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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调铃兰

2021-06-22刘泊含

南方文学 2021年3期

刘泊含

细夙还躺在床上。床头的手机屏已经闪了好几次。奎德发来的信息,细夙一字不落都接收了。

两人认识几年了,基本保持半年问候一句的频率。按常规,奎德这次又是那一句“又在哪玩”。显然已在朋友圈看出细夙日程,且当谈资完成又一轮实况问询。细夙习惯了彼此这种传达,几句话收纳一整年,大事年表也囊括了,交谈效率堪称公事楷模,只是放在一对男女面前,未免过于冷淡。

三十而立,顺应街头巷尾爱叨念的嬷嬷,个人问题总是最大的事,细夙回答奎德“还是老样子,独身依旧”。奎德可不一样,新婚才半年,该是大好美景,肚里该蜜出枣儿来。想着离别已久,两人对之前的冷淡有了点腻味,于是约定好叙旧之地。

细夙从橱中扯出粉蓝色短版裙。那是独自在台北闲逛时买下的,当时被湿黏的雾气笼罩,穿上确是最合时宜。微棕色涣散的美瞳片有些大,细夙左右手撑大眼睑,硬推进去,镜边也不放过划拉任何异物的机会,直怼到红血丝泛滥。细夙对着镜子,两眼红肿。电梯里才发现裙子上被压的皱褶,细细条条,用手撑开四面的布,暂时回归平整,一放手又返回原状,执拗的样子。熟人多年未见,与陌生人无异,熟的也仅是那张脸孔,且尚不知在人情社会的阉割下,对方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萃华中心,细夙步行五分钟即可。奎德从住所过来相当于穿越了半个市郊,自中央与市政分离,有好些国企转去通州,奎德也就不得不抛开舒逸跟随调度。奎德一改西装革履的样子,衣裤似放风一般,那身衣装像癞皮狗的皮肤——松弛宽大,唯独头发却像抹了头油,丝丝分明,肩膀上散落着些细碎白屑。

说起西装革履,细夙念念在心是第一次见奎德,他那身老干部式西服,纯黑到底,手提公文包,方方正正,只有发间滴下的汗珠还带着些活气。细夙却正相反,蹦跶劲正足,她想能多折腾一阵是一阵。这天聚会正是星期五下班后最该庆祝的时刻,也是该组织者汇集一帮无事求乐之人。

细夙下班素来早,距离聚会还有几小时空隙,细夙早有填满它的方法,早在五个月前就报了个西班牙语班,这空档正好给利用上。放在平日里,这两小时的课程再加上老师勤恳拖堂,必是赶不上准点聚会,正巧老师请退一小时,这也恰遂了细夙的愿——课不可以缺,聚会也不能错过一时刻啊!

待细夙路过工体,被一道停滞的车流阻挡,尽管她骑着辆共享单车,毫不占机动车半分便宜,但机动车可不顾这些,直抢她的道,几辆、十几辆自行车间夹着宝马、沃尔沃死死堵上了。弃车奔去约定地,碰上要进门的朋友,搭肩说笑走进去。

有时候想玩,可玩也是无聊,所以要翻来覆去地找乐子。在KTV包房里唱歌,不开心的用力喊几嗓子,更多是来打发时间的,唱得好的靠一把靓嗓追加几个喝彩,如今音响自带的美音效果却让K房里的好声音变得平常;没那瓷器活儿的,还得靠耍宝拼个偏彩。男的扮出女相舞动两下,嘴里发出假声,来回变换气息,赢得满堂笑声,不单不会被嘲,反能换取“逗神”的称号。这下,下回、下下回、无限回的聚会,哪能少得了他?这些处世之道还够细夙慢慢品味的!瞧瞧她一身奔跑后蒸发的汗气,连带着头发都乱糟糟的,还好有一架黑框宽边老爷眼镜撑住场面,不然该被保安拦住,指着墙上“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告示教育一番。

