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舟

北京作家王小波曾经著文表达对老北京的热爱。因为热爱，他对于京城当年许多地方被拆而代之以仿古建筑，感到愤愤不平。他还举欧洲做例子说，那里的城市是多么珍爱历史，各种建筑不是要日新月异，而是小心呵护，力求原封不动，仿佛放进了时间的保险箱。

其实我也喜欢这样的地方，无论是巴黎或者伦敦，雅典或者柏林，那些风雨经年的街道，长久伫立的楼宇，甚至街角咖啡店飘出的香气，都一成不变。一代一代的人，从青葱年少到白发苍苍，可城市依然以你熟悉的面目屹立在那里，地老天荒。

然而我却来了深圳。这座城市的一切几乎都在变。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有位作家朋友住在冬瓜岭村，我们经常去找他玩。那是一片临时建筑，四层高的楼依次排开，虽然简陋，却非常热闹，百业兴旺，尤其是大排档，品类繁多，通宵达旦，特别适合呼朋引伴。他从北方来到深圳，原本担心水土不服，等到一头扎进冬瓜岭，才发现如鱼得水。然而好像并没有多少年，冬瓜岭村冷不丁地就没了，一片高层住宅拔地而起。有一天坐地铁，忽然看到一个站牌，“冬瓜岭站”，前尘往事顿然浮上心头。我那位作家朋友也已回了他的故乡，睽违多年了。

现在我们上班的地方在香蜜湖。相信很多人还记得从前的香蜜湖。几年前，这里还是食街，东西南北中，无论你是哪里人，在香蜜湖几乎都能吃到家乡菜。其实早在1981年，这里就有了香蜜湖度假村，在當时是全国规模最大、设施最齐全的度假村，吃喝玩乐样样有，风靡深港两地，打卡必到。其中的中国娱乐城更是当时亚洲最大的游乐场，过山车世界之最，摩天轮亚洲最高。一些风靡全国的卡拉OK热曲MTV，也曾取景于此，像《中华民谣》《秋水伊人》，甚至崔健的《一无所有》和李宗盛、林忆莲的《当爱已成往事》。可这一切，也都成了许多人的往事。如今的香蜜湖，热闹消歇，规规整整，按照政府规划，未来将融国际交流、高端金融、文化创意、商业休闲为一体，成为深圳的“客厅”。

我偶然查到《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001年第9期上一篇文章，标题是《墨尔本：世界上公园最多的城市》。文章说澳大利亚城市墨尔本有450个公园，似乎全城就是一座大公园。至今记得当年读这篇文章时的羡慕之情，然而二十年后，深圳的公园已经达到1206个，几近公园之城墨尔本的三倍。

我突然明白了，即使如巴黎和伦敦，雅典和柏林，它们也并非真的一成不变，一定也都有个开端，从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坡或森林，一点点地变成人文荟萃、商旅云集之地。我们希望城市变化，旧的不去，新的如何能来？所以，对于一些场景的消失，只需感慨，却不必有太多遗憾。

只是与城市相比，人生太过匆匆。当年朋友们联络，主要都是想着去哪里聚会，去哪里打球喝酒，而现在，朋友圈里却充斥着各种保健讯息，比如怎么降三高、防脑梗、改善睡眠，等等。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需要那么宏观，我们能感受的也许只是塘朗山上的一片朝阳，滨海大道上的一抹余晖，或者青青世界的一阵疾雨，深圳湾公园的一道虹霓，或者华侨城OCT的半晌闲坐，后海酒吧街的一夕清谈……

我有时打量着深圳，看它如何在云天之下，峰峦之侧，南海之滨，默默地变化，静静地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