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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流过溪边村

2021-07-08郭威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公公

郭威

那年冬天,十八岁的父亲提着一个比身体还壮实的木箱,乘着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来到江永。父亲如一片雪花,被呼啸的北风从长沙街头吹到江永的山冈和原野。

在火车站与亲人分别时,父亲眼眶盈满泪水,但没让一颗泪水流出;有许多话想说,但没说出一句。他的嘴上,仿佛牢牢地系着一把锁,而开锁的钥匙,丢失在流逝的光阴里,寻不着了。

火车缓缓滑行,父亲从窗口探出一只手,像一页小旗,不停地向亲人挥动。娭毑追着火车一直跑,跑。火车渐快渐远,城市隐退。娭毑像一粒灰尘隐入人世间。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青年们上山下乡的热情还没完全点燃。父亲就隐瞒家人,义无反顾地报了名。报名处坐着一个老头,低头看报纸。场面虽冷清,却没动摇父亲报名的决心。

父亲不到一岁时,我爷爷就去世了。后来,父亲随着娭毑嫁到昌家。昌爷爷是湘江上的船长。当时家在长沙坡子街扇子巷一号,是房产局的公租房。一幢两层楼的房屋,一层青砖墙,二层木板墙,门口横一条青石门槛,屋檐上刻着树木花鸟。一楼住着四户人家,二楼住着三户人家。一户一间房,共用一条走廊、一个前厅、一个厨房和一个天井。当时,昌爷爷跑船基本住在船上,娭毑、小叔叔和满姑姑住在房间里。冷天,父亲和大叔叔睡在前厅的走廊上,热天搬个竹凉席睡在小巷边。

一家六口,只有昌爷爷一份工作,生活自然有些艰难。但是,昌爷爷坚决不同意父亲下放。而且他强调说,退休了,把顶职指标给父亲。虽然有这一个吃国家粮的承诺,但没能留住父亲。从此,昌爷爷高昂的头再也没抬起来过。我娭毑潮水般的泪水也无法冲垮父亲心中那垒起的堤坝。

火车把父亲扔在冷水滩,就呼的一声长啸,开走了。

天还没亮,山区小镇格外冷。僻远小镇的候车室,很小,很破旧。一些风,从墙、窗和门的缝隙吹进;一些风,在屋顶掀动瓦片。与父亲同来的几个长沙知青,不停地跺脚,以此驱赶身上的寒冷。他们当中,只有父亲一人分到江永。

天渐亮,来了一個中年人,把父亲领走。他俩没有握手,没有说话,只是尴尬地点点头。父亲就高一脚低一脚跟着他走,提着重重的木箱,走得很慢。父亲似乎要把脚板下微弱的光斑踩碎,或者擦去,才移开脚板。走着走着,父亲高而薄的身体逐渐向木箱一边倾斜,成为一张弓。前面的人,用耳朵探听父亲的脚步声,走走停停。他也怕父亲跟丢。父亲看他的背影,仿佛是一扇移动的门。父亲对着背影,几次皱了皱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父亲感觉到:他们之间隔着一面墙,而墙上的门无法推开。

在漫长的孤寂中,父亲与他乘着长途客车,经零陵,过双牌,越道州,来到江永,然后转乘拖拉机,顺着一条河流而上,途径马山、穿岩、鸟山、猪婆岭、古龙霸和高泽原林场,来到溪边村。

拖拉机高大的轮子,像田野上车水的筒车,总在父亲的记忆中哗啦啦地翻滚。

那人把父亲送到溪边村就回县里了。父亲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和名。

到溪边村,土公路就断了。村后除了山岭还是山岭。溪边村是本省南端最后的一座村庄。溪边村很小,只有十来户人家。清一色的土屋。清一色的石头台基。窗户一律开得很小,很高,便于通风和防野兽。家家户户都喂养一条狗,用来护家守门。

一条晶莹剔透的溪水,流过群山、村庄和田野。溪水长长,又弯弯,像一根绳子,捆住溪边村的头、腰和手脚。溪水流,村庄依然不动。村后的山腰,挂着一条瀑布,名为大白水瀑布,青烟氤氲,白雾缭绕,宛如挂在天地间的一行诗句。

