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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线木偶

2021-07-14李治邦

花城 2021年3期
关键词:王蕾孔洞舅舅

李治邦

电子通信营销公司的策划掌门人孔洞习惯地打开电脑,他上网跟别人不同,总是先看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网站,边看边喝咖啡,当然咖啡是速溶的。他有次去意大利罗马,偶然喝了一次咖啡,觉得很香。于是托当地的朋友买了很多速溶的,结果一喝就是多半年。他的下属张雄警告他咖啡含糖太多,你的血糖可能偏高,总这么喝非喝出糖尿病不可。孔洞听罢吓得要命,连忙去医院做检查,果然血糖比平常高了许多,尽管大夫告诉他没有超高,但他还是吓得一个礼拜没吃一口甜的。张雄笑话他胆子太小,孔洞紧张地解释,他大学老师就是得了糖尿病,结果没活到退休就命归西天,死的时候全身体重才不过百斤。孔洞就是这样,吓一阵子就过去,然后又是习惯地喝咖啡看网站。但孔洞从小就胆小,怕狗怕猫,怕一切活的动物。小时候,他父亲突发奇想养了两只鸡,结果孔洞被一只公鸡狠狠啄了一口,导致他哭了半天,逼得父亲把两只鸡都杀了。晚上母亲炖了鸡,孔洞一口都没有吃,三岁的他居然说出一句话,我吃了它,它到了我肚子里还能啄我呢?

秋天了,所有的树叶子都无情地朝下掉,铺满了路面,变得一片金黄。孔洞上班都是走着,他有车,但觉得家距离公司这么近,走走也好。其实真正原因只有他知道,那就是张雄开车撞倒了一位老太太,按说老太太担负全责,因为她是逆行的。孔洞去医院看望,见老太太浑身都缠着绷带,脸上都是血痕,把他吓得要命。孔洞就开始不怎么开车,觉得张雄开车技术那么好都出事,何况他是“二把刀”。孔洞上班都小心翼翼地,因为要路过四个十字路口,其中一个总有事故发生。他就坚持等绿灯再走。每次红灯看见那么多人朝前走,他就情不自禁地喊着,不要命了。人家都觉得他神经不正常,后来他就不喊了,跟着人流走,一定是夹在中间。公司三十多个人,总裁对他说,一定要裁人,剩下十几个人就够了。他对总裁说,我不管,要裁您裁,我不想得罪谁。总裁很恼火,说,你是策划掌门人,你不裁人谁裁人,我能知道每个人谁重要谁是凑数的?公司里人知道孔洞手里有裁人的生杀大权,就都跟他套近乎,弄得孔洞见谁躲谁。张雄最坦然,他跟别人说,裁谁也不会裁到他。现在的电子通信营销公司很不好干,谁的手机都有专门经营店,一般的手机给他们,需要费多大的唾沫才能让人买。开了一次会统计完了,大数据就出来了,弄得他一直惶惶的。公司三年前在全市的销售额名列前茅,三年后的今天已经落到了倒数第三。张雄说,这很自然,咱营销的手机有什么特别的功能,哪个知名手机品牌都比咱的强。

说来,总裁是一个从加拿大回来的海归,踌躇满志。可孔洞见总裁把公司的小客户都打发走了,留下的都是大主顾,就觉得前景不妙。但两三年下来,大主顾给公司的订单效果就是厉害,蹿了几蹿,就到了两三千万的红头。就在孔洞开始对总裁刮目相看的时候,加拿大的黑莓手机现在彻底衰败了。孔洞惊讶,他听总裁坚定地说过,就是长城倒了,黑莓手机也不会倒的。他没敢问总裁,因为他看见总裁依旧春风满面,依旧给女人们打电话时神采飞扬。孔洞看了看公司的订单,有一半是给美国在华公司做街面广告。他开始担心了,他知道冰川在融化。总裁一直在公司倡导美国经济中心论,没人敢驳斥他。张雄斗胆说了一句中国在二十年后成为中心,总裁蔑视地说,咱们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成为世界经济中心。孔洞一直在悄悄地问自己,为什么不能?但他不敢,他觉得总裁私下对他说,不要这么纵容张雄,张雄是有野心的人。孔洞开始私下研究总裁,他觉得不能等着公司死,要在公司死以前找一个去处。但所有的营销手机都是专卖店,他不希望成为一个专卖店的小头头,他是公司创业元老,总裁从加拿大回来他就跟随着。他是个胆小的人,谁跳槽了他也不会跳的,就是因为他习惯跟着别人干。这样踏实。每次想跳槽,他就恐惧自己的想法,毕竟年薪二十几万,谁能给呢。其中一个手机制造商找过他,说,你上我这来,我知道你对手机研究很有一套,我给你比你现公司的年薪多一半。这个制造商是广东深圳人,很有头脑。那次孔洞真的犹豫了,他不是为了对方给他的高薪,他是把自己手机制造的工艺改革一下。但就那次,总裁带他去了一次加拿大的温哥华,在那风景别致的城市游玩了三天,什么也没有说,吃了一次龙虾,花了好几千人民币,孔洞就躲着那个手机制造商。他觉得自己胆小,总裁对自己这么好,他壮了好几次胆子都不好再提出跳槽的事情。

孔洞老婆王蕾是市跳水队的教练,胆子贼大。什么高难的动作学生不敢做,她就上到十米跳台去示范。毕竟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都是难度极大的空翻,为这个好几次被水拍得鼻青脸肿,屁股受到的损害更大,红彤彤的。孔洞嘲笑王蕾是猴屁股,王蕾就掉脸子骂他。因为总在高台上跳水示范导致流产了两次,气得孔洞呜呜直哭,但也没有办法。王蕾原先是一个跳水运动员,退役当了教练,相貌很一般,眼睛和鼻子长得都很漂亮,就是互相之间比例不对,于是给人滑稽的感觉。尤其是她的嘴巴,太大了,以至于她不敢笑。孔洞娶她的时候,曾经挑逗她說,你给我笑一个?王蕾不笑,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孔洞说,你不笑,我就不跟你上床。王蕾笑了,孔洞见王蕾笑的样子很难过,他后悔不该娶这么傻笑的女人。后来,他和王蕾在床上做爱时很压抑,一直射不出精子,于是他走下床去卫生间自己弄出来。回来见王蕾闷头哭。他娶王蕾,道理很简单,他暗恋过好几个,甚至有一个他认为只要他说出口,对方就肯定答应。但他就是张不开口,手都攥住对方的手了,那嘴唇子就像是黏住了。这个女人就是王蕾同宿舍的,叫孟茜。后来,他觉得不见得非说出来,没胆子说,他可有胆子做。那天晚上,他和孟茜约定在礼拜六晚上,宿舍关灯的时候,他悄悄潜入,跟孟茜做男欢女爱的事情。孟茜答应了,还讽刺他一句,你这么一个胆小鬼,敢跑我宿舍跟我做这个,我要相信了我就是鬼。结果,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孔洞如约潜入,灯果然关着。孔洞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那张床果断地扑上去。他抱住对方的时候,对方稍微挣扎了一下,他果断地就进入了,对方没再反抗。等一切结束了,他悄悄地问,我做得好吗?对方说,我想开灯。孔洞怔住了,他听出是与孟茜同宿舍的王蕾,于是仓皇地跑了出去。后来他才知道,是孟茜搞的鬼,对王蕾说孔洞如何如何爱她,于是编导了这场说喜剧不是喜剧,说悲剧不是悲剧的玩意儿。胆子小的男人倒是很传统,既然跟王蕾做了,没多久,孔洞娶了王蕾,他在婚礼上见到孟茜没有搭讪一句话,弄得对方很尴尬。

总裁上班找到他,说,你带着张雄和另一个下属马辉马上去北京。孔洞问做什么?总裁说,去北京联系一个大客户,带着你的手机创意。孔洞马上说,我不能说,我的创意属于我的个人专利,随便用了,我有什么好处。孔洞虽然胆小,但跟总裁却例外。总裁说,人家就是要买你的这个专利,然后由咱们独家经营。孔洞说,给我多少钱呢?总裁阴沉着脸,那得看人家对你的专利有没有兴趣。孔洞冷笑着,那得看我对他有没有兴趣,我的一个朋友做手机的跟我说,可以花一千八百万买我的。你听到了吗?北京这家必须要比我的朋友的高,我才答应。再说我的专利,咱公司不独家经营,还用跟他谈吗?总裁直摇头,说,你平常胆子跟芝麻那么小,说你的手机专利却耀武扬威,你跟我说说你设计了什么,能这么得意?孔洞不说,总裁悻悻地说,你小子跟我都保密,你就烂在你肚子里生蛆吧。三个人临走前,总裁叮嘱说,不能坐飞机了,改坐火车。马辉不高兴地说,平常咱们都是飞机,怎么这次改火车了,而且是快车硬座的。张雄敏感,說,公司肯定不行了,这就是一个信号。我说不能仰仗加拿大鬼子,结果怎么看,坑咱们中国最狠的就是他们。孔洞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这是总裁的意见。马辉说,那你就不能提啊,你胆子小无所谓,不能牵扯着我们也受罪啊。总裁从后面跟过来说,不让坐飞机是因为孔洞有晕飞机的毛病。孔洞瞬间明白过来,他晕飞机的事只有张雄知道,确实每次只要飞机一拉起来,他就心跳。飞机遇到了剧烈颠簸,孔洞就会狠狠抓住张雄的手,直到把张雄的手攥成鸡爪子为止。张雄哼哼着,你小子就是心理暗示,你根本不晕,就是自己吓自己,说我要晕,我要晕,越这么吓,我就越晕。孔洞曾经叮嘱过张雄不要声张,因为一旦公司知道了,总裁就会做文章。马辉血压高点儿,只要马辉跟总裁提要求了,总裁就说马辉你回家休息吧,血压上来会危及生命。马辉说没事。总裁会说,你觉得没事,你看看你那张涨红了的脸就知道有事了。马辉说,我红了吗?总裁就让别人看,谁都会顺着总裁说话,说确实有点红了。马辉跑到镜子跟前,他果然看见的是一张红脸。张雄窃笑,对孔洞说,就他那么急赤白脸地跑去,不红才怪呢。

秋天就喜欢下雨,弄得人很扫兴。

每次孔洞带着人出差,总裁都不管,只是负责回来签单,凡是花过了就让孔洞买单。大家背地里都喊他葛朗台。马辉和张雄在孔洞办公室喋喋不休地发牢骚,说,连动车都不让坐了,公司是不是要完蛋了。孔洞不说话,他没有说总裁那句刺人的话,你这次去,跟大客户谈成了,咱公司就有救了,谈不成,回来我就解散公司。孔洞也不客气,说,你还欠一千多万呢。总裁笑了笑说,我跑路了,回加拿大。张雄和马辉都知道总裁那次和孔洞谈话很不愉快,但谈什么孔洞守口如瓶。马辉不耐烦地对孔洞说,他是不是找借口踢我们走啊。张雄说,现在手机那么不好推销,都是名牌,国内的华为和小米、联想、金立、中兴以外,就是美国的苹果和韩国的三星。这些用不着咱们推销,人家推销的兵强马壮。咱都是给那些不出名的手机推,你想咱有什么本事,不倒台算新鲜了。孔洞说,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有撒手锏。马辉不屑地瞅着孔洞,说,你有什么,你就是胆小鬼,就是总裁的跟屁虫。张雄不满了,对马辉说,有你这么说孔洞的吗?他给公司做了多少事,起码有两次转危为安吧。孔洞挥挥手说,咱们有什么话明天车上说吧。张雄和孔洞走出公司,张雄说,总裁要裁员,我和马辉都得走,留你小子卖命吧。孔洞说,你听谁说的?张雄说,他加拿大的后台垮了,他妻子已经准备从加拿大全家搬回来了。孔洞诧异了,不是离婚了吗?张雄说,原本要离,现在全世界的经济都提振不起来,眼看着要滑坡就不离了。怎么看都是中国好,现在人活得多实际呀,哪好就去哪呗。孔洞说,还说咱害怕,我看他比谁都害怕。

