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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校记

2021-07-30程相崧

雪莲 2021年7期
关键词:宝安小梅表哥

【作者简介】程相崧,1980年生于山东金乡。中国作协会员、第八届全国青创会代表、第五批齐鲁文化之星,山东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小说集《金鱼》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8年卷”。小说见于《十月》 《作家》 《山花》《芒种》《大家》《西湖》《青年文学》等文学期刊。

1

程宝安的儿子上学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让人给打了。妻子小梅给他说这事儿时,两眼通红,眼眶里溢满泪花。前两天不愿上学,我也没太在意,后来晚上给他脱衣服,就发现腿上青了一块。我问咋回事儿,他说是自己碰的。后来一次,又在背上看到了淤青,摸摸头上,后脑勺也有个疙瘩。这才肯说被人打了,打了三次,前前后后一个星期了。谁打的一开始不说,后来我一再审问,才知道是程传阁和王金彪,说村里的小孩儿都怕他们,他们是五年级的小霸王。

程宝安听到这话时,刚从外面干活回来。他除了种地,这些年还给人装修,主要是室内墙面,刮腻子,刷漆。这几天,他正好在镇上接了个大活儿,无暇顾及家里。儿子上的小学,就在村里。因为县教育局有政策,划片招生,就近入学。说起来,这所小学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宝安当年小学就是在这里上的。那时候规模还不小,每个年级两个教学班,一到五年级都有。教职工也有那么一二十个。后来,上面要合并学校,定了硬指标,如果哪所学校没有一座教学楼,就要被砍掉。那时,人们的思想还比较保守,觉着如果学校砍了,孩子们以后上学咋办呢?所以,大家集资,在村干部的号召下,在原来的校址上盖起了一座两层小楼。在大家的努力下,小学校才被保留了下来。

现在这小学却因为离城远,学生也少,几乎要办不下去了。教师大部分老弱病残,有几个年轻的,要不就是没有学历和教师资格证的代课老师,要不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说不定哪天就要攀高枝儿。因为没做长远打算,课也不好好教,学生也不好好管。学生之间隔三岔五的,不是丢了东西,就是发生了打架斗殴事件。

他们两口子领着孩子,找到校长王金柱时,王金柱正在家里看着电视。王金柱是同村人,比宝安大一岁,师范毕业,但从在村里小学干了几年校长之后,已经完全蜕化成了像他爹一样的农民。王金柱走过来扯起孩子的裤管,瞧了瞧腿;又让孩子脱了上衣,伸手摸了摸后背。最后,还顺手朝着孩子小屁股上拍了一下。孩子们相互磕磕碰碰,都是常有的。他輕描淡写地说,这点儿小伤,还不及蚊子叮一下嘛!你们还好意思来麻烦我?

程宝安还没有搭话,妻子小梅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嚷嚷道:你作为一个校长,说话怎么这么不负责任?蚊子能在人头上叮出这样枣儿似的一个大疙瘩?哼!也难怪你是这个态度!王金彪是你远房的叔辈弟弟,你自然护着他!

虽然村里人都知道小梅性格泼辣,抬杠是一把好手,可跟王金柱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手还是第一次。他无奈地朝程宝安望了一眼,说宝安兄弟,你评评理,我怎么就护着他们了?咱们说话得有根据,像弟妹这样信口开河可不行。他们从校长家里出来,又去找了王金彪和程传阁的家长。王金彪去他姥姥家了,王金彪的爹王爱国说,等他回来,我一定会好好审问他,让他把事情交代清楚。程传阁的爹喝醉了,听他们说了两句,知道是儿子闯了祸,脱下鞋子便朝一边儿子的屁股上扇了两下。可是,程传阁的娘却是个护犊子,说你只是听了人家的一面之词,怎么就这样打孩子?你不知道吗,人家法庭上法官审理案子,还得让原告说了再让被告说呢!程传阁见有人给他撑腰,连打人也不承认了,只是说有一次课间在操场上闹着玩儿,不小心推攘了两下。

