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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果

2021-06-11邵忠奇

四川文学 2021年5期

邵忠奇

当德阶在欢迎晚宴上第一眼看到李鱼时,大脑里立即闪现出一个很熟悉的影子。奇怪,这个人怎么与纠结他大半生的那个人这么相似?是啊,这个面孔太熟悉了,几乎夜夜都陪伴着他入梦。

但是这个念头闪过之后,他随即又否定了。天底下面孔相像的人多的是,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但在座谈会上,他禁不住又反复去看座位上神态安然的李鱼,那脸庞,那身材,那一双怪鱼似的眼睛,连走路都极为神似。

李鱼的形象并不惹眼,像一具风干的尸体。但他的出现先是让德阶吃了一惊,随后就将目光死死盯在李鱼身上,似乎要把李鱼的五脏六腑都过滤一遍。后来李鱼也发现了德阶,发现德阶在不停打量他,赶紧回避他的眼神。没有等到散会,李鱼就逃也似的从会场消失了。

德阶发现,李鱼显然在刻意躲着什么。他尾随着来到宾馆的休息室,发现李鱼一个人坐在那儿,就径直走到李鱼身边,先朝李鱼客气地点了个头,然后突然伸出鹰爪般的右手,要跟李鱼握手。李鱼的手是放在裤兜里面的,对德阶这个动作有些猝不及防,出于礼貌,却也赶紧伸出手来与他握住。

李鱼伸出左手,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突然让德阶的喉头堵得厉害。德阶忍着不快,再次向李鱼伸出右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要握你的右手!

李鱼吃了一惊,但又假装没有听懂,他没有伸出右手,而是淡淡地说,我累了,我要休息一下。说完准备要走。

德阶用食指指着李鱼,突然爆发出一句非常不得体的话,你,你不是李鱼!

此时,休息室已经有好几个人。这几个人都大吃一惊,一个老兵、一个离休了的老干部对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就有些不合时宜了。但奇怪的是,李鱼没做出什么特别反应,连半点儿辩白的意思也没有,安静得如一只睡着了的猫。几个服务员赶紧上去,引导着李鱼去房间休息。

随后,德阶挑衅似的在地上啐了一口,谁也不睬地踉跄着回家了。

这晚德阶睡得很迟。睡过去之前,他喃喃重复念叨着几句话,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难道你化成李鱼我就不认识了?你小子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这个李鱼绝不是李鱼!从他的形象,特别是从他不愿出示右手的动作就让德阶百分之百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晚上,德阶一点儿也没有睡好。恍恍惚惚中,德阶像是看到了兄弟德全那一张泪汪汪充满委屈的脸,然后又是猴似的何雨。

德阶不敢细想,醒后起床,反复抽着烟。敏慧叫了他三次,他都不去睡,一会儿踱来踱去,一会儿又仰望着天花板。德阶躺下后又反复想了想,忽然觉得一定要去握一下李鱼的右手。

一早起来,匆匆洗漱,他又来到县委招待所。奇怪,李鱼呢?李鱼哪里去了?德阶一面在宾馆大堂等一面想。服务员告诉他,李鱼已经随第一团先去菜坝乡考察了。整个行程安排很紧凑,明天下午会回来聚会。不等服务员解释,德阶又回家了。

敏慧从厨房里把早点端进客厅,见德阶慌慌忙忙地跑了一圈,说你找谁?德阶便想说李鱼,但“鱼”字到了嘴里,又用牙齿咬住,像一个内向的男人,不敢对心爱的女人说出爱字一样。敏慧说你要干什么?德阶说没什么。敏慧说是不是想陪台湾来探亲的老兵去考察,我马上打电话让他们安排你。德阶很干脆说,不去。

敏慧又给德阶泡了一杯浓茶,让德阶喝,然后去吃早点。见德阶还闷闷的,就指着他说,看一个聚会把你激动的,到现在还回不过神来。说好了要去休假的,机票已经订了,明天下午去机场,你知不知道?

德阶停止喝茶,说退机票。敏慧说,怎么说变就变呢?你这个人真怪,尽是拿钱不当钱,开什么玩笑。

德阶没有给敏慧说见到李鱼,更不愿向她描述李鱼的形象,他怕敏慧激动。敏慧对德阶有着重大的影响力,她的思路,包括他的行动有时也不得不顺着走。敏慧一激动,就要打乱自己的思路和自己的计划,但是好不容易发现李鱼,他必须要追踪到底。为了进一步印证自己的判断,德阶没有给敏慧打招呼要出去,他在大街上包了一辆长安车,追到菜坝乡。

他要找李鱼。

春天的风吹在人脸上暖融融的。阳光明媚,油菜花像黄金一样,越过一片菜田,又越过另一片菜田。春光大美,最是人们出游的季节。德阶到菜坝乡时,已近中午。乡政府的领导全都不在,他们陪同老兵考察团去乡下了。一个工作人员告诉他,到乡下远着呢。也许他们要在乡下吃饭,加之他们要参观好几个点,你就在这儿等着吧。德阶心里有事情,也只好等。

近黄昏时候,考察团回来了。奇怪,十几个人中没有李鱼。一问,乡长说,他到这儿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有急事,要提前回去,已经坐班车去贵阳了。

德阶很郁闷,本来憋着一团火气,现在连发作的机会都没有了,让他有很深的失落。原来这小子知道我要来找他,在刻意躲我呀!德阶恍然大悟。

急匆匆去,怏怏地等,又怏怏地回到家里。一整天,敏慧在家里急得团团转。这老头子,一个聚会,就弄成这样。人回来了,她也没有多想,看着热热的饭菜,说,快去吃吧。德阶哪有心思吃饭,他连袜子都不脱,倒头就睡了。

德阶翻来覆去睡不着。恍恍惚惚中,脑子里凭空响起一阵阵惊雷。它们不期然地砸向大地,像陨石似的有一些想象不到的震撼。德阶被震醒了。

赤水河、大白果、万人坟……老家那个地方,万人坟里头埋着的19个人,加上德全,像是一团团乌云,在黑暗的地道涌现。

德阶迷迷糊糊看见,德全没死。常常来梦里找他。德阶忘记不了他死前那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迷茫而失落地张望着远方的天空。这一望,就望了大半个世纪,也望去了德阶的大半生,现在还望着,似在兀自等待着证实一件事。

大半辈子以来,德阶一直是梦一般的睡眠。从一个梦滑入另一个梦,梦里做梦,迷梦。在梦境里他不知是上升还是坠落。总之,做梦时,他突然前行,突然腾空,从一道坎穿到另一道坎,就像突然失去了重量。

那么多的刀光劍影,像正午火毒的太阳,刺眼的光把德阶笼罩着。接着,雷声,就像是听到“咔嚓”炸碎山石的声音,更像是沉闷的枪声。起先,德阶觉得它们像乱石滚动的轰响。渐渐地,雷声嘈杂,刺耳,像刀子剐着他的心。他想捂起被子,却发现那声音直接进入他的灵魂。他实在睡不下去了,陷入的梦境太深了,像死结那样一个套着一个。开始他还有些恍惚,直到又看到那古怪的李鱼,那一张鱼眼,还在狡诈得意地忽闪,不知是蔑视还是挑战。

德阶的心像被四分五裂了,他想重新坠入梦境,可怎么努力,都有些徒劳。而且,越努力人似乎越清醒。他感觉像春天的小草一样,叽叽喳喳地从地里纷纷探出脑袋来。可是,他的身体似乎还是空洞的、无所适从的。他的灵魂盘旋着,随时准备着到大白果的树下去与他们一起停歇。

为什么要这样?

这声音从他灵魂里发出。

这声音从大白果树下的万人坟堆里面发出,有19个人的声音,还有旁边一座孤坟里德全发出孤立的、哀哀的声音。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它低低地回响着,并且越来越雄浑。最后,它像一股洪流吞噬着一切,使所有的东西都回荡着一种节奏:——这是为什么?他被那种声音震撼着、惊讶着、席卷着。他发现,李鱼终于像一条被山洪冲到岸上的岩鲤,眼睛一合一合的,肚皮一鼓一鼓的,鱼鳃一张一张的,灵魂干涸着、窒息着。

德阶渐渐清醒了,他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疼痛。那么剧烈的疼痛,撕裂般魂不附体的疼痛,像神经和血管那样弥漫全身。他希望自己还回到懵懵懂懂的睡梦状态,可是醒了,就是醒了,就像芽儿从地里冒出头来,就再缩不回去了。

——我终于知道李鱼是谁!我终于明白他到底是谁!