孔洞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一进门就忙活做饭,估计差不多王蕾下班了,菜也从热锅上颠出来了。果然,两个热菜刚摆上桌,王蕾就疲惫不堪地跳入他的眼帘。孔洞说,跳水也不能跳到这么晚呀,累死孩子呀。王蕾坐在沙发上不动,孔洞说,怎么了?王蕾说,队里跟我谈了,说我这个教练已经摔坏两个孩子了,让我在家歇着,琢磨为什么会这样。孔洞说,我要是你领导也这么处理,你说你胆子多大,你就不能收敛点啊。王蕾说,废话,跳水不提高难度,到了赛场就知道不行了。孔洞说,那好啊,你现在回家了,人家老老实实教孩子的一点儿事没有。我就问你,两个孩子摔成什么样?王蕾没好气地说,一个后背拍肿了,一个腰椎骨有些脱出,这在我当运动员时经常发生,怎么了?不上难度,屁也不是。王蕾闷闷地跑去洗手,然后嘟囔着,等着,两个月就全国比赛,三个月后西班牙跳水比赛,没有我看看行不行。王蕾吃着饭,眼泪扑簌簌地朝下掉,说,说我胆子大,现在跳水胆子不大就出不了成绩,像你胆子这么小,看什么都害怕,见了猫都恐惧得哆嗦,还怎么练。两个人因为养猫发生了很多次口角,王蕾喜欢猫,孔洞害怕猫,有一次王蕾抱回一个流浪猫,孔洞满脸煞白地喊,你给我扔回去,我不能看猫的眼睛,我就觉得瘆人。

天黑得很快,孔洞没好意思跟王蕾说,他怕天黑,他觉得天黑下来,所有的心情都被沉寂着。要是赶上下雨打雷,孔洞就躺在床上蒙上被子,他觉得自己心理是有问题了。他告诉王蕾明天要出差去北京,王蕾不搭话茬儿。孔洞突然兴奋地说,他研究了手机的一项新功能,估计能在经济上翻身,买一处好房子。两个人结婚六年,就在一个偏单过日子,洗手间小得连个屁股都转悠不了,电冰箱买来只能放在狭小的过道里,晚上睡觉就听见它在无休止地嗡嗡叫着。夏天,空调的释放量小,在厕所里解个大便得浑身是汗,像水里捞的一样。王蕾不解地对他说,你也挣钱,我也挣钱,为什么不买处大房子呢。孔洞其实手里攥着两百多万,这都是公司给他的钱,他为公司的手机推销和制作新功能赚了不少钱,就是迟迟不敢买房子。他就是恐惧房价太高,一直等着降下来再买,左等右盼,房价越来越高,他只好放弃了。王蕾讽刺他说,你就是有恐惧症,什么都害怕,你说你放弃了多少好机会。孔洞知道自己这个害怕的弱点,但就是改变不了。他想也有好处,那就是能全身心地在电脑前设计手机新功能,不折腾到半夜不算了事。王蕾就在他身边死守着电视机,她喜欢韩剧,就跟随着剧情哭呀笑呀的,弄得孔洞设计心情跟放风筝似的忽高忽低。两个人争吵,但孔洞总是以失败告终,因为王蕾一哭,孔洞就没办法。后来,王蕾一哭,孔洞就觉得天旋地转,离开电脑躺在床上。王蕾每次见孔洞这样就不哭了,就拿床头灯照耀着孔洞,说,烤烤你就知道我们跳水运动员做按摩烤电的滋味儿。孔洞不断忍受着灯光的煎熬,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唱歌,唱的都是大学期间喜欢的苏联歌曲。时间一久,只要孔洞唱苏联歌曲,王蕾就头痛,因为这些歌曲都是孟茜爱唱的,于是王蕾就恐慌,久了就失眠,病状还挺蹊跷,非得等灯黑了,听到孔洞的鼾声或者梦话才能勉强睡着。天不亮,孔洞床头的闹表就会叫起。闹表是总裁给新买的,还带电脑控制的,都是鸡叫啊,猫叫啊,狗叫,甚至驴叫。王蕾觉得好玩儿,天天选择一种,致使孔洞每天清晨都在各种动物的呼唤中被惊醒。那天,孔洞跟总裁恼了,说,你有本事研究手机的新功能,你折腾这个干什么!

孔洞这次去北京出差,见这个大客户是有准备的。

他整整研究了三年,就是秘而不宣,谁都知道他在研究手机一种新功能,但研究的是什么谁都问不出来。总裁闹过很多次,说,我是你的老板,你起码告诉我吧。孔洞说,不能跟你说,说了你就开始嚷嚷,就开始横冲直撞的。总裁说,我嚷嚷谁去。孔洞说,现在手机制造业竞争你死我活,世界都挤在一条船上,翻了都得扣在里边。你就记住了,我成功了你就提成三成给我,咱俩订生死合同。总裁虎着脸,你小子那么黑?孔洞说,你还能赚七成呢,你算算你赚多少钱。

有一次,总裁找了一个喝咖啡的地方,特意喊来了孔洞。孔洞没有来过这家咖啡店,因为它坐落在开发区一座讲究的写字楼。孔洞进来看见四周硕大的落地玻璃窗,能鸟瞰整个灯光灿烂的城市。咖啡店里人不多,总裁问,你喝什么?孔洞说,蓝山吧。总裁有些兴奋,说,我请Espresso。孔洞有些茫然,总裁得意地说,没有喝过?孔洞摇头。总裁得意地说,世界极品,全市只有这儿能喝到,但还不知道今晚有没有。总裁把服务生喊过来,说出这个牌子。服务生回答说,很长时间没来货了。孔洞不喜欢总裁显摆,很快直入主题,我研究的手机新功能马上就能问世了,咱俩说的分成怎么样。总裁笑着,你就这么着急。孔洞说,现在公司已经下滑,我这项手机新功能能让公司翻身,我是在救你。总裁说,你就这么自信,虽然我不知道你研究的这新功能是什么,我不是已经给你投资了?孔洞说,就拔了你几根头发。总裁不高兴了,阴着脸说,三十多万啊,就是几根头发,谁头发这么贵。孔洞哼哼着,那还算钱,我下的功夫呢,如果成了你赚的钱呢。总裁说,我不是为了我,我是为了公司能转危为安。孔洞说,算了吧,公司还不是你的。说着,一个穿着考究的人端着两个小杯子走过来,服务生在后边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咖啡制作师。总裁缓缓站起来,把对方精致的小杯子接过来,其中一个递给孔洞。孔洞觉得那杯子小到了手心这般大,他吮了吮,很快就喝完了,慢慢地回味着什么。总裁问,你怎么喝得这么快呀。咖啡制作师对总裁说,这位先生做得对,必须这么喝,要不然味道就变了。

重新坐下,总裁不高兴地说,你喝过?孔洞惬意地说,喝咖啡是很讲究的,去年我去荷兰阿姆斯特丹,跟一个有钱的朋友喝咖啡。他也就是喝刚才喝的Espresso,喝完以后陶醉了许久。总裁点点头,这就跟蚊子喝血一样,因为这一小杯也就是30毫升。孔洞说,喝咖啡不都是慢慢喝的,也有这么快速喝的,但关键是喝下去慢慢品味其中滋味儿。总裁说,看来你对我是研究过的。孔洞笑了,谁都知道你爱喝咖啡。总裁说,你是我少见的男人,告诉你吧,你要是设计失败了,我完了,你也完了,公司也就完了,现在就这么残酷。孔洞站起来说,别给我施加压力,我就是胆小,今天咖啡的钱我自付。说着走到柜台付款,回答是三千九百六十块。孔洞对这个天文数字十分诧异,总裁走过来不悦地说,我结账,算是给你设计经费的预支款。孔洞不耐烦地说,你有意思吗?

孔洞比较早地到了火车站,王蕾打来电话问,我头发又掉了好多,我在家待不住,觉得自己要疯。孔洞说,你就是成尼姑,我也要你。王蕾勉强笑了,问,孟茜也去吧。孔洞解释说,孟茜早已经离开公司了。王蕾说,你不知道她回来了?孔洞强调,她回来跟咱们有关系吗?王蕾说,孟茜的乳房是不是比我的丰满。孔洞说,你现在憋在家里是有时间想这些闲七杂八的事情,我得忙。孟茜让总裁叫回来了,他心里乱乱的,一阵阵恐慌袭上来,他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妈的,走了还回来干什么,还嫌不乱吗。他明白这是总裁是挖坑,让孟茜来牵制他,而且几次动员让孟茜和张雄帮助他设计手机新功能,孔洞都婉拒了。孔洞很久没坐火车了,公司对外出形象规格一向很高,出门都是公司派的小轿车,外差都是飞机。他拎着小皮箱踏上列车,觉得很不习惯。当他这么衣冠笔挺地出现在张雄和马辉面前,两个人不由愣住了。平常孔洞都是不修边幅,一条长裤,弄得皱皱巴巴。T恤也是很久才换一件,有时衣领粘着一层黑,孟茜曾经直叹气,说,你在手机营销界好歹也是人物了,这让人看了多难为情。我要给你洗干净吧,你又不能带回家。在公司洗吧,让别人看了闹不清说不明。孔洞到这个公司还是孟茜推荐的,总裁是她的表哥。后来,马辉告诉孔洞,什么表哥,孟茜就是总裁的一个情人,说表哥好听。张雄跟他说,既然你跟孟茜好过,总裁还能把你招进来,总裁这个男人是想甩锅给你。王蕾说孟茜是个典型的狐狸精,孔洞说,没有这个狐狸精还没有我和你呢。时间久了,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孔洞发现,马辉和孟茜暧昧,马辉可以当着他的面和孟茜亲热,甚至把手伸进孟茜的前胸去游弋,让孟茜发出呻吟。孔洞看不惯吼了一嗓子走了,马辉也无所谓。孔洞对孟茜有说不出来的情绪,孟茜拿他当玩笑,使得他和王蕾成了夫妻。孔洞应该恨她入骨,可见了她就是恨不起来。

三个人坐的是卧铺,孔洞和马辉在一层,张雄在二层。孔洞觉得卧铺厢很臭,都是臭脚丫子味道。他陡地恨起总裁,自己带人去北京谈的是大事,关系到公司命运。可总裁就是让他下架成一般人,让他收敛起那种策划掌门人的身份来。马辉躺在那不说话,其实他是一个话语量很大的人,孔洞搞不清楚,在公司谁都惧怕总裁,因为总裁,公司有很多的订单,而且加拿大的最多。可总裁却避讳马辉,马辉没什么背景,就是从一家有些名气的手机制造公司跳槽来的。别人都躲着孟茜,马辉就敢去接近她。孔洞跟孟茜的关系马辉也知道,他全然不顾,可以这么放肆地在孔洞跟前与孟茜亲热,孔洞也奈何不了。马辉对手机营销很内行,而且开发手机新功能也独到,又是孔洞的左膀,当然右臂是张雄了。张雄对孔洞研究新功能不肯告诉他耿耿于怀,马辉都不在乎,说,他想到的我也能想到。只要他说出个一,我就能研究出四和五。孔洞胆子小,可胆子小的人很敏感,他知道马辉悄悄追踪他的弱点,而且狠命地挖着坑,越挖越深,准备随时把孔洞推下去埋了,结束孔洞的掌门人地位,由他代替。张雄一直提醒孔洞小心,说别看马辉表面对孔洞唯唯诺诺,实质上根本不把孔洞放在眼里。孔洞就提心吊胆等马辉下手,可马辉就是不作为。等待别人下手的心情很难受,因为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下刀,看见刀就紧张,就哆嗦。列车就要开了,这三个人才发現孟茜拎着一个精致的提包走过来,矜持地点点头,对孔洞说,我在你的上面。孔洞怔了半天,他觉得总裁这是在戏弄他。

