,向這广袤的原野上抽来,一道闪电便耀红了一座山,照亮了一道川,雨雪就像一帘硕大无比的天幕从远处席卷着、弥漫着、呼啸着来了。这时候,云和雪雨就难以区分了。

雨雪伴着风,风搅着雨雪,天地间混沌成一片。等到风停了,雨雪住了,云已是平平的淡,漠漠的灰,与地上的雪融为一体。直到乌鸦在电杆上抖着打湿的翅膀,野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爪印,我才发现还有几块闲云在天上打盹。

等到太阳把云层照得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时,云就像一位害羞的新娘,款款揭开她神秘的面纱,于是,天露出了一块蓝,又露出了一块蓝,不知不觉中,云少了,天多了,高原更加辽阔了。而我这个看云人,则惬意地听鸟鸣远山,看雨润稼田,观雪绽枝头,赏云绕峰巅,心情比这雨雪后的云还要舒坦。

霞是云的晚年,是一天的收获季节。因为老家的习惯叫法,我一直叫她火烧云。每天的日落时间,火烧云就烧了起来。天红成一片,云黄成一团,山川河流被涂抹得金子一般耀眼,大树小树都镶上了明亮的金边,像火焰山喷火一样热烈。这时候,淡云被烧成浓云,白云被烤成彩霞,就连那些河边振翅的黑颈鹤,湖面盘旋的棕头鸥,驰骋原野的藏羚羊,塞满村道的牛羊群,都被火烧云染上血红的、金黄的、紫酱的、玫瑰的、青紫的、墨黑的色彩。

在太阳就要钻入西山的时候,迟归的牛羊便融入了这美轮美奂的云霞之中。这些看惯了云起云落的高原精灵,它们不理会云的慢慢消逝,不理会夜的步步逼近,依旧悠闲地吃着草,悠闲地摆着尾,悠闲地望着云想自己的心事。一群乌鸦钻进了山崖,一队羚羊翻过了山巅,一只苍鹰把翅膀一扇,将一天的云扇向西边的远山,留下一袭无边的黑暗。

总是这一时候,我的思维便飞回了文化繁荣的唐宋年间。我仿佛看到刘禹锡“晴空一鹤排云上”的豪放之云,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的辽远之云,李白“孤云独去闲”的淡泊之云,杜甫“野径云俱黑”的沉重之云,苏轼“黑云翻墨未遮山”的磅礴之云,张先“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惬意之云。这云中,我还看到张复“凌空还似翼,映润欲成鳞”的万变之云,皎然“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的逍遥之云,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之云,李商隐“潭暮随龙起,河秋压雁声”的迷离之云。直到山野里一声鸟鸣,或草丛中跃出一只野兔,我才回到了当下,发现自己正不换眼珠地欣赏着阿里的云。

这时候我在想,古时的文人骚客们如此喜欢写云,写云的文章如此之多,可为什么翻遍唐诗宋词,查尽楚辞汉赋,却找不到一篇描写阿里之云的章句。答案是这些文豪们没有到过阿里。就连一生飘游的千古奇人徐霞客,似乎也没有来过这里。没来过也好,要是他们来了,还用得着我在这里出丑丢人写这篇夹生的短文?

调解我心情的白云飘远了,闪现在我眼前的,仍然是白云。安放我灵魂的彩云流散了,留在我心中的,依旧是彩云。这阿里的云,我天天看都不嫌烦,怎么想都心里甜!

过林卡

绿地毯似的草甸上,花撒着一圈一圈的人。这是噶尔县左左乡的老百姓在过林卡。

在他们中间,铺着一块块油布,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和肉,各种各样的奶和茶。人们相互敬酒,尽情地说笑,一些坐不住的年轻人来回奔跑着打闹。火红的太阳照得一滩草懒散,照得一河水清冽,也照得几个不经晒的女孩子直往边上的帐篷里钻。

酒足肉饱了之后,牧民们像服了兴奋剂一样,一下子来了兴致。不知谁唱了一声,也不知谁和了一句,一哇声就都唱了起来。歌声飘出草甸,飘上雪山,飘在一疙瘩一疙瘩棉团似的白云顶端。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走出人群,随着歌声的节奏,跳起了锅庄舞。长袖在风中翻舞,双脚在草地上跳弹,身影在人们眼前已闪成一簇花团。又一个小伙子着了爱,也甩袖走出人群。紧接着,三个,五个,十个,几十个,一齐加入人群,顿时就跳成了一个舞池,围成了一个圆圈。

圈越转越大。歌越唱越响。舞越跳越欢。随着队列的花样变换,舞者们身子在摇晃,脚步在移动,长袖在飞舞。这些平日朴实木讷的牧民们,一个个兴奋得豁出老命了——怎么夸张怎么跳,怎么高兴怎么唱,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他们的快乐与豪放!

几百人的大圈子,一下子连接了起来,旋转了起来。花花绿绿的衣衫,旋风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发音不同的歌声,响彻云霄,不断向四野扩散;急促有序的脚步,宛如骤雨,凝聚成欢快的鼓点;黝黑粗糙的面孔,花儿般绽开,灿烂得像一朵朵盛开的牡丹。

这些汇集起来的歌声舞声,冲向远处的峡谷,震得满山谷都是回音:“嗡嗡——咵咵”“咵咵——嗡嗡”,它们又组成一个个新的林卡阵营。

舞动的圈子在放大,重叠的圈子在拓展。这一圈一圈的波纹,像洪水中的漩涡,把这些舞者漩进去又漩出来,漩出来又漩进去。

这是振翅的苍鹰在盘旋,这是奋蹄的骏马在奔腾,这是汹涌的江河在咆哮,这是漫天的流云在飞翻。这种投入,这种洒脱,这种放浪,这种不管不顾的自在,一下子把茫茫的戈壁都舞动了起来。

一个脸膛黑红的汉子双目紧闭,一行热泪顺着面颊来回扭曲。是想起了伤心事?是眼睛里进了尘?我不能明白。一个身材高挑的卓玛在抽泣,肩膀在轻耸,胸脯在微动,泪水和汗水早搅在了一起。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忘了情,脑袋摇成了三弦,脚手舞成了狂草,是情到深处不自禁?是酒的作用不由人?我没有弄懂。

在这样孤寂荒凉的地方,能感受到这样的热度,能这样尽情地抒发人的野性,有谁会不热血沸腾?又有谁能置身之外?不知不觉中,我们这些从县上来的同志,也起身转进这令人销魂的圈子当中。

在这无比欢乐的氛围中,我们忘情地歌唱,尽情地起舞,没有谁害怕唱得不好舞得不美而惹人嘲笑,因为你的声音你的舞姿早被这歌舞的海洋淹没。

这时候,你的手抓着谁的手或被谁的手抓着,你的脚踩了谁或被谁的脚踩了,完全由不了你。你只能感觉到声浪一会儿朝左飘,人潮一会儿向右晃。假如你的脸蛋被谁啃了一口,你的身子被谁拧了一把,或是一个站不稳的女子倒在你的怀里,你也大可不必在意,因为这不影响高原的包容和人们的大气。唱吧,舞吧,喝吧,自然一回,真实一回,忘情一回,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唱的人陶醉了,舞的人心醉了,喝的人酒醉了,而听的看的人却被别人的快乐和自己的开心给美醉了。男人的臉上挂着汗珠,女人的脸上露出红润,无论年龄偏大的岁数还小的、做事稳重的性格矜持的、见人羞涩的说话脸红的,这时候都疯成了醉汉,狂成了孩童。

我看到,一种叫快乐的东西,从他们的嘴里唱出来了,从他们的眼里迸出来了,从他们的脸上溢出来了,从他们的身上跑出来了,从他们的……

我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也都醉了。山倾斜着,水奔腾着,云旋转着,草摇摆着,就连那些来自远方的风,也旋成一个个圆形的圈,学着过林卡的人群,吟唱着,旋转着,老半天徘徊着不肯离去。

草地上的一群羊愣了,定定地站在那里,竖着两只耳朵听;河边上的几只牛呆了,不由自主地排成一排,把一对对黑亮的圆眼睛向人们投来;草尖上的一只鸟醉了,也不见叫,也不见飞,两只爪子抓在草秆上,一摇一摆得像要往地上栽。

一个从小路上来的男子走不端,身子向左斜,脚步往右撇,两条瘦胳膊却水蛇一般舞着。一块鹅卵石一打绊,男子一个跟头倒在地上,也不见有人看着笑,也不见有人过来扶,待我走到他跟前时,发现他已经睡得王朝马汉——呼扯得匀称,脸绽着笑容,两条瘦胳膊还一扬一扬地随着鼓点舞动。

好独特的民族文化!好销魂的牧区林卡!