现在,你终于可以说句公道话了!

眼前的光,陡然一暗。浓黑的乌云,像屏障挡了下来。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闷闷的号啕,像绝望的狼嗥,五脏六腑都从中呕出。又像悲愤的压抑的鬼叫声。他浑身为之一颤。

接着,他摇晃起来。他觉得天旋地转。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哗啦”一声巨响,然后就是冰冷的混杂着咸腥味的怪味把他吞没。他想喊,却发现喊不出。于是他用身体支撑着,伸出刚毅般的右手,不容置疑大吼一声:不——

上午,德阶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对敏慧说,我要去烈士陵园看看。敏慧问,有要紧事?德阶说,没有,就去逛逛。

每当感觉压抑的时候,德阶就会习惯性走进烈士陵园。在这里,他会产生很多遐想。以往来时,都有敏慧陪着他。这次德阶没喊敏慧陪,他想一个人走走。

德阶到烈士陵园的时候,除了值班的两名保安,陵园里有了稀稀疏疏的人。有几个老头见了德阶异口同声地说,陈老,早。德阶回复说早。烈士陵园位于县城的高处,一座纪念碑上刻写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毛体大字,碑前是围成一圈的柏树。陵园秀丽而静雅,草坪、翠柏、花坛、甬道……

早上或是黄昏,小县城的人们喜欢来这里走走,休憩、纳凉或是随意看看。绿荫掩映,一排排烈士墓,像是整齐的方阵。每一块小石碑上,都刻着革命烈士某某某及其生平和简要介绍。

陵园根据烈士牺牲的时间,分葬在几个不同的区域。德阶循着蜿蜒的甬道慢慢走着。他走到最老的区域,在一块厚重的花岗岩墓碑前站住了,碑上刻着:何雨,1917—1937,在策应黄泥乡的战斗中牺牲……

德阶和敏慧每次来时必看这块碑,碑上刻着的何雨既是德阶的战友,又是敏慧的哥哥、德阶的舅子。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德阶感慨万千。五十四年前,他差一点点就成了这里的一员。他不只一次到这里来,就是想和他们叙叙旧,当然,也包括何雨。他忘记不了他们,这排排密密的墓碑上,有他的战友和同志。

他忘不了沙子田庙子岭的大白果树下还有19位,不,应该是20位,只是最后的那一位,他不愿去想,也不愿多想——那是他最亲的人,是喊着他哥哥由他看着长大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德全。他和敏慧给他们装烟、斟酒,逢年过节,还焚香化纸,让他们过得安稳些,自己也安稳些。

德全当然没有资格在这里享祭,他是叛徒,他出卖了同志,导致了19位烈士的牺牲。他钉在耻辱架上已经54年了。德阶每次到这里,看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尤其在何雨的墓前,他都要停下来。看到何雨,他就想起德全。

想起德全,就想起德全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的样子,特别是脆生生叫他哥的时候那种亲密感。想起他怀揣着那个留给他的红薯。那天,他走啊走,走到沙子田庙子岭的大白果树下,终于累得坐了下来。当时,口干舌燥,他多么希望有那么一点点可以充饥的食物。突然发现草丛中传来扑簌簌的声音,他不禁警觉起来,等掏出驳壳枪的时候,一阵子银铃般的声音笑着传来,哥哥!哥哥!德全从裤兜里面摸出一个红薯递给他。看着德全的手布满了血丝,看着德全满身的泥,看着德全满脸的脏,看着德全衣衫褴褛口中冒着白气,他问,哪儿来的?德全说,雪地里刨找到的。德全得意说,我找到两个,吃了一个,这是留给你的,哥你快吃吧……德全眼里心里越透彻,越是让德阶复杂起来。那么多的故事沉淀在上面,想不透彻也不行啊。德阶每每到了这里,总要忆起他不愿忆起的事来。

德全只有16岁,是村人逼着他死的,百十号男女老少眼睛里面喷出怒火,上吊是让德全选择的最轻松的方式。

德全死有余辜!村人拿着绳子棍棒和德全对峙。德全没哭,眼泪汪汪,像一头孤独的困兽,德阶也拿着上了膛的手枪,要是德全有半点儿反抗,他会毫不犹豫扣动扳机。但是,德全没有。他对着黄天,发出凄厉的怪叫声。德全说,我不会跑,我,我绝不会跑。德全最后说,哥哥,记得为我收尸呀!

德全凄厉的声音,让德阶脸上抽搐,双手紧握,手心全是汗。德阶对着党旗宣誓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德阶没有念及手足之情。但是德阶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脸扭曲了,他在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德全说,我自己解决吧,你们走,你们都走!

大白果树就矗立在庙子岭的大山上。德全站在树下,周围,还有很多高大的乔木组成的森林。坡下面,是一道涓涓流淌的河流,那是赤水河发源地最大的支流,叫盐井河。河水在沟谷中哗哗流淌,两边的草和樹把一道宽阔平坦的沟谷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沟谷对面是庙子岭,岭上站立着几株大柏香树和野杨梅树,加上长满枝条黝黑的灌丛。逶迤在蓝天下的是绿色的山梁。

风饱含着力量,从低到高,从下往上,把大白果以及周围高大的乔木吹刮得嗤嗤响。德全默默走到大白果树下,跪下了。此时,天已经要黑了,村人还远远围着一圈。德全忽然回过头来,一声怒吼,我——我这就给你们一个交代!只见他一挺身,双手伸向天空……

村人后退了,直到后退到看不见德全的地方。村人虽下不了手,但德全必须以死谢罪,否则更大的灾难会在后头。村人拳头捏出水来,要不是看着他长大,要不是看着德阶的面子,十个德全都会被剁成肉酱。

德全把自己吊在了大白果树上。村人又团团聚拢。不过德阶知道,他们只是为了印证德全究竟死没死。

德全吊死了,他穿着那一件破烂不堪的蓝色褂子,随着死寂的风飘扬,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只有德阶看着像一面旗帜,他跟到那旗帜之下。

德全死的時候是个美丽的秋天,一年中最美丽的夜晚。天地像一只巨大的摇篮,花香四溢,恬静安详。天上的星星像点缀在摇篮之上的金黄色的水晶纽扣,而那个安静又茂密的树林成了摇篮边拖曳的绿色的花边。大白果树满是金黄,地上铺满金黄的落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银杏叶的气息,沉淀着秋天特有的芳菲。

德阶的心隐隐作痛,他哭在心里,哭在灵魂里。他心里哭着的时候,同时又被另一种新鲜而有些怪异的味道惶惑和吸引。那是德全身体上下散发出的那种不愿意离开的味道,那是青春的、清澈的气息,德全的尸体像泥土里蠕动的蚯蚓。

埋葬德全的时候,德阶很是被动。埋哪?村人经过讨论,一致认为,德全必须埋在万人坟的对面,只容许留一个小小的坟头。村人的说法是,他必须要跪在万人坟前,跪上一辈子,为那死去的19个人守墓。就这样,德全低矮的坟头上,压着一大块大石头,在万人坟的对面,像岳飞墓前跪着的那一干奸臣。

何雨是党支部副书记、副队长,是光荣的革命烈士。新中国成立后,烈士陵园多了一个墓穴,何雨的墓迁到了烈士陵园。

德阶和敏慧去烈士陵园,他们给烈士倒酒,给何雨倒酒。给何雨倒酒时,德阶没有告诉敏慧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他爱敏慧,什么都可以告诉敏慧,什么都可以给敏慧,就是他那持续了几十年来的直觉不能告诉敏慧,他隐瞒了这一种直觉。后来,德全经常在梦中问,哥哥,那个被称为天堂的地方,你去过吗?

叛徒!刚想骂这句话,他的心一下子就被德全的眼睛击中了。德阶的意志就像一道道麦浪渐次倒在闪光的镰刀之下。在一个四周无人的深夜,他终于忍不住大放悲声。他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不是德全。后来,他哭喊着德全的名字——他终于知道,自己哭的,肯定是德全。

德全在他的生命里所占据的位置几乎是他的一半。

这么多年,他改变了很多,从外到里,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的梦境和直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连灵魂都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直觉却永远改变不了。

这次,德阶没带酒到烈士陵园来。他定定地看着何雨的名字,看着看着,眼中慢慢就充满了莫名的不解和仇怨。忽然,德阶做出了一个令人不解的举动。他大吼一声:你居然敢待在这里?你有资格躺在这里?他费力地搬来一坨大石头,狠狠砸向了何雨的墓碑。墓碑砸得挂擦擦响,却纹丝不动。德阶再砸,才将墓碑砸坏成了两截。这种声响,有几个游人被惊动了,烈士陵园的几个工作人员也被惊动了,他们团团聚集过来。

一个老头子大声呼叫说,有人破坏烈士墓!有人破坏烈士墓!

