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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一只狗

2021-06-11蔡泽宇

四川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王

蔡泽宇

老王决定要弄死隔壁老孙家的狗。

这事说来话长,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缘由。你可以说是昨天老王笑眯眯地和老孙家的孙儿打招呼时,那畜生狂妄的两声吼叫让老王起了杀心,但也不尽然。老王觉得老孙家和自家天生犯冲。

这辈子能做十几年的邻居,这得说是缘分,可老王不这么觉得。尽管每天早晨他和老孙约好了似的一同起床出门晨跑时,他都会满面笑容地和老孙一起跑到小区门口再挥手告别,但是有些事是埋在微笑底下的。有些瞬间一直埋在老王脑海的最深处,像一块胡乱埋布的雷区,有时候埋雷的人都会忘了那地雷埋在什么地方,不经意间就被自己踩爆了。比如十五年前,他们两家都是拆迁户,分到这块新小区安置,明明一样大的三间土房,老孙却硬是比老王多分了五万拆迁款;比如十三年前,老王的儿子高中辍学自个儿到外地打工去了,过了一年灰头土脸地回来,老孙的儿子却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比如七年前,老孙儿子结了婚,同年老孙就成了爷爷,抱上了孙子,可老王的儿子连要了两个,却都是女娃。

太多太多的琐事被他记入脑海,像盐巴落入水中,看似毫无反应,实则味道早已变了。和老孙家的一件件事,平心而论,老王不以为意,甚至不想记下,可偏偏在一些时候,比如夏天浑身汗津津而并不舒坦的夜晚,那些事情悄然如一阵风钻进老王失眠的眼睛里,走马灯似的摇摆而过,在失眠的痛苦和湿热的烦闷中嘭的一声点燃。这火焰烧得老王抓耳挠腮,继而咬牙切齿,甚至痛彻心扉。如此看来,这倒也不是老王心胸狭窄的错。

可为啥是去做掉一条狗呢?这还用合计吗,肯定是老王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复仇”方案。杀人,这不可能,伤人,似乎也有点过了,但是杀一条狗,老王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毕竟这小区里毒耗子的药多了去了,这狗总有一天是要死的。而且这条,叫什么的狗来着……哈什么……管他呢,总之很受老孙一家人青睐,养了约莫四年了,当初长得比老孙那三岁的孙儿还快。

当初老孙家儿子把这条黑白相间的狗抱回来的时候,老孙的孙儿才三岁,但也能稳稳地把这小狗崽抱在怀里,如今这条狗立起来已经能够到老孙儿子的肩头了,止不住地对着他的脸舔舐。小狗崽的眼睛乌溜溜的,泛着水光,很讨人爱,可老王看见了只会想起崽子。

崽子是一只狗的名字,在他老王还被叫作王八羔子的时候他也曾有这么一条眼神湿漉漉的狗,但并不是黑白相间的。老王一直记得那个已然模糊的晚上,夜风里忽然被推开的院门,大步流星走进来的父亲,和父亲宽阔的臂弯里一只蠕动的微小生命,黄色,毛茸茸的,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哼哼。他仔细地听着那些哼哼融化在昏暗的煤油灯旁,那像小狗崽离开母亲之后惊恐的细声尖叫,又像它给自己唱的一首摇篮曲,而父亲的手很稳,并没有一丝晃动。

这小狗刚到老王家时眼睛都睁不开,但过了几天,睁开眼时,老王便发现这狗和一般的土狗不同,眼睛大得骇人。那眼睛水光润泽,看着可怜,可又有些可怕,太像一双人的眼,凭空安在了这狗脸上,看习惯了,又怪惹人怜爱的。小时候的老王常常想,这会不会是个本该在人道轮回的可怜人,却在转生时恍惚一脚踏入了畜生道,从此不能言语也不能书写,只能用一双满含怜悯的眼睛再瞧瞧这人世。

与父亲的大大咧咧不同,迷信的母亲对这只狗有种本能的恐惧,在小狗睁开眼的那个早晨便强硬地要求男人和男孩把小狗丢掉。父亲沉默不言,只漠然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激烈而语无伦次的话语突然止息,变成了两个怯懦的“好”。她眼里带着些恐惧看了两眼那狗便去做饭,背影仓皇不知是因为人还是因为狗。

可他们不知道这次母亲是对的,也不知道一切对非人和灵异的恐惧都多多少少会是对的。

狗崽越长越大,它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惹人怜爱的眼睛,因此老王给他取名的时候并没有喊它旺财大黄之类,而是一直喊它小狗崽子。这個名字又略显过长了,所以掐掉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两字,喊崽子。这个名字让它更不似狗类。在它飞快长大的这几个月里,身躯的逐渐臃肿并不影响它眸子的纯净和无辜,所以这个名字也就一直沿用了下去,村里人也慢慢开始喊这条比小孩还聪明的狗,崽子、崽子。老王喜欢抱着崽子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烟尘滚滚的黄土路旁,两双眼睛一齐看着自行车拖拉机在路上来来往往,而他嘴里一直念叨着,崽子、崽子。

小狗偶尔呜咽着回他一声。临近傍晚他便会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路口,在尘土和暗淡的日光里显得有些朦胧。那是父亲。他急急地丢下崽子收了板凳往家里跑,崽子跟在他背后,一声不吭。

日子就这么淡淡地过,比沙土的颜色更平平无奇。某天老王偷偷含了一口水,吐在门口粗糙的沙土地上,难得湿润的沙土黏合在一块成了青灰色,继而像糯米团子裹上面粉一般把风中飘过的沙土吸引成一团。崽子不知道跑哪去了,老王一个人蹲在门边,并没有用这湿土去捏做任何东西,只是着迷地看。平日里很难看到被水湿润的沙土,这地方水比沙子里的金粒还金贵。

