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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目鱼(短篇)

2021-06-28于德北

鸭绿江 2021年2期
关键词:鸭舌帽红梅光头

于德北

就在前段时间——秋天即将来临但还未来临,我去了一次宁安镇。我是打车去的,花了一百二十多块钱。拉我去的出租车司机四十多岁,偏瘦,善言,既会说好话,也会讲故事。我本来是要和他讲讲价钱的,但是他三说两说就把我说服了,使我心甘情愿地打表计价。

路上一个多小时,他给我讲了好几个他们出租司机的趣事,可惜我心不在焉,一个也没有记住。

说实话,我之所以去宁安镇,是想给一个女人道歉。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喝酒——她不喝酒,是我喝多了,在她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们险些发生和生理有關的事故。我是借酒撒疯,她有点儿半推半就——在以前的交往中,她隐隐约约对我讲过,她的爱人满足不了她——但是到了事情最关键的时刻,她用力地推了我一下。有一辆车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两个车灯像集中营里的探照灯那么亮,直愣愣地照向黑暗的更黑暗处,沉默着,无人驾驶一般。

我们瞬间都被惊醒了,终止了一场“龌龊”的发生。

关于这件事,我们都很后悔,在电话里也互相致了歉,但是我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缺少点什么呢?当面把事儿说开,还是把道歉的话说得更“真切”?我知道,这都是一些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事情啊。

人的心理就这么怪,尽管思维混乱,也会觉得那种“混乱”的思维被付诸行动,身心才会去除块垒。

我想,那就“混乱”着来吧。

我事先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发微信,只一心往她工作的那个镇子上去。我知道,她在镇上的中学上班,并且是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兼生活老师。

司机问我:“就到镇里吗?”

我点点头,说:“是。”想一想,又说:“到中学门口吧。”

司机也点头,随手按了一下音响,一个粗粗拉拉的嗓音顷刻间弥漫了整个空间。因为声音沧桑,我认真听了听,歌词大意是:“你问我怕什么?怕不能遇见你。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黄粱一梦二十年,你就是不懂爱也不懂情,写歌的人儿假正经,听歌的人儿最无情。”我问司机:“谁唱的?”

司机摇摇头,说:“我们就是瞎听,根本记不住谁是谁,再说记住又有什么用,不当一分钱花。”

他说的也对,听歌就是听调听词,又何必一定要知道演唱者是谁呢?

我们正说着话,宁安镇到了。司机问过一位站在路边望天的老人,一打方向盘,拐上一条狭窄的砂石路,眨眼之间就停在了宁安镇中学的大门前。大门紧闭着,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刚想按喇叭,突然看见学校的大门上挂着一条横幅,上边写着:时刻记清高考留给你的每一秒时间!司机转过头来看我,意思是问我怎么办。

我抬起手腕看看表,才上午十一点多点儿,她一定正在上课,不能接电话。

我对司机说:“去镇上找一家饭店吧。”

我们原路折返,又沿着一条破旧的柏油路驶到宁安镇的客运站,一般来说,这里应该就是镇子的“中心广场”。能够看出来,宁安镇只有这一条主街,一眼望去,除了客运站、银行、邮局、卫生所、畜牧站、招待所,几家招牌不同的饭店分列两厢,把短短的一条街装点得颇有点儿地域风情,当然,也略带出几分活力、几分生气。

“去哪家吃点特色呢?”我一边准备着给司机付钱,一边自言自语。

“去那家,那家有故事。”司机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个门脸儿并不大的饭店。

“这里会有什么故事?”我好奇心大起。

司机还在向那里张望。

“问你呢,你怎么知道?”我催问。

“看看名字。”司机收起钱。

定睛去看,饭店的名字叫“比目鱼”——比目鱼饭庄。开店的人外号叫比目鱼?食客都是比目鱼?经营的特色是比目鱼?还是比目鱼原本就是这个家族的图腾?我下了车,准备一探究竟。

“大哥,你一会儿回去吗?要是快的话,我等你。”司机在我身后说。见我未回,他加了一句“打折”。

我摆摆手让他走,说:“想喝点酒,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司机也不多话,绝尘而去。

我进了这家饭店,惊诧于它的空旷,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厅只有四张桌,三张大的,一张小的,四张桌子都靠墙摆放,浪费出来的空间完全可以组织一个小型的舞会。

接待我的是一个轻手利脚的老太太。

“几个人?”她问我。

“一个,”我答,“一会儿可能还有一个。”

“那坐小桌吧,大桌都订出去了。”她把我引到靠近吧台的小桌前,安排我坐下。我刚坐好,她又说:“你不是我们镇上的人,镇上的人我都认识,包括已经死了的那些老东西。”我木然地点点头,说:“外地的。”

“省城的,你们省城人的身上都一股怪味儿。”她说。

这从何而来?我难以理解。

我把双肩背包放好,问:“咱家有什么特色?比目鱼?”