毁坏烈士墓的不是别人,是大名鼎鼎有着极高身份地位的离休老干部陈德阶。

烈士陵园有工作人员认识德阶,忙问,陈老,您,您这是干什么呀?

德阶大声说,何雨不是烈士!他不配在这里!

见德阶满脸的青筋条条绽放,很是激动,工作人员怕他有病不敢招惹,只得连哄带劝将德阶扶走,很快,值班电话报告到了县民政局。

等到县民政局韩局长到德阶家里的时候,德阶犹自生着闷气。

韩局长说,陈老好。

德阶声音很大,我正要找你们,找你们反映一个最新的情况……德阶说,何雨不是烈士,是叛徒!为什么要埋葬在烈士陵园?说这话时,德阶忘了回避敏慧。敏慧正在准备开水,为他们沏茶,恍然听到何雨的名字,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就定立在那儿。

德阶说,他人活着,我见到他了。这下,敏慧彻底听清楚了。敏慧停止沏茶,拿着茶具,继续站着,听德阶说话。

何雨?何雨是谁?听了半天,才知道何雨是墓碑上的烈士。墓碑上的何雨竟然活着?他现在在哪里?韩局长和项副局长被德阶说得目瞪口呆,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脱口问。

德阶说,他狗日的躲起来了!

躲到哪里?

躲到台湾去了!

像精神异常的人说话一样奇怪和荒诞不经,德阶越是激动,越是说得天马行空,让韩局长听不明白,和身边的项副局长一嘀咕,又悄声说,这是老年性神经病突发,走吧。

韩局长客气地对着德阶和敏慧说,不打扰了,你们早点休息,好好休息。可德阶拦着他们不让走,大声说,我的话还没有完!我正要向你们反映!

韩局长、项副局长好不容易摆脱德阶的纠缠,走了。

现在,惊呆了的却是敏慧。

敏慧一直立在客厅里不动,直到手中的茶盘“哐啷”掉落地上,才回过神来。她连珠炮似的问德阶,你说何雨?我哥哥何雨?何雨没死?何雨在哪?你见到他了?你在哪儿见到他了?

德阶一本正经对敏慧说,他从台湾回来,昨晚我看见他了。

敏慧重复再问,他怎么会从台湾回来?真的是何雨?莫不是认错了?稍后又喋喋不休提醒德阶,又似乎是自言自语,真的是他吗?他多一个手指头的……

敏慧停下做事情,说你这就带我去见他,带我去见他!德阶木然说,见不到了,他回台湾了!

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给我说?现在是敏慧无法睡了,却发现德阶也不睡。她心疼德阶,招呼德阶去睡。德阶的固执病犯了,不去。何雨来了,不见他们,他难道不知道还有敏慧?他难道没有问起我敏慧?德阶和敏慧在一起好几十年了,这是何雨死后的事情,他当然不知道。何雨为什么要来?来了又为什么走了?应该不是何雨,不是何雨!德阶肯定认错了人!敏慧过度兴奋,又有着深深的失落,这种失落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德阶没心思去理会敏慧的表情。因为赤水河畔那个场景,依然不停在大脑里面盘旋。

朔风猎猎,残秋的乌蒙山区已是大雪弥漫。30多号人背着马刀,拿着长枪,他们要翻过大山,去离沙子田60多华里的骑马垇攻打王明清。

王明清是大地主,是村主任,也是土匪、恶霸、流氓,常常带着几十号人马来沙子田收粮纳税。王明清的人马来时让人防不慎防。每年谷物成熟发黄之时,几乎有一半的黄谷都要被他强行收去,去年他用枪逼著躲在老二洞里的百十号男女为他背粮。水灵灵的巧巧也在老二洞中瑟瑟发抖,突然被王明清强行拉了出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王明清在一家三合院的灶房里强奸了巧巧,又咬掉了巧巧一个奶头。午夜时分,巧巧哭着跑到对面的山崖上,跳进了盐井河。

那时的沙子田火光一片,鸡飞狗跳,山鸣谷应,黑色的山峦在王明清的淫威下抽搐,奔腾的流水在狞笑中呻吟。

人心惶惶,草木皆匪。

沙子田沉浸在一片恐怖之中。

两年以后,从贵州土城打过来的一支红军小分队在沙子田驻扎了几天,德阶正式公开了身份,和他们接上了头,也始终和他们在一起。下午烧锅做饭的时候,红军连长对德阶说,红军要在赤水河北岸开辟革命根据地,准备成立川南游击队。德阶是本地人,川南游击队成立前就是地下党员。此前他常常跑城里,跑远远近近的村庄,搞情报、发展组织的人,连长要求他组织人马,建立起党的武装,还专门给了德阶三条枪。

村人对王明清恨得咬牙,他们聚集在一起,要德阶拿主意,德阶这段时间挺辛苦。赤水河一带建立起了川南黔北两支游击队,德阶也从上游到下游召集了几十个愿意跟随他的汉子,建立起了一个支队。德全参与进来,六指也来了。

王明清是土匪头子,他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在山上的十几年里,对附近的山山岭岭了如指掌,每一丛树木都装在他心里。

德阶带着红军去攻打王明清。王明清很狡猾,他知道自己罪大恶极,红军来了,会找他算账,早就溜得远远的。红军打开他的粮仓盐仓,将物资分给了当地的干人(方言,穷人的意思),又连续找了他几次,没找到。后来红军渡过了赤水河,北上去了。红军在赤水河一带撒播下革命的种子,红军走后,游击队风风火火闹起了乡农会,赤水河一带燃起了革命的篝火。

有了红军游击队,老百姓腰杆直了起来。但是乌蒙山上波澜不惊,云雾依然大片大片地覆盖住沙子田,国民党的队伍、王明清的队伍随时都会压进来。

六指比德全大两岁,算是一起长大,他们在一个队伍里,有时免不了要吵,甚至还打,却不影响德阶对他们的感情,他把他们俩都看作是兄弟。德阶信得过德全和六指,他常常派他们去打探王明清的动静。这次派出去打探的是德全。

正是平常半夜时分,德阶集合队伍,德全站在第一排,很是兴奋。情报是德全提供的,正好和德阶得到的消息不谋而合。两天前王明清带着人和枪,去攻打叙永黄泥乡红军游击队,此时去打他的老巢,正好策应缓解黄泥那边红军游击队的压力。

德阶很沉稳,谋划半夜去摸王明清的夜螺蛳这件事时,只有他和六指两人。

太阳西斜,万道金光,雨一般泼着,赤水河北岸成血色。白天人马都像没事一样,分散在各个角落,都集中检查一下马刀、弹药,搞一下战备。

午夜时分,德阶带着30多人一鼓作气,操刀枪棍棒,突然扑向王明清家。奇怪,狗没有叫,也没有人,整个大院静悄悄的。突然,后山火红一片,德阶中计了,混战到半夜,眼见王明清攻势愈猛,火把照亮了夜空。所有的人都暴露在王明清的枪口之下,德阶便发声喊,带人撤退到树林里,稍稍回过气来,却发现树林也被包围得铁桶一般。天微微亮时,听见王明清沙哑的声音大叫,陈德阶,连老子的窝子你都敢摸,投降吧!

德阶背后是一座山崖,气势凶猛顶天而立。崖下面是滔滔的赤水河。德阶的退路被堵死了。六指的一只耳朵被横飞来的子弹洞穿了,满脸是血。空气死一般沉寂。稍后,王明清开始发动攻势。只听见一排密密的枪声响起,德阶和几十号人把持不住就往后撤,一不小心,就发现有人骨碌碌滚到崖下去。很快,波涛汹涌的赤水河淹没了他们。德阶也滚下来,卡在半腰间的石头上,茫茫云海中,已经清晰能看到王明清的队伍中那一张张野性的布满杀机的脸孔,一颗颗凶悍残忍的枪弹,在云雾中呼啸着滚动而来。

天要亮的时候,川南游击队大队人马很快赶过来,打死了王明清,解救下剩余的人,也解救了德阶。

19具尸体摆在大白果树下,准确地说,是18具。六指没找到,并排躺着的,只有他平常穿过的一件破蓝布褂子。失踪了2人,六指和德全。

德全怎么样了不晓得。有人说,六指滚下了山崖,被河水卷走了。带着同伴顺河去崖下找,又顺河30多里路找了几天,也没有找到。

两天后得知,半年前有人曾经被活捉,押解到王明清那里,是王明清的一个丫头提供的情况。说是个年龄不大的小伙子,穿着一件破蓝大褂,先是吊打,然后跪在王明清的堂屋,后来王明清提供了酒食,陪他进食……

听到这里,德阶怒道:那不是德全是谁?