孟茜是公司公认的美女,脸上的表情随便动一下就能使男人们魂牵梦绕,心驰神往。孔洞在情感上走入了孟茜的轨道,完全是神差鬼使。但就是得不到孟茜,孟茜为了利益跟谁都能上床,唯独对孔洞是拒绝的。她设计让喜欢孔洞的王蕾把贞操献给了孔洞,却不对孔洞做任何抱歉,气得孔洞咆哮,孟茜也无动于衷。原本孔洞进这个公司是为了报复孟茜的,但没有想到任何手段都不能成功,反而是孟茜总是在继续折磨他。张雄说,你是受虐狂,孟茜是虐待狂。孔洞曾经问过张雄,我为什么不能报复她,她是这么坏的女人。张雄说,你胆子小,干什么都恐惧。你说你要是报复孟茜,总裁能饶过你,马辉也不放过你。孟茜因为总裁而离开公司,那天两个人在总裁办公室做爱,被孔洞无意中撞进去发现,两个人都是赤裸裸的。孔洞吓得要命,忙说,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说完就走了。孟茜从容地穿着衣服对总裁说,他胆子小,不敢说。总裁没有说话,拎裤子的手有些哆嗦。总裁结婚了,爱人在加拿大的温哥华,孟茜是未婚,男朋友没有公布,但都知道是北京一家手机制造商。本以为没有事了,总裁跟孔洞谈话,说,你不要以为看见我什么就要挟我。孔洞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啊。总裁说,你少来这套,我让孟茜辞职。孔洞说,我没那意思,那是你的主意。孟茜就真的辞职了,后来她一直想回来,因为在外边很累很慌,其实根本原因是她的客户。总裁很聪明,对孟茜说,你要回来得让孔洞发话,而且在公司人的面前。于是,她约孔洞在咖啡世家喝咖啡,她知道孔洞只要进了咖啡店,闻到咖啡味道就会随意摆布了。果真,孔洞始终在桌下握着孟茜的小手,然后在昏暗氛围里盯着孟茜前胸那一簇白藕般的乳房,那一双吮男人骨髓的眼睛像烙铁一样烙在孔洞的脑子里。孟茜吃吃地笑,说,我想回来了。孔洞骤然松开孟茜的手。孟茜说,你去跟总裁说。孔洞的眼睛离开孟茜,孟茜又说,我一个人在外边混,觉得没底。跟你干我能舒服,不必想那么多。孔洞抿着咖啡,觉得很苦。他不想让孟茜回来,孟茜在公司的几年,孔洞回家就受王蕾的盘问,每天审问一次,他忍受不住折磨。再有,全公司都知道孟茜是总裁的女人,他天天小心翼翼地躲避對孟茜的情感,唯恐让总裁知道后会遭到报复。孔洞回来就扇自己嘴巴,觉得自己真不是男人。其实他有好几次机会能单独和孟茜在一起,比如一起去深圳,后来去了一次英国伦敦,那次两个人的房间挨着,但都因为他胆子小,放弃了孟浪。他只要跟孟茜好一次,孟茜会吸干他所有精髓。孟茜离开咖啡世家,发狠地对孔洞说,没你我也能回来。

果然,三天后孟茜回来上班,若无其事。

列车开动了,孔洞什么也没有说就躺在那看书。总裁派这四个人去北京,有两个男人和孟茜在情感上关联。一个是马辉,算起来也是合理的男朋友,马辉公然在公司大声喊,孟茜是我老婆。一个是曾经追求过她的男人孔洞,孔洞觉得自己的情感隐藏很深,其实公司人都能捉出他的眼神暧昧。总裁开玩笑时说,全公司男人都喜欢孟茜,排第一的是孔洞。男人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利害冲突,虽然张雄跟孟茜没有关系,可张雄是孔洞的助手,总是在通风报信的。总裁打来电话,对孔洞说,你是不是心里怨恨我啊,没有给你交代清楚。有个女人去好办事,孟茜英语又很流畅,北京那个大客户又是从加拿大来的,中国话说得很难听。这笔大买卖是公司扭转乾坤的关键工程,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总裁故作神秘地说,谈成了我就提拔你当副经理,分成就是按照你说的,你留三成行了吧。总裁说的这句话让孔洞心跳了好一阵子,总裁不设副经理,他是担心别人不够忠诚,这种担心蔓延在公司里,他似乎对谁都不放心。尽管他给孔洞的薪水不算低,但公司从来都是总裁一个人把握。有次,孔洞和张雄到总裁办公室,张雄突然对总裁说,您得对孔洞放心呀,不能总盯着他。总裁笑了笑说,那我就让你盯着他,他瞒着我的事情你都跟我说。

四个人在卧铺车厢,谁都没有跟谁说话,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孔洞发现孟茜自己带了一套床单和枕巾,跑到卫生间换了睡衣睡裤,很是讲究。憋闷了,马辉和孟茜开始聊天,听着像是谈情说爱,其实说的都是一地鸡毛。张雄在那看手机,有时候会突然大笑。孔洞接到总裁的电话,说,怎么样啊。孔洞问,什么怎么样啊。总裁说,我已经跟他们分工了,怎么配合你拿下北京那个大客户,他特别敏感,你们说话要注意把握。孔洞说,我听出来了,除了我,马辉和张雄都知道孟茜也来对吧?总裁说,我忘了告诉你,你别在意。孔洞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是总裁安排的,可总裁为什么给孔洞布了一个局,里边有多少暗道机关,孔洞不知底细,他就觉得恐慌。他盘理不清,总裁有什么目的,现在公司在经济不景气的背景下急需要打一剂兴奋针,去北京就是找大夫。可为什么给孔洞那么多扣子拴着,因为能担当此任的就是孔洞。孔洞是公司策划的掌门,公司指着孔洞赚头脑钱了,为什么还这么给他下马威。其实,北京这个大客户曾经找过孔洞几次,说,你上我这来,我给你的年薪比你公司高一倍。再说,我是做手机的,你们是经营的,你的才能不是在经营,你的长处是开发手机新功能。孟茜也不知道抹的什么香水,一缕幽香扑来,熏得孔洞骨头都酥了。突然,孔洞听到马辉兴奋喊了一声,嫂子,是不是不放心孔洞啊?孔洞忙侧脸去瞧,在车窗口,王蕾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孔洞。孔洞心头一悸,额头冒出冷汗,没料到王蕾送他,他第一反应是总裁通知的王蕾。孔洞问,你怎么来了?王蕾没理孔洞,对坐在孟茜铺上摆个笑脸,说,你皮肤还这么嫩嫩的,一个褶儿也没有啊。王蕾说得挺真诚,看不出藏有任何别的含义。孟茜笑笑,你也不感激我,没有我,哪有你和孔洞的幸福生活。王蕾说,是呢,我千恩万谢的,现在孔洞的年薪足够我享受了,也不用我这么奔波劳累。孟茜招架不住了,她脸色发青。王蕾靠近孟茜问,有男朋友了吗?马辉过来,笑嘻嘻地说,如果你不知道我和孟茜的关系,那一定是孔洞不乐意告诉你了。王蕾惊讶地对马辉说,你是孟茜的男朋友,你比我先生差远了。说完就咯咯地笑,竟然笑出眼泪。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孔洞把王蕾朝外推着,说,马上开车了,你别下不去了。没想到马辉还能打哈哈,全公司就数孔洞薪水高,但都瞒着我们,是不是也瞒着你啊。孔洞知道好戏已经开始了,总裁就是幕后导演。他又开始琢磨,整治他对总裁有什么好处,现在正是公司最危急时刻,还有闲心排练这个。

火车一声长鸣,要启动了。王蕾从窗口塞进一兜东西,红红绿绿,里面有吃的喝的。她对孔洞可怜巴巴地说,你看我又掉头发了,说着给孔洞一撮,你看看,我害怕了,要掉光了不就成尼姑了吗。孔洞把王蕾的头发接过来,揣在口袋里说,你只要不胡思乱想,就不掉头发了。火车开了,孔洞从车厢望去,见王蕾跟着跑,手里摇晃着另一撮头发,孔洞的心酸酸楚楚的。

越往北走,外边的颜色越单调,几乎都是黄的。

坐惯了飞机,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让孔洞散了骨架,觉得北京这么遥远。张雄的呼噜很厉害,弄得孔洞总觉得雷声在追寻着他,一夜忐忑不安。一出北京站,天色已经灰暗了,只有北京街两岸的高楼一片灯火辉煌。马辉就把他们领进一辆接站的小轿车里,开到东华门宾馆。马辉的舅舅在北京中关村一家电脑公司当老板,这个公司多大不知道,但每次到北京都是马辉的舅舅帮着应酬。安排房间时,马辉问孔洞,给咱们两个房间,你看怎么住啊?孔洞问,你说呢。马辉毫无隐讳,说,我和孟茜一个房间,倒不是别的,到晚上我血黏度高,头总晕,得让孟茜照顾我。孔洞已经揣摩出马辉在向他示威,用和孟茜同居一室来刺激他,让他难堪。张雄插话,你小子是不是早设计好了?马辉刚要说话孟茜走过来,孔洞按住火气对马辉说,如果孟茜同意,我没意见。马辉对孟茜郑重其事地提出,孔洞安排我和你一间,你没意见吧。张雄哼了哼,是你安排的。孟茜的表情很淡然,说,为公司省钱就凑合和你吧。马辉狡黠地笑了,说,看来公司的经济萎缩起作用了,起码我受益了。孔洞说,先休息吧,这几天咱们得抓紧,到北京跟这个客户谈判也就一两天的事,总裁给咱们这笔买卖的策划时间很短,工程又大,回去怎么也得带回来一个结果。张雄说,好几个销售公司都盯着他,他为什么会把销售任务给我们。总裁这是不是个陷坑,逗咱们跳呢。马辉问孔洞,咱要谈不成,回去跟总裁怎么交代呢。孔洞说,谈成谈不成不在咱,总裁和这个大客户有什么交易就不得而知了。马辉拽着孟茜走进房间,马辉随手把门关上,还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把上。孔洞在背后眼巴巴看着,像打翻了五味瓶,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他意识到马辉挥舞着软刀子已经开始割他的肉了,而且在滴着血。这其中肯定是总裁授意的,孟茜忽然回归公司,也可能是总裁布的一步棋。