西装革履的奎德,也戴着副黑框方形眼镜,与在场的各位都不搭。璇子拉他坐在沙发边缘,拿过待唱的话筒——《勇气》的前奏长得显然想让人在其间发生点什么。一群人相聚太过频繁,容易引起彼此的烦腻,适时在池中扔下一个任意介质的东西都能让鱼儿欢腾一番,正如此刻,奎德就是陌生的鱼饵,管他是烂橡胶还是香饽饽,都要触探触探,方能聊解饥食之渴。

“张奎德,集团大佬秘书,大家随意。”璇子眯眼向众人巡视一圈,手里的话筒顺势被夺走,她移到细夙面前,给细夙和奎德各递一个眼色,指着细夙道:“这是细细(sei/sei),别看她其貌不扬,可是我在这群人里最欣赏的了。细细,你说你刚才是不是才上课过来。”细夙忙点头,前额的头发已经翘到头顶,她赶紧用手按下,一方黑镜框把所有眼神、表情都遮得严严实实,这样也好,在陌生人面前不至于手忙脚乱,被人笑话。奎德提提眼镜,摆出一副镇定自如的样子。

细夙讪笑道:“别听她的。你刚下班直接过来?”奎德点头。细夙又道:“大佬,难得见璇子对男生评价这么高,你有什么想法?”奎德辩道:“我们也是刚认识,不熟、不熟的。”顺势地,转而道:“你学的什么语?”

细夙道:“西班牙语。”

奎德道:“噢。很好……”

奎德:“你为什么想学这个?”

细夙:“因为喜欢……”

奎德:“噢。那很好……”

……

再下一次见面,相隔了大约两个礼拜。没有勾着手指头数,一天和下一天,感觉是这样的长短。

冷不丁的,微信里跳出好友添加信息,在群里已经瞧过几次这个ID,一眼便知是奎德。细夙在座位上正无聊,迅速按下接受键。细夙被带进一临时群组,群里不过四人,另有一男一女,也都是平日欢聊之人,撺掇着晚上看新上映电影。在一个大群里、三十多人,无一不诉说当晚的计划,加班的加班、孤獨的孤独,却偏偏少了这一茬看电影的邀约。那女生,唤作品姐儿的,见细夙新进,紧跟说句:“我们这正约着,可别再来人,多了观影氛围不好。”细夙应声好,就随着去了。

电影名叫《音乐再出发》,典型文艺小资调调的片子,按平日细夙的喜好,这类的影像该是半夜窝在棉被里独自抽泣的消夜良品,与一行人在影院里摆放自己的喜怒哀乐,更像是品姐的趣味。品姐早早买好票,分配前后方形四个座位,拉住捧着满怀爆米花的奎德,只说嘴馋要个奉食的,就见她在前排哼哈窸窣,细夙权当欣赏双重影像。奎德回忆起这桩事,心颤不止,连续几周被当作僚机的男生叨扰。

“张奎德,我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品姐一度抱着手上的娃如是说。

“是她要追我,我可没那意思。”奎德对细夙嗫嚅道,“她倒是不如你的。”

细夙抿笑道:“你是顶会安慰人,找你出来为了帮我分析他,你倒直接跳了过程直接给结论。”

趣味相投的人容易成为朋友,长期单身的男女除了燃烧激情,就是彼此湿漉的煤炭,无限试探却总被自己打败。细夙在四人影约后,回到毫无声响的生活,品姐一推一拉的恋爱行径倒促成自己的姻缘。人在欢喜过后,回顾往事,极爱提取些遗憾片段,为着帮衬不如意的谁谁,她估摸着那陈之翰——曾不辞劳苦接送大小姐上下班,细夙——四人约会却无人问津,失意的组合勉强拉扯,不定能有结果。

陈之翰惯性十足。陈之翰安排的日程填满细夙的周末,画展、话剧、电影一样不少。平日偶有下班送归,隔三差五的,时间没有固定,有时仅临下班一刻发来消息,称来见面。细夙说起当日热搜新闻,陈之翰嗯啊点头,如今登上头条的无非是男生不屑的明星八卦,他没有心思细听不关己的流言,但他很会转换话题,转而讲起深沪股市大盘指数,几时几分涨跌几个点,明明白白如圭臬,激动处连刷几版金融新闻,把细夙搁在一边直啜茶水也是有的。细夙乐于听听这些未闻之语,甚至隔日开了账户,在激烈竞争的北京,获得更多的钱财总是更好的,假如陈之翰又能提供些股市秘密情报,也算额外收获。