从程传阁家里出来,小梅憋一肚子气。那天晚上,程宝安做好饭端到桌上,她也没有心思吃。第二天一早,宝安吃了饭拿起刷墙用的打浆机想要出门,小梅却追出去问道:你干啥去呢?你儿子都快让人给打死了,你还有心思去干活?程宝安看了小梅一眼,丢掉干活的家什,给镇上刷墙的那家人打了电话,请了一天假。

程宝安挂上电话,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那边小梅嚷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换上衣服?孩子不能白白地挨打!得让他们给个说法!他们两个把孩子送到教室以后,便去了学校的办公室。小梅一进门便大声嚷:孩子都让人家打了好几次了,我倒是要问一问,还有没有人管?老师们都把目光投过来,当知道是家长要闹事儿之后,有的低下头去,有的转过脸去看校长王金柱。王金柱的办公桌在三间大办公室的一角,桌子稍微比其他老师大些,是一张脱了漆的老板台,椅子是一把已经掉了皮的人造革老板椅。王金柱看是他们两个,笑嘻嘻地站起来,请他们在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又让一位年轻的老师来给他们倒水喝。程宝安坐下接过了水,但是小梅却坐也没坐,接也没接。

我们要看监控,我们要看一看孩子是怎么被人家打的,怎么被人家打得这样浑身是伤!

王金柱听了他们的话面露难色:监控?这个上头有规定,学校的监控是不能随便看的。如果每个家长都可以随随便便来调监控,你也看我也看,那么我们的学还办不办了?

小梅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下,虽然觉得也有些道理,但却也并没有露出畏怯的脸色。拿眼瞥了丈夫一下,意思是让他说话。

我们就是看看孩子是在哪儿被打的,打了几次,看了心里也就踏实了。程宝安解释说。

王金柱却还是一本正经地说,监控是不能看的,这个上头有要求。

小梅听到这话,怒气更大了。她说:平常不让随便看,但是我们的孩子被打了,难道就不能从监控上看一看吗?如果不让看,我们可要去报案了。我们不能看,公安局的警察来了总可以调监控吧。

她以为说了这话,学校会妥协,但没想到王金柱却说:你们想报案就去报案吧!如果派出所能过来帮我管管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我心里才高兴呢。

小梅二话不说,拉起丈夫就往外走。他们真的去了镇上的派出所。在那里,接待他们的是副所长毕人先。毕警官是个高个头,平时经常在镇集上溜达。大家虽然没说过话,但都有点儿眼熟面花。毕人先听他们说了情况,笑着说:你以为报案这样容易的?小孩子之间你打我我打你,也可能有个手轻手重的,最好是家长之间协调解决。我们警察不好轻易出面的。虽然孩子被打了,可都是邻里之间,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呀?

人都被他们打伤了,你们派出所不管打架斗殴的事儿吗?小梅抢白道。

你说孩子被打伤了,现在在哪里呢?毕警官问。

孩子在学校里,我们没有带他过来。小梅道。

这就是了嘛!毕警官道,在学校里上着学,这就说明没有大碍嘛!你们先消消气,还是回去让学校协调,或者自己商量着解决。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跟夫妻之间打打闹闹一样,正常得很。如果这样的事儿我们公安机关都要管,派出所里的人还不得忙死?监狱里也就没有空关正经犯人了。

这可不是打打闹闹,我们家娃儿好几处伤,腿上背上都青了。原来回家笑嘻嘻地说这说那,现在闷着头也不吭声,看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小梅不甘心地说。

这个你自己说不管用,得有医院的证明。

那天晚上,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第二天儿子先不去上学了,而是他们带着他去县里医院检查一下。在小家伙睡着之后,小梅又抹起泪来。她说,这事儿如果早听我的,花些钱把孩子办走,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儿。

2

其实,在给儿子报名的时候,妻子小梅就死活不愿意让他在村里上。宝安知道妻子是个刚烈性子,前些年儿子小时,因为看孩子跟老人闹纠纷,她还喝过农药。小梅想把儿子送到镇上,或者直接送到县里去,像程庄的很多孩子一样。