孔洞回到自己房间感到憋气,他推开窗户,豁然见整个故宫在夜色中涌在眼前,宫殿参差错落,灌满眼底,红瓦金砖,气势磅礴。王蕾给他打电话,说了半天就是找工作,天天憋在家里要疯。孔洞说,你能干什么?王蕾说,我什么都敢干。孔洞说,你一个敢字就够吓唬人的,谁敢要你这么大胆的人。王蕾说,你们公司大樓有保安吧,我去。孔洞不好说什么,他觉得王蕾得了抑郁症,自己得了焦灼症。他不想在屋子里闷着,觉得十几个小时坐火车,跟一个压缩罐头一样,透不过气。他在街上走着,很快就到了王府井最热闹的商业街,他转而去了三联书店。那里很安静,孔洞游走在书柜之间,随意抽出一本喜爱的书,站在那静默地翻阅,黄昏到了,有一束橘黄色的光亮照在书页上,显得捧书的两手也有了温暖。他看的是一部《未来手机设计的思考》,随意浏览就有了兴致。作者透过手机近十几年来的发展历史,折射出手机不同时期的应用手段,反思了手机引进中国的巨大变化。作者有着不一般的视角,细致化的手机与人性的描写,暗藏手机未来千军万马的变化多端。这时,传来轻轻的声音,说已经到了关门时间,但您可以继续浏览,我们不会催促您。这声音温馨,暖人心肺。孔洞只好放下书籍,随着读客留恋的脚步离开。在回宾馆的路上,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在吃,嚼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响。孔洞想不透手机会在世界经济这么快地占领了位置,中国尽管在世界上领先,但也是前追后赶。他想,如果公司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不适应,他是不是果断地离开。他想起这次到北京跟这个大客户说不说跳槽的事,他能给手机增加新功能,会让同行感觉到震惊。可现在就背叛总裁真说不过去,总裁给他的待遇不低了,又是策划掌门人,年薪也不低。在公司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提想法,总裁很少有反对他的时候。他就是不痛快,觉得公司出了问题,人也跟着出了毛病,过去的自信荡然无存。

回到宾馆,张雄进来,说,马辉舅舅请咱吃饭。孔洞问张雄,总裁让咱找的这个大客户有几分真几分假啊。张雄说,真的面大吧,现在总裁是有病乱投医,或许这个大客户能帮助咱。孔洞不说话,张雄接着发泄,真是笑话,加拿大手机跑中国做广告,信吗?中国哪部手机不都在国外有市场的,加拿大的手机就是黑莓,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和奥巴马都曾经使用黑莓,因为黑莓手机的设计与电脑手触键盘一样,打字发邮件简单又方便。现在他们的手机想进入中国市场,凭什么呀。孔洞说,我们或许帮助他,让他的手机能在中国站住脚,但分成必须咱们占优。张雄哼了哼,说,能想的华为、小米、联想、中兴都想了,人家设计人员每年花多少个亿,咱还想啊。

小轿车进入北二环,天空下雨了,烟一般地飘然而落,无声无息。车拐来拐去到了一家不起眼的饭店。几个人走进去,才发现里边别有洞天,布置得很考究,古香古色。在最里边的单间,马辉舅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孟茜换了一身浅绿色长裙,自内而外散发着一种高贵,引得吃饭的人侧目观看。马辉打扮得也是那么潇洒,白衬衣的衣领上绣着花边儿,衬着一条黑色领带,头发梳理得干干净净,一副英国绅士的感觉。两个人坐在那,从外表看整个一对金童玉女。大家喊惯了马辉舅舅,这时马辉舅舅自我介绍,说,别叫舅舅,我姓黄,叫我黄先生就得了。孔洞说,喊黄老板吧。马辉舅舅摆手,一定喊黄先生,这样叫,我高兴。大家开始喝酒,孔洞问,黄先生,现在手机生意好做吗?黄先生笑了笑,说,中国的事情就是说不清楚,凡是买手机的都是这几个牌子。其实,别的也未必不好。现在你们说,买中国牌子的多还是买苹果和三星的多。你说,谁不喜欢生自己孩子,谁喜欢杂种啊,可就偏偏都喜欢杂种。张雄在笑,马辉只顾喝酒。王蕾打来电话,孔洞举着手机出去,到酒店走廊上。王蕾在哭,孔洞问怎么了?王蕾伤心地说,我在看跳水赛,我一看这个就想起我的过去,眼泪就哗哗地朝外流。孔洞说,你不会不看。王蕾说,看别的台,看着看着就到了跳水比赛,那动作都不标准啊。我要是在就不会这样,不上难度怎么行。王蕾在叨叨着,孔洞必须要耐心听完才能挂电话,他曾经中途挂过几次,回来就看见王蕾拿小刀子在割手腕。半个小时,张雄过来催促了好几次,孔洞才回到酒席,看见菜几乎没有剩多少了。马辉说,你这个电话太长了,我舅舅可是特意请咱们的。孔洞说,没有办法,我老婆被跳水队解聘了,现在就是祥林嫂天天叨叨。马辉舅舅说,上我这来呀,我们企业有游泳池,也有跳水台,一帮子喜欢的。孔洞立马笑了,说,太好了。马辉咬着厚嘴唇,说,我舅舅在北京,距离咱那一千多里地呢,你们就两地分居。孔洞叹口气,我老婆要来北京,那我也跟着过来。这句话把几个人说怔了,都齐刷刷地看着孔洞。马辉舅舅说,我要不起你,你多大的身段。就在大家盼着快结束时,马辉舅舅说,知道为什么咱们到这里来吗?最后一道菜是这里的招牌菜。他对服务员一挥手说道,上吧。房间里的灯暗下来,服务员推进一辆车,马辉舅舅说,这是一道叫作龙须凤爪的菜,龙须是割活鲤鱼的须,凤爪是剜活鸡掌下正中的一块精肉。须是鲤鱼的触觉和味觉器官,割去须的鲤鱼不仅疼,而且相当于失去了手脚和舌头。剜去掌心肉的鸡是瘸腿的活鸡。只用鲤鱼的龙须和鸡的掌心肉的菜现在市场上非常少,据说做一次菜,能用上百条鲤鱼,几十只鸡。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孔洞尝试着吃了两口,他一想起活蹦乱跳的鲤鱼和活鸡就觉得难以咀嚼。孟茜突然流泪了,呜咽着,说,为什么咱们这么残忍。马辉放下筷子笑着说,是你们想多了,你们天天吃鱼肉猪肉,是不是什么也没有想?我舅舅说了这道菜的背景,你们就想起了残忍。马辉舅舅说,请你们吃这道菜,是告诉你们,现在世界经济就这么吃,看你敢吃不敢吃,吃了就饱肚子,不吃就饿肚子。

离开酒店的时候,马辉舅舅留住了孔洞,小声地说,我现在和一家手机制造商正在联合打造一款新手机,没有办法,现在全世界几乎人人都有手机。关于手机能想到的都想到了,5G时代到了,6G也不会太远。我想到的是新功能,你能不能与我们合作?孔洞说,您也不知道我的新功能是什么,能不能产生影响,就跟我合作。马辉舅舅笑着,我信任你,你小子出什么新功能都会一鸣惊人。孔洞问,怎么合作?马辉舅舅说,分成,利润给你一成。孔洞摇头说,等利润是遥远的事情。马辉舅舅说,那你说。孔洞说,我想想,我毕竟是公司的策划掌门人,我不能迅速背叛。再有,我这个新功能只是设想阶段,距离研发出来还有一定的时间。马辉舅舅说,你那个总裁庙太小,在我们面前是这个。说着,马辉舅舅伸出一个小指头。

孔洞出来,那几个人看着他,没有一个人问他什么。上了车,车在流光溢彩的长安街上走着,北京的宏大场面让孔洞想起马辉舅舅伸出的那个小指头。相比,自己那座城市的经济体量确实小了,可就是那种乡愁绕着他。他想起自己城市那条老河,那条古街,那座南方最大的孔庙,那是他从小立志的地方。一晚上,张雄的呼噜震天动地,孔洞从噩梦中醒来就跑到宾馆前厅另订了一个房间。他在这方面是抱怨总裁的,花钱吝啬,对人刻薄。他陡地有了马上跳槽的感觉。北京的秋天也是连绵不断的细雨,天快亮了,他忍耐不住给王蕾打个电话,王蕾那边问,你没我是不是睡不好觉?你肯定没跟孟茜一张床吧?我的头发掉了很多,你回来我可能出家当尼姑了,省得剃度了。孔洞,我害怕。孔洞觉得王蕾需要找心理医生了。

孔洞领着这一伙人来到中关村,鳞次栉比的商店敞开了胸怀,人们摩肩接踵而进,热闹非凡。张雄说,怎么在这看不出世界经济萧条呢。马辉说,不能光看外边,里边不定急得都跟猴似的,就像我们。孔洞发现孟茜又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裙,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头发束得高高的,一根蓝色的纨罩着乌黑的长发,显得飘逸。孔洞是喜欢欣赏漂亮女人的男人,他去法国,就在巴黎靠近老佛爷店门口的街道上喝咖啡,看巴黎女人走来走去的。在英国的爱丁堡,他居然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人从中央大街一直到了城堡,那个漂亮女人总是回头妩媚地看着他,让他六神无主。孔洞也被五颜六色的广告所吸引,这时的烦恼都消失了,当一个人投身在他所热爱的事业中时,碰撞出来的是一种辉煌。

几个人走上一幢大厦的外接电梯,于是大家在空中上升的时候,孔洞说,咱应该把公司手机新功能广告做到每个外接电梯上,电梯一升,广告就跟着升起来。这样所有广告的设计就跟初升的太阳一样,逐渐给人露出广告的全部。孔洞说完,看每个人的表情,所有人都点头,没人反对。孔洞就是这样,每次他说完就算结束了。孟茜补充说,最好是女人拿着你设计的手机,升起来的先是头发,然后是五官,再然后是上身,接下来是长长的腿,最后才是脚。张雄说,那手机在哪呀?孟茜说,在女人的手里呀。马辉摇头说,在手里是俗套,应该在一个最吸引人的地方。张雄笑着,那好啊,搁在女人的前胸上,两个乳房之间。别人都在笑,马辉说,那得有乳房的女人,我看肥水不流外人田,孟茜来。孔洞没有理会,王蕾的乳房很小,孔洞开玩笑说,就像一个四川小橘子。孟茜猛地问,孔洞,都快谈判了,你手机新功能是不是该跟我们摊牌了,要不我们配合你说什么。马辉说,你就是小心眼,怕我们偷走你的设计,真多余。张雄说,没事,反正你一会儿就得说。

