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胤杰

2018年8月19日，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在德国柏林Waldbuehne剧院的音乐会上表演

1827年，歌德的最后一部诗集《西东合集》成书。其灵感来源于在阿拉伯世界影响力最深的诗人哈菲茨的作品。仿照想象中的人类童年时代的东方诗学世界，歌德在《西东合集》里建构起一个“诗歌、宗教和哲学合而为一”的理念世界。

但实际上，中东地区—这个“东方诗学世界”所生长的土壤，却是兵家必争之地。自以色列建国以来，它和巴勒斯坦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互相攻伐，和平、平等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奢侈品。

即便如此，在战争的夹缝之间，一个乌托邦仍在奋力生长：1999年，以色列指挥家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和文学理论家爱德华·萨义德共同组建了一支由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组成的管弦乐团—西东合集管弦乐团。

从不可能成为可能

出生于阿根廷的以色列指挥家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和巴勒斯坦裔美国学者爱德华·萨义德在1993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毫无疑问，他们都生活在中东以外的地区。当时巴伦博伊姆的指挥事业根据地是芝加哥和柏林，而萨义德则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任教。自1967年以来，巴伦博伊姆直言不讳地批评以色列占领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如今更对内塔尼亚胡表示厌恶。萨义德和巴伦博伊姆都相信暴力是徒劳的，并且相信音乐可以感动人类精神。

巴伦博伊姆和萨义德一直坚称，他们的项目不是政治项目。

1999年2月，巴伦博伊姆在约旦河西岸成功举办了一场历史性的钢琴独奏会。这让他坚信音乐是化解这片土地争端的良方。6个月后，巴伦博伊姆与萨义德邀请了78位年龄在18至25岁之间的以色列和阿拉伯音乐家到德国魏玛，组建了一个为期三星期的音乐营。在那里，巴伦博伊姆、大提琴家马友友和其他音乐家会在日间参与排练、大师班和个人课程，萨义德则会在晚间主持关于政治和音乐的辩论。

以色列指揮家丹尼尔·巴伦博伊姆

美国学者爱德华·萨义德

在这个音乐营结束时，以色列人、巴勒斯坦人、叙利亚人、黎巴嫩人和埃及人，已经学会了共同演奏和生活在一起。他们决定，每年将会有一两个月时间聚在一起，共同排练和巡演。

西东合集管弦乐团就此诞生。

政治的侵蚀

但要化解政治立场带来的隔阂并不容易。

在乐团刚刚成立一年后，2000年9月28日，以色列时任总理沙龙强行参观位于东耶路撒冷圣殿山的伊斯兰教圣地阿克萨清真寺，从而重新引发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旷日持久的暴力冲突，史称第二次起义（阿克萨群众起义）。巴勒斯坦抵抗组织发动了针对以色列人的自杀式炸弹袭击，以色列随后展开军事报复。1990年代中期的和平曙光消退后，该地区陷入了另一个暴力循环。

巴伦博伊姆和萨义德一直坚称，他们的项目不是政治项目，但政治不可避免地围攻了他们中立的音乐舞台。在2006年，乐团的存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就在音乐家们在塞维利亚进行演出和排练之前，以色列和黎巴嫩真主党之间爆发了战争。由于政治和安全原因，十几名黎巴嫩和叙利亚乐手决定离开，乐团取消了计划在开罗附近的金字塔旁举行的音乐会。而部分没有回国的阿拉伯乐手，则收到了终身禁止回国的通知。

皮埃尔·布列兹音乐厅

尽管如此，在西班牙、比利时、法国、德国、意大利和土耳其的多国巡演中，西东合集管弦乐团的声誉开始崛起。

“从一开始，参与这个项目就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今年更是如此，一场战争正在进行中，有些人的亲友正在受到其他人的亲友的伤害，”巴伦博伊姆在塞维利亚历史悠久的斗牛场举办巡演首场音乐会的第二天接受采访时说，“从这个角度出发，音乐是对战争恐怖的一种回应。”

即便如此，巴伦博伊姆也发现，在火炮面前，音乐的力量依然微不足道。经过两周的排练，乐团高层提议将乐团的政治宣言添加到巡回音乐会的节目册中。在最后定稿文件里，巴伦博伊姆重申了乐团成立的原则：“以巴冲突没有军事解决办法，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民的命运密不可分。”宣言还说，乐团的演出“与当前战争的残酷和野蛮形成鲜明对比”。

这份宣言在当时的乐团中引发了轩然大波，部分乐手的敌对情绪一下子被引发了出来。经过激烈辩论，该宣言获得通过。6名以色列人和1名埃及人投了反对票。政治显然在这个“美好的小乌托邦”留下了印记。

随着乐团成员之间的认识逐渐加深，潜在的隔阂也在渐渐被消除。乐团成员渐渐认识到，即便无法达成共识，彼此之间还是要互相尊重，并进行有意义的交流。对那些“被定义为敌人”的人们而言，这已经是一项非凡的成就。当巴伦博伊姆在2009年的巡演中高声朗读“我们渴望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间完全的自由与平等，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我们今天聚集在一起演奏音乐”时，他传递的，是92位以色列和阿拉伯乐手的共同心声。

“现实证明我错了”

经历了十数年的“漂泊”生涯之后，随着明星建筑师弗兰克·盖里设计的巴伦博伊姆·萨义德学院和皮埃尔·布列兹音乐厅落成，西东合集管弦乐团终于在德国柏林有了自己的根据地。

乐团成立多年以来，数百名年轻音乐家从乐团“毕业”，在欧洲展开自己的音乐生涯。如单簧管演奏家雪莉·布里尔、钢琴演奏家萨利姆·阿什卡和乐团首席丹尼尔·科恩，如今已成长为独奏音乐家。

乐团成员认识到，即便无法达成共识，彼此之间还是要互相尊重，并进行有意义的交流。

巴伦博伊姆带领这支乐团，走过了世界上许多城市。他们甚至深入巴勒斯坦临时首都拉姆安拉，在那里开设音乐培训机构。当地人第一次听到了莫扎特的音乐，感受到了音乐带来的感动，其意义堪比洛林·马泽尔率领纽约爱乐乐团深入朝鲜的“音乐破冰之旅”。

但是对于巴伦博伊姆而言，这趟旅程仍未结束。在这片曾被称为“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上，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的对抗仍在继续。谈及乐团的未来，这位79岁的音乐家眼中不无忧虑：“可能有一天以色列和阿拉伯人都反对我们，我担心那样的事情会降临。”

在乐团组建的时候，巴伦博伊姆和萨义德都希望有朝一日，西东合集管弦乐团能够在特拉维夫和拉姆安拉举办演出。但如今的中东局势依然剑拔弩张，只要有一点火星，大规模流血事件就不能避免。谈及此，这位在古典音乐界万众瞩目的巨星叹了一口气说：“现实证明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