欢乐与忧愁,抗争与梦想,封闭与开放,都在这歌舞中交织。在这近似狂欢的过林卡中,人们驱散了生活的烦恼,舞掉了身心的疲劳。到了这林卡场上,人,还有什么想不开?还有什么放不下?

透过层层叠叠过林卡的人群,我的思绪飘向了黄土高原的家乡陕北。我看到了街头巷尾的大秧歌,看到了红白喜事的老唢呐,看到了悠扬豪放的信天游,看到了狼吞虎咽的打平伙,看到了铿锵有力的说书匠,看到了……

当歌舞戛然而止的时候,整个草原只剩下一种孤独的静,让人觉得它陌生而恐惧。黑正一步一步把明的变为暗的,把白天变为黑夜。

当夜幕笼罩了整个草原时,牧民们又燃起了一堆用荆棘尔和干牛粪混合的篝火。随着火焰的升起,四野里出奇的寂出奇的黑,牧民的脸膛被火光映得褐红褐红,一个个像是从远古走来的先民一样神秘。

看着这撩人的火光,看着这静谧的夜晚,牧民们又坐不住了。草地上躺着的,帐篷里醉着的,河道边溜达的,一齐向篝火堆聚来。这时候,人们又疯了,又醉了,又不由自己了。歌声再一次打破夜晚的静,锅庄再一次搅乱人们的心,这藏民们的林卡,怎就越过越来了劲?

微风从草原的西边刮来,星星在黑暗中眨眼,我看到,这些唱痴了的,跳疯了的,喝醉了的人们,没有一点歇下来的意思。累了的倒在草地上就睡,睡醒的爬起来继续,而那些跳出火花的,唱出意思的,喝出感情的,趁着夜的黑,携手向草原深处走去。

离开了过林卡的草地往回走,一轮油亮的明月挂在西天,一只夜鸟在远山上鸣叫,而我的脑子里,依然被悦耳的歌、优美的舞塞得满满当当。

今夜阿里月

当我走在这条国际河流——印度河源头的森格藏布江畔时,行走在这里的只有我和几条找食的野狗。

往常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爷孙嬉闹于桥头廊道,情侣漫步于树丛花间,看到的都是惬意,听到的尽是甜语,连月下的影、树丛中的风、江河里的水,都蕴含着一种温馨的暖意。

今夜这里没有人,是因为人们都回家过中秋节去了。在这个大团圆的传统节日里,到这里来的,大概也只有独步江畔的我和这些四处找食的野狗了。野狗不像有主的狗那么幸福,主人过节它们至少也能啃几块骨头。野狗不指望有人给它们扔骨头,只要不抛砖头砸扔石塊打就是万幸了。

夜出奇的静,车入了库,人回了家,鸟进了巢,连四周的雪山和河流,这时候也都睡了觉,整个江畔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响动,像探险家进入月球一般安宁。我侧耳细听,似乎能听到月亮打盹的轻微鼾声,能听到星星交流的低低悄语。我抬头仰望,雄壮的燕尾山显得比白天瘦小了很多,通往不同方向的街道也比往常狭窄了不少。月分外地明,似玛旁雍措圣湖的水里捞出来一般嫩,如喜马拉雅雪山的冰川里蹦出来一样冷,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浸润得凉爽干净。大概是没人赏的缘故,或是因为我看了她几十年,月今夜就像专门为了让我看似的,不容风的干扰,不许云的遮挡,就那么挺挺地、静静地立在那里,让我慢慢地赏,细细地品。

我看到,月缺了一点点角,少了一圈圈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残缺的美吧?我突然想起同事小平头两天说过的一句话:“今年中秋,十五的月亮十七圆!”为啥十七才圆呢?大概月知道十七是我的生日吧!她可能知道,十七日这一天夜里,最想念我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我最想念的儿子女儿不在跟前,我最亲近的兄弟姐妹不能团聚,我最要好的同事朋友不得见面,所以她才把她最美丽的芳容留给了这一夜!

一只鸟从树丛中飞起,划出一袭黑色的弧线,消失在茫茫的暗夜,留一地清冷直往人衣服里钻。微风轻轻一荡,满地落叶随风卷起又落在街道,一江碧水顿时皱起层层波纹,我的思绪便随着这涟漪荡漾而去。这一刻,我看到头顶上的月,是悬在家乡村口山腰上的月,是挂在老宅院外老槐树上的月,是藏在沟河湾小溪涝池里的月,是披在山坡糜谷叶子露珠上的月,是驮在山里劳作归来父母肩上的月……

在这似水的月光里,如玉的月亮中,我还看到倚门盼归的父母,看到已逝多年的爷爷奶奶,看到孩童时的妹妹弟弟,看到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儿子女儿,也看到了比自己孩子还小的儿时的我。这个永远留在童年时代的我,好像也永远被我留在了家乡。蜿蜒的山道上,他背着小书包去上学;黄风弥漫的荒野里,他提着拦羊铲在放羊;沟壑纵横的山坡上,他扛着老镢头挖甘草;骄阳似火的田野上,他流着汗水收麦子……

清风吹着柳枝轻轻地摇,云儿绕着月亮缓缓地飘,我的大脑正围绕着这轮亘古不变的月思考。在我看来,头顶上这轮照过古人也照过今人的月,是有颜色、有温度、有味道、有分量、有声音的。在家乡看月,我总觉得月是金打的、玉造的、玫瑰编织的,看着她心里就暖暖的、甜甜的、轻轻的、柔柔的、静静的,每一次看她,都能点燃我点点希冀,唤出我种种幻想,滋润我丝丝甘甜。今夜,我突然觉得月是银打的、铜铸的、冰雪砌就的,看着有一种冷冷的、酸酸的、苦苦的、沉沉的、隐隐的感觉,她扯出我淡淡乡愁,映出我浅浅孤寂,勾起我缕缕回忆。

一阵悠扬绵长的二胡声从一户灯光幽暗的窗户里飘出,把正在沉思中的我唤醒。二胡声时断时续,时远时近,断时余音绕梁,续时清纯入耳,远时如在月宫,近时似在身旁。这突如其来的二胡声填满了寂静的夜晚,也搅得我心里一阵阵酸楚。这拉胡人二半夜奏出这悲戚忧伤的曲子,是心里苦?是想家啦?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我抬头望月,觉得月亮正静静倾听着二胡的拉奏;我低头看江,听到江水正和着二胡的节拍轻轻吟唱。

江水的吟唱声悦耳而动听,像鹭鸶抖动翅膀一样低沉,似清风拂扫落叶一样轻微,宛若一块光滑细腻的丝绸,出溜溜滑向远处山崖下的黑影里,听得我心里舒恬而凄凉,不由得生出些许落寞。一疙瘩云影从江面上飞过,又一疙瘩云影从江面上飞过,把我孤独的影子一次又一次抹掉。一颗流星受了惊吓,一头坠进了江河之中,我探头向江水里望了一眼,它正眨着眼睛在江水里笑。

一株从荒野里刮来的沙蓬飘忽不定,一会儿贴着楼体一动不动,一会儿蹿上半空左右翻飞,像一个天外之物一样让我觉得神秘。当它最终一个跟头栽在江畔的柳树根底时,几只头伸进垃圾桶觅食的野狗吓得霍地跳起来,冲向不同方向的巷道,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只猫头鹰从一根电线杆飞起,落在另一根电线杆上,蓝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后悔——后悔”地叫了几声。我望了一眼空旷深邃的天穹,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向电杆投去。猫头鹰一展翅膀飞向了更远的地方,我也站起身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沿街的住户亮着灯,透过窗户尽览屋内的喜庆情景。一户人家大开着窗帘,桌子上的西瓜月饼、盘子中的羊头牛肉,看得人一阵阵直流口水。一桌子人站起来又坐下相互敬酒,说笑声一股股涌出窗户灌入我的耳中。两个小娃娃顽皮,趴在窗台上向外观看,见街道只走着我这么一个人而感到稀罕,抬起胳膊不停地指指点点,并唤来一个穿得十分讲究的妇女拉开窗户观看。