在大厦的顶层,加拿大公司的约翰正等待着他们,这也是总裁介绍的北京大客户。约翰个子很高,头发是金黄色,眼睛湛蓝湛蓝的。他跟总裁以前是朋友,也是合作方。总裁这个公司的大部分业务都是约翰介绍的,里边什么关系谁都不知道。孔洞跟约翰也很熟络,因为所有业务都是他和约翰经手。约翰与孔洞握着手,眼睛却瞥着孟茜。约翰说,请你们到我的咖啡厅去谈,有谈话气氛。约翰的中国话说得很蹩脚,但却不含糊。说来,这家公司的地方不大,走过一个长廊,路过了几间房子就到了咖啡厅。咖啡厅的装潢很豪华,弥漫着贵族气息。透过硕大的落地茶色玻璃窗,能领略到中关村文化广场的全部景色。孔洞刚坐下,王蕾的电话就打进来,那边一直在哭,说,我恐惧,我的头发已经没有多少了,是不是你就不要我了。孔洞说,买头套吧。王蕾喊着,那是假的。孔洞说,假的我也喜欢。孔洞放下电话发现所有的人看着他,他有些尴尬。约翰端上香喷喷的咖啡,然后自己舒服地往后一仰,对孔洞说着,你们总裁说起你的新功能,我问他是什么,他说不知道,让你直接跟我说。张雄走进来,给孔洞和马辉一人一部手机,是翻盖的那种,黑色的,很轻。马辉问张雄,孟茜呢?约翰说,给漂亮女人的一定是银白的,外表镶嵌着一颗红宝石。说着,一个女人走进来,用托盘托出一个手机,那颗红宝石在银白色的衬映下烁烁放光。孟茜接过来,赞不绝口。孔洞拿起这个手机觉得很轻,像是沙滩上的贝壳。约翰对孟茜说,你跟你们总裁打电话试试嘛。孟茜给总裁打电话,问他声音怎么样。总裁说,很好呀,很清楚,你给我拍一张照片过来看看啊。孟茜自拍了一张发过去,总裁说,很清楚,像素三千六百多万,快赶上苹果了。约翰对孔洞说,怎么样,交给你们营销,南方那片你们负责,北方这片我们已经找到一家公司。孔洞说,分成怎么定?约翰说了一个数,明显偏低,孔洞摇头,说,我们没有利润,需要在好几个城市建推销店,租房成本、工资成本、广告成本都没有可赚。约翰想了想,又说了一个数,马辉说,这还可以再商量,张雄说,有没有可能再提一点。约翰看着孟茜,孟茜在那漫不经心玩着手机。约翰说,我把大家引到这里来,主要的是消闲,再有就是看看我这个手机怎么样,评价一下,让你们推销就是我这么一说。约翰呷着咖啡,一副大家风范。孔洞看着窗外的景致,雨停了,一缕阳光从云层里泻出来,染得云层格外好看。

孔洞拿起約翰的手机开始上网,速度不是很快嘛。他在百度上查到约翰的这款手机,都说照相功能不错,晚间效果格外的清晰,收光程度也高,就是价格不菲。约翰敏感地问,你在查我吗?孔洞说,我试试你的手机好使不。约翰说,现在手机开发这么多功能,关键是照相功能,所以诺基亚销售得不如苹果、三星,甚至你们的华为和小米。但我的像素高,晚上用光恰当,这是一个新创举啊。给你们分成低点,是因为手机好卖,现在中国的手机销量还是低啊。孟茜说,我觉得可以,有手机推销就比我们没有手机推销好。孟茜一说话,马辉就点头,张雄看着孔洞,半天才说,卖不出去,我们的成本就麻烦了。马辉说,你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总想着最坏的。孔洞问约翰,你们在加拿大卖得怎么样?约翰说,我们正在开始推销,已经有四十万客户群。张雄说,太少了。马辉马上反驳,已经不少了。孔洞说,你们的手机成本不是很高。约翰说,怎么不高,你看看我们的外壳就知道了。孔洞毫不客气地说,没什么特殊,你们用的是制造飞机的外壳,是铝锂合金。这个外壳制造业天津、云南就有,大批的下脚料都能买到。约翰重新坐下,他看着孔洞,说,你说说你的想法,你不是说一直有一项新功能吗?拿出来啊。大家的眼光齐刷刷看着孔洞,孔洞发现大家手里的手机都在启动录像功能。孔洞不说话,大家面面相觑。约翰说,你什么意思?我把我的手机给你们看,你居然连你的新设计都不说,咱们怎么合作。孔洞说,我想好了一套完整的手机新功能,但今天不能说。这就是一张纸,捅破了就没意思。先谈谈合同吧,给我们的价格、分成的方式。约翰说,太早太早了,你不说新功能,我们怎么能谈合同。马辉对孔洞说,要不咱先说说你的新功能,不说人家约翰确实不好合作。孔洞闹不清楚马辉是什么角色,是总裁让他这么扮演的,还是他自己给自己画了一张脸。孔洞站起来,客气地说,明天吧,我拿出来新功能的策划。你们手机制作就研究怎么糅合使用,我们之间怎么合作,怎么分成。约翰的眼睛发亮,小心翼翼地问,你能?孔洞斩钉截铁地说,能,但必须你给我们个好分成,这样双方都受益。约翰笑了,说,中国人就是鬼心眼多。张雄说,中国人鬼心眼再多也被你们骗啊。约翰说,怎么讲?张雄撇嘴,我们买了你们这么多的银行债券,你们说倒台就倒台,一笔勾销了。约翰红了脸,孔洞已经走出门。临走时,约翰说了一句话,孔先生你记住了,你不说,你不给我一个好价格,你在公司就别待了!这句要挟的话让几个人都怔住了,孔洞的脸色很不好看,说,你这是威胁我!约翰说,对,你不要什么也不怕,你怕了或许对你有好处。

中午了,孔洞问大家吃什么,孟茜说,吃西餐,我要牛扒,四分熟的。张雄说,昨晚已经恶心了,中午就别那么血淋淋的,吃面条。马辉说,跑北京吃面条,土不土啊。意见很清楚了,孔洞领大家到了一个牛扒店。坐定了,张雄就开始骂街,说,约翰是什么东西,这么吓唬我们。世界经济现在要是景气则罢了,都成这样了还牛烘烘的。孟茜开始吃牛扒,姿势很优雅,一看就是吃主。孟茜说,我们中国人通过翻译美化外国的功夫绝对世界第一,这本身就是潜意识里崇洋媚外的表现,America这个单词的发音怎么也跟“美”没什么关系,却非要翻译成美国。看看我们的邻居日本人,翻译得多好,米国。马辉也凑趣,说,米国最多也就是一个粮食生产基地。总裁打来电话,对孔洞说,你就跟他说你的设计新功能,你不说就这么吊着他,他可能要走。没有了约翰,我们公司要完,懂吗?孔洞说,那也不能威胁我。总裁说,那是威胁我呢,你算什么?说完挂断了电话,张雄问孔洞,你的策划是什么?马辉更是憋着气说:你不说,我们跟你干什么来了!孔洞说,我不能这么快就说出来,他会觉得我们轻而易举就研究出来了。马辉瞪大眼睛说,你要是说出来的新功能屁也不是,我们不是陪着你受奚落吗?孟茜说,你们不了解孔洞啊,他在约翰面前一站就出来了。马辉说,总裁已经在公司放风要裁人,一半的人呢,或许就有我们。张雄紧张地说,我要是裁了能干什么,现在房贷我还欠了二百多万呢。马辉也脸色煞白,我也跑不了啊,总裁现在恨的就是我。孟茜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恨你?马辉说,他妈的还用问吗?还不是因为你!

气氛陡地激烈了,孟茜也不说话了,眼圈骤然潮湿了。孔洞说,别这么恐惧行吗?我不是还没有谈嘛。马辉认真地说,总裁老婆从加拿大回来,在路上跟我说公司必须裁人,实在不行公司就得关门。孟茜问,是你到机场接的?马辉没说话。张雄用刀子比画着说,我们要跟约翰谈好了回去,就依仗着孔洞,你能拿出绝活,我们就有饭吃!孔洞原先那点自信没了,他讪讪地看着大家,觉得有些害怕,不知道明天谈判会是什么样子。自己谈不成,对方不买账,所有的祸端都从自己出。他浑身有些颤抖,拿刀子的手差点儿剁在桌子上。他霍地站起来喊着,都给我鼓劲儿,现在说这么多的丧气话,我害怕了,退缩了,有你们什么好!说完,服务员过来说,谁结账啊?四个人花了两千多块。孔洞问,谁结账啊?没人回答,孔洞气呼呼地跑去结账。

从牛扒店出来,太阳还没有斜。

大家就分道扬镳,马辉跟孟茜走了,说要到舅舅家里看看。张雄情绪低落,说,回去就没饭吃了,不如找地方消遣。孔洞知道张雄爱去的地方是酒吧,曾经陪他去了一次就领教了厉害,因为酒吧女陪着喝酒,然后插科打诨,可以抚摸、亲吻。孔洞逃走了,他觉得把钱花到这地方不值。孔洞回到东华门饭店,一头扎进房间就没再出来。他再次打开手提电脑研究那项新功能,整整三年,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己花了二百多万,几乎是他所有积蓄的一大半。总裁知道他这样,说公司给你补钱。孔洞说,我不要。因为他要是要了以后版权就是麻烦的事。马辉的舅舅打来电话问,你和约翰谈得怎么样?孔洞一惊,说,这关您什么事?马辉的舅舅笑了,只要你把约翰谈的最后价码告诉我,剩下的你就别管了。孔洞说,什么意思,你比约翰给的价高吗?马辉舅舅说,现在手机功能到了停滞状态,急需要有新的功能出来。我觉得你行,你曾经有过研究新功能的本事。孔洞觉得浑身冰凉,问,你怎么知道约翰的?马辉的舅舅说,我已经和约翰见过面,他就是太迷信你们。说完,马辉舅舅挂断电话。孔洞马上给王蕾打,王蕾的电话接不通,始终是不在服务区。孔洞觉得很恐慌,马辉的舅舅他不熟悉,只是打过几次交道,此人很江湖,但一看就是商人。马辉说过,我舅舅不想让我跟孟茜好,说就是一个大花瓶,花钱的女人。孔洞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他不能在约翰和马辉的舅舅之间晃荡,自己像个双面间谍。孔洞闹不明白,北京这么大,马辉的舅舅怎么认识的约翰,还有多少人跟约翰有交往?约翰闹得满城风雨这是想干什么?孔洞不断地给王蕾打电话,就是不通。孔洞想,王蕾干什么呢?在家里,还是在外边游逛?王蕾在家待着的几天,曾经买了公共汽车的通票,从东边坐到西头,然后再从西头坐回东边,无限循环。好几次站在河畔,跟孔洞说,我真想跳河,你说我一个那么好的跳水教练说辞就辞掉了,除了训练跳水,你说,我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黄昏姗姗来迟,云彩很厚,夕阳很淡。

孔洞固执地给王蕾打电话,对方始终没有回应。马辉突然打来了电话,问孔洞为什么手机总是占线,孔洞说给王蕾打电话,马辉烦躁地说,孟茜在秀水街失踪了。孔洞说,你打她手机呀。马辉说,她的老手机在我这,约翰给她的新手机号码我不知道呀。孔洞试探地问,你跟她吵架了?马辉悻悻地说,我敢跟她吵,我就说了一句“约翰看你的眼神不对”,她就火了。孔洞说,你肯定是酸言醋语。马辉满不在乎地说,我是男人,又不是太监。孔洞说,你跟她好,就得接受她的这种性格。马辉说,我接受她的性格,我不能接受她的放荡。孔洞说,你既然跟我说了这句话,肯定刚才也跟她这么说了。马辉不吭声,孔洞觉得到北京全乱套了,都是乌七八糟的糗事。马辉说,你这么呵护孟茜,是不是还纠缠着她?孔洞发怒了,说,我现在想的是把约翰的这笔业务拿过来,咱们公司有饭吃,我没时间纠缠谁。你要找孟茜,有本事去找约翰,她现在肯定和约翰在哪个餐馆推杯换盏呢!孔洞放下手机,觉得脑子嗡嗡的,像是飞来一万只没头的苍蝇。