联想到这次行动的惨败,联想到德全提供的信息,这次行动除德阶和六指两人知晓外,就是德全了。这德全,莫非他还活着?德阶惶恐了,他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德全活着,那就是向王明清告密的人。

六指摔进赤水河里死了。德全死没死依然没人知道,但德全却在三天后一瘸一拐回来了。

狗德全!村人叫骂起来。村人开始把对王明清的恨转移到德全身上。

起先,德全双眼无神莫名其妙木讷讷看着村人,村人也木讷讷看着德全:瞧德全的这个模样、瞧德全的这个眼神,还用得着解释吗?

王明清一定是放德全回来做内线,沙子田的人一到,便报告。现在德全回来了,他肯定是探子无疑。

杀了德全!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虽然德阶还有疑惑,但是这疑惑,在特殊严峻的时刻,仅仅闪了闪冒了冒头,就再没在德阶大脑里过多滋长。德阶是面对党旗宣誓过的人,德全出了事,德阶无能为力,他不可以徇私,他必须大义灭亲。

德全死后,德阶胸口常隐隐犯痛,甚至有些莫名的后悔。后悔没给德全留一条退路。再后来,德阶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他认为德全好像还有话要说,是村人把他要说的话堵死了。当时村人太愤怒太激动,不给他任何表白和解释的机会,德全的表白和解释被硬生生淹没在村人摩拳擦掌的叫骂声中。

六指和死去的18个人一起成为烈士。

只是,不见六指尸体。随同一起掩埋在大白果树下的六指,只是他的衣冠。六指的衣冠是家里唯一的一件破蓝布褂,是敏慧给的。

六指死后多年,一次德阶回沙子田偶然见到老木。老木过去叫梅香,也称他梅猫猫,这是他曾经帮王明清作伙夫时惯叫的名字。王明清被打掉了,老木恢复了本名,回家种田。老木认识六指,无意中说出了一个情况:六指被王明清抓去。吊打了半夜,不晓得为什么没杀。后来喊人给六指弄了酒食,他看见王明清陪了六指吃饭。这个情况和曾经是王明清丫头提供的情况不谋而合,这个重要的情况告诉德阶,当初打探情报时被王明清抓住的人不是德全而是六指!

王明清是凶残到极点的人,抓人是从来不留活口的,六指抓了又被放回来,太反常了,这意味着什么?再有,六指向党支部隐瞒了他被抓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德阶自此对六指的失踪心存疑惑。

德阶对六指的失踪很是上心。在新中国成立前和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常常去赤水河对岸问询,也沿河去下游打听过多少次。这个想法,他始终没有告诉过敏慧。

他一生都在纠结着德全的死,他也在梦里质疑六指、寻找六指。他在梦中发现六指像是一条鱼,眼睛像怪鱼,身体干瘦干瘦,游泳技术好,和鱼一样,就是在大河里打个猛子,也能够穿越到对岸,以至于联想到“河鱼”这个名字,凡是与“雨”“鱼”等相同读音的名字,他都特别关注。

现在台湾回来的人叫李鱼?这李鱼……他,终于换了一个名字回来了。

六指没有哪里与人不同,自打娘胎下来,右手就多一根手指头。六指因为多了这一根手指头,自小就特别感到自卑。他习惯用左手做事,经常把右手特别是那个难看的六指头捂着不让人看,但自小人们习惯叫他六指,到大时依然叫六指。六指是德阶亲自考察培养的,六指作战很勇敢,也很有些心计,后来又在他的介绍下入了党,成为支部副书记,也是支队副队长,算是游击队里有点身份的人。后来,他总是觉得叫他六指不庄重,没权威,一次他郑重说,我,我叫何雨!再不准谁喊我六指!其他人都被他的话语镇住了。

只有德全笑嘻嘻说,你六个手指,不叫你六指,叫你“河鱼”,还“河蚌”,我们不习惯呢。嘻嘻。

六指六指!一个支队的人依然都这样叫。

六指涨红了脸,大叫一声,我叫你妹六指。他往天上开了两枪,发疯似的跑进里屋,找到一把飞快的镰刀,在磨刀石上荡了十来下,直到看见刀口荡得铮亮,对着一棵小草叶子轻轻一晃,小草即被割飞。然后,六指把镰刀递给德全。德全没笑,他看见六指严肃地紧绷着脸。

六指伸出右手,左手指着右手的第六个指头,大声对德全说,帮我割了它!

啊!德全后退了两步,怕了。德全讨饶,说,大哥,我,我再也不叫你六指了,好吗?

六指紧绷着脸不开腔。

忽然,六指张开嘴,咬着第六个指头,左手持刀,只见银光一闪,“唰”的一下,削掉了右手那个多余的小指头。

一股殷红色的血液奔了出来,一会儿地上就流了一大摊。

六指用左手在褴褛的蓝布褂上扯下一块布条,用牙咬着,又用牙和左手扎在削掉指头的右手掌上。血很快将布条染红。

这意外来得太突然,让人完全不可想象,一干人看呆了。更不可置信的是,六指双眼通红,他竟然捂着手,弯腰找到那根带着血的手指头,扔进了柴火堆里。

在一阵“呲呲”声中,那根手指头变成了灰烬。

六指没了那根多余的六指,从此不叫六指了,叫何雨。但是何雨右手却留下了一个永远的疤痕印记。这件事突然让德阶感觉到何雨不胆小,他是条硬汉子。

直到德阶在几天前遇到李鱼。除了模样神似之外,他伸出左手的习惯动作,让德阶认定李鱼就是何雨!

往事越走越远,偶尔它会回过头来朝你举手招摇。

敏慧何尝不是?

敏慧年年去烈士陵園为何雨扫墓。她知道,他们这个家有着烈属的光荣称号,这给死去的何雨密切相关。何雨是她哥哥,也印刻在她心里,但是时间长了,只留下一些零星的片段。

但亲情总是抹不去的记忆。

德阶分明说见到了台湾回来探亲的李鱼。德阶说,李鱼就是六指!

敏慧激动了,兴奋了一整晚。何雨死去整整53年,时间长了,敏慧对何雨的记忆慢慢模糊了,她也奇怪自己,这次突然回想起来怎么会那么的清晰。

他们的父母死时,何雨才15岁。现在,那些模糊的生活场景,又开始从她稀疏的记忆网中筛滤出来,慢慢固定成一片烟雾状的零碎影像,慢慢地连成了线。

何雨犁田插秧样样得行,总喜欢装大,却不大多说话。带着敏慧生活时,他埋着头只顾着忙碌,就像一株不会说话的庄稼。何雨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敏慧给他送水、打杂。可何雨从来不让敏慧看他的右手指头。何雨喜欢下河抓鱼,冷不防在敏慧不注意的时候,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敏慧睁大眼睛吓哭了,不久,何雨拿着一条大岩鲤湿漉漉冒出头,看着敏慧还挂着泪水就哈哈地笑起来,敏慧就停了哭。

敏慧对何雨佩服之至,小小的何雨用自己的劳作和神情在家制造了一堵墙。一次敏慧又去地里给何雨送水,发现何雨横着躺在地上。见她来了,何雨说,他执意要离开这个家出去闯荡。这种荒唐的想法顿时让敏慧流下了泪,这反而让何雨的倔强更加茁壮地成长起来。末了,他二话没说,愤然出走——当然也没有走远,走不到哪里去,川南游击队就是他的江湖第一站……

这次,敏慧关于亲情的记忆却被德阶严肃怪异的神情打上了需要思考的问号。

她发现,德阶对李鱼是敏慧的哥哥和德阶弟弟这个问题似乎不大理会,他表现出的不是兴奋激动和激情,从德阶隐瞒她见到李鱼以至于到后来发生德阶毁坏烈士墓碑的事情,她发现,德阶对墓碑上的何雨真心尊重,何雨从墓碑上走下来,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似乎充满敌意。这些举止荒唐怪异。同样,李鱼要真是何雨,怎么来了又躲了他们甚至来去匆匆?李鱼回来探亲的目的是什么?他忘记了敏慧?他也没有问及敏慧,他至少应该知道世界上还有敏慧的存在,他是不是和德阶一样,有些神出鬼没和鬼鬼祟祟?莫非他们有前仇?不会!绝对不会!他了解德阶,德阶说过,何雨牺牲前他就把他当作亲兄弟般对待,德阶不会说假话,他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人,这个念头忽闪了一下,又迅疾消失了。