这样的话,打儿子还在幼儿园时,小梅就开始跟宝安唠叨。每次唠叨,他都会头皮发麻,浑身抓狂。他也知道镇上和县里条件好,学生多、师资力量强。可是,谁让咱是村里人呢?儿子不在人家的招生范围,不也是黄牛掉进井里——无能为力吗?如果村里没有小学,倒是有可能划进镇里的,可偏偏又有一所小学。县里更不用说了,不仅要县城户口,还得有房产证和住房合同,他们是两手空空。当然,如果这些都没有,不差钱儿也行。县里有的是私立学校,一年花上几万块钱,吃住都没得说,教学成绩也好。

这些招生的政策,是宝安的表哥从电话上跟他说的。他表哥在县城工作,是一所中学的老师。虽然两家这些年不大来往,但是在妻子小梅的催促下,宝安还是带着一些礼品去了姑妈家。

他的到来让姑妈和姑父有些诧异,姑父为他倒了一杯茶。他将杯子端在手里,姑父说,还记得你们刚结婚那年吗?到我们这里来,每人带了一个杯子,嫌人脏呀?

这时,宝安才知道两家这些年之所以渐渐疏远的原因。那是刚结婚的时候,他和小梅一起来看姑妈姑父,他们两个每人带了一个口杯。这是小梅的主意,小梅上过高中,比他有文化。小梅给他说,城里人平常喝水都用自己的口杯,这样文明,也卫生。

小梅就是有这个毛病。他记得,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媒人介绍完,他第一次去小梅家。两人感觉都还可以,他跟小梅在她的闺房里聊天。说着说着,天热了,他便脱下褂头,赤着脊梁。没想到小梅撇撇嘴说,把它穿上,这样不文明!因为这事儿,两人差点儿吹了。也因为小梅是个高中生,有文化,重视教育,这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把孩子培养成大学生。现在,他们的老大是个女儿,在镇上中学上学,成绩优秀,是一个好苗子。第二个男孩,她也想给他最好的教育条件,让他将来也能考上大学。

那天,表哥的话,让小梅决定重启看房计划。

为了让儿子能够去县城上学,在此之前,他们其實不止一次两次,也不止三次五次,去县城看房了。县城的许多房产中介,都留了他们两口子的电话号码。他们每个月的来电,几乎全部是房产中介机构的售楼小姐或者售楼先生打过来的。现在,如果小梅不在身边,手机上的陌生来电,他一般不会接听。有什么意思呢,县城只是个弹丸之地,有价值的小套二手房,他们几乎已经看遍。并不是没有合适的地段,也并不是没有合适的价位,但这种合适,具体到他们身上就显得不合适了。

不错,村子里那些在县城购买了房子的人,有的是自己做着生意,手中有不少的存款;有的是父母上一代人给他们留下来了不少的积蓄。那些人不但买房,甚至有的都有了两套甚至三套房子。像他和小梅这样普普通通的农民,靠土里刨食的,还没有哪个在城市里买得起房子。

小梅,我们能跟他们比吗?开始,宝安会这样劝导她。可是,每当说到这话,小梅就会焦躁起来,一场战争的爆发在所难免。

你还像不像个男人?我嫁给你真是瞎了眼!这样的话,宝安已经听得耳朵里都长出了茧子。他每次都不吭声,但心里想,不嫁给我你能嫁给谁呢?谁让你这样没有眼光,找了我?现在带着两个孩子,你就算后悔,也没人要了。

他们看的房子,其实都已经有了一些年头。在城里人看来,都是些让人不屑一顾的房源。什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已经建成的宿舍楼;什么自来水没有下水道也没有的小院儿。有的地方,屋顶已经坍塌,雨水已经打湿了屋内的床和桌子。甚至,下水道里不断地发出阵阵的恶臭。但是,即使这样的房源,一听到价格,他们也是心中一凉。