“愣疯子,有什么看的,赶快回桌上吃饭!”女人的话顺着风钻进了我的耳朵。愣疯子?在人们眼里的这个时令、这个时候,在街上转悠的,不是疯子还会有什么人呢?最好也大概只能算个醉汉了。女人拉着两孩子回到了饭桌上,我把目光转向另一户人家。

这是一户青年人居住的地方(我这样以为,也许住着老年人也有可能),粉红色窗帘,深茶色窗户,透过橘红的灯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在窗前晃动。显然,这是一对情侣正临窗对饮。听不见酒杯碰撞的响动,听不见相互倾吐的声音,只看到酒杯频频举,两个人头时相碰。月光柔柔地洒在窗纸上,似乎也凑上前偷窥他俩亲密的举动,偷听他俩甜甜的情话。这样的节日,这样的情境,似乎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我悄悄地迈步离开,生怕破坏了他们这份美好的静谧。

几家歌舞厅霓灯闪烁,门关得严严实实,但欢快的歌声却挤出门缝,被裹着落叶的冷风吹得满巷道乱窜。一只野猫蹲在果皮箱下听得陶醉,被我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出溜一跃身从我的脚下冲过,爬上一棵柳树的顶端,绿汪汪的眼睛盯着我不友好地察看。我头发梢子直竖,浑身吓出一身冷汗,差一点瘫坐在石铺的人行道上。望着蹲在树梢枝丫上的野猫,我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猫“吱哇”叫了一声,跳下树钻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闻着一街的肉香酒浓,看着一路的孤月瘦影,我从万籁俱寂的孤夜走向洒满霜叶的独院。寒雁在远山鸣叫,饿狐在深壑哀号,我抬手关上冰凉的铁门,隔着玻璃再一次望着冷月发愣。这一夜,我知道自己又睡不着觉了!

春雪飘然

雪已经下开了,我还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一个白色的绒团翩然而至,轻轻地落在我的肩上,匆匆地化成水珠,莹莹地闪着光亮,悄悄地渗入我的衣衫深层。

她是何物?又来自何处?我仔细地找寻,但难觅其踪影。

在我还茫然思索时,又一个白色的绒团在我眼前闪了一下,落在我粗糙的脸上。待我抬手捕捉时,一颗水珠湿了我纹皱清晰的掌心。再抬头寻找,一个绒团飞来了,两个绒团飞来了,满天的绒团一齐向我飞来了!

她们的身子轻盈,她们的步姿美妙,她们的衣衫典雅素淡,像一个个来自天界的仙女般飘逸!

哎呀,好迷人的高原雪!

草尖上落了雪,树梢上落了雪,屋顶上落了雪,山头上落了雪,河畔上落了雪,墙头上落了雪。雪给大地披上了一袭白纱,所到之处都是一派洁净剔透。鸟窝里落了雪,牛棚中落了雪,羊圈里落了雪,牛羊的身上落了雪,望不到头的原野上也落了雪。白雪覆盖的大地和白云密布的天空融在了一起,黄色的天地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

一个穿着红色藏袍的姑娘走过来,红藏袍的色彩一层层变淡,一头秀发也一层层变白。姑娘站定了一跺脚,身上雪花飞舞,头上雪花四濺,衣服的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艳丽。

一群麻雀轰地从院子里飞起,落在了被雪粘白粘粗的电线上。电线被压成一条弧形,格悠悠地颤动,雪片便扑簌簌地往下跌落。几个小娃娃打雪仗,抓了雪对扔,跳跃着嬉戏,大声地欢叫,听不清他们说些啥,只觉得他们的声音衬得大地更白净。

雪花由飘变成了落,我才意识到她真的要下了。

村道上,白色的牧人赶着白色的羊群,在比羊群更白的路上匆匆归来。雪地上踩出一道道蹄印,白雪上留下一粒粒粪珠,一坨坨黄色的尿印在白雪中显得格外分明。

公路上,大车小车都俯首缓行。车篷上顶着白雪,车身上流着雪水,分得清白车还是黑车,看不出高档还是低端,大雪中它们一律平等。远处看不见有车来,近处觉不着车在行,只有那明晃晃的大灯一明一暗地忽闪,像调皮的孩子夸张地眨着眼睛。偶遇三两个步行人,衣服裹得很紧,脑袋埋得很深,身上的雪把他们化入一片茫茫的白中,只有口中吐出的热气,才让人在静与动中分辨出他们。

荒野外蹲着一条白色的狗,尾巴拖得很长,头颅扬得很高,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放出幽幽的蓝光。扔一疙瘩石块出去,白狗腰身一展变成了灰狼,一纵身逃向更远的地方,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样的爪印。

一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一抹橘红,一个从外面归来的男子正卸装进门。门里走出来一个穿着条纹藏袍的女人,一边拍打男人身上的雪,一边用毛巾擦拭男人脸上的水,听不见他们在说啥?只看见幸福脸上挂。

风吹着雪花斜斜地飘,飞上了庄户人的窗户,飞进了姑娘的衣领,飞入了欲张口说话小伙子的嘴里,飘挂在正含笑自赏妇女的睫毛。待妇女眨眼寻找雪花时,那片雪花化成了水滴落在地上,引得一屋檐的雪水嘀嘀嗒嗒地应答。

雪说停就停了,停在一群姑娘的笑声中。

姑娘们的笑声来自一个宽阔的场院。她们也许是凑在一起研究针线,也许是野在一块唱民歌,抑或是趁天下雪干不成事搓麻将。她们把目光投向场院的另一边,一个小伙子正在挥帚扫雪。正扫处露出了地面,刚扫处又铺了一层薄雪。

姑娘们嘲笑小伙子呆板,待雪停了再扫,就是不扫让它消在院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小伙子脸一红,握着扫帚不再动弹。姑娘交换了一下眼神,笑声便从场院里传出。笑声惊飞了一只屋檐下的小鸟,也笑停了满天飘落的雪花。

雪停之后,云就淡了,大地也就慢慢地看得清了。山显得臃肿,野显得平整,整个视线里的高原,都无角无棱。村道院落里,山野小道上,不断增加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

一个小女孩穿一双胶鞋,走一步回头看一眼自己踩出的脚印,脸上的笑容比雪花还要灿烂。在她面前,留一串另一个小孩踏出的脚印。女孩低下头去,在那脚印旁边积雪上轻轻踩了一下,然后认真比对两个脚印的相同与不同,神情郑重而又专注,表情好奇而又生动。

山路的平台上,几个小孩为一个梅花状的蹄印展开一场不大不小的讨论。有的说是野狐的爪痕,有的说是狸猫的脚踪,有的则说是野兔的印痕。最后讨论变成了争论,争论变成了吵嚷,先人祖宗的骂声把沟洼震得四处都是回声。

太阳一露头,雪消得比狗跑的速度都快。

一个靠山坡的院子里,一位戴毡帽的老人正在扫院子里的积雪。第一扫帚扫的是雪,第二扫帚雪里便带出了水,第三扫帚下去时,雪水泥已和在了一起。老人再没有扫第四扫帚,抬头张望起对面的庄院,琢磨这里为什么发出响动?