德阶想什么,她懒得去想,也不想去管。只要台湾回来那个叫李鱼的人真的是何雨,就够了。现在敏慧要的不是墓碑上的烈士,而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哥哥。现在这个哥哥从墓碑上走下来了,德阶砸毁何雨的墓碑,也情有可原,他活着当然不是烈士了。不管他从哪里来,也不管他在哪里,只要他好好活着……敏慧在心里一万遍呼唤着何雨,她当然恋着他,她想尽快找到他。

现在,李鱼的出现把敏慧记忆的惊叹号放大成了蘑菇云,让她脑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犹如塞进了乱草一般。但愿苍天不要开玩笑,敏慧又想,要是何雨,我得告诉他,我和他的老战友德阶,我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很多年,我们很好,真的很好。可他怎么来了就走了,他真是何雨吗?敏慧就这样肯定加否定地胡乱想着,脑袋晕乎乎的。

敏慧又梳理她和德阶后来的事情。要是何雨在,她一定会说给何雨听。

敏慧是在何雨、德全死后才跟德阶在一起的。

何雨死了,敏慧哭着拿出了何雨穿过的唯一一件褴褛的衣物。当这件衣物突然和18具尸体摆放在一起时,她哭得死去活来。她关着门独自哭了好多天好多天。

德阶风里来雨里去,他辗转在赤水河畔的各个角落。后来,敏慧不哭了,她从家里走出来,要参加游击队,跟着德阶他们。但是队伍里面的人把她拦住,德阶怜悯地说,别闹了。见德阶想甩开她,他们不要她,敏慧眼睛里盈满泪水。

敏慧还小,很瘦,她的瘦往往会令人联想到冷,风轻而易举就会把她吹倒。德阶他们跋山涉水神出鬼没,带着一个弱女孩子,不方便,这是公认的,也是德阶不愿意让她加入川南游击队的理由。

没有家了,就意味着也没有了回家的路。敏慧再也不会背着篼子出去拾柴、割草、背红薯,她就像遗弃在荆棘丛中一只孤零零转来转去的小兔一样,说不准会撞在树上,或栽倒在坑里。

暮色笼罩着沙子田寂静的四野,山风呼呼地刮着。敏慧常常一个人卧在齐腰深的草丛里哭了。后来,敏慧的哭声被德阶听见了,德阶循着哭声找到了敏慧。看着德阶,敏慧愈加歇斯底里地哭喊。

一天傍晚,德阶他们又饥又渴回到以前常常落脚的三合院。让他们惊奇的是,大锅里居然冒着白气热热的饭。只见敏慧弯着腰在灶里面加柴,青烟熏得她满眼是泪。那是敏慧从山沟里扯来的蕨苔和着米做的饭,队员们吃得香喷喷的。

14岁的敏慧终于参加了川南游击队。后来的事实证明,敏慧并不弱小。她随德阶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她不怕刀光剑影。

这年的清明时分,阳光的穿透力直抵地心,地温就从深处的泥层里泛出一层一层暖意来,仔细地包围了大白果宽大的根。万人坟和德全的坟上面的草根暖了,它们伸开了细长的触须,齐刷刷把该绿的叶子、该开的花朵都排上了枝头,星星散散、淡淡雅雅。

傍晚,德阶来了。奇怪,墓地里怎么好像有人,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一大片树林子遮天蔽日,胆小的人进去,会觉得它阴森森的,凉透人的脊梁骨。

是敏慧,敏慧给万人坟上香化纸。敏慧哭。她哭何雨,还哭其他死去的人。敏慧没有亲人,她常常独个儿哭,她的哭令人心碎。没有了亲人,是她哭的理由,一哭起来总会想起六指,想起连尸身都没有的何雨。敏慧哭沙哑了,哭得德阶也掉下泪来。德阶把敏慧从坟堆里带出来,替敏慧擦眼泪。

敏慧孤苦,她把德阶当成哥哥,一直跟着德阶,帮助德阶办事。后来,德阶的队伍被红军收编。这时的敏慧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当穿一身灰布军装的德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敏慧就拿定了嫁给他的主意。

那是一个春风沉醉的下午。一缕微风扑上脸来,甜甜的,柔柔的,湿湿的,吹过两颊,从耳边滑走,痒酥酥的、滑丝丝的感觉。一溜柳树,条条风中摆动的树枝儿,都冒芽儿了。那绿色好像烟雾,弥漫开来,连阳光都绿莹莹的了。飒爽英姿的敏慧跑来找到德阶,她兴奋告诉德阶,她梦见何雨了。

德階说,做梦很正常。

敏慧说,何雨要他嫁人。德阶敏感地问,要你嫁给谁?敏慧将食指戳到了德阶的额头上,笑着跑掉了。

事情的焦点又转回李鱼这一件事情上。

不去度假了。敏慧已经退了机票,去哪里?她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她只习惯性跟着德阶走。

李鱼真是鱼,刚露出了头就溜。李鱼已经回了台湾,再见到他几乎不可能,但是哪怕有一点点星星的希望,他们都不想放弃。在这个问题上,敏慧和德阶的想法突如其来的一致,他们要回距县城两百多公里的老家沙子田。他们都想立即去老家,看看这个游丝一样神出鬼没的李鱼会不会洄游到这里,尽管希望不大,但沙子田,这是他们最后一根稻草。

德阶和敏慧是沙子田的骄傲,他们每次的到来都会像平地惊雷,男女老少都要吱呀呀推门观望并热情聚拢,接待这对离休的远道而来的大人物。但是这次,德阶决定不惊动村人,就像搞情报那个时代一样,想悄悄找寻游魂一样的李鱼是否回来过的蛛丝马迹。

德阶和敏慧轻轻地沿着山道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已经七八年没来,此前他们经常来,高龄了不太想走就不大来了。

村还是那个村,沙子田还是原来的沙子田,只是顺河多了一条马路。岁月变迁,和他同龄的就老木一个,除此有的搬迁出去,更多的死去了。但敏慧和他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沙子田是他们的故里,全是沾亲带故的亲戚。村人无论大人小孩当然知道他们的故事,认识他们,由于距县城远,村人并不常到城里看他们。他们来这里时,看看亲戚,串串门,完了,德阶都要去大白果树下,看万人坟,心里毕竟有惦记,也看德全的坟。这次来非常低调,除拜访老木外,不想惊动任何人,哪怕是一只麻雀。

村庄无声无息,远处几绺炊烟笼罩,如一些灰色的不动的云。他们就这样偷偷到了沙子田老木的家。

老木还是老木,他一个人守着一座旧房子木木生活着。

老木的家包裹在一大片严严实实的树林里,加之树木一片葱茏了,他们来的响动就很小。现在是太平盛世,但在老木眼里,他们的到来又成了十分重要的一件事。老木颤巍巍把他们迎进门。他一脸的岁月沧桑,一脸的博古深沉。好像事先知道德阶敏慧要来,他并不十分吃惊。只顾着热情打招呼的德阶,并没有发现老木的表情有什么异样,但敏感细心的敏慧却注意到老木的眼里挂着事情。

德阶自然离不开要去大白果树。

他心里有事,坐不住,说要出去走走。这儿是老家,老头子去山里转转不足为奇。敏慧也正想单独跟老木在一起,顺便问问一些事情,就留了个心,给德阶也给自己预留空间,就说,你爱走就走去吧。就这样,德阶一个人从老木家里出去了。

事实证明敏慧的感觉是正确的。

不出乎预料,李鱼果真回来了,而且人还在。不过李鱼也单独出去了,好在没有打照面,老木不会贸然告诉德阶和敏慧。

昨天下午,老木从后山扦插薯苗回来,就发现了远道而来的李鱼。台湾那么遥远,在老木眼里,李鱼完全就是遥远的天际飞来的来客。李鱼,不,这个从天而降的六指,更是遥远得让老木都模糊得记不起来了。两个恍若隔世的老人重逢,至于如何从彼此好奇的注视中度过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夜晚在此就不说了。六指不想暴露目标,要他保密。现在,德阶和敏慧随即赶来,让老木吃了一惊,莫不是也来找六指的?