孔洞烦闷,在王府井大街转了转,他突然走到了一座教堂,灰色的欧式尖顶建筑因其古老而越发透出神秘,新铺就的门前广场在绿树环绕中更具浓郁气氛。里边有人唱歌,管风琴的声音隐隐约约。孔洞坐在前面的小广场上,他想让自己的心沉寂下来,他那天偷偷去了一趟安定医院,跟大夫说,最近自己总是心慌慌的,害怕什么。大夫问他怕什么?孔洞说,说起来什么也不怕,但是见什么怕什么。我家窗台有一只鸟总待在那,我看见鸟看我,就恐惧。大夫说,你没有事,就是压力太大了,自己给自己揽的事又多。孔洞从王府井大街回到賓馆,王蕾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上了楼,孟茜在走廊那端款款走过来。孟茜与孔洞打了个对面,悄声说,我要和你谈谈。孔洞很紧张,说马辉到处找你呢。孟茜不管不顾地走进他和张雄的那间房,随手就把门关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孔洞不安地问,吵架了?孟茜痛苦地说,他再这么折磨下去我会疯的,一个小心眼的男人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孔洞说,你和马辉真的是那种关系?孟茜麻木地看着孔洞回答,我们住一个房间了,你说是什么关系。孔洞噎住了,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嘴。他与孟茜同窗几年,为了追求孟茜误上了王蕾的床。孟茜给他带来的都是噩运,可他还这么为她魂不守舍。孔洞问,不是总裁为你要离婚吗?孟茜低着头说,他老婆回来就是为了离婚的事,两个人在钱财上谈不拢。孔洞问,那既然等着与总裁结婚,就不该和马辉在一起,这道理不明白?孟茜喊着,他拖了我两年多了,一直说要离要离的,我不能这么等吧,我起码有一个下家吧。孟茜蹲在地上哭着,孔洞说,那你也挑挑,马辉适合你吗?有人猛地敲着门,孔洞要开门,被孟茜死死拦住。于是那人就不住地敲门,孔洞再次要拉开门,孟茜就是不让开。这时,马辉在外边嘶喊着,孔洞,你让孟茜给我出来。孔洞脸色煞白,孟茜死死按住了门把。隐约听到有服务员在喊,你别砸门呀,没人开门就是没人啊。马辉恼怒地喊着,你眼瞎呀,你没看见有“请勿打扰”的牌子吗?服务员不吭声了。马辉继续大闹着,说,孔洞,你不是个男人,我真没想到我让我舅舅好心招待你,你却把我老婆引到你房间。你小子要不出来,我就闹到天翻地覆。孔洞头皮一阵阵发麻。他要开门,孟茜就死按住他的手。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王蕾打来的,孔洞迅速把手机关掉。他觉得一切都像在演戏。马辉不住地喊,引来周围客房的人看热闹。孔洞看着孟茜,意思是开门,把事情说清楚,孟茜就是不肯。这时,张雄跑过来对马辉呵斥着,你小子闹什么,懂得丢人吗?马辉发疯地吼道,是他孔洞丢人,他大庭广众之下勾引我老婆。张雄冷笑着,孟茜是你老婆吗?你不是就给总裁当个临时替身吗?马辉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的。张雄说,孔洞根本没在房间,刚才我在房间。马辉不耐烦地说,你别替他遮,你不就是他的一条狗吗?张雄上前狠狠揪住马辉的脖领子,驳斥着,孔洞是我哥们儿,你才是总裁的看家狗呢。孔洞在房门那头低下头,他觉得孟茜回公司就给自己带来晦气,这次真不应该带孟茜。马辉毫不退缩,说,你在房间用得着“请勿打扰”吗?张雄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摘下来,说,我刚才带一个相好的,才送她离开不行啊。马辉喊,你把门打开,没有孔洞和孟茜,我立马给你跪下。张雄也嚷着,好,我打开房门,你要是看不见孔洞和孟茜,你不给我跪下,你不姓马,你他妈的姓我的姓!

孔洞拽着孟茜去了卫生间,觉得不妥,又仓皇挤进了服装柜。门打开,张雄把马辉推进来,马辉看见空荡荡的房子,他不甘心,踢开了卫生间,见没人影,又拽开了阳台门。张雄理直气壮地说,你小子给我跪下!马辉说,不可能,我听见里边有动静。张雄说,那是你小子脑子不想好的,总是一堆垃圾。马辉嘟嘟囔囔地走了,张雄跟出去,挖苦地说,你以为你喜欢孟茜,所有男人就都喜欢。门被关上,张雄把电视打开,孔洞要闯出去,又被孟茜死死拦住。在黑漆漆的服装柜,孔洞与孟茜身贴身地面对。孔洞感觉孟茜丰满的乳房已经挤压得他喘不过气,而且两个人必须互相搂抱着才能稍微舒服些。张雄自言自语,没意思,走了。也没关电视,就关门出去了。孔洞拽开服装柜,他看见孟茜险些晕厥,就抱住她。

半个小时后,先是孔洞悄然跑出,从楼梯里跑下去,后是孟茜溜走的,怎么离开的房间就不知道了。孔洞给王蕾打电话,王蕾听到孔洞的声音号啕大哭,说,我以为你和孟茜私奔了呢。孔洞说,我的手机是加拿大手机商新给的,不会弄,自动关机了。我刚才给你打了这么多电话怎么不接啊。王蕾愤慨地说,你是不是又骗我?孔洞委屈地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自己看啊。王蕾哽咽着说,你一直在骗我,刚才马辉告诉我,你和孟茜在房间里做爱,他都听见你和孟茜的叫喊声了。孔洞气愤地说,他说什么你就信,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和你做爱时叫喊过。王蕾怔了怔,说,你跟我不喊,你跟孟茜就喊。孔洞恼了,我要是和孟茜做爱,我被雷劈死,叫车撞死,让地震震死,行了吧!王蕾说,不许你说这个,我害怕。孔洞说,那你刚才干什么了?王蕾说,刚才我在桥上跳河了,我用我的一个姿势,难度很大的。结果有人把我救上来了。孔洞懵了。王蕾说,你说,我怎么就死不了呢?孔洞知道王蕾得抑郁症了,他想不起来有谁认识心理医生,但回去一定要送她去医院。

晚上,孔洞回到宾馆,他开门见张雄在看电视,就进卫生间洗澡。出来,张雄问孔洞去哪了。孔洞说,随便走走。张雄调侃着:你和孟茜在服装柜里不觉得挤?我就不明白,孟茜是什么样女人你还不清楚,总裁派她来,不就是要扰乱咱们吗?孔洞说,我不解释。张雄摊牌了,说,明天你就跟约翰谈新功能了,你到底怎么想的起码得告诉我吧。看着张雄饥渴的眼神,孔洞敷衍着:我没想好。张雄不高兴了,为你我两肋插刀,你对我就这么掖着藏着?孔洞感觉出对方在咄咄逼人,他硬着头皮说,我会在照相功能上有新主意,为研究这个我花了三年啊。张雄笑了笑说,花了你二百万。孔洞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张雄说,你准备跟他谈多少资金呢?孔洞觉得张雄对这个策划书和合同预算充满了兴趣,他说,分成后应该在两千多万吧。张雄说,约翰手里有钱吗?孔洞说,说不准,约翰手里有多少钱真不知道。张雄气闷地关上电视,你看看,微软宣布全球在裁员,诺基亚员工不出意外也成了重灾区。中国区同样未能幸免,诺基亚亦庄园区的两千多名员工有四分之三将被裁掉。张雄躺在床上叨叨,经济就是个妓女,谁来了都能上去操一次。孔洞说,别说这么难听。张雄郑重其事地说,要是裁我,你能不能像刚才我救你一样救我?张雄坐起来直勾勾看着孔洞。孔洞敷衍着:你走,我也会走的。张雄的眼圈红了,说,够哥们儿。

门被叫开,孟茜推搡着马辉走进来,说,服务员说你弄得全楼道都震动了,要抓我在床上。现在我当着孔洞和张雄的面说,我自己订了一个房间,费用我自己拿。从此我和马辉没有任何关系了。马辉说,你吓唬谁,你以为我就这么待见你。也就是我,能把你接手过来,换谁也不要你,嫌你脏。孟茜的嘴唇像蝴蝶般急剧地颤抖,脸如白纸。孔洞看不过眼,马上就是生死攸关了,还有闲心弄这个。马辉,不想跟我干,你回去就告诉总裁,我在公司找别的助手。马辉不说话了。孔洞的手机忽然响了,王蕾不住地冷笑,说,你要是真和狐狸精好,我就自杀给你看……

一早,孔洞把张雄、马辉和孟茜叫到自己的房间,说,接了总裁电话,总裁说,马辉捣乱就让他回来,我立即让他辞职。孔洞猜测是孟茜告状了,马辉低头没有说话。孔洞说,据我所知,约翰的这个活儿很多人都想上,马辉的舅舅也想拿过来。关键就是咱们拿的手机新功能是否打动他。我的意思很清楚,我们今天不是打动他,是告诉他,你不要,已经有好几家手机制造商要。越这么说,约翰就越不会嚣张。马辉说,那就看你能不能拿出绝活,你拿出来的人家看不上,咱就完蛋。张雄说,孔洞为了研究这个新功能自己花了二百万,谁能做到,这应该是公司花钱的。孟茜撇嘴,总裁才舍不得拿出这笔钱呢。马辉立刻问,那如果成了,孔洞花的二百萬算谁的?孟茜说,成不成公司都得替他补上。气氛一下子又紧张了,马辉说,那孔洞你先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们不能都蒙在里边啊。三个人都盯着孔洞,孔洞有些发慌,甚至于恐惧弥漫着。他看着这三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助手,慢吞吞地说,我设计的这套新功能,是能从手机刚照完的照片里抻出照相片,但有限制,每天只能抻出来三十张,图像很清晰,存放时间跟普通照片一样久。这句话就像是炸了一个雷,那三个人都傻在那儿。好一会儿,孟茜故作幽默地说,你的脑子里还有多少才华没释放出来?马辉说,怎么可能呢。张雄说,我觉得不可思议。孔洞说,你们都知道我父亲是一个老照相师,我从小就接触冲洗照片的事情。马辉说,如果约翰要是觉得没什么呢?不就是一个小儿科的事吗?孟茜问马辉,你认为他会怎么样才会觉得没什么?这会满足多少人想立即看到照片的心理!马辉不说话了,张雄立刻说,那跟约翰说分成还需要提升一点,应该四成。马辉摆手说,不可能。孟茜说,关键是你要注册版权。孔洞站起来,我已经注册完了,所有跟技术的版权我都有了。马辉说,是你的,不是公司的。孔洞点头,说,你说得很对,我的。孟茜说,那你回去怎么跟总裁交代?张雄笑了,说版权是孔洞的,分成以后,总裁给孔洞多少就跟咱们没有关系了。