父亲彻彻底底把自己扎根在溪边村。在这里,面瘦体弱、内向寡言的父亲,认了干爹干娘,并且把户口也落在他们家,名正言顺成为江永县大远公社胜利大队第六生产队的一名社员,成为溪边村的儿子。所以,我就有了乡下奶奶和公公。

这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农村夫妇,膝下无崽,而唯一的女儿远嫁他乡。他俩住的泥墙屋,又小又矮。堂屋窄窄的,摆着一张木桌,几条板凳。桌下面有一个窖洞,装着过冬的食物。后堂是火塘,红的火炭被灰土埋着,一年四季不熄,节省了许多洋火柴。中堂左侧造了一个灶,架一口大锅,熬猪潲。堂屋左右边各巴着一间斜屋顶的房,像堂屋长出的两只耳朵,听外面的风声雨声。左边是次房,次房后是茅厕和猪圈。父亲来后,乡下公公和奶奶就搬到次房住,把主房让出给父亲住。右边的是主房,分两间,前间小,后间大。后间摆一张床和一个柜,是卧室;前间,一张书桌、一把靠背椅,是书房。从这些精心的安排中,足见这对夫妇对父亲的重视。

父亲来到溪边村时,正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撒在原野中,撒在树林里,撒在屋顶的瓦片上。父亲看见一柱一柱的炊烟从屋顶上袅袅升起,仿佛是一架架天梯,通向天堂。父亲一开一合地张嘴,一上一下地吸气,似乎嚼出乡村的味道。

冬天里,溪水越流越薄越流越瘦,溪滩上的芦苇,挺着光秃秃的头,在冷风中摇摆,仿佛是流浪的人。父亲望着芦苇,仿佛自己成为其中的一株。而周围的芦苇,就像自己的亲人,近在身边,却仿佛远在天边;似乎亲人在天边,却感觉在眼前。农田都荒下来了,泥土裂开了缝,田埂上的草枯黃。村人都关起门,一家人围在火塘边烤火。乡下公公和奶奶也如此。火塘上面的横梁上,挂着几条野猪肉。他俩几乎一天都不说话。但是,乡下公公并不安静,像一台开动的手扶拖拉机,一天到晚咳嗽。木柴的烟火熏烤着他们的脸,脸色如黑土,似乎是两个刚出窑的瓦罐。

而我的父亲不愿坐在火塘边烤火,因为燃烧的柴火时不时冒出烟,熏得泪水直流。父亲就独自坐在书桌前看书写文章。

乡下公公就不停地往火塘里加柴火,乡下奶奶就不停地用竹筒吹火,火焰升腾,欢快地跳跃着。然后,乡下奶奶屈腿弯背地伸出手,用火钳夹出通红的火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放进父亲脚边的铁锅中。在严寒的冬天,乡下奶奶成了一台搬运火块的机器。看着她弯曲的背影和染着风霜雪雨的头发,父亲双眼湿润,内心翻江倒海。

溪边村似乎很安静,唯有北风敲门的声音响起。

以后,每到夏天,乡下公公就跑到深山野林,砍倒一些树木,晒着。秋天后,树木干了,他就带着三四天的干粮,去山上烧炭。他先挖一口炭窑,然后把树木集中锯断,装进窑洞,用泥土把窑洞封死,留几眼烟洞和一个火口。点燃火后,乡下公公不停往火口中丢树枝和干草,直到窑里每根柴棒燃烧后,才逐步封死火口。然后,就观察烟眼冒出的烟,黑烟变成青烟,青烟变成蓝色的火焰,他都要用眼看看,用鼻闻闻,然后才一口一口地封死烟眼。木柴在窑里静静燃烧,直到火灭。

乡下公公怕发生山火,就把窑边的草木砍尽,搭起一个小棚,守着。乡下公公还不时用手探窑洞的温度。直到没有热度后才出炭,然后一担一担挑回家。冬天,父亲就有炭火烤。木炭没有马脚,点燃后,火焰呼呼地往上蹿,不冒出一丝丝烟,真是绝世好炭!