敏慧对老木有着很深的交情。几十年来,敏慧时不时从城里给老木带来吃的穿的用的,逢年过节还给老木一些钱。所以老木敌不住敏慧的询问,敏慧的询问瓦解了他向李鱼的承诺,他一五一十把六指来了的事情说给了敏慧。听得敏慧瞠目结舌,稍后就兴奋起来。现在的敏慧,得到了真真切切的消息,头就仰了好高,走路说话都轻飘飘了,她甚至高兴得手舞脚蹈起来。

村人对六指没有很多记忆,有点点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传说当中。加之老木口稳,所以老木陪他去山里转了整整一天,他们只道他是老木的旧知,居然没被任何人认出来。

敏慧对老木说,六指回来,应该是风风光光正大光明的好事儿,好事儿不能不让村人知道,更不能不与村人分享。她要立即为六指置办一场热热闹闹的酒席,用最盛大的热情欢迎六指的到来。这个想法刚一出口,就得到老木的大力拥护和热烈支持。

老木说,我这就去通知村人。

敏慧说,我们同去。

他们先是到了村主任家,刚说了事情,村主任顿时就呆了,随即满心欢喜。一个天大的消息就像凭空的一声惊雷,一瞬间将沙子田炸得响亮,让这个处于乌蒙深处的小小山村顿时沸腾起来……

德阶穿着棉布鞋,一路走得飞快,连他自己都对自己脚步的轻盈感到惊诧。几十年了,除多了一条公路之外,别的似乎都没有大的改变,德阶知道山里的每一条道怎么走,不大的工夫,他就到了庙子岭,看到那棵高大的白果树了。

一道道山梁如一座座坟墓沉静地排列,山路灰白的带子样缠绵地依恋着山峁。大白果树依然和50多年前一样,是老样,只不过是果实掉在地上,没人捡了,有的被黄金般的叶子覆盖。

这里荒草萋萋,人迹罕至,除了大山还是大山,小道已经被草和树遮掩着了,大白果树下不是活人的地界,万人坟和德全的坟冢阴森森地冒着寒气。

远远的,德阶却突然发现大白果树下有那么一个黑点在蠕动,像人。是幻觉?揉揉眼睛看看,不是幻觉,越来越近了,是的,树下,真真切切有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干瘦干瘦的,在树下孤零零坐着。

奇怪!什么人?他来这里干什么?那姿势像是静静等待着什么。德阶心一惊,连呼吸都停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好像知道德阶要到这儿来,为了了却一场心愿,专门提前在这里等着他的,几十年了,老账新账一起算,他是等着和德阶算账的吗?德阶没有时间细想也没有多想,就快步走过来了。

树下坐着李鱼,好像在故作冷静。见德阶分开树丛昂然而来,他头也不回,不做任何理会。就像任何动静都不能惊动,雷也打不动地不回头。德阶走近了,那李鱼依然坐姿不变,面朝大白果树坐着,显得十分安详。

坐着的李鱼,和德阶一样,现在已经步入风烛残年的六指!他依然是头也不抬地坐在大白果树下静静等着德阶……

德阶表情严肃,神情庄重,干涩的喉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握了拳头,紧绷着的脸上激动得显现出黄豆大的汗珠子,浑浊的眼睛像是也明亮了起来。

德阶不说话,六指不说话,空气凝固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德阶就那么默默看着干瘦的六指,六指就那么头也不回地坐着。临近了,德阶抬头看了看大白果树,高高的大白果平静自若,树枝慢条斯理地轻飘着,树枝散发的影子一波接一波快速地飞向六指头上。

六指终于缓缓转过身来,慢慢向德阶伸出右手。这只手,藏着他不愿示人的自卑,藏着他深深隐藏的秘密。现在,他主动伸出了这只手。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德阶突然有点点不知所措。稍后,德阶也伸出右手,顺势将六指从地上拉起来。

几十年来的情仇和纠结在德阶心中早就潜伏了下来。德阶右手死死握着六指的右手不放,待确认六指右手上有那个实实在在的疤痕后,德阶的目光开始上移。他要重新看看眼前的人,现在,那张脸老了,脸上的肉皮發灰,却仍旧毫无变化,眼睛与脸颊深陷,眼神还那么狡黠忽闪着。这就是他找寻了半个多世纪的何雨!这就是六指!这就是六指的右手!

摸摸,感觉到那一个削掉了手指头的地方,那个疤痕永远地留着,留在六指的手上,也留在德阶的心里。这是怎样的一只手啊?黑黑的,干扁扁的,纤纤的像鹰爪子,没有肉,没有血色,却沾满了19条人命的鲜血。这只手,夺去了德全年轻的性命,也让社会、让村人误解了德全大半辈子。德阶忽然感到了一种被扼住喉咙的疼痛。他的喉咙里骤然翻腾起了某种干涩的东西。德阶激动了,血压突然上升,心口一阵拥堵,一股腥咸味上来,身子往后一仰,晕厥过去。

十一

德阶永远都是兵,是兵就不会骤然倒下。

德阶晕厥了仅仅几秒后,便清醒过来。就像一只山鹰具备了再次奋飞,追赶敌人的能力。现在,事情明镜一般弄清楚了。他感觉到六指的等待是在挑战他的定力。

但是六指也像一只鸟,像一只发抖的可怜巴巴地等待着命运裁决的黄雀。现在,它头顶上的羽毛和皮正被德阶这只山鹰一根根拔去,一层层揭开,露出光鲜的肉渗着鲜红的血。

两个老兵执着手互相对望。准确地说,不是握手,分明是六指向德阶主动出示了右手,同时也是德阶捏着六指的右手。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主动出示掌心等待板子的责罚。德阶捏着六指的右手不放,捏着他的短处,捏着他作为叛徒的证据。从烈士到叛徒,就在他露面露出右手的一瞬间,就定性了。曾经把他当做好兄弟,又是一个锅头舀饭的战友,后来成了德阶的亲舅子。但是,岁月开了一个大玩笑,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地方,政治信仰不同。一个早成为共产党的干部,另一个则是尾随蒋介石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兵,并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可耻的叛徒。不是一个阵营,现在却站在一起,德阶要保持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感。

毙了敌人!德阶习惯性收回右手,往腰上摸去,他要掏出那一支驳壳枪,他要手刃叛徒。

但是此时已非彼时,此时已经是1991年的春天。德阶清楚,两岸敌对的局势在多年的努力下已经慢慢化解,和解的春风吹拂得很是浓郁,特别是1979年元旦,中国大陆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欢迎台湾同胞返乡探亲,并保证“来去自由”之后,一批批老兵开始踏上了归国访亲的旅途。

德阶参与陪同接待台湾老兵,就这样知道了六指的到来。战火纷飞舞枪弄棒的年代早已过去。德阶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英俊的游击队带兵指挥员了,他不用枪了,早没枪了,他已经不是兵,只是一个离休的老兵,一个步入暮年的老头。不管他怎么努力也表现不出应有的威严和气概。六指敢于面对他,说明德阶已经缺乏了对敌人的震慑力。毙了叛徒,已经成为历史性的不可能。面前站着的人,是敏慧的哥哥、自己的舅子、一个可怜巴巴的老头。但这是敌人,和这样的人相对而立,就可以泯去恩仇吗?

远处发出一阵阵疾风吹荡着树林的声音,这声音透过树木层层密密传来,刮得乱响。德阶敏锐地听到风的声音在空中摇晃树木的震颤。这声音也来自万人坟和德全坟上的几株大树丫的碰撞,这碰撞像被浸出了血一般,硬生生地、尖厉地呼啸着。

岁月流逝,眼前的万人坟和德全的坟头上,先前灰色的石块已经成了黑褐色,长出了很多石苔。石头中间长出了一两米来长的芭茅草,把六指哀哀的脸上愧疚之色衬托得分量更足,兼杂着时不地哽咽,就像哀鸣着只有几分钟就要下世的光景,让德阶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恍惚和惆怅。

他发现,同样饱经沧桑的六指,已经两鬓斑白,他那挂满鱼尾鳞的脸已经在一片淡淡的夕阳里变得扑朔迷离。

但是这些,丝毫没有动摇德阶的愤怒。德阶压抑着愤怒。他指着万人坟,对着六指怒道:你,就在那座坟里头有你光鲜的名字,你知道吗?稍后,他指着那一座孤坟说,那是德全,德全,我的弟弟德全,他至今背着叛徒的黑锅……

六指的头颅像瘟鸡似的瑟缩,愧疚的目光磷火般在鱼尾鳞的脸上闪烁。稍后,他那怪鱼一样的眼睛里滚出了泪水,慢慢汇聚成奔腾流动的水。

德阶绷着脸,像已经俘虏了敌人那样保着一股劲儿,这劲儿随着六指的哭泣还在不断上升。德阶说,你哭吧,你真该好好哭!

