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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命

2021-07-13璎宁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7期
关键词:虎子姑姑表姐

璎宁

“它老态龙钟,反应迟钝,动作缓慢,声音低沉而混沌,眼神迷茫而忧伤。”这是说她母亲的那条笨狗虎子,惠表姐声泪俱下。

惠表姐每次找我不是说她的母亲,就是说她母亲的狗,有时穿插着说,让我分不清她到底说的是人还是狗,到底心疼她母亲多一些还是那条笨狗多一点儿。

惠表姐和我都是在1990年离开农村的,那个时候我们认为城市就是天堂。作为最早的农民工,我们对于城市有着迷惘的爱,只是惠表姐比我更脚踏实地,在一个环卫队干了近三十年,退休后可以拿到两千多元的退休金。而我从农村到油田,又从油田来到惠表姐所在的城市,以卖花为生,一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最后丧失了斗志,彻底放弃了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

惠表姐说起来就哭的那条笨狗虎子,是我的小鸽姑——惠表姐母亲的。那条狗是小鸽姑赶集时,从一个杀狗的刀下夺下的一条命。照小鸽姑的话说一个人是养,一群也是养,再添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有她吃的就有狗吃的。哪怕是她吃窝头,狗喝泔水。即使缺吃少喝,他们也相依为命。小鸽姑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形影不离。小鸽姑姑说,孩子们身上都长出了翅膀,一个一个飞走了飞远了,只有这笨狗飞不走,看家护院,搭伙做伴,狗比人强。不然,伺候瘫痪在床的姑父三十年的岁月该如何熬过。

让小鸽姑姑没想到的是,在她76 岁那年,姑父死了,她也进了城。惠表姐接小鸽姑姑的那天,那条狗似乎有预知,它趴在房门口阻挡着惠表姐进屋。惠表姐一抬脚,它就一张口。直到小鸽姑姑说了一句话,虎子才放惠表姐进了屋。但是像盯着一个坏人一样盯着惠表姐,让惠表姐感觉自己是一个外人。惠表姐一去拉她母亲的衣袖,狗就去咬住惠表姐的裤管,画面一度僵持不下。也是小鸽姑说了一句话,狗狗才放开惠表姐。车在前面跑,狗狗在后面追。那时它还是个中年狗,飞得挺快。直到飞出八十几里地再也甩不掉它了,惠表姐才停下车让狗狗跳了上去。姑姑和狗狗就像久别重逢一样,搂抱在一起,让惠表姐很尴尬。

惠表姐在自己家居住的小区为小鸽姑租了一套房子过渡,找到合适的敬老院再把她送进去。惠表姐有高血压症,刚刚做了子宫切除手术,照顾姑姑力不从心。尤其姑姑进城后脾气大变,时常骂人,和惠表姐大吵不多,小吵不断。小鸽姑姑动不动就说:“谁让你多管闲事了,让我和那条狗一起死在老宅里多好,你看看住楼花钱,半天踩不到地,见不到人,要不是有虎子,我早死了。”

虎子进城后比小鸽姑姑更不适应,它时常在深更半夜狂吠不止,邻居睡不好觉,打市长热线,找来了打狗的人。姑姑以命掩护肇事者,死活不肯开门。

惠表姐在去年冬天,村子拆迁之前,曾经偷偷把虎子送回老家,丢了些馒头关到了院子里。等惠表姐经不住小鸽姑姑的絮叨,回老家看虎子时,它正趴在对着门口的地方。将头埋在爪子里,体形消瘦,眼窝深陷,皮毛脏乱,像是要死了。惠表姐不忍心看着虎子就这样死掉,又把它带回了城。小鸽姑姑和虎子又搂又抱像是很久没见的亲戚。

小鸽姑姑要进敬老院也就是城市流行的老年公寓,但是不允许带狗。姑姑临去老年公寓前把惠表姐叫到跟前说:“虎子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像对待我一样对待虎子,虽然是条狗,但也是一条活命,是命都不易呢。”姑姑进了老年公寓后,虎子曾经连续365 天在城市里寻找姑姑的踪迹,后来足不出户,在姑姑居住过的楼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惠表姐一天三顿给虎子送吃送喝,打扫卫生,还每年付八千元的房租,但是虎子并不安于现状,每天站在窗户跟前对着小区嚎叫,有时凄婉,有时哀伤,有时狂躁。

邻居都不理解一条狗咋有这么好的待遇,鸡鸭鱼肉火腿肠,比人的生活都好,也不理解老人都不在这里,还留条狗做什么。有的邻居建议把房门打开让虎子自己走掉。惠表姐照做,可是房门开了五天五夜,虎子就是不走,它这条狗命可难为坏了惠表姐。有次惠表姐拿着棍子硬是把虎子赶出了房门,可能是由于长期的思念或者封闭或者孤独,虎子开始咬人,见人就咬。小区里哭喊、骂声一片,为此惠表姐赔付了邻居很多的医疗费,还闹得很僵。邻居觉得惠表姐和狗一样让人难以理解,都避而远之。

由于狗咬人存在安全隐患,邻居的投诉频繁,房东迫于压力收回了房子。在惠表姐的央求下,房东答应把储藏室租给狗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地下室成了虎子在这个城市的藏身之所,冬天还好,虎子不受罪,可是到了夏天虎子就遭罪了。储藏室在阳面,太阳照射时间太长。每次望着储藏室屋顶上蒸腾的热气,惠表姐都心急如焚,虎子更是热得趴在地上,把舌头吐得像风扇的叶片。起初虎子不咬惠表姐,后来连惠表姐也开始咬。到了虎子十岁那年,惠表姐给虎子投食只能通过房门的空隙,戴上手套投食,虎子还时不时把狗牙塞到门缝里对惠表姐示威。惠表姐不止一次和我说,虎子对她有怨恨。我嘲笑她想象力可真是丰富。