烧炭回家的乡下公公,身上和衣服上都涂满了炭黑,他似乎也把自己烧成了一根木炭。

乡下公公宁愿扣工分,都要去烧炭。每当冬天,父亲烤着炭火,这温暖仿佛是从乡下公公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乡下公公不仅烧炭给父亲取暖,而且还捕鱼给父亲补充营养。父亲说,溪边村的溪水中是没有大鱼的。鱼还没有长大就被捕食了。乡下公公就是一个捕鱼高手,而且捕到的都是活鱼。村人捕鱼方法众多:闹鱼、炸鱼、干鱼。所谓闹鱼,就是撒药,用闹药把鱼闹死;所谓炸鱼,就是用火药炸鱼;所谓干鱼,就是断水,把流水上、下游断开,把水引走,溪道完全干水。其实乡下公公捕鱼方法在溪边村也很普通。乡下公公首先砍来细小的竹子,用绳子把竹子一根一根绑住,织成竹网。然后,在溪道上找个适合铺竹网的地方。基本条件,溪道窄,且有一定的高底落差,能把溪水全部引到竹网上流过,经过的鱼就会落在竹网上。乡下公公都是在夜里捕鱼,披星戴月、餐风饮露地守着。鱼落网,就会在竹网上扑通扑通地跳。乡下公公听到响声,立马弹起屁股,斜身去捉鱼。

在溪边村的日子,父亲不仅有鱼吃,而且还有鸡蛋吃。每天,乡下奶奶就把一枚鸡蛋用芭蕉叶包好埋在火塘的热灰中煨熟,或者放到猪潲中熬熟。父亲出工,乡下奶奶总把一枚烫手的鸡蛋递到父亲手中。

冬天过后,就是春天。

春天,溪水肥了,叶子绿了,花朵红了,燕子来了,田里盛满了水。村人便出工劳作。男人赶着水牛犁田,女人便背着竹篓,到山冈割嫩叶。父亲就跟着乡下公公学犁田。犁完田,就踩树叶肥田。女人们把割来的嫩葉从背篓里一把把掏出,均匀地撒在田里。男人们赶着牛把树叶踩进泥土里。社员们打着赤脚,踩叶。一片片光脚板就像一块块坚硬的铁块。父亲弯着腰背、翘起屁股跟着踩,刚踩几脚,脚板就被扎伤,血淋淋的。父亲穿着鞋踩,一脚踩下去,再提起来,提出来的是脚,鞋却留在田里。田里的蚂蟥似乎也认生,专门吸父亲的血。任父亲撕扯拍打,蚂蟥死了,还贴着腿巴子上吸血。村人见状,便不让父亲再踩肥。

村里不仅种水稻,而且还开荒山种其他农作物。他们在山脚随便找一块地,把上面的树和茅草砍光,放一把火烧了,然后开荒拓地,种下红薯、包谷、花生、土豆、黄豆等等农作物。然后搭建一个吊脚楼,日夜派人轮流守着,防野猪和猴子来抢食。父亲不敢去守夜,轮到他时,都是乡下公公替他守的。

春耕秋收。收下的粮食都要送到县城。粮食都是社员用肩膀一担一担挑到县城的。溪边村离县城约三十多里。天没亮,社员以夜空中的星和月为灯,挑着粮食就上路,逢山过山,遇河过河。挑的重量比他们的身体还重。社员的身体深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挑得起天、挑得起地,挑得起山、挑得起河,挑得起世间的酸甜苦辣!

父亲挑的重量比他们的轻多了,依然落在后面,跌跌撞撞、歪歪扭扭地行走。社员见后,都纷纷把父亲箩筐里的稻谷往自己的箩筐里倒。

送完公粮,村里接着烧石灰。烧石灰可以说是溪边村的头等大事。在溪边村石灰就是神灰,能驱虫避邪。秧田起虫害,撒一层石灰,害虫都会毒死。在屋前屋后,撒一圈石灰,蛇虫都爬不过来。中元节烧纸钱给阴间的亲人,在石灰画的圆圈中烧,野鬼也不能把圈中的纸钱抢走。如果说乡村是一道菜,石灰就是盐,放了盐后,生活才有滋有味呢。

烧石灰有许多讲究,窑是祖宗传下来的,经过了风水先生的指点,不能再随意造窑烧灰,更不能让女人上窑。点火燃窑后,男人们吃喝在窑上,杀猪宰羊,吼天闹地似的划掌猜拳,气吞山河似的大碗喝酒,不分白天黑夜,几多热闹。