她诡异地笑了,摇摇头。

“比目鱼。”我把眼睛尽量挤在一处,用手比画说。

“我知道。”她说,“没有什么比目鱼,只有胖头、鲤子、白鲢和‘草根。”

我好像明白了,所谓比目鱼只是一个噱头。

“那鲤鱼吧。”我说。

她很开心,用力点点头。

好像知道我不会多点菜一样,她拾起桌子上的菜单往后厨去了。很快,后厨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让空旷的大厅显得更加冷寂。

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我仍旧在宁安镇,在一家叫比目鱼饭庄的大饭店里,已经点好了一个菜。不一会儿,她在微信里回了一个“笑脸”,接着说中午要安排学生休息,看着他们睡午觉,实在不能出去,万望谅解。不等我回复,她又补发了一条:你净骗人,逗我开心,我在这镇子上教书十多年了,哪有什么比目鱼饭庄?

她这玩笑开得有点过火。

我正准备拍张照片发给她,以佐证我并没有撒谎,就这当口,但听门帘一响,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被四五个剃着光头的中年男子拥进屋子。他们一进来,这饭店就热闹了,光头们说话声一律极高,几乎可以掀翻房顶。戴鸭舌帽的男人有五十几岁的样子,瘦,眼睛又圆又小,两个耳朵极力外扩。他的手里拿着烟,手指弯曲着,像一把镰刀。那几个光头男子三四十岁不等,个个都有二百几十斤,他们的半截袖T恤都撩起了一半儿,圆滚滚的肚皮上下乱颤。

显然,他们和这家饭店很熟,进得门来,也不用店里招呼,咋咋呼呼地去了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接下来,拿酒的拿酒,拿碗筷的拿碗筷,进后厨的进后厨,点菜的点菜,张罗着倒水的倒水,点烟的点烟,一时间喧天动地,大厅也仿佛缩小了许多。

光头男子们是星,鸭舌帽是月,让人一看即懂,这种格局叫“众星捧月”。

老太太从后厨出来,冲着鸭舌帽喊:“老师来了,今天吃点啥呀?”

“早晨预订了比目鱼。”鸭舌帽说。

“余下的老规矩?”

“老规矩,剩下的你们看着上就行。”鸭舌帽十分洒脱。

我又起纳罕,不是没有比目鱼吗,为什么他们那桌就有呢?因为是常客?转念一想,也是,他们早晨就预订了,饭店起早进了货也未可知。

真是一个奇怪的所在,难道那位出租车司机未卜先知?

我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那桌客人,倒不是想当一个窃听者,但他们的高声喧哗实在是保守不了什么秘密。十几分钟的时间,我从他们那里获得了至少两个信息:他们都是宁安镇中学的老师;鸭舌帽是教美术的,据他们的言论,他在画界有点小名气,因擅画公鸡,所以被同行们尊称为“沙公鸡”。起初有误解,以为他画技太高,足以几笔“杀”死一只或几只公鸡,后来听得真切,原来这位鸭舌帽姓沙,“沙公鸡”是根据他的姓氏来的。

鱼上来了,是一盘烧得十分诱人口水的美味,只是个头太大,恐怕两三个人也未必吃得掉。问了一下价钱,超出想象地低廉,心理上获得了滿足,腹欲也骤增起来。这鱼用了许多辣椒,十分符合我的口味,所以,除了三两散装白酒,我还破例要了四两米饭。

饭店一直就我们两桌客人,看来老太太所讲的“预订”,只是担心我一个人占据了大桌,白白浪费面积罢了。当然,也不排除会有临时的客人光临,那时再调来换去,也实在是麻烦。老太太见我一个人孤寂,便直走过来坐到我对面,她打量我一会儿,抿了抿嘴唇和我搭话。

她问我:“来这里办事儿啊?”

我喝了一口酒,说:“找人。”

“找谁呀?”