长久下去,这狗一定会疯,惠表姐也一定会疯。每一次给虎子投食回来,惠表姐的血壓都急速上升。我给她提了三个建议:买包老鼠药把它毒死;叫打狗的人来把虎子打死;把虎子放到野地里去听天由命。惠表姐都不忍心,迟迟作不了决定。信佛的惠表姐也学着姑姑的语气,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呢。小鸽姑姑的嘱托像一块石头压着脆弱的惠表姐。别说是一条狗了,就是惠表姐看到我杀了一条鱼,她也赶紧过来劝我不要杀生,并拿走一朵鲜花,为我杀的那条鱼儿超度。她一这样,我也感觉自己杀生有罪,再吃鱼也不自己动手了。尤其惠表姐信佛之后,改变了我每年夏季都捉知了龟的习惯,即使迎面碰到一只知了龟也会主动放生。

每次去敬老院看望姑姑。姑姑只是问虎子怎么样了,还活得好吗?至于惠表姐活得好不好,姑姑也不问,更不问那个“霸占”了她房屋拆迁款跑到深圳去的儿子。有时我替惠表姐打抱不平,责备姑姑如此偏心眼儿,把房产都给了儿子,而让女儿拿代养费,还帮她养着一条咬人的狗。每当我开始忿忿不平,惠表姐就说生我就是娘,娘交代的事办不好,过不去自己这道坎儿。我赶紧讽刺她,不但迷信,过分善良,还墨守成规。在环卫队工作的三十年里,最脏的路,惠表姐扫,最脏的垃圾,惠表姐捡。每当惠表姐扫长江三路的银杏叶时,我都觉得她和别的环卫女工不大一样。

金黄的落叶和惠表姐肥大的环卫服相映成趣,朴实,简单,温暖。尤其银杏叶都长成了鸟的样子,随时腾飞。惠表姐早飞不起来了,她走到哪里,就被粘住,不像我那么不安分,不服从命运的安排,人到中年了翅膀还在发育,还想着名和利。我和惠表姐是一个家族里的两个极端分子。相对于我,她更切合生活实际。惠表姐工作久了,养成了一个可怕的习惯,就是走路紧紧地盯着地面,如果发现诸如卫生纸、矿泉水瓶子、烟头之类的垃圾,惠表姐都会停下来把垃圾捡拾进随身带着的塑料袋里,有时走近她,总能闻到一股垃圾的味道。下雨过后,哪里的下水道堵塞了,她赶紧拿了钩子满大街捅下水管道。最要命的是,每次她来我的花店,店里店外都给我打扫得干干净净,显得我很是邋遢懒惰。她一边干活儿一边向我诉说姑姑和狗的事,让我感觉惠表姐一辈子都没能有自己的生活。她先是生活在垃圾堆里,后是生活在姑姑与狗的纠缠中,不像我经营着一个小破花店,来去如风,读书,习诗,自由自在。

我越来越不喜欢晚年的姑姑,她娇嗔、小心眼儿、挑剔、骂人。惠表姐越来越不懂晚年的虎子了。它老迈、狂躁、凶狠,极具危险性。

她决定把虎子托付给懂狗的人。在城市东北角,靠近东外环,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有懂狗的人。一片很大的空地上,四周用铁栅栏围拢着,栅栏周围是乡村和旷野。栅栏内有很多的狗:白狗、黑狗、红狗、绿狗……四处跑动,狂吠不止,是一处狗乐园。装虎子的铁笼子到了以后,只有几条狗狂吠几声表示了抗议,其他的狗狗都默不作声表示默认。

狗的主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瘸腿男子,他按照虎子的年纪和状况,还有之前它差点儿被杀的经历,把虎子安置在了不是很厉害的狗群里,以免受欺负。很厉害的一群狗则在另一个栅栏里,它们体态健壮,四肢发达,双目偶露凶光,随时抬起腿撒泡尿占领地盘,遇到心仪的母狗更是当仁不让。这是一群生命力和生殖力强大的青壮年狗,有的被主人拋弃,有的放在这里被代养,有的是流浪狗。

惠表姐不忍心让人家白白养一条狗,承诺一个月给五百块钱的生活费。我在旁边急得捅惠表姐的腰,她坚定地一动不动。她的工资除了姑姑的代养费,虎子的生活费,所剩无几,好像她半辈子扫大街赚来的钱就是为了安顿姑姑和狗。

我又讽刺惠表姐:这狗命还真是值钱,我一个月还没有五百元的狗粮费呢!惠表姐还是说,好歹也是一条命,让它在舒适的地方寿终正寝,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芒种之后九天,姑姑这粒干瘪的种子,被我们埋进了土里。姑姑走后一个月,我和惠表姐去看虎子。它趴在狗乐园的沙子地上,肥胖慵懒,毛色顺滑,眼神比以前清亮。听到我们的喊叫声,虎子从地上站起来,先拉伸了下腰身,又去闻一条母狗的下部,半天才向我们走来。走走停停,亲切又漠然。

惠表姐激动得张开双臂想拥抱虎子,被我拦下。惠表姐说虎子的动作和眼神越来越像她母亲了。

这狗东西竟然活过了一个人,竟然比我活得还滋润,真是让我心生“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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