那天,宝安开着摩托车去县城看房,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他原本已经配好了农药,就要扛着喷雾剂去地里打棉花。这几天虫子非常厉害,如果不抓紧打,很快就会下出一批虫卵,想要控制住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但是,小梅却执意要到县城看房。在摩托车后座上坐着,小梅还在不断打着电话。当然,这些电话是打给房产中介的。无论哪一次打电话,房产中介总能找到一些从前他们都没有看过的优秀房源。这天也是一样,还没有到县城,日程已经排得满满的了。

程宝安和小梅从第四家房产中介出来,已经到了晚上六七点钟。这一天,他们像赶场一样,去看了三个小面积的楼房和一处窄小的院落。那三处楼房都没有电梯,其中一座甚至可以说成了一座危楼。进入楼道,也看不到什么人。下面的几家防盗门上都结着蛛网。打开那间房子,一股浓浓的霉味儿扑鼻而来。但是,他们还是耐心地跟着讲解员看了那两个房间一个小小的厨房。

那一处小院落坐落在一条小河边上,墙体潮湿,随时有倾倒的可能。中介说如果看上,可以找人在院中打一口井,这样,吃水和洗刷都解决了。洗手间是没有的,但是出了大门,穿过街道就有一座挺大的公共厕所。

从中介公司出来,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其实心里早就凉了一大半。摩托车前边车框里的大塑料袋里还装着几个西红柿、几个黄瓜、还有从院子里的树上摘下来的无花果儿。上一次去表哥家的时候,表嫂就说他们家的无花果好吃。

这些,都是给表哥和表嫂准备的东西,还没来得及送去。

3

他们来到表哥家的时候,表哥刚从学校接了孩子回来,正在做饭。表嫂下班晚,还没有回来。表哥要带他们出去饭店吃,他们都说自己已经吃了,是晚饭后才过来的。表哥开始将信将疑,最后也就信了。表哥在厨房里做饭,宝安就站在厨房门边,问知不知道哪里有合适的房源。你们能买得起吗?表哥问。宝安就憨憨一笑,说买是买不起,就是看看。小梅就扯了扯他的衣角,说我们想买套二手房,小点儿的也行,只要能给孩子上学报上名。像你们住的这种大房子,又有电梯,我们是想也不敢想的。

你们就算有了房子,孩子这么小,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住吗?你们两个谁能抽出时间,常年住在这里伺候?表哥问。

他们两个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都显出失望的神色。他们以前只是考虑没有住房,卻没有进一步想到,即使有了房子,也会遇到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家里还有一个大的,在镇中学上学。冬天还好说,一旦到了春天夏天秋天,地里还有庄稼需要照顾,农忙的时候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把个七八岁的孩子扔在这里吧?表哥一家人在城里,但也有一对儿女,都是工薪阶层,让他们帮忙照顾,是连开口也不用开口的。

如果你们真的不愿意在村里上学,我就帮忙给你问问教育局的领导,看能不能去镇上小学,你们乐意吗?表哥问。

怎么会不乐意呢?表哥的话让他们眼中又闪出一丝光亮。

你们真的有这个想法,我今天就可以带你们去,找找相关的领导。表哥盛出饭来,一边喂小孩吃,一边说,但是,我可以舍这个脸,钱得你们出。

那当然,那当然。

他们这一趟出来,正好带着三万块钱,这是他们准备万一看到合适的房子,交首付用的。

这时候,表嫂下班回来了。虽然嘴里说着欢迎这一类的热情话,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出诧异。她听了表哥的计划,撇撇嘴说:你又在逞能!现在政策严了,你还帮人家的忙!你有本事能把咱们孩子弄到中心小学去也行啊!你看看现在,咱们住的这个地方按照划片招生,不是也要分到新办的小学,跟那些农村孩子在一块儿读书吗?