突然,德阶再次上前,指着六指的脸,狠狠地撂下一句话,你知不知道,要怎样处置叛徒?!

我当然知道!轻轻说完这句话时,六指的泪水已经肆无忌惮流在衣服上,一会儿就湿漉漉一大片。此时,如果真有一支枪,德阶会当场毙了六指,可是他没有,再不会有。他扬起一只手,几乎就要抽打六指一个耳光了,伸到半空却又忽然变了主意缩了回来,因为,六指纹丝不避的脸庞坚定地暴露在他的掌掴之下,像黄盖在周瑜面前露出背,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不置可否地等待着军棍的到来。这个表情把服软不服硬的德阶心底燃起的火焰彻底给浇灭了。他的手僵着了,他终于下不去手。

庙子岭上再次响起了一片狂风大作的啸声。接着,从黄昏时刻的大白果树上的青灰色阴影中,飞出了一群黑黑的乌鸦。它们凄厉地唳叫着,扇动硕大的翅膀,向空中飞去。

天哪!六指大叫一声,推开德阶,跑到德全坟前,放声痛哭起来。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似乎要拼命嗅出久别的泥土气味,要拼命嗅出德全的气息。他哭得很伤感,哭得很酣畅,之后,又回过头,跪在地上仰望着万人坟抽搐。

德阶心里混乱又茫然。两滴冷而僵硬的泪,在他干涩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悄然而行。几十年的光景,啥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啥难受的事情都埋在心底,就这样倔强地过来了几十年。

他也游魂一般跌跌撞撞朝前走去。他发现,万人坟和德全的坟在旋转、晃动,巨大的白果树也在暮色的辉映中使劲摇摆,几十枝粗壮的枝丫成了一个个婆娑的手,纷纷指向天空。

那一群乌鸦飞过去又飞回来怪叫着看着德阶和六指,此时是它们归巢的时刻。六指停止了哭。他捧起一撮黑土,跪在地上,木然地呆望渐渐黑去的苍山和那群即将归巢的乌鸦。仿佛有正义的枪子正在头顶飞过,发梢已被揪起,头皮嗡嗡发麻。但随即他和德阶同时发现,离他们不远处,已经站满了黑黑的人群。

是老木、敏慧和众多的村人,一字儿排开,站在十多米开外,挡住了前进的道路。满村人镇静自若一动不动,观望着他们。

这场景與当年村人同德全对峙的情景何其相似。当年的村人几乎就站在现在的这个地方,眼里喷出怒火,看着德全。时隔半个多世纪,真正的叛徒回来了,他们又聚集在这里。

除了老木之外,他们的脸孔都很陌生,同年代的人几乎没有了。

村人沉默地看着德阶和六指,也许他们并没有听到德阶与六指的对话,他们只是见证了六指悲怆的哭;他们或许没有看出德阶发怒的表情,看不出德阶在隐忍巨大的苦痛,当然更看不出德阶带有淡淡的无奈。他们来的目的,是找寻德阶与六指,迎接他们去村里。德阶有着怎样的情绪,在他们的心中激荡不了涟漪,他们的情感早已淹没在迎接亲人和同胞的喜庆之中。

德阶感到悲哀,感到无限的孤立和惆怅。

他发现,眼前的村人已经很陌生。对叛徒的恨,似乎再也调动不起他们的情感来,他们眼里已经没有了“敌人”的概念……

良久,老木缓缓地说,你们,你们从战乱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啊!这一句低低的话语,说得村人内心复杂起来。他抬眼望去,发现敏慧眼圈红红的,满村人眼圈都红红的,跟着,六指和他的也红了起来。

老木说,走吧,晚饭等着你们。村人七嘴八舌说,回来了,回来就好!老木苍老的声音带有特有的韵味,很像山间的泉水,透明、清爽,情深意长。

回家。老木说出了这两个字。回家!所有的村人跟着老木说出了这两个字。

回——家!失踪了多年的六指,如今又回到望眼欲穿的故里和温馨幸福的家园。六指吃力地一字一顿悄悄呢喃着这两个字,可他没喊得出来,他的喉咙哽咽住了。

十二

村主任主持宴席,这是在老家一场特地欢迎六指的宴席。德阶与敏慧的参与,让这场宴席更加喜庆。老木走在最前面,远远就拖长了声音张大嘴呼喊“来客人了!”锣鼓敲了起来,唢呐吹了起来,整个沙子田忙活起来。请坐、上烟、倒茶、上瓜果,刚进院子的德阶和六指即刻便被邀请同桌坐了上席。烧饭的,炒菜的,生火的,担水的,打杂的,都是自觉来帮手的乡邻。

除敏慧、老木和德阶之外,六指,这个万人坟里的核心故事人物,留给人们的只有鲜明的形象却没有半点记忆,留给人们的是满心欢喜、津津乐道和好奇,谁也不会也没有想到要再次深究他的过去,更不会对他的形象去做重新的定义。他回来了,他就是高大的,他就是沙子田所有人的亲戚。现在的他,给沙子田带来了光鲜的骄傲。男女老少都像看西洋镜那样聚拢过来,先看六指,也看德阶,彼此闲聊搭讪,整个院子充满着从未有过的热闹场面和欢天喜地的色彩。

多年没有赶上这样的宴席了,六指不再沉闷,他感慨,又显得有些兴奋。沙子田充满过年一样的气氛,杀了两头肥猪。在当年农人生活还没有完全好起来的时候,这个宴席可算是农村最大的盛宴了。村主任端起酒杯,刚想说话的时候,突然发现,德阶咬紧嘴唇,猛地扭过头去,眼里含着泪水。德阶明显没有心思叙旧,他依旧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上最难受的事就是伪装。明明内心在激烈厮杀,外表却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平静如水。德阶又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所以他比能伪装的人要难受好多倍。

这个表情顿时让村主任有点点紧张。桌上香气弥漫,德阶却没有胃口,他起身喝下了一碗水酒,碗底朝天的时候,听见满坝子人爽朗的笑声。

德阶不愿去打扰这份热闹。他发现,摆在六指面前的那道菜,在夜色中热气腾腾,仿佛六指心中长期隐藏着的一团迷雾。他简单和村人聊上几句,显得很是疲惫。草草吃过之后,他没管敏慧,径直对村主任说,我忙,想赶回去。敏慧注意到德阶的动静,她使劲把头挺了挺,身子掉了个个儿。她的样子显得像是在斗气。其实,她知道德阶心里有结,一下子过不了那道坎。德阶的走很是坚决,村人留不住。在这个时刻,敏慧也不想留他。村主任只得安排一辆农用车送他去镇上。

历史和现实就像手中提着的两个袋子,弄清楚了六指是叛徒这件事情,表明右手的袋子空了,但是躺在那座孤坟里面的德全的事情还没有落实,左手的袋子就沉重起来。这两个袋子或轻或重,它们特别随便地晃荡,并与德阶发生了碰撞。

德阶认为,拨乱反正已經开展了好几年,不管海峡两岸有着怎样的政治和政策背景,还原历史的真相,叛徒就是叛徒,虽说是历史原因,但是公理公道尚在,也就是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何雨的墓碑都必须要下架,他应该从万人坟和烈士陵园移出去,他的事迹还应该从史志的记载中重新定调,立在烈士陵园的,应该是德全!

十三

德阶又在死胡同里钻来钻去,找不到出口了。

他又辗转到民政局来了。

早上韩局长正在办公室张罗一些事情,发现德阶走进来。还来不及打招呼,德阶就冷不防问他几个问题。

德阶问:取消一个烈士的称号要经过哪里?

韩局长睁大眼睛:您问这个干什么?

德阶说:我问你要取消革命烈士需要走哪些程序,怎么办理?

韩局长说:这个?这个问题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德阶说:那我正式告诉你,何雨不是烈士,请你取消他的资格。

韩局长有点惊讶,不过还是笑了笑说:陈老,您老别再开玩笑了。

联想到砸毁墓碑的事情,韩局长再问:你说的是烈士陵园那个人?