对面庄院里跑出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浑身是力,但又漫不经心,一边跑一边吹着叫不上名堂的口哨。哨声突然停了,脚下的雪水和着稀泥滑了他一个趔趄,他一边飞奔一边寻找平衡。但由于速度过快,终于没能站稳,小伙子像跳水运动员一般展展地扑进路边的水坑,一团黑影随着水花翻飞,最后落在积雪上,那是他为了给村里姑娘显摆新买的大黑框墨镜。小伙子一边匆匆揉腿,一边强支着胳膊爬起,转动着脑袋慌慌张望,想以最小的动静避免别人的注意。可几只啄食的藏香鸡不肯配合,因受了惊吓,一边大叫,一边屁股着地半张着翅膀飞奔,嘶叫声引来了满村人的目光,离他最近的几个小娃娃早笑得跌倒在雪地。

在小孩子头顶的阳坡上,雪已经化开,一坨坨湿地在太阳的蒸腾下冒着热气。地里的苜蓿一撮一撮地露头,青草一根一根地冒尖,空气潮潮地透出暖意,一只催种的山鸟正蹲在地畔上拉长声调叫唤。

在叫唤声还没停歇的时候,村子里的牛羊都出了圈。牛低着头往河滩里奔,羊抬着头往阳坡上跑,那漫山遍野的白雪,一层层一片片地慢慢渗入土地,只有背阴处的一星半点白还强撑着把冬天坚守,可阳光不给它这个机会。一抹光芒过去,雪瞬间软了,酥了,薄了,稀了,最终化了,融入了春意盎然的阿里大地。

春风吹过狮泉河

风把高原唤醒

阿里的春是被风唤醒的。

当内地的季节早已麦青菜黄时,藏西高原的阿里还躺在雪山的怀抱里睡觉。它睡得好死,睡得好沉,睡得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是柳绿花红。这时,风来了。在门上轻轻地敲,在门缝低低地叫,在面颊柔柔地拂,在耳畔轻轻地唤。看着高原沉睡不醒的样子,看着远方生机勃勃的景象,风急了,不由自主地发起了脾气。

风脾气一上来,嗓门就高了,动作就大了,整个藏西高原就成了它的世界。冬天的被褥被它掀起,冰雪的衣衫被它撕碎,高原终于睁开了它沉重的眼皮。

在藏西高原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外面的生机一齐向它扑来。阳光露出灿烂的笑脸并将它投向雪山,雪山流下感激的泪水一点点汇成小溪,小溪跳跃着向前飞奔,一路上呼朋引类聚成小河,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缓,越来越自信和快乐。

待小河歇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天地一片新奇——天空是一抹抹淡蓝,阳坡是一丝丝浅绿,一队队蜻蜓在小河边的湿地上放飞,引逗得一茎茎小草把脑袋探出地皮。

天一天天变暖,地一天天变绿,只有那唤醒高原的风不知什么时候隐匿得不见了一点点踪迹。

鸟将春山唱醉

先知春江水暖的鸭子来了。

一只,两只,三五只,七八只,好大的一群;青的,黑的,灰白的,棕红的,各种毛色的;它们跌跌撞撞地落下飞起,几经周折后把落脚点选在了这个正融冰的河内。

它们最先享受藏西高原的春色,在享受的同时也点缀着春色,把春山春水连在一起,把春情春意融为一体,把春的消息发布在这刚解冻的河里。

是高兴,是温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没有看清。一只鸭子在冰河里伸了伸脖子,展了展翅膀,唱出了一声春的序曲。听到这领唱的一嗓子,一河的鸭子都加了进去,更多的鸭子都赶了过来,单声部成了多声部,小合唱成了大合唱。

这合唱是立体的,来自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树梢上山鹊轻歌,山崖上鸽子浅唱,草丛间百灵击节,水池边棕鸥打板,蓝天上苍鹰锐叫,柳丛中朱雀翠鸣,那电线上的麻雀,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上下跳跃飞翻,似乎要把这一冬的寒冷彻底驱赶出藏西高原。

这时候你留意,你会发现这里的山水万物都在鸟的鸣唱中全面陶醉。山醉在青草的拔节声中,水醉在冰块的消融歌里,蓝天白云醉在了自己映在湖泊画面里的倒影之中。一样陶醉百样神,处处春意浓。柳树扭腰肢,杨树呈青翠,嫩草举芽尖,花枝绽蓓蕾,阳光一派温暖,大地春光明媚,远处的喜马拉雅山后响起一串串春雷。

等到鸟鸣声稍有消停,阿里的春已经挂在了枝头,铺满了河面,遍布在原野,钻进了帐篷,绽放在大人小孩的一张张笑脸上。

春在牧区漫延

春是夜里进入牧区的。

她的到来被一位取水的牧民发现——泉眼似开了锅的水,泛起一股股沙粒,腾起一浪浪暖气。暖气把堆积在周围的冰雪化成春水,春水漫向旁边的荒地,荒地上显出一片深褐色的湿润。这褐色在扩大,在漫延,在勾连,一坨坨、一片片花撒在牧区的草地上,像孕妇脸上的蝴蝶斑。

一只牧羊犬在飞奔中发现这突如其来的褐色,吓得就地打了个转身,对着天空就是“汪——汪”两声,把一轮油亮的太阳惊落在山头。一缕光芒斜洒在牧民的帐篷上,雪水顺着帐篷的边沿往下滴,在时快时慢中奏出一曲春的交响。

不是所有的万物生灵都能享受这交响,此刻一只母羊正在痛苦地挣扎,一会儿延颈长啸,一会儿缩体轻吟,直到一种稚嫩的羔羊叫声出现才停止折腾。这是一只正在生产的母羊,它在春的交響乐中奉献出一个新的生命。现在它的叫声和缓了,温存了,只作为新生羊羔锐叫的陪衬。

几个年轻的卓玛互相推搡着从羊圈边走过,无缘由地发出夸张的笑声,一会儿像针对羊子,一会儿像针对远方,银铃般的笑声把落在墙头的一群麻雀惊飞。姑娘们转过草甸,向着远方逶迤而行,长发随风,裙摆拂地,青春的气息伴着新生的草香分外迷人,一位年轻的少妇正呆呆地望着她们。

少妇坐在自家的帐篷外,沐着这暖暖的朝阳,一手忙着手里的针线,一手解开纽带给孩子喂奶。可能是注意力的分散,白色的乳汁撒了孩子一脸,孩子的哭声和少妇的安慰交错成一首牧区的抒情长调。

帐篷外不远处,几只旱獭已从洞里推出一堆新土,新土中探出几只滚圆的脑袋——一个大的,几个小的,显然是母子关系。少妇轻轻地瞥了一眼旱獭母子,把目光投向远处的草地,草地上一抹浅绿正告诉她,这就是春的消息。

错季的生态园

生态园的景象给人的视线造成错觉。

外面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是满目的雪地与冰天,生态园内的春却早早来到,甚至穿越了夏。

柿子在架上红,茄子在畦里紫,芹菜在棚里綠,萝卜在泥里白,那比篮球还大的西瓜,比碗口小不了多少的甜瓜,不约而同地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全不顾棚外冰天雪地多尴尬。

智能联动大棚内更是出奇,花卉争奇斗艳,菜苗绽绿滴翠,一排排、一盆盆、一畦畦、一方方无公害蔬菜,正绿得鲜嫩,绿得新奇,绿得一派诗情画意。

在棚里务菜的农牧民,敞开衣衫劳动,打开话匣子说笑,一边起菜一边放水,一边把目光向大棚外投去。

大棚外车来车往,人声时起,一串载着蔬菜的重车还没驶出,几辆空车就迎面驶来,会车的笛声清脆,把春意撒上高天,把欢乐撒向原野。

养牛场内,奶牛站在栅栏边望着远山发呆,牦牛在圈舍踱着方步深思,一只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翘着尾巴满院子奔跑,把春的活力、春的生机,向前来观看的人们毫不保留地传递。

墨脱遇雨

翻过嘎隆拉山口,顺着陡峭的盘山道一路转下去,雪花就变成了雨滴。

夏雨斜斜地飘来,无声地下着,洗涤着车窗,滋润着山野。路边的树木花草,一个个披头散发,尽情地享受着雨的沐浴。摇开车窗,一团白云和着雨丝挤了进来,把人的衣衫连同心情都淋得潮潮的、湿湿的。

山,挤在一起般窄,岩,刀切过似的峭,只能容得下一个车的路,且里高外低斜得厉害。脚底下,雅鲁藏布江的一槽碧水,打着旋儿翻着白,轰隆轰隆的咆哮声震得车身都在颤抖,似乎连人带车要吸进那滔滔的江水之中。时有一两块石头从车前的崖壁上滚落,吓得人三魂七魄也跟着这落石跌入江里。

随着车子的行进,头顶上的云一层一层往下压,地面上的雾一股一股朝上涌。突然间,一道红光在眼前一闪,“咔嚓”一声,一个炸雷砸向了车顶。这闪电,如同谁把一棵金树连根拔起,耀得整个山谷都金光一片。那雷声,炸得地在抖动,树在摇晃,我的一颗心已高悬在嗓子眼上。

