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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枝

2021-06-16叶丹

江南诗 2021年3期

叶丹

孤山拟古,寄林和靖

我已回乡多日,想必清贫的

先生也只好退回西湖。

“整个宋朝都浸泡在税赋之中,

而只有西湖是免费的居所。”

那日,我寻访孤山,想请教你

植梅的手艺。石碑上新发的

青苔暗示我:你出了远门。

兼职门童的鹤落在亭尖告诉我,

你是连夜出发的,回江淮防洪。

“像还一笔年轻时欠下的债。”

“筑堤不如给积雨云做扳道工。”

“入伏以后当月夜翻耕,

锄开月光的瞬间完成扦插,

开出的花才能雪般白,还要

种得整齐,如韵脚一般。”

它高傲的样子颇像台起重机。

它还说整个七月,它都不曾

飞出孤山,因为不忍心

对着发胖的西湖照镜子。

做错觉的帮凶。“月光落在

枝头,像层薄雪。”话音停驻

在你坟边的一截枯死的梅枝上,

它在梅季长出了野菇,仿佛

你经手之物朽烂后仍有奇力。

冬日吴大海观巢湖

那次在渔村吴大海,我学会了

两样本领:倾听和惋惜。

山路的曲折仿佛在提醒我们

可能来到了语言的边陲,

湖湾像一张弓,蓄满了拓荒者

投身渔业的激情。远远地,

耳道之中就被倾注了波浪

投掷过来的数不清的白刃。

向南望去,视线穿过树枝之网

落入湖面,树枝摇曳,不知

是因寒风而生的颤栗还是

因为夜巡的矮星霸占了鸟窝。

所以通往湖边的小径满是枯枝,

踩得作响,像壁炉里柴火的

爆裂声。“枯枝,轮回的抵押物。”

响声持久,和祈祷一般古旧。

“无论你对沙滩的误解有多深,

都不会削减波浪的天真。”

湖底仿佛有个磨坊,浪托举着

不竭的泡沫,像个女巨人

翻开她的经卷,续写每个

何其相似的瞬间。“镶钻的浪花,

是一种离别时专用的语言,

仿佛告别是它唯一的使命。”

最后,暮色混入了愉快的交谈,

我们起身时,注意到了星辰

隐秘的主人,发髻散乱的稻草人

独自回到石砌小屋,饮下

一次追忆之前,他指挥群星升起,

他并不打算将口令教授予我,

直到我寄身山水的执着赛过湖水

亿万次没有观众的表演。

须臾之塔

九零年寒冬,母亲整日进山砍柴

以便来年的屋顶上炊烟不绝。

祖父将成捆的柴火堆码在旧屋前,

扎得像省界上的悬崖那般垂直。

第二年的盛夏因洪水长期浸泡

而鼓涨,占据了我原始的海马区,

恐惧是稠密的雨点,战时电报般

急迫,洪水进院后轻易迈过门坎,

母亲将我抱到谷仓的盖板上,

她的膝盖淹没在水里。门前的柴堆

竟整个浮了起来,像纸船飄走。

“它们本当经过膛火的烤问进化

为炊烟,去戍边,给人间温饱。”

后来听人说,柴堆堵在了村尾的

石拱桥下,像个巨大的炸药包。

直到桥头的石狮率先跳下,划出

一道黑色的引线。“内心有波动的

青石才会被选来雕成庇佑的狮子,

石匠在刻狮鬃时要避开闪电的日子

线条才不会被折断。”它从栏杆上

跃下,投身于这污秽的末世,

它一身黄泥,像穿着件破漏的袈裟。

桥另一头的柳树当天也被冲垮,

再也没有吹拂,再也不会有荫翳

织成母亲的披肩。因绝收而被迫

去省界那边做工的人带来新的传言:

洪峰过境时,新安江异常宽阔的

江面中央曾浮现过一座须臾之塔。

另一次郊游

夏初,随郊游而至的旱季还未被预见,

我们相约去看湖水,开辟新的领地。

穿过最南面的镇子,路过一座监狱,

路旁边的蚕豆由甜入涩,变得饱满。

云朵低沉,因为狱卒的额头有一丝阴霾,

他的蘑菇般的下午刚刚展开菌盖。

公园里,人群是假的,山也是假的,

只有水是真的,它携带了湖的寒意。

你在蓬松的沙地上练习腾空,像粒

获得勇气之后的麦子训练退化的翅膀。

我们穿过稀疏的桦林,它们的身体

前倾,像是在围观一次公开的审判。

它们都舍不得弯曲,成为续种的木犁;