从父辈传下的真理:平淡是真。细夙自认奉行得好,生活寡淡得如白开水,之翰邀约的,细夙就去,细夙邀约的,之翰无兴趣就作罢。直到清明假期过后,细夙掰指头数:放假前公司惯行的忙碌和放假三日返乡祭祖,再返回,足有八天销声匿迹,纵是普通关系也可询问玩笑几句,何况这“平淡”下的真意?

张奎德听毕,放下箸上鱼片,眉眼轻挑道:“不过是个过客,你、他都没上心,你真要撞上南墙才回头,就直接打电话问个明白。”

细夙点头:“问是要问的,在帝都找对象不容易,我倒想先问问你,假如他拒绝了我,我必难过一阵,你陪我消解、做我假男友怎样?”

“你想要假男友怎么做?”

“就没事聊两句天,偶尔吃个饭,等到难过的情绪消解掉,就恢复平常。你是你,我是我。”

“这都太麻烦,我不恋爱,假的也不行,但可以有其他方式代替,”奎德垂下眼,续道,“如果你愿意,明天就上我家来。”随即抬眼,目光一曲戏谑射入细夙眸内。

“你更愿我难受致死,我懂了。”细夙惨淡笑道。

他答,没有。

席罢。细夙站在朝阳街道上,手机调出陈之翰的手机号,指尖上下犹豫,终于没有按下通话键,也没在隔日回应奎德。陈之翰的消失像是宇宙中一颗遥远的星闯入地球的可视范围,又回到自己的轨道,两相不交,两不相欠。

奎德却没有消失,毕竟是两人博弈后扯平,更没输没赢,还能觍着脸子打照面。曾几何时,他尽心事业,想那升迁路途还可依靠学历攀爬,竟狠心放弃足球绿阴场,一年备考,再问境况,已是中科大在读研究生,每日下班都奔赴学习。难免遇上会议延后,学校明文签到归分,这时细夙就能派上用场。奎德讲话颇具威严,一语定调:“去帮我上课、点名,真很忙,需要你的帮助。”细夙此时的西语课已结业数周,空有学习的念想,奈何新课缴费超出预算,正遇上奎德的请求,也算两厢情愿。两人即刻达成协议,细夙存有两个私心,一个早就作为条件开诚布公,一个暗戳戳受着网文的指引——增加接触频率,可以提高好感度。何况奎德在两难时寻助了细夙,也许他也依照这条原理,为着同一目的,若不遵循规律,恐会错失一段姻缘序曲。

回到萃华中心影院。闹腾的好莱坞电影咚咚铛铛开映,奎德本是选座在影厅正中,工作日想来可以碰个包场的环境,没想还是有稀稀拉拉几个闲人,零落散坐各处,奎德见状拉住细夙直往最后排坐下。

“换工作后我就996,没法继续帮你签到,最后你毕业了吗?”

“是的,早就毕业了。”奎德挨近深嗅,“再见你与以前有不同感觉。喷了香水。好香,这是什么味道?”

细夙心里有万般解答,但还是给出字面答案:“前调铃兰。”

熒幕里灭霸啪啪打了个响指,浑耳只剩重响音效的静寂。

“如果按照常理推断,我们不会产生任何故事。”奎德呼气道,“安心看电影吧。”

奎德挪挪身体,抬开靠在细夙边扶手的胳膊,缩在一边角落。全世界减少一半人,这情节带给奎德什么灵感,给他激灵一阵,想起家里娇妻,想起过往,收下父母赐予的婚姻,一派和睦祥和。纵然此时翅膀渐硬,也是胆肥、担重时,再有心挑起桃色,也应多想几遍前例、未来,便缩了胆,回到安稳日子,好处最甚。

广告从业者,法国海归。有多篇小说、评论、散文发表在报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