表嫂的话让表哥有些哑口无言。

程宝安和妻子坐在沙发上,等他们吃完了饭。然后,坐上表哥的车,去跟一个他的朋友见了面。据说,那人是教育局的,负责每年的招生工作。他们没有买购物卡,也没有买什么礼物,因为是去的那人的办公室,按照表哥的办法,只是用一个信封简单地装了一沓现金。

那人推让了一阵,也就把钱收下了,放在了一边的抽屉里。虽说收下了钱,但也没有说准一定能给办成。他说,因为到时候不是一个单位,而是公安、建委等各个单位的人来审核材料。让宝安他们做好两手准备。

从县城骑摩托车回来,宝安想在路边吃些东西,毕竟几乎一天没有吃什么了。但小梅说,还是回家去吃。夜色重了,渐渐地,水汽淋漓起来,空气中有玉米和棉花的气味。还有人刚刚喷洒完农药遗留下来的农药味儿。在摩托车不断疾驰的时候,时不时的会有一辆运货的卡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但宝安心里是盘算着那些钱。这一万元钱花出去,在城里买房子的希望自然就更加渺茫了。

他们并没有等来好消息,在半个月之后,招生工作已经开始的时候,表哥打来电话说,那人把钱退回来了,说他办不了。因为今年学龄儿童陡然增多,好多学校都超出了他们的招生计划。镇子里的小学也人满为患,无论如何安插不进去了。

你问问表哥,还没有其他朋友,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小梅听到电话,早就凑了过来,在宝安耳边说。

我孩子今年在哪儿读书也还不知道啊!表哥在电话那头说,今年的形势严峻,县城里的好几个小区,孩子们上学还没有着落呢。现在,你去教育局找连人都找不到了!家长们天天呆在那里,领导们都吓得不敢露面了。

在两天之后,表哥又打来电话,说找一找另一个大领导,或许还有用处。但是,需要的钱也多,得两万块。程宝安跟小梅商量了之后觉得,如果花那么多,倒不如去上私立学校了。所以,他们最终也就放弃了,虽然放弃的有些不甘心。

在开学那天,他们就把儿子送到了村里的小学校。

4

程宝安和妻子去县医院给儿子检查的结果是,腿部和背部软组织轻度损伤,精神轻度受到惊吓。他们拿着结果,把孩子送回村里的小学,便直接去了镇上的中心校。这是小梅的主意。村小学和镇上的几个小学合在一起,都属于一个教育集团,小学的校长王金柱也要归镇中心校校长管理。镇中心校的这名校长姓靳,五十来岁,漫长脸,一看就是个难缠的主儿。宝安两口子把照片和材料递上去,那人翻看了一遍,动作缓缓的。在翻看的过程中,甚至嘴角还不时地露出那么一些耐人寻味的微笑。哎呀,这是让别人打的呀!看上去都有点淤青了。他一边翻看,一边念叨着。翻到最后,他的手停下来,点了一支烟,缓缓吐出一口气,说:这些材料只能证明孩子有伤,至于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打的,却并不能证明。

他的话让宝安和小梅都一愣,瞬间发现面前的人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证据不是没有,小梅说,但是,学校里的监控器王金柱不让看。既然不让看,肯定里边有猫腻。

靳校长笑了,说:一般是不让看的,真要看,我给你们开条子,你们可以去取证。

小梅喜出望外,拿着条子,朝校长鞠了个躬。说谢谢你,我们取得证据以后再来找你。没想到靳校长又笑笑说:你们如果真的有了证据,不用来找我。这种打架斗殴的事儿,我处理不了的,你们直接去派出所报案就行了。真的严重,形成了刑事犯罪,除了民事赔偿,还要追究对方刑事责任,至少是要追究他们父母的监护责任。

程宝安领着妻子,又去小学校取证时,校长王金柱夹着书正准备去听课。他一看见他们,就苦笑着说:你们两口子,真是难缠,怎么又来了?小梅说:我们不来不行啊,中心校的靳校长让我们来取证。

王金柱看了字条,无奈地摇摇头说,真有你们的。遂带着他们,去了一边的一间小屋。那门上有三个字:监控室。有一个年轻的腿有些残疾的老师坐在那里,王校长称呼她为小刘。他说小刘,你把咱们学校所有的监控都调出来。在一块大大的屏幕上,被分割出了很多小格子。有的格子里,有学生活动的画面,但有几个区域却是黑色的。程宝安和小梅弯下身子,看遍了所有的监控画面。他们发现,里面并没有儿子说的打架场所,即厕所旁边的小操场的一角。