烧窑最苦的就是挑石背木。男人先到十里开外的狗卵子山炸石头,然后挑到窑上。石头沉重,每一个汉子都不知要挑断几根扁担!山路两边到处都见断扁担。春天里,断扁担都结出遍地的蘑菇。

背木更是苦活。木头是从山上的峡谷中翻下来的。有的大木头要两人背。背木头也有五里路程。重的木头能压弯粗壮有劲的腰。粗糙的木头,划破背树人的肩和颈。山里汉子,背着沉重的木头,扯着大嗓门,吼唱赤裸裸的野歌,健步如飞,并不觉得累。女人们听到野歌,睑绯红,躲得远远的。

父亲的力量没有他们大,他们就让父亲挑最小的石头,背最小的木头,而且,照样记十分满工分。

装上窑,劈开柴,就点火烧窑。窑口像一头巨兽的大嘴,不停地吞吃柴块。汉子们打着赤膊,轮流往窑口塞柴块。他们要把窑中的每一块石头点上火,燃烧起来。在夜晚,燃烧的石头发出通红的光亮。窑火像一根巨大的火炬,照亮中国的村庄。

在熊熊燃烧的火炬面前,父亲这个来自长沙的知青,感觉自己多么无用。石头都燃烧了,而自己却不能像石头一样发光。一片木炭、一条鱼、一个鸡蛋、一粒谷子、一块石头、一根木头的重量,压在肩膀上,父亲却挑不起来。

父亲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想改变村里的一些做法。譬如烧石灰,窑址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方便釆石取木又离村庄近的地方?父亲的想法,赢得了几个后生的赞同。但是,被那个躺在床上出不了家门的五保户极力反对。据说,这个五保户是村里最老的老人,没人知道他多少岁。曾经,他是方圆百里的猎王。他最擅长放铁夹子和下绳套。死在他手中的野物无法计算。他的捕猎工具还误伤过村人。他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娶老婆。在溪边村有一个习俗,打到野物,见者有份。猎王打到猎物,从不隐瞒,平均分给村人,也算为村人额外争得一份口粮。村里人也特别需要这份口粮。所以,村里缺不了猎王,也格外尊重猎王。所以,他误伤村民,也没人责怪他。据说,猎王卧床不起的原因有两则:一则是他误中了自己下的绳套,被吊在树上三天两夜;另一则是被一群猴子吊在树上。反正,他被救下后,就卧床不走了,足不出门。而他听说父亲要造新窑,神奇地爬起床,带着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来阻止。

自然,父亲的计划泡汤了。

对大自然而言,人都是那么弱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上天的恩赐。在这里,一片天、一块地、一座山、一汪湖、一条河、一口塘、一棵树,都有神灵驻住,都有神灵庇护。所以,村人敬神、畏妖。皆事有因果报应,就像村里的五保户,因为宰杀生灵过多,得到了报应。但是,村里人并不弃他,每天每家轮着支人去他家做饭洗衣擦身。

父亲来到溪边村后,他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他望着辽阔无比的天空、连绵不断的群山、肥沃的田野、茂盛的树木、流动的溪水和善良的人们,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办法,用知识改变这一切。一个愿望在父亲心中升起:帮生产队买一部手扶拖拉机。有了手扶拖拉机就能犁田、屯肥、送粮、运石、载木……

父亲陆续在报刊发表文章,特别是在《湖南日报》发表小说《更上一层楼》后,受到县里领导表扬和关注。当父亲把购买手扶拖拉机的报告交到县上,报告很快就批下来,同意购买。于是父亲成为溪边村第一个手扶拖拉机手。这台手扶拖拉机也是附近村庄唯一的一台!