这时候,我听到千里的雷声连天响,我看到万里的闪电似鞭抽,那滚滚的浓云,翻腾着、飞舞着、扩散着、弥漫着把我的视线遮掩。天黑成一团,地黑成一片,路边的大树小树,都隐在黑云黑雾之间。

鸟儿们大概知道雨要来了,斜着翅膀,箭一样向着树林和崖壁上射去。一群群野羊和野鹿,随着炸雷的响声猛地抬起头,耸起耳朵打一个机灵,然后撂开四蹄向远处狂奔。

倏地,又一道红光一闪,天亮了,地明了,道路看得清楚了。随着明亮的闪电熄灭,一声闷雷又在头顶炸响。雷声的余音还在耳边回响,雨脚便如拉开的幕布,挂起的珠帘,张开的大网,铺天盖地地斜撒着来了。天被雨朦胧了,树被雨模糊了,路被雨屏蔽了,车被雨淹没了,天地间即刻成了雨的世界。

雨好大。雨滴似断了线的绳,脱了档的车,裂了缝的管道。比瓢泼急,比倾盆猛,好像谁把天戳开了无数个窟窿。这雨,用“下”来表述早不合适了,像是从天上砸下来、掼下来的,一落地就砸得粉碎,溅起一层半人高的白浪。

等我的视线彻底看不清了,雨声就紧跟着来了。一时间,天上是雨幕跌落的“刷刷”声,树上是雨打叶片的“啪啪”声,山上是雨帘跳崖的“哗哗”声,公路是汽车破浪的“嗖嗖”声,沟渠是山洪冲刷的“隆隆”声,山溪是急流撞石的“歘歘”声……各种声音搅在一起,似千把琴弦在弹奏,如万匹骏马齐奔腾,让我觉得每根血管都膨胀,呼一口空气都艰难。

这是水晶宫的泼水节。这是龙王爷的狂欢夜。这是各种暴雨的大会展。要么,怎能下得这么豪华,下得这么浪费,下得这么不懂得珍惜?这雨幕摆在哪里,那里就有了一堵雨墙,一幕雨布。雨落在沟道里,大沟小沟出现了造型各异的大瀑布、小瀑布。雨落在树木顶,大树小树上,挂上了成千上万的大珠帘、小珠帘。雨落在草地上,大草和小草,浸泡在水中扑倒了又站起,站起来又扑倒,六神无主地在飘摇。

随着又一声“咔嚓”的炸雷响起,半道坡红成一片。定睛细细辨认,是一棵枯树遭了雷击。伞状的树冠倒栽着扎在树底,树体有火光冲起。这火没烧多久,就被倾泻而下的大雨浇灭,只留下一股黑烟升起,和天上的云、林间的雾融合在一起。

公路上的汪洋中,雨珠像一枚枚子弹射入水中,发出啾啾的响声。水面上砸起的水泡,像千帆竞发的海港,出发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发,一拨拨浩荡着流向远方。我们的小车,就在这公路上破浪前进,如同舰艇在海面上犁开一道白线。

到墨脱县城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雨逐渐小了,但雾又大了。只见远山白云飘逸,近峰白雾突起,一排排房舍,随着白雾的浓淡时隐时现,朦胧得像海市蜃楼一般。这些被雨水洗涤过的雾,白嫩得让人难以分清它是云还是雾。雾把绿的山染白,把蓝的瓦染白,把红的房染白,把黑的路染白,把我的一颗经过大雨洗礼的心也染得比白还白。

睡在墨脱县宾馆的客床上,雨仍然没有停歇下来。仰望窗外暖廊上的雨迹水痕,听疏雨敲打屋瓦,闻邻舍如雷鼾声,我的一股身居异地的乡愁味,被这墨脱的雨声越扯越长。

雨中阿里

阿里的雨,洋洋洒洒地下了三天三夜。

这个年均降水量只有75毫米的地方,这一场雨就下了50多毫米,还不知要下多少,怎不让人欣喜?这降水量的增多,缘于阿里人民栽了好多树,种了好多草,拦了好多坝,才形成这特殊的小气候。

撑开一把雨伞,踏着湿漉漉的街道,我一闪身钻进了雨中。这个潮潮的、润润的、水汽蒙蒙的天气,让我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这种从楚辞汉赋渗出的雨,从唐诗宋词飘来的雨,在江南水乡播撒的雨,在古镇小巷降落的雨,给这块干燥的空气增加了一份清新,给这个荒凉的基调增添了一丝生机,给这个边城小镇赋予了一种无穷的温馨,也让过往的游客迷惑——这怎么会是阿里?

狮泉河的一江碧水,被雨水滋润得没有了往日的粗犷,有了一缕淡淡的宁静,也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和意境。河水缓缓地流着,似乎要把它流向李太白“影入平羌”的江中,流入白居易“乱峰围绕”的水中,流进秦少游“流水绕孤村”的游子心中。

我弯下腰,从街面的积水中捧起一捧水,一股扑鼻的甘甜清冽便钻入我的鼻翼。我觉得它比我儿时嗅到的陕北老家的春雨还要清纯。

雨中的烈士陵园安静得如同一个睡熟的婴儿。园内听不到一点响动,园外听不见一声市声,只有这不大不小的雨,给陵园送来了一份贴心的安静。淅淅沥沥的雨,滋润着苍老的红柳,洗涤着墓碑的埃尘,让人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肃穆和庄重。我抬头看一眼孔繁森的雕像,他脸上似乎也露出一丝微笑,大概为这不毛之地有这么一场雨而欣喜。

站在狮泉河的西桥上遥望,燕尾山迷茫在雨中,阿里城隐约在雾里,狮泉河的源头延伸到雨雾茫茫的天际。茂盛在两岸的红柳和班公柳,在清风的吹拂下悠悠地摇摆,把我的烦恼摇进雨中,把我的浮躁摇入河内,把一种清净和安逸摇入我的心里。

我的一颗心化成了雨水,融入这浩瀚的江中。我低头看水,河水深邃而宁静,水面上荡出千万重波纹。

在这雨比油贵的地方,动植物没有一样不喜雨。

一群野鸭野鸥荡漾在河面上,尽情地仰着头在雨中沐浴,把一河的安静打破,给一河的单调进行点缀,让一河的碧波充满灵气。

树上的几只鸟醉了,傻傻地站在枝梢上,风一摇倒向这边,风一摇又倒向那边,但就是死抓着树干不肯离去。又一阵风吹来,摇落了树上的水珠,摇落了几枚花瓣,但依旧没有摇落树上的鸟。

河面上的鱼想感受一下这难得的天然沐浴,纷纷游出水面,把身子扔进雨里。时有一两条小鱼兴奋得不行,身子一躬在水面翻一个跟头,“扑通——扑通”的响声把落在水里的雨滴吓得不见了踪影。

几只乌鸦蹲在栏杆上,一扇一扇的翅膀带着潮湿的音符,奏响了雨后的乐章,给所有能听到的人都带来一种愉悦的心情。

一个小男孩在水泥路上一跳一跳地跑,脚下的水坑溅起一片水花,也溅起一声老奶奶的笑骂:“这坏东西跑慢点,又不是大灰狼追着你!”