“张红梅。”

“多大岁数?”

“和我差不多,五十多了。”我又喝了一口酒说,“唱二人转的,小时候一起学戏,唱过一副架。后来分开了,突然想起她,托人打听,说‘倒嗓儿了,回家了。听说她老家就在宁安镇,所以过来找找,看看能不能见上一面。说白了,想她了。”

“你瞎说,要不就是她骗你呢。”老太太直摇头。

我是在瞎编,却依然装出疑惑不解的样子,强调说:“我没瞎说。”

“看你的样子,不像唱戏的。”

“怎么会?只是多年不唱,许多戏文都生了。”

老太太狡猾地盯着我说:“你给我唱一段。”

我愣了一下,接着清了清嗓子。这一点难不倒我,因为她喜欢二人转,并且很会唱二人转,所以,平日接触里耳濡目染地学了几句,没想到此处派上了用场。可我又瞬间转念,她为什么会喜欢二人转呢?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来宁安镇上表演一番吗?

那就表演一番吧。

我唱了一段《梁赛金擀面》,述说了兄妹相见的渴望和珍存心底的那份真情,也许是喝酒的缘故,我的嗓子特别“在家”,一段唱词下来,颇有几分荡气回肠。

老太太说:“嗯,听来你像个唱戏的,可是我告诉你,你那个师妹张红梅的确骗了你,她家不在我们宁安镇。我们宁安镇一共只有三户姓张的,都是亲戚,他们老张家五辈人我都认识,没有这个叫张红梅的。”

我说:“她的艺名叫小玲子。”

老太太摆手说:“别说小玲子,就连大挂钟都没有。过去都说多情女子薄情汉,从这儿看呀,这薄情女子也是存在的。”

在这么通透的老太太面前,我有点手足无措。

“您高寿啊?”我这是真正地没话找话。

“猜猜看。”

我伸出六个手指头。

老太太嘴一撇,站起身说:“九十多喽,也不知还能干几年。”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

老太太说完话就去后厨忙活了。她脚步轻快,像一阵风,无论她的思维、身形、言谈、举止,都不能使我相信,一个如此高龄的人,还能帮助儿孙打理店面。后厨出来一个小伙子,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盘子,我趁机向他求证老太太的话是真是假,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那是我太奶。”

我笑了,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

他上的菜就是鸭舌帽,也就是“沙公鸡”他们要的比目鱼,我站起身仔细打量,大失所望。他们的“比目鱼”也不过是一条胖头鱼而已,而且体量不大,和我盘中的鲤鱼差不多,只不过我盘中的鲤鱼是睁着眼睛的,而那条所谓比目鱼的眼睛被一片香菜叶遮住了。

这时,那个鸭舌帽隔着桌子问我:“先生唱得好!敢问你说的那个张红梅多大岁数?长得什么样?”

我本不想理会他们,只想一个人喝酒。旅途中的人基本如此,为了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是很少和陌生人说话的。至于他们那一桌,我更是如此,他们虽然都是老师,但他们的身材、体量,实在让我望而却步,深感畏惧。

但是,此时此刻避不开了。

人家问话,不答是不礼貌的。

我客气地笑了笑,说:“快六十了。”

那几个光头显然很失望,纷纷叹气,有的抽烟,有的兀自喝白酒,好像一场精彩的大戏被我搞砸了,他们手中的头等门票变成了一张张毫无价值的废纸。

一个光头说:“不是,不是咱们学校的那个。”

另一个光头说:“可是咱们学校的张红梅也会唱二人转呀,而且唱得还挺带劲儿,你看她唱的《马前泼水》,崔氏女演得多浪啊!”

又一个光头说:“听说她还在外边唱呢……”

离鸭舌帽最近的光头咳嗽一声,说:“别忘了那是沙哥的菜啊,可别瞎胡掰,整急眼了,今后你们再办什么事儿,让沙哥给你们画公鸡,可就没指望了。”

又一个光头回了一句:“那就画母鸡呗,反正咱沙哥‘踩蛋儿也有一套。”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见我愣怔在那里,鸭舌帽举了举杯,提高声音说:“对不起,打扰了。”

我举了一下空杯,说:“没事儿。”

大概因为我虚构的张红梅和他们现实生活中的张红梅大相径庭,所以那四个光头对我不再感兴趣,他们只说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对我的存在早已视而不见。我又向老太太要了三两白酒,给盘中的鲤鱼翻了一个身。这个翻身只是习惯,半条鱼足以让我酒足饭饱了。