买好拖拉机,在县农机站学习三天,父亲就开着回村。开到半路,开不动了,还是社员拉的拉、推的推,才回到村里。

回村后,父亲刻苦钻研,不仅学会了驾驶技术,而且还掌握了修理技术。在一次维修中,手扶拖拉机这一匹怪兽,还啃去父亲右手上的一节中指。从此,父亲的中指上没有了指甲,只留下一道伤疤。

有了手扶拖拉机后,父亲和村里人一起开山填沟,修起路来,使溪边村结束了挑石背木的日子,给岁月谱写了新章。手扶拖拉机不仅给村里带来了方便,也给周围的村庄带来了方便。不管是本村人还是邻村的人得了急病,不管是深更半夜,只要听到叫声,父亲就赶紧起床,拿出摇手,插进机器里,弓着腰背、翘起屁股、挥圆手臂,摇动手扶拖拉机。不管风里雨中,父亲开着手扶拖拉机就上路。

每当父亲回长沙过春节,都会为乡下公公买回一些治咳嗽的药。经过治疗,他的病逐步好转。自然,也为村人带回一些有用的物品。每次去长沙,村里的人都把父亲送到村口;回来时,都到村口迎接。

一个没有体力的长沙知青,从一个多余的人变成能人,在乡村发光,受到村人尊重,多么体面。

春耕时节,村里都要耍春牛。也是村里后生和女崽相亲的好时节。村民们把棕叶编织成牛衣。牛衣还可染色,黑牛衣、黃牛衣、杂色牛衣皆有。后生们,套上牛衣,学着牛的动作尽情表演,时而摇头摆尾,时而卧地翻滚,时而仰头高唱,时而扬蹄飞奔,给沉寂的村庄带来无穷无尽的快乐。春牛的头部都用赤砂描出一个眉心。姑娘们看见中意的后生披上牛衣,就会去摸眉心。后生见心爱的姑娘来摸眉心,就会双腿跪下,老老实实让心上人摸中。后生不中意,就会挣扎、躲闪。如果不小心被摸中,也得认命把姑娘娶回家,否则,姑娘就没脸面在村中活了。

溪边村耍春牛那一天,方圆十里,来了许多水灵灵、亮晶晶的姑娘,大概是冲着父亲来的吧!那一天,父亲本意是去看热闹的,并不想扮春牛。可能是村人有预谋,想把父亲永远留在溪边村,当父亲出现时,村人野蛮地按住父亲,把牛衣套在父亲身上。四周的姑娘你推我搡,一拥而上,吓得父亲落荒而逃。一个姑娘差点摸住眉心,碰巧,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打开。父亲趁机逃跑,一头扎进冰冷的塘水中,把身子埋在水里,久久不肯上岸。

我是一九六八年出生在溪边村的。我母亲也是长沙知青。母亲是十四岁时跟我外公下放到江永的。据母亲回憶,与她同行的只有十余人。据说,我父亲和母亲是在一次知青联欢会上认识的,他们一见钟情,母亲成为父亲最后的驿站。

我父亲与母亲结婚时,乡下公公和乡下奶奶按照溪边村的风俗,对待儿子一般,帮父亲起了一座新房子。起屋时,村里人都来帮忙。据说,起屋的速度像神笔马良画屋一般快!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长沙的昌爷爷退休,父亲顶职回长沙。父亲离开溪边村,他的徒弟开着手扶拖拉机把父亲送到县城。手扶拖拉机披红挂彩,车斗里装着乡亲们送的土特产。老老少少送了一程又一程。父亲用双眼寻找乡下公公和乡下奶奶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却不曾出现。手扶拖拉机顺着溪流翻过一道又一道山冈,父亲的目光依旧眺望在云雾中浮现的溪边村。而乡下公公和奶奶站在一架高高的山梁上,躲在送别队伍的背后,静静地、默默地送别远去的父亲。

后来长沙知青落实政策返城,母亲被安排在江永县石油公司工作。父亲与人对调,又从长沙回到江永,先是到江永化肥厂,然后,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调入江永县乡镇企业局,再调入永州市文联。

父母返城后,也经常把乡下公公和奶奶接到城里住,始终如一家人,始终不可分割。

溪边村是一个僻远的小村。我翻阅长沙下放到江永的知青名单,溪边村只有一个下放知青,他的名字叫郭明,他就是家父。如今,溪边村确定为千家峒的一个村,成为旅游胜地。大白水瀑布,这一行上天恩赐的诗句,被光阴反复擦洗,成为溪边村的标志,闪着永不褪色的光芒。

而父亲写下的文字,如颗颗粮食,将我喂养大。

而溪边村的溪水,依旧长长地流,弯弯地流,日日夜夜地流过溪边村。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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