行走在滨河岸边,你会被这一江水的姿态、色彩、表情所感动,想这狮泉河怎就叫了这么一个充满躁动凶猛的雄性名字,其实这一江浩荡的水,更像一个绝色的女子,精致、柔软、优雅得无与伦比。一路看下去,水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把一种泛蓝泛绿泛黄泛青的色彩交替着展现给岸边的行人,让我觉得像是谁把无数的翡翠和琥珀倒进了河里。

河岸两边是曲径通幽的步道,一道弯拐过去,又一道弯还在前面等着你。步道两侧,是一些记载历史文化的小品,供游人市民休息的廊亭,方便群众通行蓄水的坝桥,形成了两岸独特的滨河景观。行走在滨河两岸,一路鸟语花香,一路柳绿杨青,给壮美中增添了一种秀美。水淋淋的花丛间情侣悄语,湿漉漉的亭台上爷孙嬉戏,一些市民和游人不由得把身子放进雨中,让这渴盼已久的雨尽情地淋。

三两只鸟低低地从水面上斜着飞过来又飞过去,把水面擦成了一面镜子,山的倒影、树的倒影、人的倒影便显得更加清晰逼真。一只黄鸭从水面上划过,把一河的倒影划碎,然后脖子一缩一头钻进了水底。我低头再看水底,水底又是一座座倒立的山,一排排倒立的树,一个个倒立的人。

广场的草坪被雨水洗得更绿更嫩,一群小娃娃经不住这沁心的绿吸引,抱着足球站在汪满雨水的草地上等天晴。广场四周虽然都是水,但早有人聚集在上面,说笑声雨水声交汇成一种庆雨的乐曲。

微风吹落街边杨树柳树上的雨珠,新降的雨珠又洒落在嫩绿的树叶上。行走在街上,让人感觉到处都有一种平仄韵律的音符,让我这个没情调的人都生出一股想写诗的冲动。花丛间的花更艳了,枝杆上的叶更翠了,连街上的楼房和商铺,都有了一种特有的饱满和水灵。一枚又一枚的花瓣被雨淋透,又被风吹落,然后在浸满雨水的街面上飘起,像一支支出海的渔船,驶向远处的街面。

两只朱雀在树丛间跳跃,张开翅膀,让雨畅淋,然后兴奋地叫几嗓子,把自己的喜悦心情传递给人们。一个小娃娃拽开了母亲的手,快步跑入涝池中用脚踩踏,当母亲的准备制止又没有制止,微笑着站在边上观看,大概觉得让孩子近距离接触一下大自然也不是什么坏事。

四山的草好像一下子冒高了一截,在雨雾中显得格外清新。一群白色的绵羊从远处的半山上走来,一邊吃草一边惬意地望天,似乎也在用他们的喜悦表情把老天感谢。

一户人家的窗户里传出一阵悠扬的古筝声,透过缕缕雨珠,穿过丝丝雨雾,一股股钻入我的耳中。这柔和优美的曲调,像山涧的小溪一样舒缓和自然。筝声缓,这雨丝就疏就慢,如微风拂柳,似仙女起舞,筝声和雨声完全融在了一起。筝声骤,这雨滴就急就密,似冷雨敲阶,若白雨浇棚,每一声传出来都溅起一片水花。听着这雨声筝声,我的思维飘向了常建的高楼夜,飘向了苏轼的甘露寺,飘向了李白的万松亭,飘向了萧纲的多景楼。

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静静地倚在栏杆上,似乎等待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等待,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雨水滋润着她的全身,她那已经固定成雨中雕像般的身影,和远处的雪山、近处的江水和谐地融为一体。

走进康乐新居,一幢幢连体别墅隐约在灰蒙蒙的雨中,红的檐头更红,白的墙面更白,有一种别样的庄重和温馨。这个外地人以为富人区的搬迁点,其实住的都是阿里地区的贫困群众,富裕那是后面才有的事。每看到这里群众的幸福景象,我这个亲自组织实施者就无比高兴。

雨到了康乐新居,似乎下得更稳更平了。雨滴滴在屋顶上,又从屋顶流到院子里,谱成一曲好听的乐章,这时候我听到的雨声,已是琴弦上的美妙弹拨,已是笛眼里的悠扬吹奏,已是五线谱上的跌宕起伏。是音乐感染了人的情绪,还是人见了雨心情激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飘出一嗓子清脆动听的女人歌声。歌声是藏语,我没有听懂,但婉转甜美的音调已把我带入一种诗的意境。这时候,我仿佛看到了王维“浥轻尘”的朝雨,杜甫“知时节”的好雨,杜牧“雨纷纷”的春雨,韩愈“润如酥”的小雨。

生态园里的育苗畦里,一些农牧民正在往田里施肥。方方正正的田畦,汪成了一方方水塘,在身穿雨衣的牧民点缀下,有了一种南方稻田劳作的情景。透过重重雨幕,我感觉不是雨在动,不是人在动,而是这些田畦拉着整个园区在移进,构成一幅精美的水墨作品。

夜色中的阿里更是美得难以形容。华灯初上的时候,天上下的雨,地上汪的水,把整座城装扮成了一座江南水乡。楼建在水中,桥横在水面,人一个个也像行走在水里,特别是车辆掀起的一股股水浪,在灯光的反射下像一艘艘快艇行驶在江上。那些五光十色的霓灯在雨雾中闪烁着光芒,在雨丝中变幻着色彩,让人觉得这边境小城突然成了一个神秘的海市蜃楼。欣赏着眼前的一切,你仿佛置身于繁华热闹的黄浦江畔,抑或行走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边。

看着这带着仙风的雪山,品着这透着灵气的河水,听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赏着这迷人的夜景,我顿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要把阿里称作天上人间。

风从戈壁刮来

还没有起风的时候,我的衣襟已动了一下,发梢也动了一下。

一抬头,便看到风从戈壁上刮来了。远山模糊成一片,原野昏黄成一团,路边的班公柳、沙棘,连同那地上的草,田里的苗,都一起一伏地摇晃,形成一波波涌动的巨浪。

风漫过沙子大阪,顺着219国道,奔向狮泉河畔,发出了一声声尖啸。风窜进路边的家户院落,院子被风灌得满满当当,藏在角角落落里的纸片塑料袋,晾在电线绳上的衣服被单,挂在屋顶上的经幡风马旗,一齐被风抛向了空中,还没等得喊一声“救命”,风就把它们送进了黄尘之中。

风撞在墙上,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一骨碌爬起來又撞,又一个跟头栽倒, “轰隆——轰隆”的响声已抛向空中。墙头上的瓦,屋顶上的瓦,一齐发出“吱儿——吱儿”的怪叫,但就是不肯随风离去。风一看刮不走这些瓦,掀起几片不经折腾的瓦片扔在地上后,转身冲出巷道,去攻击另一个目标。

风刮疯刮稳刮匀的时候,城里也只能听到和风有关的声音。一切有头有脸的东西,有棱有角的东西,有空有缝的东西,有枝有叶的东西,都发出了响动。这响动中,有二胡轻奏的悠扬,有老鼓重锤的沉闷,有唢呐响堂的急促,有长号破晓的辽远,也有狼嚎寒夜的凄凉,有鸟鸣深山的空旷,有泼妇骂街的放荡,有婴儿哭奶的迫切。如果你钻进风里,你的耳朵鼻子,你的嘴巴眼睛,包括你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都会被这不同的风声所挤占。听着这些不同的声音,你一定会觉得这是地被风刮得疼痛后的反抗,是树被风刮得烦心后的叫嚷,是草被风刮得惊恐后的失态,是房被风刮得难受后的哀求。这声音好痛苦,这声音好悲悯,这声音比卧床不起的索麦村老阿妈呻吟着还让人揪心。

这风是哪里来的?百事通多吉说是山嘴上的几只乌鸦翅膀扇起的,老光棍加措说是泉眼里的暖气冲起的,村道上经过的几个卓玛说是洛桑的摩托车卷起的,而五保户扎西却认定是村干部贪污了他的救助物资,是老天来惩罚他们的。

风越刮越大,树弓着腰身,草贴在地皮,一园一池的花早被风吹得没有了一点脾气,花瓣落了一地,枝叶也东倒西歪地匍匐在尘土里。河面上水纹倒溯,水鸟已难觅踪迹,就连那水里闲游的鱼儿也沉在了水底。这么大的风,它们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人们关紧了屋门,压实了窗户,一些年龄大了的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经文,有的干脆跪在地上磕起了长头,祈祷神灵把他们保佑和宽容。风推推这家门推不动,敲敲那家窗敲不开,一生气就猛烈地撞击,把门扇掼歪,把玻璃震碎,把一屋子的瓶瓶罐罐撞击得叮叮当当乱颤。

一户人家屋顶上的卫星接转器被风掀起,六神无主地悬在空中,恰似一个来自外星球的飞碟进入领空。“飞碟”最终砸在了一户商铺的门口,缩在门口的一只花四迷狗纵身跃起,一头钻进风中没有了踪影。

几只家养的鸭子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子从河边往回赶。大鸭子歪着身子边跑边叫,小鸭子跌倒站起奔跑在大鸭子周围。一股穿沟风斜刺里刮来,几只大鸭子卷进了巷道,一群小鸭子被风刮进了垃圾桶的夹缝。大鸭子呼叫着小鸭子,小鸭子呼叫着大鸭子,距离虽然不远但就是走不到一起。