我又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但她没有回。

天突然有点阴,我把自己的目光放送到门外的街道上去——一辆标有“宁安环卫”的三轮车首先映入我的视野,一个女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街面。接下来我看见一个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后面跟着他的女人和两个孩子——是双胞胎,穿着和环卫工人一样颜色的衣服。一面“修鞋擦鞋”的匾被夹在“烟酒商行”和“大力烧烤”中间,“擦鞋”的“鞋”字革字边儿掉了,只剩下一个“圭”,变成了“擦鞋擦圭”。电线杆子上绑着一个蓝色的牌子,但是字迹无法辨清。电线杆子下边是垃圾箱,垃圾箱旁边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垃圾袋,袋口没有拧死,此时像一只传说中的天狗在吞日头。客运站的长途车发车了,售票员在敞开的车门台阶上高声呐喊,一个孩子努力奔跑,不知是在撵车还是淘气地追逐着汽车的尾气。还有一把破旧的椅子,安静地蹲在邮局门口,上边搭着一件蓝色的裙子,裙摆还滴着水珠——一定是滴着水珠,因为它本质的蓝已经被水浸得发绿了。

还有什么?

一群苍蝇不知从何处而来,密密麻麻地贴在窗玻璃上。

又一个光头问鸭舌帽,说:“哥,都说你俩好,你和兄弟们说说,你俩到底有没有事儿。”

另一个光头说:“这还用问吗?咱们校谁不知道她和她老公感情不和啊。”

一个光头说:“也是,离了算了,她会唱,沙哥会画,怎么说也是‘艺术之家。”

离鸭舌帽最近的光头又咳嗽一声,顺势看了一眼鸭舌帽。

又一个光头催问:“沙哥,说说,说说。”

鸭舌帽沉默半天,“哈哈”笑了两声,说:“咱们都是正经人啊,没啥事儿,有啥事儿啊?没啥事儿,就是有一次喝多了,想亲她一下,她生气了,说,‘你啥时没口臭了再亲吧。”他们又一发声地笑起来,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他们的笑声未落,老太太骂道:“你说说,你说说,你们还是老师呢,就这德行,咋教学生呢?”

一个光头说:“老祖宗骂得对。”他指着鸭舌帽,“他是美术老师,我是体育老师。”又指着其他三个光头说:“他们算个屁老师,他们是保安,学校的保安,只保护学生,不会教书。”老太太又骂:“都不是好犊子。”

他们又笑。

老太太进了厨房,鸭舌帽低声说:“要说再过分点儿,我抱她的时候,她的衣服扣子开了,白花花的一堆,差一点儿把我的眼睛晃瞎了。”

他们应该还会哄笑的,但我有点喝多了,他们的笑声还在胸腔里挤压,我已经高声怒骂了一句脏话。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

那桌人都把目光转向我,好半天,有人问:“你骂啥?”

我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脏话。

接下来的情况可想而知,鸭舌帽坐着没动,那四个光头向我冲来,我猛地拉开双肩背包的拉链,一只手抵挡着他们的拳打脚踢,一只手在背包里胡乱地抓挠着。我有一把瑞士军刀,跟随我已经三十余年了,是我当年用家中的一尊鎏金佛像从一个旧货贩子手里换来的。“二战”时谁用过它,我不知道,但现在它成了我的防身之物。

我没有找到那把刀。

之前,只要我出门,但凡条件允许,我和刀都是不离身的。

我被群殴了,或者用现在孩子们的流行语说,被“圈踢”了。

那帮人打完我走了,临走前鸭舌帽对我说:“我们是开玩笑,和你没关系,可你骂人不对,在这个镇子上,你骂我们还算便宜的,如果换了别人,恐怕你就回不去了。”

这是他的话,我记了个大概,但是他的口臭我记住了,是一股我少年时在老家乡下闻过的泔水味,令人作呕。

他的话也许还有几分真诚吧。果然,在他们走后,老太太过来踹我一脚,这一脚踹得短促而有力,脚还没落地呢,便随口骂道:“结账!结完账滚王八犊子!”