德阶:正是,正是何雨。

韩局长忽然觉得这个德阶有些无聊。竖起耳朵懵懵懂懂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德阶说的的确是一个大问题。

老木就因为这事到城里来了。

老木是接到韩局长的通知,专门为印证六指是不是死了这件事情来的,老木没文化,从来没有进过城,由一名乡干部陪同着。

起先,老木不来。那乡干部到老木家里去接他的时候,老木不在,直到在山背后,才发现老木、敏慧、村主任等都和六指在一起。老木没进过城,不想进城,他隐隐担心官方通知他去,是不是为了六指的事情。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说,加之敏慧、六指都在,想陪他们,生拉活扯都不去,甚至想跑。村主任与敏慧一起安抚了他半天,好歹让人陪着他进了城。

韩局长在,老木不认识,见韩局长很是客气热情,他才稍稍平静。但老木是乡下人,一辈子没有见过大的世面,在韩局长办公室坐着就像一个瘪了气的气体人,始终耷拉着脑袋。等工作人员为老木泡了茶,韩局长才开始问话。

韩局长说,老木好!

老木说,好。

韩局长问,我想请您证实一件事情,就是这次来乡下的李鱼,究竟是谁?

见提到六指,有人做记录,老木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顿时大变。老木心里有事,他怕进城,他看见德阶骂了六指,他怕六指有事。这几天六指背着敏慧和其他人先是给了老木1000块钱,要求老木过年或是清明时节代他去庙子岭大白果树下为万人坟和德全的坟上香化纸。起先老木不要,六指直说,这钱不是给你老木,是给死人用的,这件事情你如果要推,就是对不起我何雨。老木接了。六指不顾老木推诿,又给了老木500块钱,说是留给老木买点油或米的。老木不要,六指硬塞给了他。没想到六指前脚走,后脚就有乡政府的干部来找他了,为这两件事,老木心里忐忑得很。

老木抖抖索索从怀里将这1500块钱双手递给韩局长。韩局长说,我不是为这件事情通知你来的。老木说,是不是六指的事情?

韩局长说,正是何雨的事情。想问问,何雨,你见到了吗?

韩局长又问,李鱼,李鱼是不是何雨,也就是说,李鱼是不是六指?

老木木住了,他假装听不懂不乱说话,他怕说错什么,会给何雨带来不幸。

老木突然用怪异的眼光看着韩局长,他说,你们,你们是不是想要整六指的黑材料?他坚决地说,我不会出卖六指的!六指着实好可怜,他是好人!

韩局长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很是难办。

认定一个革命烈士,须得有事实做依据,同时要经过层层审批,一直到省上。现在,要取消一个烈士,同样要有事实作为依据,经过省上审批。眼前面临的问题是,谁能证实,何雨就是台湾的李鱼?没有佐证材料,没有当事人的口供,德阶就是用一千张口骂李鱼,也终究不管用。就是李鱼亲自说明他就是何雨也不能说明实质性的问题。再有,德全是自杀的,他既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在国民党的监狱中,谁能证明当年他所遇到的是冤屈呢?叛徒,作为历史性的定义,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些事情并不像德阶说的那么简单,也就是说,这历史的旧账,仿佛一桩无头公案,让韩局长突然犯了难。

十四

傍晚时分,敏慧和六指回来了。这几天,敏慧沉浸在幸福与恐惧的晕眩里。她幸福,又怕德阶破坏这种幸福。德阶和六指有着几十年的结,德阶是一根筋,是一块铁板,他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结没有解开之前,她生怕德阶突然会给这种幸福带来晦气——除非德阶接受这个叫李鱼叫何雨的六指,不然她不会对这样的幸福享受得心安理得。能否解开缠绕德阶那几十年的心结,她没有把握。但她不能冷落了哥哥六指,她将六指安排住进了原先的宾馆又给台办打了电话,由台办的同志先陪着六指,然后就到民政局来等还在韩局长办公室喝着茶的老木,将老木接去了家里。

果然,这个夜晚,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来得深沉。夜深了,老木在德阶家里吃着晚饭。说是吃饭,其实是喝着酒水闲聊,这坐下去居然是整整一个晚上。

敏慧与德阶陪着老木。因为兴奋,大家就都没了睡意。德阶是暴风骤雨,一场急发作之后,面对敏慧、老木,又觉得自己似乎过火了点,慢慢肚里开始有了点点愧疚。敏慧一直没喝酒,陪着德阶和老木看着他们两人对饮。午夜时分,敏慧突然往自己杯里倒满了酒,喝了一大口。这时她看到德阶和老木的眼光有些惊异,加之德阶没有拦阻,就又喝了一大口。奇怪,这酒,怎么这样独特?怎就像是喝汤的感觉?慢慢地,三个人都轻飘了起来。

老木已有些胡言乱语,但醉话间表达似乎很是分明。老木说,人老了,历经很多很多,不容易啊……说到这里,老木的语气就有些哽咽了,他这一哽咽,弄得敏慧直抹眼泪。

德阶呆着,脸由红而白、而青。然后,都噤声。静得只有小虫子在窗外大樟树上轻轻叽啁。

良久,老木抹掉了眼泪,话题一转说,人生正如一段河流,惊险处都过去了,现在是平缓地段……

老木说的话正是敏慧想要说的。敏慧给老木使了一个眼色,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老木突然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对德阶说,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德阶也醉了,就说,老木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老木直接问德阶,六指,你认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单刀直直插入德阶的心脏。老木醉了,懒得去管德阶的表情。他问德阶,蒋介石杀了多少共产党?他跑到台湾后,还跟我们打了好長一段时间。后来不打了,你说,假如他要回来,还杀他吗?

德阶敏慧没说话。

老木继续说,贵州土城一仗打死好多红军的郭勋其,以前和你们对着干,后来还不是和你们坐一堆,掺和在一块了?

德阶红着脸依然不语,他感觉老木明显是在拿一把刀子刮他的脸。老木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又平添了几分正义和勇气。他说,你们两个都是当官的,不是我说你,你们的官没有这些人大吧?要说蒋介石,他没有这个勇气回来,他要有六指一半的勇气,我们这边都欢迎他,那台湾早就解放了,蒋介石还不是和我们又和好了。但是他没有,他简直不如我们的六指呢。

老木说激动了,再次提高了声调斜眼对着德阶:我说你德阶,你太自私了!

怎么了?德阶抬起醉眼惺忪的脸,看着老木,他发现此时的老木已经不是彼时的老木,像换了一个人,看着很是陌生。

老木说:你结记着德全,是不是?要不是为了你的弟弟德全,你还那么留意六指的过去?你可曾经想过敏慧的感受,你想要把我们的敏慧赶上绝路,让她不再有哥哥吗?老木连珠炮似的说,我喝得差不多了,不喝了。我的话还得说完。老木郑重说,要是你德阶还认六指是个兄弟,你们赶紧去接他回来;要是不认,他做他的李鱼,从此各管各的各奔东西。你们当兵的有当兵的办法,我们种田的有种田人的处理方式,拿不定主意时,我们就要问皇天、问天意,我看六指回来就是天意,老天有眼,它在看着你们团圆呢。

他的话让德阶和敏慧都惊讶得浮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稍后拧成了一座山,目光在瞬息间变得异常明亮。德阶先盯着老木的脸看,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咯噔咯噔的,脸上的坚冰虽然没有立即化掉,嘴角却慢慢荡漾出几丝笑纹,默默认同老木说的有几分在理。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根柔软的钢筋,拉长拉短只能由着老木了。

老木一点都不木。

老木煞有其事地从怀中哆哆嗦嗦摸了半天,掏出了一个5分硬币。

德阶和敏慧一时间不晓得老木想要干什么。

老木说,这只是一个小钱,却代表天意。有国家(徽)这面为“麻”,是正面;有谷物那边为“幕”,是背面……

农人处理问题的方式千奇百怪、林林总总,德阶敏慧继续瞪大双眼看着老木。

老木继续说,你们看吧,摇到“麻”,你们去认六指;摇到“幕”,让他滚得远远的,立即走人。说完,老木拿着桌上倒酒的大盅,将剩余的酒水往地上一泼,又使劲甩了甩,用纸反复擦,直到确认擦干后,将硬币置于其中,只见他双手拿着酒盅凭空挥舞,摇得叮叮当当乱响,像是牌桌上玩麻将骰子。最后他双手罩着酒盅,“哐啷”一声倒置于酒桌上。

老木眼前一亮!一声高叫,甩下一句话:自去看吧!

跟着,德阶、敏慧不约而同凑向钱币,一不小心两个额头“砰”地碰在一起,待回头时,老木这个粗人,已经挺起了腰身,直昂昂打开屋门,拂袖而去。

随后,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