一个院子的老头等孙子放学回来,刚一开门就被风顶了回去。老头身子摇晃了一下,手刚想扳着门框,但还没够得着,门就被风“咣”的一声关得严丝合缝。大概是接孙子要紧,老头又一次推开大门,硬是走进了风中。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倒竖,身上的衣衫被风灌成了气球。一个纸箱飞向老头的脚底,老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张口骂了一句,“日”字刚能够自己听到,“他先人”已被风吹上对面的山峁。

城外村子的苜蓿草垛下,风一把一把地把草往出撕,然后“呼”的一声掀起了草垛的顶端。一对青年男女被暴露在风中。青年男子慌慌地逃进了东边的村巷,姑娘却斜着身子向西边的村巷逃离。风扯住了姑娘的围巾,然后一用劲抛向空中,一摇一晃地飘成了一个长尾巴风筝。没有了头巾包裹,姑娘的头发被吹得旗子一样舒展、波浪一样流动。村子里几个好事的年轻人发现了这个秘密,盯着姑娘笑,放开嗓子叫,声音在风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往远处飘。

夜黑了的时候,风虽然小了,但仍然在刮。还能显现一点光亮的黑中,“呼”地飘过一个黑影,又“呼”地飘过一个黑影,远处的楼上、墙上和电杆上,就能听到一声“咣当——咣当”的声响。

后半夜的时候,风被几点稀疏的雨截住了。雨虽然只洒湿了地皮,但它消了风的火气,转了风的方向。风拖着疲惫的身子,在狮泉河的街道上游转了几圈,然后绕着街头的广告牌打了一个转身,顺着滨河路偷偷地撤退了。

等到第二天清晨起来,河水里漂满了柴草垃圾,房屋上碎了门板玻璃,烟囱横躺在墙角土坑,树枝挡在了街道路中。在你总以为风就要停了的时候,你突然发现树又摆动着枝梢,草又摇晃着腰身,风又从戈壁上漫卷着来了。这时候,你才会理解当地人所说的“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真正含义。

乡下随笔

在世界屋脊的藏西高原阿里,我时时被乡下的生产生活场景所吸引。欣赏之余,常赞叹这里的地貌奇特、景色壮美,常感慨这里的群众活得洒脱、过得惬意。

路边处处是画卷

行走在阿里境内的公路上,天那个蓝,云那个白,高原那个辽阔,没来过的人你根本就难以理解、无法体会。伴随着满目的清爽和开阔,我一次次看到风吹着戈壁跑,云把天擦得蓝,朝阳和晚霞将高原渲染得要多么好看有多么好看。

车在望不到尽头的黑线上跑,云向着看不到边缘的天边飘,那一疙瘩一疙瘩的云影,跨过沟壑又翻过山峁。一条条绿色的河流弯曲在远处,一汪汪蓝色的湖泊点缀在眼前,那一簇簇棉团似的羊群,和天上的白云严丝合缝地连成一体,让人觉得这天地之间就没有个界线。

看着这一大美景象,我才領略到大漠的孤烟是这样的一种直,长河的落日是如此的一种圆,那世界屋脊上的路边风光竟是这般的精美、这般的壮观!要是王维当年能来一次阿里,还不知道会写出多么苍茫大气的诗句。一次又一次,我醉在车上,醉在路上,心情舒坦得连人带车似乎都飘在了天上。

眼睛还迷恋着远处的美景,一些野生动物已进入我的视野。它们是健步如飞的藏羚羊,是通体油黑的野牦牛,是毛色棕红的藏野驴,是长腿白羽的黑颈鹤,一个个都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一个个在内地都很难见到。它们一点也不诧生,站在路边给人表演,跟在车后把车追撵,给过路人传递着这里的自然与人的和谐。待你还没有把这些珍稀动物稀罕够,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动物奔跑在车前。

这些不一样的动物,是几十只一群的藏原羚,是三两只结队的野灰狼,是箭一样射出的小白兔,是蹲在路边观望的红狐狸,是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旱獭。一拨刚离开,一拨又出现,它们慢悠悠地睁大眼睛,把路过的车、走来的人查看又查看。不管它们跑着站着还是看着,都和人一点不生分,一个个表情中流露出一种亲近。一次次行走在路上,我不由得思考一个问题——上帝什么时候把这幅巨型油画大写在这里?

如果你再留意,那盘旋在半空中的老鹰,蹲在石头上的乌鸦,都好像是一种专门的摆拍,一个个把画面往生动里点缀。那些骑马的牧羊人,奔跑的牧羊犬,突然飞起的鸟群,也都恰当适时地走进画里。

面对这样的大美画卷,你不用构图也不用聚焦,随便按动快门保准拍出的都是大片。

平常日子过成诗

在我的眼中,阿里的农牧民生活里有诗意。

金黄金黄的青稞田里,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割青稞。人排成整整齐齐的队,歌唱出整整齐齐的调,收到的青稞码成整整齐齐的垛。唱声高亢嘹亮,收割紧凑有序,脸上的汗水在流淌,手中的镰刀在飞舞,那些洒脱乐观的农牧民,正享受着劳动给他们带来的喜悦。

搬迁点的工地上,打夯的唱着合唱,和泥的跟着低哼,砌墙的放开嗓子独唱,背砖递瓦的走路都不忘踏着鼓点。只要一歇工,那好唱的就唱,好舞的就跳,把一次次劳动变成一场场即兴表演。至于农闲季节、节庆期间,基本没一家不喝酒,没一人不跳舞,一个个洒脱得神仙一般。问及他们,答案基本一致:“活慢慢干,钱慢慢赚,今天过了有明天!”

带着这个答案再到乡下看,才发现不管是分散的牧业点,还是集中的居住区,到处都是一派安静与和谐。人们走路不急不赶,说话不紧不慢,干活办事是那么从从容容地不慌不乱。就连谁家去世了老人,谁家夭折了小孩,他们也是该嚎哭的嚎哭几声,该痛苦的痛苦几天,哭过了痛过了该干活的干活,该欢乐的欢乐,绝不会把悲伤无限地放大和延长。用他们的话说,“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躲不过的事,悲也那样,喜也那样,为什么要把愁苦天天放在心上?”

他们的确没有把愁苦放在心上。拦羊放牛中,挑水扫院时,吃饭喝酒间,时不时就有歌声响起,就有舞蹈飘来。还以为又是什么艺术创作,一了解他们才笑着说:“我们在干活。”“我们在吃饭。”你赞赏他们的生活品位高,他们笑着说:“党的政策好!” 他们只觉得很幸福,没认为有什么品位,天天就是这样,人人都是这样,这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但在我看来,他们已经把艺术带进了衣食住行中,把诗词写进了柴米油盐里。

这就是阿里的农牧民,人人都是李太白的生活标准,个个都是陶渊明的处世方式。他们正在用这慢和闲的人生态度,慢出一种豁达和乐观,闲出一种典雅和从容。他们的这种慢和闲,不是“蹲在墙根晒太阳”的无所追求,不是“风住尘香花已尽”的消极懈怠,而是在建立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让自己的生活多一些远方和诗意。

看着这些淡定闲适的农牧民,我感觉自己看到了遍地的老子和庄子。

邻家何尝不是家

在阿里乡下,我才真正体会到远亲不如近邻的含义。

听一听那甜生生的亲切问候,看一看他们一脸的真诚和笑容,我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有多么和谐。特别是邻居之间那份信任,让我先是不相信,之后好感动。

谁家有个老人,那就等于是左邻右舍的共同老人。吃好饭先老人饱,好衣服尽老人穿,搞活动请老人看,就连一些刚会说话的小娃娃,也口口声声把他们叫奶奶、喊爷爷,一举一动都凸显着尊重和亲切。

不管是政府帮助修建的房子,还是自己搭建的帐篷,你尽管开门进去,门一定是不会锁的。在他们眼里,偷东西那是最龌龊的事情,所以也就有了这里夜不闭户的社会治安环境。谁家要是门上了锁,那就意味着对村里人的不信任,对邻家的不尊重。

青稞成熟了,建房开工了,子女中榜了,老人去世了,那帮忙的一定是邻家。他们一个个会不请自到,来时就带着干活的工具、待人的食品和一点饱含深情的礼金,他们知道邻家这时候缺什么用什么。

哪一家的大人不在了,娃娃们不管是放牧归来的,还是放学回家的,就会自觉地走到邻居的家里。那些邻家的大人们,就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他们端水喝,给他们做饭吃,要是大人有事不回来了就安排他们在家里住。

有谁家里杀了羊宰了牛,做熟时一定不会忘记了邻家。要是谁家里临时有事,牛没人放了,羊没人挡了,邻家就会二话不说把这些牛羊合在自己牛羊群里代着放。在几年的下乡过程中,我处处可以看到农牧民凑在一起劳动,凑在一起热闹,凑在一起吃饭,凑在一起商量问题解决困难,把邻里关系经营得无比和谐。

在这里,你不会因为隔墙有耳而听到闲言碎语,也不会因为牛羊小孩而打架吵嘴。其实,不光是户与户之间没矛盾,就是组与组、村与村,也多少年没纠纷。我们县给村上建了个民事调解委员会,群众笑着说:“建这个有什么用?”