临近中午,四个人再次走进中关村写字楼。

约翰是在会客厅和孔洞等见面,桌子上插着枫叶旗。因为上电梯的人多,马辉和张雄先挤上去了。孔洞和孟茜随后上了电梯,孔洞想问总裁怎么给她打的电话,孟茜却说,上午约翰给她打了电话,说下个月去咱们公司,他就不带翻译了,让她给翻译。孟茜说,当时她问了约翰怎么知道她能翻译。约翰回答,不但知道她能翻译,而且知道她在床上的技巧还很好。孔洞骂了一句街,很难听。在会客厅,约翰穿得衣冠笔挺,坐在孔洞四个人的对面。他问孔洞,说他半个月前去厦门的南普陀,看到“洗心”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孔洞说,人身体蒙上灰尘最多的地方就是心,遗憾的是人对于心的洗涤太少了。约翰又问,怎么洗心呢?孔洞说,让心单纯一些就算是洗了吧。张雄开始发挥他的锐利,说贪婪少点,慈善多点,也算洗了吧。大家笑着,约翰严肃起来了,说,该摊牌了吧,你们已经违反了中国人急功近利的做法,竟然能安稳地又睡了一觉。孔洞开始诠释他的手机新功能,说出来照相后能抻出照片,而且颜色鲜艳,画面清新,光线有层次。说着,孔洞跟变戏法一样掏出一部手机,当面给约翰照了一张,又走到窗前给外景拍了一张。然后,仅仅过了一分钟,就从手机底端出来了两张照片。大家围过来一看,纸片很薄,但图像鲜艳,布光也很有层次。约翰有些意外,他拿着两张照片端详了许久,然后又看了看孔洞手里那部特殊的手机,说,出人预料啊。接着,孟茜说预算和分成,说得每条都不好反驳。马辉说,市场的预想效果会很好,因为谁都愿意看到自己刚拍摄的片子能马上出来,而且不掉色,保持时间很久。张雄说的是,新功能在生产手机时增加的成本是多少,预估卖出去的价格增幅不大。约翰聚精会神地听,迅速用笔记本电脑记录着什么。都说完了,约翰抬头看了看马辉,问,你舅舅知道吗?马辉说,中国人是讲究信誉的,你太小看我了。但你要是不合作,我舅舅知道了会跟我们合作。孔洞补充道,今天我们的说话全程录音录像了,如果有泄露出去的,法律是有监督的。还有,这个版权我们已经注册完毕,也顺便告知。约翰大笑,开始让手下的人上咖啡。他说,你们说说,我给你们的手机效果怎么样?没人说话,约翰皱着眉头说,这就不好了,怎么也评价一下。孔洞笑着说,分量轻,这是一个优势,谁也不愿意使的手机那么重,特别是女人们放在袋里很不方便。还有就是照相的像素高,视野比较宽广。最后一个是电池的续航比其他手机要长一些,这个很有吸引力。约翰说,问题呢?张雄插话,你让我们说了这么多你的手机,这是需要有咨询费的。约翰瞥了一眼张雄,说,你不是真正的商人。孔洞说,你的手机屏容易破碎和裂缝,我放在口袋里跟钥匙磕了磕就开裂了,再换一块就是四十几块。

中午了,大家都感到饿了。约翰问,吃中餐还是西餐?孟茜说,吃烤肉。约翰高兴,说好啊,我就爱吃烤肉。走出会客厅时,约翰是拉着孟茜的手出去的,马辉面沉似水。一行人走进戈拿旺巴西烤肉店,约翰就脱衣服,似乎要大吃一顿。他说,这个地方的烤肉一轮一轮地上,三角肉超好吃,牛肩峰也非常嫩,火鸡卷咸咸的,很有嚼头。张雄小声说,约翰已经壮得像头牛了,还这么吃。孟茜转了一圈说,自助餐台上的东西挺丰富,有鹅肝酱,这在别处不太多见。约翰的胃口很好,不断地吃。孔洞看不出约翰对策划书的反馈表情,吃的时候很小心,他等着约翰的突然发问。果然,没吃多久,约翰就开始发难,说,中国人讲究在酒桌上说不太好说的话,我对孔洞提出的新功能很肯定,它很出乎预料。但是这新功能对中国人可以,对欧美人来说新鲜感不是那么强。孔洞笑了,说,我不瞒你说,我去了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和英国的伦敦和波兰的克拉科夫,都做过百人的调查。百分之六十的人都希望当场能看见手机里边出相片,百分之二十觉得手机应该帮助挑选更好的出来,保证三十张相片都是精彩的;百分之二十不感兴趣。约翰不说话了——那次出去是马辉跟着去的,马辉根本不知道孔洞去做了调查,他觉得孔洞这个人善于隐藏,很是可怕。孟茜看了马辉一眼,很显然是问,你也去了,难道就不知道吗?蠢驴。约翰直截了当说分成,孔洞提出三成。约翰反对,说,我们制造的手机,给你们两成太多了,你们就是一个新功能的设计。马辉说,那好,我就找别人做。孔洞说,我这个设计已经在版权局备案,一旦有我的任何模仿将上告,索赔的金额是两千万美元,我已经征求了公司律师的意见。孔洞这些话让其他几个人吃惊。其实孔洞真的那么做了,他说完就拿出版权局的备案证明,以及律师的意见函。约翰仔细地看,然后把手中的刀子放下。他笑了,说,你真是用心啊。孔洞缓和了语气说,你的利益是能让我们的人买你的手机,这个比你的生命都重要。孟茜插话,让我们的人拿到你的手机就喜欢,这需要考虑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约翰问,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什么?孟茜说,马上能看见手机里出照片就是实惠。约翰耸了耸肩,说无法理解。

走出戈拿旺,约翰对孔洞说,两成,这是我的底线,其他的听你的。你同意,走时草签合同,不同意就各奔前程。约翰走了,马辉催促孔洞,你应该答应啊。孔洞问,我答应什么?马辉说,两成已经不少了,总裁一准会同意。孟茜说,我算了算,分享两成咱公司就利润相当可观了。张雄说,这时候追过去有意思吗?孔洞说,我要他三成!马辉担心地说,你这么说只是为了气概,约翰不可能答应。孔洞对张雄说,买返程的机票,明天中午的航班。张雄问,不坐火车了?孔洞说,总裁说了,只要我在飞机上不晕,乘火箭回去都行。马辉依旧心事重重,说走前就答应约翰得了。孔洞说,只有我一个人能回答这事!

几个人都说各自有事,晚上回宾馆。孟茜说,晚上咱们哪吃饭?马辉说,我舅舅说吃火锅。孟茜说,可别吃吓人的。孟茜走了,孔洞料定是约翰找她讲情,就随手给孟茜发一个短信,对约翰摸底,坚决拿下。孟茜发回短信,怎么拿下?孔洞回复,当然不能靠肉体。孟茜再回复,能拿下你吗?孔洞关机。马辉说,我到我舅舅那,在那等我电话,在哪吃火锅。马辉匆匆走了,孔洞问张雄,你呢?张雄说跟你走啊。孔洞带着张雄去了北京木樨园最大的手机市场,两个人在里边走着。张雄发现孔洞跟市场几个销售人员比较熟,不断地聊天。两个人在里边转悠了足有两个多小时,才走出来,看夕阳已经落在西山顶上,染上一片金黄色的光晕。王蕾打来电话,说,明天必须上班了,再待下去我會疯。孔洞说,这太杂乱,说话不方便。王蕾说,有孟茜?孔洞说,没有。王蕾说,我头发还掉,再掉我还接着跳河。孔洞说,你是自己吓自己。王蕾忽然说,你是不是跟约翰谈得不好。孔洞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王蕾说,说你要价太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婪了?孔洞放下手机看着张雄,问,谁会把刚才谈判的情况泄露给我老婆?张雄眨着眼睛说,不知道。孔洞觉得很紧张,这件事这么快到了王蕾那儿,有什么情况?王蕾打来电话,有人让我去宝力豪,给跳水的当教练。孔洞一怔,问,谁呀?王蕾说,不告诉你,反正我死活也要去。张雄笑了,说,我知道是谁。孔洞扭头问,谁呢?张雄说,我是你助手吧,我是不是死心塌地跟着你?如果这件事成了,我会怎么样?孔洞问,你直接说。张雄说,我不要提成,也不需要涨工资,我就让你说这么一句话,你的研究也有我的参与,这就足够了。孔洞想不到张雄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就是一阵阵的心慌和恐惧。

孔洞推开窗户,见故宫的琉璃瓦被夕阳漆得一片金黄,他动了一个念头,晚上吃完饭出去走走,不能总这么压抑着自己。张雄走进孔洞房间说,我今晚必须坐八点飞机回去。孔洞惊诧地问,为什么?!张雄说,明人不说暗话,我跟咱俩的客户董老板说好了,而且董老板也跟约翰说好了,先出两万部手机,开始拟定合同。孔洞诧异地问,你怎么跟总裁交代?张雄说,不管总裁了,董老板让我给他当副总,年薪是我现在的三倍。孔洞问,那你和董老板跟约翰有没有我照相出照片的内容?张雄说,我知道你研发了三年,花了这么多钱。但这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孔洞说,我可有版权,再有,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要这么简单我何须花了三年的时间。张雄说,我说了,你承认我参与了,我过去你就过去,董老板说,你是总经理,他就是董事长。现在谁都比咱的总裁强,起码懂得用人。在这,我永远都是跑腿。孔洞憋不住了,说,你这一切都瞒着我,还刻薄着我,你对得起我吗?张雄说,王蕾的工作可是董老板安排的,给你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孔洞脑子乱了,他处在一个十字路口,马辉的舅舅在介入,这又出来一个张雄后面的董老板,孟茜明里暗里在跟约翰勾搭。孔洞疲惫地躺在床上说,这个版权是我的,你们谁也拿不走。张雄说,就是你的,我跟董老板说了,给你提三成半,为这个我跟董老板打了半天的嘴仗。孔洞坐起来,问,你什么时候说的?张雄说,就在刚才。再有,总裁不会真正信任你。派来孟茜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孟茜跟约翰有一腿?孔洞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切?张雄说,告诉你,这事就不成了。孔洞问,你让我回去跟总裁怎么交代,让我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张雄收拾好行李,不住看着表叨叨着,为总裁卖命不值,他就是一个小人。在公司人往死里用,从不懂得心疼人。说裁人就是他的伎俩,弄得公司上下都人心惶惶,害怕自己被裁掉。你不跟总裁说你的新设计,总裁一百个不高兴。他精心安排让咱们几个人到北京,分离瓦解,给你派奸细,监视你的一切。他让喜欢的女人去勾引你,这么一个龌龊的人不值得卖命。孔洞说,总裁并没有亏待我。张雄已经走出房门,回头说,那是你的事。

孔洞觉得恐慌,周身冰凉。他和张雄共事几年,应该说很了解,想到谁也想不到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滴水不漏。他自己被张雄设计,一步步地引入暗坑,然后一箭穿喉。王蕾是他的老婆,张雄让董老板给王蕾解决了工作,这就是抓住了他的七寸。他正想着,孟茜突然来电话,语气很着急。她问,你是跟总裁做,还是要跟董老板合作?孔洞说,什么?孟茜说,约翰说你背叛了总裁,你又跟董老板做。孔洞坚决地说,你告诉约翰,必须三成,我这是跟总裁说好的,这个创意是我孔洞的版权,约翰要做就三成,否则就别人做。孟茜问,这个别人是谁?孔洞说得很干脆,谁同意三成就跟谁做。谁背着我做我的设计咱就法庭上见。孟茜说,你能相信我让约翰给咱们三成吗?孔洞说,我相信你,这时候我必须相信你才能成。孟茜在那边沉默片刻,她问,你就这么相信我吗?孔洞忽然哽咽了,说,我必须相信你,我已经别无选择!放下孟茜电话,孔洞觉得很纳闷,为什么总裁不给自己打电话,他本想给总裁打,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

