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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六载唐击小勃律行军考

2021-07-05张重洲

敦煌学辑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唐军天宝行军

张重洲

学术界对于小勃律的关注多集中于史地研究和吐蕃的对外扩张。斯坦因和沙畹最早基于地理环境,探讨了唐军在帕米尔高原的行动,推测了唐书中记载的地理位置。白桂思《吐蕃帝国在中亚》探讨了吐蕃向外扩张的七个阶段,森安孝夫《吐蕃の中央アジア進出》中围绕军事地理论述了吐蕃在中亚的军事活动。国内学者主要以“吐蕃—勃律道”作为关注点,杨铭专门考察了勃律道,重点对一些地名、关隘,及商旅往来作了论述。田峰、董知珍等学者围绕“勃律道”的驿站和道里问题进行了考察。关于唐军在天宝六年行军的诸问题研究较少,因此本文拟对此问题进行探讨。

一、大、小勃律之地理关系

“勃律”(Bolor)一词,最早出现在《汉书》中,“无雷国王治卢城,去长安九千九百五十里,户千,口七千,胜兵三千人,东北至都护治所二千四百六十五里”([汉]班固《汉书》卷96上《无雷国》,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3884页),这是关于勃律最早的记载。后秦僧人释智猛等十五人西行求法,“猛与余伴进行千七百里。至波伦国”([梁]慧皎《高僧传》卷3《译经下》,《大正藏》,第50册,第337页),其中波伦国即为勃律,勃律语对佛教和苯教的传播起到过重要作用(Berthold laufer,DieBru-zaSpracheunddiehistorischeStellungdesPadmasambhava,Toung Pao,Vol.Ⅸ,1908,pp.6-30)。北魏曾派董琬、高明等人出使西域诸国,对勃律有了较为详细的记载,但只说“波路国,在阿钩羌西北,去代一万三千九百里”([北齐]魏收《魏书》卷102《波路国》,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267页)。唐代不仅道里记载清楚,且国内的情况也很明晰,《释迦方志》记载“冰雪五百余里至波谜罗川……川南越山有钵露罗国”([唐]道宣《释迦方志》,《大正藏》,第51册,第948页),玄奘西行对其记述为“钵露罗国周四千余里,在大雪山间,东西长,南北狭”(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卷3《钵露罗国》,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95页)。其中的波谜罗川指帕米尔高原,南下便到达勃律国,即对今克什米尔北部的吉尔吉特和巴尔蒂斯坦的统称(Aurel Stein,AncientKhotan:DetailedReportofArchaeologicalExplorationsinChineseTurkestan,Oxford:Clarendon Press,1907,p.4)。此外,对勃律还有多种称谓(按:《魏书》中称“波路”、《旧唐书》中称“勃律”、《新唐书》中称“勃律”或“布露”、《高僧传》中称“波伦”、《大唐西域记》中称“钵露罗国”、《洛阳伽蓝记》中称“钵卢勒”),文献中所记载的地理环境情况基本一致。

伊濑仙太郎认为大、小勃律在开元八年至十年间分裂([日]伊濑仙太郎《中国西域经营史研究》,东京:严南堂书店,1968年,第179页),正值双方围绕勃律间的第一次战争,即开元十年疏勒副使张思礼出兵取得大胜,很可能是由于这次胜利,“其大勃律。元是小勃律王所住之处。为吐蕃来逼。走入小勃律国坐。首领百姓。在彼大勃律不来”([唐]慧超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卷22《小勃律国》,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69页),吐蕃逼迫勃律王出走,直接导致了大、小勃律的分裂。大勃律原是勃律国的统治中心,唐代对于两地间的道里有明确记载,即“东南三百里大勃律”([宋]欧阳修《新唐书》卷221下《西域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251页),气候、土质等自然条件都相对较好,由于其国“东西长,南北狭”的狭长地形,勃律才没有一次性被完全吞并。而小勃律则包括今亚辛及吉尔吉特地区,沙畹在《西突厥史料》中指出大勃律即今Baltistan,小勃律即今Gilgit(Edouard Chavannes,DocumentssurlesTou-Kiue(turcs)occidentaux,Chicoutim:JM Tremblay,2006,p.93.)地区。