你踩得枯枝作响,惊动了梦中的积木。

在湖边,你长久地等待鲸鱼给你信号,

但湖水无须口令,它不间断地撬着堤坝,

它粗糙又孤独。返回镇上的路是漫长的,

这一次,监狱的大门愈加明亮了,

像一块晒得发白的旱地。站岗的狱卒

仿佛觉醒,抖落了肩膀上的积雪。

迎新诗

好几次,在胎心监护室外,

我曾听见你有力的心跳,

你在羊水里吐泡泡,咕噜

咕噜,仿佛水即将煮开,

你也有一颗滚沸的心灵么,

覆盖我的小天使,

你多像妈妈从瓶里倒出的秘密,

是你让我更爱这衰变的乌托邦。

我只准备了一只倒扣的

汉语之钵,你要自己撬开它,

它的空将喂养你长大,

像妈妈这样,像爸爸这样。

生日照: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花园

想必,正是这座岛屿支起了你的两个美洲。

参加聚会的客人见证了这个支点的荣耀。

诗人的后花园处于一个良湾,极像西班牙港。

我终于理解了以往你在诗行的布景,

海浪不止地冲刷你的后花园,词语因而获得

换不完的面具。白色的椅子将大家聚拢,

你喂养的几只白鹭出于羞涩,隐入了树篱,

是你将它们从最高的山巅带回你的岛屿,

实际上你并没有位移,是世界正向你俯首,

西班牙港也因为你变成地球的另一极。

诗人脸色铁红,穿粉色的短袖,啤酒肚,

光着脚丫仰卧在长椅上,双腿交叉,

按下快门的瞬间,你的眼侧向镜头。

草地青青,赤道附近的国家经年如此,

客人们曾举杯喝茶,试图消解暑气

和两个美洲的敌意。两棵热带的棕榈

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它们伸出长叶

过滤你们的谈话,但词语的火星还是

引燃了扇叶的绿色心脏。树篱中的白鹭

索性飞得更远、更高,像只中国鹤。

背对镜头的女士的卷发把海浪引入了

交谈。“海浪是否席卷过你的后花园?”

“大海和我展示各自的绝技,从不厌倦;

难能可贵的是:读者也不曾厌倦。”

左上角是另外一座岛屿,有点模糊,

程度近似于中国诗人用象形文字写诗。

作为生日礼物,善于即兴表演的大海

早早为你安排了新的旅程而只给你

旧的景物;而这两座岛屿各自的海岸线

是否就是诗人共同守护的语言的底线。

访鹤鸣山

衰败的日子已经降临到这一代人。

从2010回溯至东汉的曲折

不仅仅因为你必须路过的时间之灰

堆积甚高,以至淹没你的膝盖骨。

你必将历经一种附加的凶险,像

一名独自到井下做额外挖掘的矿工。

张道陵在经书的扉页上开了家

歇夜客栈。清晨,在鹤鸣之中,

你看见夜间上山诵经的店小二

从薄暮中披着隔夜之露归来。

他指引你上山的窄径:“现实的北面,

虚无的南面,便是你的鹤鸣山。”

一只石鹤在山门外拂拭翅上的灰尘,

你递给守卫五斗米作为拜师之礼。

每个门徒都长发垂地,又通顺;

山腰上的稻禾上结着饱满的麦穗;

湖泊水平如镜,却无遮拦之物;

树木整齐,没有任何枝条伸入尘世。

院落悬浮于空,拾级而上,见白虎

饰神符;道堂之中,满室异香,

紫雾弥漫,两条清河穿堂交汇而过。

道童告知你:天师近日不在山中,

不过他已在经文的末页为你留言:

“骤雨终日,幽居,皆为至上的赐福。”

寒 枝

隆冬,大雪连日,天空昏暗如灰色的蹼。

小城被积雪埋没,不得动弹,仿佛

一支在封冻的海域上等待破冰船的舰队。

一只留鸟上山觅食,只因寺院之中

定会有守年的女居士和她的仁慈。

它独自站在枝头,调校了本地的纬度。

“树枝交叉的地方会是留鸟的居所,

一如她的厢房里,现世和信仰数度交错。”

日光已将新枝扶得垂直,它低头啄枝,

“我偏爱舔舐新枝中难以收集的微焰。”

寺院因为晨钟的庇护而不被积雪覆盖。

女居士早起,去很远的井中汲水,

她首先打上来的是秋天坠落井中的野果,

并撒落给在枝头等候的留鸟,井水

为它保留了车厘子的红艳。多少年,

她坚持在曦光中梳头、涤衣,尽管

生活把她折磨得像一座移动的磨难博物馆。

她要在晨钟暮鼓中守卫理想的墓床,

“即使不迁徙的鸟,也要保留信仰的翅膀。”

她更加笃定,像一只盛满灰烬的香炉。

塔顶的雪如约化去,寺中的景致也愈发

明亮,地上受潮的橡子会加速腐烂,

尽管它有坚硬的外壳,如同女居士。

久居西庐寺,她内心孤绝,像一位岛民。

她也曾受伤害,结下了永不脱落的痂,

如今,罕有事物能袭击她的内心,

但这些圆鼓鼓的橡子还是让她对未来

感到担忧,她们一度接近,视若同类。

疾风拾级而上,将山门慢慢开启,

它穿过密集的橡林而来,又戛然止步。

她经鼓楼穿门而出,谨慎得像一次涉水,

苔藓复绿,仿佛这曾下过一场青铜雨。

石栏被木鱼声打磨得光滑,仅仅几日,

远景由钟声堆积而成,这耗费了多少日夜。

她的眼眶早已和山峦之顶的起伏吻合,

未化的积雪填塞了山峦之间的褶皱。

近处,一棵枯死的橡树横卧在石阶上,

“下山的石阶比去年更为陡峭了。”

这些寒冷的枯枝曾是天空的黑色骨骼,

也曾是极乐世界的牧人寄存的鹿角。

不仅是木鱼的起落复制了橡树的枯荣。

世界是那样坚硬,唯这岛屿般的寺庙

柔软如积雪。山径通往古老的渡口,

多少年,小城的船只绕山门而不入,

只有一只上山伐木的斧头,化作了椽钉。

而橡树终以枯死进入永恒,獲得了

对轮回的免疫。“由远及近,我的世界

已萎缩成一座岛般的寺,我在塔尖蛰伏。”

她从枯枝中拣出一捆,不仅是为了生火,

也为了绑扎出一只救生筏供浮生栖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