他感到自己像掉进撒哈拉大沙漠,全身都是干枯的,一点儿水分都没有,像一具木乃伊。他不敢在房间里待了,觉得像个骨灰盒,就跑出来又在三联书店里坐着。周围都是静悄悄的书,好像给了他安静。王蕾打来电话,说,明天我就要上班了,我总觉得还惶惶着。孔洞本想说你不能去,那是一个坑,但他没有说。他在书架上行走着,觉得书能给他安静,就像亲人一样温暖地看着他。他终于找到他一直找的那本《不害怕》,是法国著名心理治疗医生、心理类书籍畅销作者克里斯多夫·安德烈的经典之作,这几年一直畅销不衰。他按捺不住就阅读起来,书里讲述了作者帮助和治疗无数深受恐惧症折磨的患者,让他们重获自由。他突然觉得腿有些累,才发现已经站了半个多小时,其实旁边就有一个沙发椅子。他在文学类的书柜中找到了一本小说《恐惧感染》,是作家为了达拉然写的。他来不及看了,边拎着两本书从三联书店回到东华门。故宫在夕阳中慢慢变黑了,灯光打来四角楼上,孔洞顿时有了清净的感觉,他看着月亮,半圆的,银白色,纯净而明亮。马辉来电话,说,我舅舅说就在王府井东来顺吃火锅,你现在走过去就得了。我去接孟茜一起去,她在等我。孔洞下意识问,孟茜在哪呢?马辉说,不知道,现在也不敢问了。孔洞说,好吧。马辉很敏感,问,张雄没有跟你在一起吗?孔洞说,他家里有事晚上回去了。马辉问,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不会有别的事吧?孔洞问,能有什么事?马辉说,他跟董老板打得火热,总裁跟我说了几次,他要是牺牲咱的利益,那我就不客气了。孔洞说,你能怎么不客气?马辉说,他让我借了公司五十多万,到现在还没有还呢。孔洞大吃一惊,他干什么借了这么多,为什么会以你的名义?马辉支吾着,这不好说,反正他不能一走了之,我不给他背黑锅。孔洞也不客气,说,你这么吝啬的人能借他这么多钱?马辉不悦地回敬道,你就这么看我。

王府井的东来顺食客很多,马辉舅舅解释,今天是周末。四个人在一个单间,窗户外边就是在夜色中游逛王府井的人,熙熙攘攘。孔洞说,我们那的人流要是能赶上北京的一小半就幸福了。火锅很快就到沸点了,没有人再问张雄怎么没来,这让孔洞很奇怪。举起酒杯,马辉舅舅对孔洞说,知道你当副总了,更得关照马辉了。孔洞看看马辉,马辉说,是总裁刚才给我打电话说的,让我和孟茜给你庆贺。孔洞问马辉,总裁还说什么了。马辉尴尬地说跟约翰定两成就算认了。孔洞问,你跟约翰说了吗?马辉说,总裁自己说了,约翰觉得你再较真,你比总裁都可怕。孔洞问,正式签合同什么时候?马辉说,三天后,总裁自己过来。马辉舅舅夹了一块鲜红的肉放进滚烫的锅里,很快肉就变了颜色。孟茜说,总裁应该直接跟孔洞说呀。马辉说,总裁怕孔洞坚持,这笔单子会让董老板拿去。马辉舅舅说,就不怕我,我也能拿呀。说完叹口气,说,现在到处都抓商机,搞得心里都有点乱了,做不到每临大事有静气。孔洞觉得肉苦苦的,胃口也被什么塞得满满当当。他问孟茜,两成咱们赚的就少,要是坚持就能三成。孟茜说,小利吧,也能赚呀。孔洞说,我们何必给约翰呢,我们直接跟马辉舅舅或者董老板谈就行了。马辉插话,我舅舅和董老板毕竟都是做手机加工的,约翰就是手机制造商,政策和税收都会有优惠,还有国外的大市场。马辉舅舅笑着说,你看,我的亲外甥都不向着我说话,利益,利益就是一切。孔洞摇头,说,我把我的新设计窝囊了,三成是可以拿下的,枉费了我三年的心血。说着,孔洞竟然眼圈红了,确实,三年他下的功夫是别人不能想到的。马辉说,总裁说了,给你报销你的两百万,再给你一百万的辛苦费。孔洞摇着脑袋,我这不是为了钱,我是想给咱公司的手机营销争口气。孟茜说,约翰同意咱公司可以在这款手机上做广告,标明是你创意的。马辉舅舅说,人就是名和利,算了吧。孔洞质问马辉舅舅,你没有拿到这笔生意,怎么还替约翰说话?马辉舅舅有些尴尬地说,都是朋友,手机圈子就这么小,互利嘛。孔洞扭头出去了,他觉得不能再看锅里的肉,因为都被沸水煮烂了,漂在上边呻吟着。

孔洞顺着东华门往故宫的正门走去,恐慌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上。明天回到公司不知道遇到什么,总裁让自己当副总意味着什么,一百万就把自己的辛苦创意出卖了。张雄还在等着自己的答复,约翰和总裁是什么关系,据说是他老婆的幕后操盘人。马辉舅舅跟约翰又是什么瓜葛?孟茜和约翰是怎么一回事?马辉怎么能代替总裁跟自己宣布什么副总。太阳完全坠下去了,只是把余晖抹在故宫那高高的红墙上,使得墙色如血。一排排百年的苍树,将浓烈的夕阳敲打得斑斑驳驳。孔洞沿墙边的小路走着,被这种古老的氛围掩饰着,犹如一条时间隧道返璞归真。小路的另一旁是护城河,水缓缓地淌着,载着几条小舟。隔着护城河,能看到劳动文化宫的林荫、戏台、宫殿和富有诗意的长椅。孔洞很久没享受幽静的感觉了,烦躁空虚痛苦情感功利都消失在悠閑醉人的暮色里。他看见两个老人在下象棋,有一个老人要悔棋一步,另一个老人坚决不答应,说,不能悔棋,说好的规矩。对面老人笑着,何必当真,我就悔一步嘛。那个老人说,这不是悔棋的事,这是我的尊严。对面老人说,都这个岁数了有什么尊严,不就是一个玩儿吗?那个老人站起来就走,回头说,我这辈子就是为尊严活,没尊严了就没有我了。这句话好像是说给孔洞听的,他惶惶的心陡地平静了。在劳动文化宫的树荫下,不知谁在唱京韵京腔:丑末寅初,日转扶桑,我猛抬头,见天上的星,星拱斗,斗和辰,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直冲霄汉,减去了辉煌……天黑下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远处滚着闷雷。

十一

孔洞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发现自己住的楼栋被封了,说是有病毒性流感。他给王蕾打电话,王蕾老半天才接,问,放心,不是我,是咱家对面的张阿姨。孔洞刹那间脑子嗡了一下,忙问,传染给你了吗?王蕾说,我就是跟她说了一句话,没事的。孔洞喊着,就因为你和她的一句话有可能被传染上。王蕾说,你别吓唬我,现在谁都吓唬我,我刚才查了没有事的,就让我待在家里两天。你说,我明天就该去宝力豪上班了,不去,怎么跟人家交代。说着,王蕾抽泣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孔洞说,我给你请假,不就晚去两天吗,又不是因为你。孔洞只得去父母家住,天黑透了,在黑暗的楼梯上他慢慢往上爬,觉得腿似乎坠了秤砣。他下意识品出,人往高处走是多么艰难。明天到公司,提升副经理的事儿定局了,其实他去不去北京都会有这个位置。想起张雄说得对,公司不做大手术迟早要完,总裁从加拿大搬回来的那套,加上中国自己的那套,两套最差的东西糅合一起就有了全世界最差的效果。进了父母家,忽然觉得憋得慌,想想四个多小时没有方便了。他忙跑到卫生间,老半天才放完水。孔洞害怕了,他发现尿出的尿浑极了,散发着异样的味道。他给张雄发了一个微信,说你嫂子明天上不了班,我那个楼栋因为病毒性流感封门了。张雄说,这都是小事,我让你跟总裁说辞职,到董老板这当老总,你不会不说吧。孔洞说,你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这个人恋旧的。张雄气哼哼地说,董老板要的是你的新功能设计,越快越能有效益。孔洞和张雄这么说话不习惯,以往都是他这么说张雄的。

三天后,孟茜和张雄攒局,请孔洞在团湖岛吃饭。

孔洞很蹊跷,对这个组合很好奇就答应了。回公司,总裁就大张旗鼓开会宣布了孔洞的任命。在办公室,总裁说,对不起,应该坚持三成,可我也不好办。现在马辉的舅舅和董老板都在盯着这个新功能,我怕跑了。说着,总裁对孔洞说,给你打了三百万,有一百万是奖励。我知道奖励不多,我能做到的就这么多。没有你这个项目,说实话公司估计维持不了多久,必须裁人。孔洞就问,为什么不坚持三成呢,你算过账吗?三成和两成差大了。我就是坚持,约翰也会让步。总裁吭哧半天才说,我老婆在约翰手下的另一个公司,现在亏损很大的。给两成就等于把三成的钱补给我老婆,约翰算计得很清楚。孔洞突然想起那个下象棋的老人,说,我埋头研发三年的项目就在你们交易中失去了尊严,对得起我吗?总裁说,我和我老婆离婚了,我前妻的公司股份我已经全部买下来了。约翰补的钱,也算归了我。孔洞使劲儿喊着,那我呢?我算什么?总裁来了气,说,不是给你副总了吗?也给了你一百万,你还想要什么!孔洞脸憋得紫青,他说,你得尊重我,尊重我的知识产权,我研发了整整三年耗费了我多少的精力。我为了研发这个冲洗照片的技术,跑了天津六次找冲洗大师吴道光,我的眼睛都出了问题。我不能让我成为你的提线木偶,你提起来我就表演;你说不表演了,把我一扔就像死尸一样。总裁杵在那喃喃:这公司是我的,不是你的,我给你不少了!走出总裁办公室,孔洞脑袋还乱七八糟的。

在一家别致的西餐厅,孔洞和孟茜坐这边,张雄一人坐对面。三个人有话没话地说着,孟茜对孔洞说,如果你问一个老外为什么来中国,他多半会回答说,因为喜欢中国悠久的历史。但是我告诉你,除了极少数由政府公司派驻,通常拖家带口的老外之外,绝大部分与以下两个因素有关:第一,在家混得不怎么样或者根本混不下去;第二,找中国女人。约翰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前不久,我在咱大街上碰到他,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中国姑娘挽着他的手。他介绍说,他的中国女朋友在一家模特公司工作。张雄说,董老板说,约翰在非洲混了两年之后,听说许多加拿大人在中国的淘金故事才来到北京。刚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只得到西城区一家学校做英文老师。约翰不甘心,在北京干了几个月又到上海找工作,住小旅馆,天天吃麦当劳。董老板就是那时和他认识的。那天,约翰请一个外国朋友吃饭非拉着董老板去,董老板知道去了就是给他记账。点菜时,约翰点了一个贵的菜,董老板用中国话问,你点的那个菜比较贵知道吗?你是准备自己付钱吗?约翰立即像做错事的小孩赶忙要退掉。看着他缩头缩脑的样子,董老板哈哈大笑。没想到,几年后,约翰搭上手机公司这个热线,再回到北京俨然成了人物。孔洞就这么听着,吃得差不多了,孔洞问,你们找我吃饭想说什么?张雄说,我回来了,董老板说你不去我就是一个废物。我跟总裁说,总裁说,你要我我就能回来。孔洞看了一眼孟茜,孟茜说,总裁离婚了,我想让你劝劝他,我是最合适的。孔洞纳闷:那马辉呢?孟茜说,你不知道吗?马辉上北京他舅舅那去了,总裁说约翰在国内的制造给他舅舅包了。孔洞说,我是说你和马辉怎么交代。孟茜说,他是我的备胎,现在备胎不用了。孔洞有些心颤,觉得当初幸亏是错上了王蕾的床。

晚上,他终于回到自己家。王蕾在做饭,叨叨着,全楼的人都害怕。最后,这条街都不消停。其实,就是一个楼栋封闭了。王蕾端过来一盆米线,蹿着辣椒油的香。孔洞吃着说,你上班不要教那些难度大的动作,人家就是跳水玩儿。王蕾说,你得给张雄涨工资啊。孔洞说,我就是一个副总,哪有权力。王蕾说,我的工作是张雄托人弄的,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孔洞故意轻松地问,是張雄找你说的吧?

王蕾怼了一句,废话!

责任编辑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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