吐蕃西进难以直接翻越高山,常选择拉达克山和扎斯加尔山之间的印度河上游河谷西进,由此可以北越葱岭或西进阿姆河与锡尔河流域(Karl Jettmar,Bolor:AContributiontothePoliticalandEthnicGeographyofNorthPakistan,Heidelberg:University of Heidelberg,1977,pp.15-31)。吐蕃以小勃律作为据点,有两个可以进攻的方向。一是经由小勃律、波谜罗川,向东至喝盤陀,海拔上由高至低,从高山直下进攻四镇中的疏勒镇、于阗镇,通过小勃律成为进攻四镇最近的道路,可见张孝嵩所提及“唐之西门”,更多担心吐蕃对四镇的威胁。反之,唐对于这条线路的经营也是逆向进行,先收复安西四镇,设置葱岭捉守,最后占据并巩固小勃律。二是通过小勃律后北进,由此方向进攻护密,阻断于阗、疏勒的唐军,向西进逼条支、写凤、月氏、大汗都督府,再向北上十姓可汗故地、拔汗那。一旦吐蕃控制昭武九姓之地,虽然未能直接对唐进行军事打击,却能够由此北上与突骑施联合对四镇和北庭进行合围,从战略上形成反包围,昭武九姓等国家都要为其所役属。此外,由其延伸的“勃律道”还是与中亚各国贸易往来的要道,日常交换商品外,还要输入铁制品和马匹。而小勃律正是扼守进出西域、中亚的咽喉之地,也同样是唐王朝边境的最西端。因此,从开元至天宝年间,双方围绕小勃律展开了一系列博弈,在西线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二、天宝六载行军考

唐与吐蕃围绕勃律国的攻伐共有六次,白桂思认为其属于吐蕃帝国扩张的第四个阶段,即征服帕米尔高原及其周围国家的时期(Christopher I. Beckwith,TheTibetanEmpireinCentralAsia,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pp.142-145)。双方围绕小勃律间的博弈共有四次,均以吐蕃主动进攻并占据勃律后,唐军再进行救援或讨伐。汉文正史中记载开元十年疏勒副使张思礼出兵击败吐蕃,斩获数万而归,控制了整个勃律。二十二年起,吐蕃又相继攻破大、小勃律,占领勃律全境,藏文《大事记年》中记载“是年唐廷败盟”(Jacques Bacot et al.,DocumentsdeTouen-houangrelatifsal’histoireduTibet,Paris:Paul Geuthner,1940,p.51),后唐军多次讨伐均无功而返。直至天宝六年,小勃律国王为吐蕃所册封并联姻,“夏,赞普行宫驻于擦尔布那之野鸭苑。公主赤没禄嫁小勃律王。冬,行宫驻扎玛尔。尚赤聂门松卒”(黄布凡、马德编译《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5页),连同二十余国倒向吐蕃。高仙芝讨伐小勃律、朅师国得胜后,设置镇军与吐蕃对峙。

唐军对小勃律的战争中,以开元十年和天宝六载两次最行军为经典,特别是高仙芝在天宝六年以行营节度使的身份行军,规格高且人数多,故史官记载尤为详细。将行军所经路程汇集如下表:

天宝六年唐征小勃律行程表

据此计算,从安西到达小勃律前哨连云堡,需要近三个月的时间,军队每日行进十五公里左右,按照大军会于连云堡的时间计算,至少在四月上旬就已经进发。选择四月出师,唐军明知夏季河流涨水和道路难行。虽然不是最佳的出发季节,但是玄宗的诏令已送达,且冬天大雪封山,不仅不利于军队作战,后勤供应也会受到影响。此时西域诸国均已倒向吐蕃,推迟行军会使整个形势发生逆转,因此这也成为必须选择出兵的原因。

唐军行军过程中大量装备军马等牲畜,才能快速抵达小勃律,斯坦因也指出唐军装备的这种矮马使其大大提高了机动性(Aurel Stein,A Chinese Expedition across the Pamirs and Hindukush, A.D. 747,TheGeographicalJournal,Vol.59,No.2,1922,p.117)。唐统治西域时期,常与突厥、突骑施、粟特等民族的商人进行边境互市贸易,仅开元十四年杜暹就任安西都护后,突骑施的交河公主就主动“遣牙官以马千匹诣安西互市”([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13玄宗开元十四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775页),通过频繁的互市,唐王朝换得了大量的军马来装备边军。征发小勃律的军队中虽然多有“蕃汉步骑”、“蕃汉马步”的表述,意为骑兵、步兵都有,但其中蕃军多以昭武九姓的国家为主,胡人多以骑兵见长。汉军虽有骑兵,但“时步军皆有私马”。咸亨四年的《买驼契》中记载西州前庭府队正杜某,向来自康国的粟特商人康乌破延购买了一头黄骆驼。开元二十一年的《石染典买马契》中,石染典官职为西州的游击将军,前往伊州市从粟特人康思礼手中买马。表明在唐前期的府兵、后期的健儿都有购买骆马的交易,这在西域诸军中已经是普遍存在和被认可的行为。同时数月行军,辎重、粮草都需要马匹来驮行,才能保证行军速度。