是没有用,反正我们县的十五个村多少年没用过它。

又逢牧区宰杀季

碧云满天,黄草遍地,帐篷外的炊烟袅袅升起。

踏着这充满诗意的秋色,我东家门进西家门出,徜徉在噶尔县牧区的农牧民家中。我的目的是了解群众过冬的粮食备得够不够、柴火储得足不足?看他们房子住得好不好、衣服穿得暖不暖?结果赶上了他们杀牛宰羊的季节。

一走进村庄,鼻子就被肉膻味挤占,耳朵就被牛羊声塞满,一双眼睛早被那屠宰的场面所感染,感觉再有几双眼睛也不够看。一头牛被一群人压倒在院子,又一头牛已拴在桩上等待;羊圈里圈着一群羊,远处的牧羊人又把一群长得肥胖的羊子往村里赶。家家户户墙头上挂着牛羊皮,墙角下堆着牛羊头,车子上、桌子上、墙壁上、帐篷里,全被牛羊肉占领。

凑上去向农牧民一了解,才知道哪一家不宰它个一两头牛几十只羊。他们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送给在外的兄弟姐妹和卖给市场。仅卖牛卖羊一项,哪一家不收入它三万五万。看到家家牛羊嚎、户户肉堆山的丰盈富足生活,我由衷地高兴。

走进这些农牧民家里,客厅里都架一个烘得满房子暖的牛粪炉子。炉子上蹲一口白色的铝锅,牛羊肉在锅里跳,肉香味可房子飘。还没等你坐稳,一盆子带着热气的煮肉就端在了桌前。农牧民们一个个围过来,给你切牛羊肉,给你敬青稞酒,给你献白哈达,把一张张比这牛粪炉子还有温度的笑脸向你迎来,让你体会到藏族群众的真诚和实在。

等上这样的季节,家禽野兽也跟着沾光。狗吃得肚子滚圆,仍然两只眼不换一下地盯着宰杀牛羊的现场,尾巴摇得像一把蒲扇,等待着人们把一条羊腿、一截肠子扔给它。经常在野外活动的乌鸦也撵来了,一群群蹲在屋顶上,落在电线上,站在粪堆上,和这些狗争夺着这一年难得的美味。

离开村子很长一段时间,我似乎还听到牛羊嚎,还闻到肉味香,还看到那繁忙壮观的宰牛杀羊场面。

仰望阿里的星空

当王摩诘的落日消失在长河之中,孟浩然野旷上的天比毛刺还低时,一轮如水似镜的圆月便“嘭”一声从李太白的诗页里跳出来,落在了远处的雪山上,藏西高原的白天和黑夜便完成了它一天的交接。

踏着柔柔的月光,迎着习习的晚风,沿着狮泉河的步道,我一步步由城区走向旷野。

旷野是沉寂的。没有鸡叫,不闻狗咬,只有一两声鸟鸣从远处断续传来,更衬映出野的寂静和原的空旷。而不远处,横跨中国、印度、尼泊尔三国的喜马拉雅山,此时则白得遥远,白得虚幻,白得孤独,白得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敬畏。

走在茫茫的戈壁上,我感觉脚有点轻,头有点重,脑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眩晕。这种晕,似置身太空的飘,像登临月球的孤,有一种似在梦中的漠然和混沌。

我反复寻找令我眩晕的原因,最终发现原因竟是我头顶上的星空。星空无比通透,通得洞穿一切,什么都虚无、什么都抒情;透得无物不显,什么都敞亮、什么都晶莹。看着这荡人心旌、消人魂魄的星空,我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一颗星星,正徜徉在茫茫的苍穹之中。

背负星空往下看,我看到鳞次栉比的楼房亮出一片片光,纵横交错的街巷编织成一条条龙,依山傍河的村舍和牧區闪烁出千盏万盏眨着眼睛的灯。

阿里的星空,比我见过的任何星空都清澈,都深邃,都神秘。星球是那么大,星体是那么亮,星群是那么稠。我仰望着星空,星空俯瞰着我;我给星星一个笑脸,满天的星星都给我露出了笑脸。

看着这美妙神秘的星空,我在想,阿里的星空之所以这么美,源于它清纯的空气、空旷的戈壁。这里没有霾的污染,没有山的阻隔,没有楼的遮挡,一眼看去就是成百上千里的天穹,那星空能不清不深不神吗?那星星能不大不亮不稠吗?

星星最密集的地方,是银河的两岸。这里银河清澈,群星璀璨,宛若一座人口密集的城市。我思考着,这银河系大概也和狮泉河流域一样,每一处星星扎堆的地方,就是一个城镇,就是一个村落,而每一个星星下面,就住着一户人家。

仰望天上的银河,俯察脚下的狮泉河,我已经分不清天上地上了。银河两岸星光灿烂,狮泉河两岸灯火辉煌;狮泉河的水在静静流淌,银河里的水也在缓缓流动。这狮泉河不就是一个反扣在地上的银河吗?这银河也不就是一个挂在天上的狮泉河吗?难怪人们把阿里叫作天上人间,把狮泉河叫作天河。

在晕晕乎乎的行走中,我看到了闪烁在典角村边境上空的三角星,看到了摇曳在门士乡山巅上的比邻星,看到了孤独在左左村天际的红五星,看到了挂在索麦村毛刺梢头的拉线星。这些星星下面,牦牛在圈舍里眯眼反刍,羊子在墙根下抬头望月,芝达布日寺的木鱼声清晰悠长,古格川的民兵在崎岖的山路上例行夜巡。我还看到,加木村的群众在开会,索多村的村部在演戏,鲁玛桥的牧民种杨树,机场边的干部灭蝗虫……

我顺着狮泉河的下游缓缓往前走,头顶上的月亮紧跟在身后,我觉得自己又走进了康乐新居的民房,走进了生态园区的大棚,走进了昆莎随风摇曳的草地,走进了城郊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那些喊我书记、喊我委员、喊我老高、喊我兄弟的干部和群众,又和我握手,又和我拥抱,又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献哈达、拉家常。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不在焉地望着,我看到了老家屋顶上的那颗星,找到了大路梁畔上的那颗星,找到了老槐树梢头上的那颗星,找到了村口山嘴上的那颗星。在这些星星底下,我又一次看到大窑院的乡亲们蹲在一起打平伙,下院里好多人坐在夜幕下看电影,后庄的酸才前后沟追着打婆姨,前沟的大毛鬼神手舞“三山刀”跳大神……

一颗星星看着我发呆,脚下一趔趄,一个失惊跌落在水里。顺着这水流动的方向望去,我看到那个童年的我就坐在老宅的院畔上,身旁是如水的月光,是起伏的蝉鸣,是捉迷藏的欢笑,是等父母地里归来的期盼,是奶奶永远讲不完我永远听不够的神话故事……

我在柔柔的月光下左右搜索,我看到老坟台的苜蓿紫花摇曳,沟台地的玉米绿波荡漾,毛头柳的枝梢迎风起舞,沟河湾的小溪泛着银光,那些顽皮的小猫小狗和鸡娃,沿着硷畔外铺满月光的小道朝我飞奔而来。

一只猫头鹰从狮泉河畔的班公柳上飞起,翅膀一扇消失在远处,我的回忆被现实拉回了原地。这时,西天的月光开始泛白,星星逐渐稀疏,那晶莹神秘的银河也似乎单薄了许多。我知道,这个月夜即将过去,我得赶快返回公寓休息,以新的姿态迎接明天的太阳。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