我鼻青脸肿地“滚王八犊子”了。

我的瑞士军刀哪里去了?出了饭店的大门,我把双肩背包里的所有东西都倒在了地上,笔袋、记事本、身份证、钱包……该在的东西都在,但就是没有瑞士军刀。我又委屈又绝望地四下张望,仿佛要把这个阴霾的下午我所目及的一切都印在眼睛里。我想去当地的派出所报案,可我想想我自己,一个自诩正直善良的人,我的龌龊又比他们的玩笑干净多少?在那些伏在比目鱼饭庄窗玻璃上的苍蝇里,我是不是也算其中的一员呢?

“大哥。”有人叫我。

我注目凝视,竟是送我来的那位司机师傅。我如见救星一般,泪流满面地钻进了他的车。他告诉我,他饿了,也想在这儿吃点儿东西,另外他说,难得跑一次长途,也给自己放放假,算是旅游了。他还说,他也是抱着一种试试看的心理,心想万一能接到我,不还多挣一点钱嘛,省得放空车,白浪费汽油。

“半价。”他说。

“全价!必须全价!”我也强调。

他不再说什么。

他按開音响,依旧是那个粗粗拉拉的声音:“你问我怕什么?怕不能遇见你。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黄粱一梦二十年,你就是不懂爱也不懂情,写歌的人儿假正经,听歌的人儿最无情。”

我将头拧向窗外,狭窄的砂石路一闪而过,出了破旧的涵洞,大片大片的田野弥漫在我的眼前。这个季节,玉米已经长得过人高了,壕沟边上的野花做着最后的怒放,蝴蝶飞舞着,翅膀的边缘已经出现残破的痕迹,太阳西斜到防风林的树梢,一只大鸟穿过路面向东飞去。不断有车超过我们,像那些光头恶汉,可这些已与我毫无关联,我只需要在我自己的沉默里为自己疗伤。

我受伤了吗?

我无法回答我自己。

她有一辆车,我想和她在车上发生关系,险些就发生了,但又被意外的照射冲断,我想郑重地当面向她道歉,便去了她工作的镇子上找她……

就这些!

我用什么来回答我自己?

回到我的城市里,司机再次问我去哪里,我说随便找一个饭店吧,我请你吃饭。司机这回不客气,找了一家司机盒饭,让对班儿来接,他要陪我喝点儿酒。对班儿在电话里骂了句什么,他笑着说:“多补你一天油钱行不?”对班儿显然是同意了,电话那端骂人的声音更加响亮了,但比骂声更响亮的是笑声,笑声里把爹妈奶奶都带上了。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多少,喝了多长时间,记不得了。等我们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烧烤店里,啤酒摆满了一地,桌子上的吃食几乎一口也没有动。太阳出来了,我们也该走了,司机说:“今天又出不了车了,这一身的酒气,不用查都是醉驾,不如找个洗浴泡个澡,再好好地补上一觉。”他问我去不去,他请。我说不去了,要去也该我请,我得去医院先做个检查,看看身上有没有被打坏的地方。就这样,我们分手,分手前互相加了微信,约好今后有事用车联系,优惠。

我给她发微信。

她还是没回。

再后来,警察就来找我了,问我认不认识张红梅。

我摇摇头,我不认识张红梅。

警察盯着我,冷冷地问:“再想想?张红梅?”

我说:“不认识。”

“小玲子呢?”警察的手里拿着笔,笔尖儿死死地顶着桌面。

我点头。

“小玲子”是她的微信昵称,我们是在微信上认识的。我从未问过她的真实姓名,就像她从来不问我一样。我们见过几次面,见面的目的彼此心照不宣,所幸在目的即将达到的时候,被生活本身暗藏的神秘力量粉碎了。

现在想来,也只能用“粉碎”一词最为恰当。

就在我离开宁安镇的那个晚上,鸭舌帽被人杀了,他脸冲下趴在镇子边缘的一条阴沟里,帽子落在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方。阴沟的旁边是一大片金黄的地环儿花,再过一段时间,那些地环儿就会被镇子里的妇女挖出来,腌制成脆生生的咸菜,到那时,如果鸭舌帽还活着,也许会就着它们喝两杯小酒吧。

可是,现在不行了。

他死于一把瑞士军刀。

对于这件事,我再无话可说,我和她“互删”了,从此再未联系。如果說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我一直不明白,那家饭店为什么一定要叫“比目鱼饭庄”,另外,我的瑞士军刀呢?自从这件事情后,跟随我三十余年的瑞士军刀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彻底!

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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