这些监控不全,小梅说,这里面有猫腻。

你是说的室外监控吗?王校长问,室外监控啊,目前还没有。

你们那好几个摄像头,怎么能说没有监控呢?小梅问。

你说的是那几个摄像头啊?那都是聋子耳朵——摆设。

我们孩子是在校园里被打的,你现在告诉我,校园里的摄像头不能看?小梅急了。

这些摄像头早就坏了,上面答应了来技术人员,可还一直没来。

程宝安和小梅面面相觑,满脸委屈,那感觉仿佛是被人耍了。他们离开小学校,小梅说我们再去中心校找那个靳校长,让他给个说法。程宝安叹了口气说,找中心校长没有用的,我们还是直接去县里教育局找吧。

那天,他们真的没有去中心校,而是直接去了县教育局。教育局领导一般不见家长,可是这天正是行风检查的日子,他们在门口设立了接待处。程宝安和小梅在那里登记之后便被人迎进了一个接待室。他们等了不大会儿,便见到了一位副局长。那位副局长中等个头,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衫。他们把孩子受伤的照片,还有伤情鉴定报告都递了上去。那人戴着眼镜,仔细地翻看了材料。然后,耐心地听他们讲完了孩子被打和发现的过程。

你们打算怎么办呢,那人开门见山地问。

我们孩子被打了,又被打得这么重,得给个说法。我们找学校,学校不管。找中心校,那里也踢皮球。我们又找到派出所的人,也无人过问。我们要求得到精神赔偿、医药费。还要找出那个打人者,追究学校老师和领导的责任。小梅说。

程宝安也补充道:那个学校太不安全,校园里连个监控也没有。

那个人听了宝安的话,笑一下说,监控的事儿牵涉到资金问题,还一直没有到位,但很快就能够解决的。他把检查结果和照片在桌子上拍了拍,说因为目前没有监控,所以,这个事儿不好办,没有证据证明,也就难以落实相关人的责任,难以追究。

我们还会诬赖他们吗?小梅说,我们就是要个说法。

你们做家长的,考虑问题也得全面。这样闹下去,对孩子成长也不利。那人似乎想了想,说,我提出一个折中的意见,先把孩子转到镇中心校行不行?这样,孩子就能暂时远离了校园霸凌。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你们接送孩子,带来不便。

这话虽然正和他们的意,但程宝安还是觉得有些突然,有些一时不能接受。转校,现在不是划片招生吗?程宝安说完,感觉妻子在桌子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

这样,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结果。有教育局长发话,转学的事儿轻而易举地就办成了。宝安把孩子送到镇小学,送进教室,又去办了转学手续。

那天傍晚,他去镇上接儿子时,顺便买了些礼物,鲜奶、火腿、方便面之类的。吃完晚饭,他先是去了程传阁和王金彪的家里。他的到来,让两家的家长都有些惊讶,但即刻也就迎进去了。

成了?

成了!有传阁和金彪他俩的帮忙,还能不成?为了我娃儿的事儿,让俩娃娃受冤枉了。宝安说。

你为了给娃儿转学,真是用尽了心思。

这还不得感谢传阁跟金彪俩娃儿的的精彩演技?這俩娃娃以后能考电影学院。

程宝安从王金彪家里出来,又去了小学校长王金柱的家。你的曲线救国厉害啊!程宝安一见王金柱,就赞美道。让孩子被同学打一下,使劲儿地闹起来,给上头施加压力,这个主意,当初还是人家校长王金柱给出的呢。王金柱干了这么些年的校长,毕竟见多识广。那一次,程宝安去找他,他说:现在政策紧,转学我是没那本事。可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前年,就有一个学生,经常被同学欺负,最后只能转学。当然,那一次是真的。

程宝安从他们家里回来,儿子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按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了照儿子腿上的伤,又摸了摸后脑勺上的那个疙瘩。然后,轻轻在儿子身边躺下,把小家伙软软的身子心疼地紧紧揽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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