高仙芝行军前小勃律已被占领,唐军分三路隐蔽与分散行军,“使疏勒守捉使赵崇玭统三千骑趣吐蕃连云堡,自北谷入;使拨换守捉使贾崇瓘自赤佛堂路入;仙芝与中使边令诚自护密国入”([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04《高仙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204页),约定会于连云堡下。分兵之地应在葱岭守捉处,“自疏勒西南入剑末谷、青山岭、青岭、不忍岭、六百里至葱岭守捉、故羯盘陀国,开元中置守捉,安西极边之戍”([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43下《地理志七下》,第1150页),葱岭守捉即今塔什库尔干石头城,无疑已经是唐人观念中的极边之地,由此有多条道路可供分兵。笔者推测分散行军不易引起注意,途径的国家可以分散补充粮草给养,并将吐蕃外围的据点、烽燧等拔除。从双方兵力对比看,高仙芝有兵万人,吐蕃在连云堡中驻仅有兵千人,但依托连云堡和婆勒川的有利地势,属于以逸待劳,据此高仙芝用兵选择偷袭而并未强攻。婆勒川正值七月高山融雪,但渡河之时却发现“人不湿旗,马不湿鞯”,实际上军队“早集河次”,而瓦罕走廊海拔较高,日出时间晚,清晨气温较低不易涨水,加之渡河过程中也未被吐蕃军队发现。除了向连云堡发动攻势外,主要进攻城南的十五里的吐蕃主力,“杀五千人,生擒千人,余并走散。得马千余匹,军资器械不可胜数”([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104《高仙芝传》,第3204页)。军事上虽然暂时取得胜利,却并未达到宣扬唐威的目的,同时还要阻挡吐蕃援军,因此继续深入至勃律王庭,到达大勃律需要通过两处关键之地,一是翻越坦驹岭,即今Darkot山口(Aurel Stein,InnermostAsia:DetailedReportofExplorationsinCentralAsia,Kan-suandEasternīrān,Vol. Ι Text. Oxford:Clarendon Press,1928,p.8.),海拔达到四千六百米以上,属于兴都库什山脉一系,翻越此山口后进入河谷,行三日后到达阿弩越城。二是抢占娑夷河上的藤桥,提前遣使安抚小勃律王并承诺:“不取汝城,亦不斫汝桥,但借汝路过,向大勃律去”([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104《高仙芝传》,第3204页),安抚百姓和贵族首领,但唐军进占都孽多城后斩杀了亲附吐蕃的贵族酋长,又生擒勃律王及吐蕃公主。

唐军能够取得大胜,除了装备精良和战略得当外,高仙芝也充分吸取了前人的经验。前任“节度使田仁琬、盖嘉运并灵察累讨之,不捷”([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04《高仙芝》,第3203页),当时高仙芝正先后担任于阗使,焉耆镇守使,虽然没有亲临小勃律前线,但长期以来三任节度使讨伐小勃律不克(按:《酉阳杂俎》和《太平广记》中还记载天宝五年(746)王天运征小勃律败绩,但正史中未予以记载),高仙芝担任的职位都需要提供后勤等支援活动,使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勃律虽然地远路险,但吐蕃政权早已对这一地区非常了解(Lajos Ligeti,“A propos du Rapport sur les rois demeurant dans le Nord”,Etudestibétaines,Paris:Collège de France,1971,pp.168-189.),唐军的数次行军才不断的积累经验,计算所要到达的地点、行军路程和时间,特别是“坦驹岭”属于高海拔的险要山口,士兵畏难不肯前进,提前令人假作阿弩越城的胡人前往迎接,称“阿弩越城胡并好心奉迎,娑夷河藤桥已斫讫”([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104《高仙芝传》,第3204页),才使得士兵打消顾虑。均源于提前对敌情的了解和对地理环境的熟悉,与其之前的仕官和行军经历是分不开的。

三、小结

小勃律作为中亚地区独立的地理区域,其地理位置具有其特殊的政治和军事价值。天宝六年平定小勃律,是唐军数次征伐小勃律中的关键一役,更多的具有政治意义,勃律王入朝后被授予“右武卫将军,赐紫袍、黄金带,使宿卫”([宋]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35《大勃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265页),目的均在于通过惩罚和褒奖的手段,达到宣扬唐威的效果。但是,讨伐吐蕃的军队中除了汉兵外,还需要调动周边国家军队共同击讨,加上后勤供应的问题,决定了唐人难以重兵控制小勃律。高仙芝设立归仁军,隔绝吐蕃于四镇、西域诸国之外,从“于是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恐,咸归附”([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21下《大勃律》,第6252页)来看,切断吐蕃与大食之间的联系也是战略目的之一,打破了吐蕃与其他诸政权联合的可能,保卫了安西四镇和各羁縻州的稳定,进而拱卫整个河陇、关中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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