突然远方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股裹着无边尘土的风,把撅着屁股看地的老王刮了个正着,引得他呸呸吐沙。隔壁院口坐着的老人忽然眯着眼望向黄沙滚滚的村口,喃喃道:土崖子上又有大家伙掉下来咯。

老王站起来撒腿就跑,去看热闹。

他先想去村口,但怕那儿危险,天知道土崖子上还会有什么落下来,总不能是金子。于是他转了方向从另一边土路上山,一颠一颠地跑。这土路不知道是何年何人修的,已被路过的车马压得硬且坑洼,车辙在上面纵横出一道道沟壑,一路蜿蜒向上。路的一侧是灰黄的山壁,凹凸不平,鲜有植被生存,即便有了也不过是几棵稀稀疏疏干干瘦瘦的树芽子;另一侧则悬空,时不时有沙土张开双臂就那么顺着风跳了下去。

这土崖子并不是悬崖,只是土路中间一个极急极险的大拐,突出在土丘上,没有护栏,有点像个山崖,离地约莫十几米的样子。由于拐的两侧都是直路,所以车或马走得顺了急了又不熟悉路况,掉下来是常有的事,而掉下来的人或马都非死即伤,这些年攒下的人命也有双手之数。只是这护栏,仍是一直没装上。

老王快步跑着,沙子打在他脸上,簌簌作响,有些卡进他干燥皲裂的皮肤里,像老鹰飞回悬崖上的巢。并没有人和他一同往山上走,整个村庄仿佛一具尸体一般安静,仿佛只有他和老人还在那里。可当他攀上一个斜坡看向不远处的土崖子的时候,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出现了。

人群异样地沉默着,老王被吓了一跳。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仗着身高往人群挤去。

他穿行在大人们的腿间,就像穿行在一片树木高高瘦瘦的森林里,让他想起他曾经去过的县城旁边山上丛生的桉树林伶仃的样子。天光被众多肩膀遮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游走,避开脚下嶙峋的土石。

他先是在人缝中看见两条宽阔的车辙,在黄土地上碾出死蛇般的印记,直直地指着土崖子,顺着车辙有些细小的伤痕遍布在土地上,而碎石碎土飞溅得到处都是。继而是一条裂缝,很大,足够塞下老王的双腿,像大地裂开的嘴在哑哑地笑。再往外,他看见几个黄白的沙土色东西,似乎死死地抠进了地面,却在他看见的一瞬间消失了。

人群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然后是一声巨大的叹息。

这声浪把老王推着向前,钻出人群,傻傻地立在黄土地上。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空空荡荡的土崖子,地上一个巨大的裂痕,和土崖子最外面十道像是抓挠的痕迹。

老王忽然感觉许多人在看着他,目光里有怜悯、有悲哀、有痛苦。他知道这是他身后人群的注视,可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看他,也不敢回头。

脚边忽然传来毛茸茸的质感,老王低头一看,是崽子。崽子舔了舔老王的脚趾,湿乎乎的,逗得他想笑,而后低头往外走。老王看着狗轻盈地跳过那足以塞下它的裂缝,走到那抓挠的痕迹旁,低头闻。

那痕迹里好像有红色,大概是血,还有些透明的甲片,看起来是人的指甲。

崽子闻了闻,又闻了闻。

它垂下头,舔舐着那片血迹。

老王感到身后人群注视的目光变了,多了憎恶,多了恐惧,和崽子睁开眼的那天清晨的母亲一样,总之,一片巨大的恶意如阴影在他背后蓦地腾起,裹挟着他让他几乎窒息。他呆呆地看着崽子往外,顺着血迹,踏着细碎的步伐往土崖子边上走,一路低头闻闻嗅嗅,好不惬意。偌大一个土崖子安静得落针可闻,连风都沉闷了下来,只有崽子的脚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人群静默无声。

“嗒”的一声轻响,崽子疑惑地低头看了看爪子下忽然又裂开的一条细缝,低头闻了闻。这狗冷静得可怕,嗅完了还是低头往前走。它一路嗅闻舔舐终于走到了崖边,留下一条漫长的痕迹把方才清晰的抓痕掩盖个彻底,抬头疑惑地看了看崖外无边的黄土,耳朵在四野游荡的风里不自觉地抖着。崽子回头看了老王一眼,那眼睛抓人,可怜,可爱,水光润泽,几乎要让老王冲上去抓它回来。

它往前蹭了一步,又一步。

老王往前踏了一步。

就这一步,身后的人群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哄闹,连带着这崖边的土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呼喝,嘭的一声开裂。巨大的裂痕有如点燃的导火线,肆无忌惮地烧开,毒蛇般一下咬开了土崖子的咽喉,庞大无匹的石块顿时坠下。不知道是谁的手,猛地探出拉住老王的后颈,要扯出他灵魂般用力地往后一拉,硬是把他从死亡的边缘夺了回来。

可老王只愣愣地看着面前硕大的一片空白,风在空白之下撞击啸叫。

他看见崽子坠下去之前的那个眼神。它没有挣扎,没有狂吠,眼里只带了一点点迷惑和不解,人似的缓缓眨动了一下,头颅顺着下坠的姿态扬起,最后带着不舍又看了老王一眼。

老王第一次觉得自己疯了,他居然在那眼中看到了一点悲悯。

那天之后的场景都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带着温暖午后独有的朦胧光影,大概是白衣、黄土、唢呐,和母亲平静而安详的脸。不幸的是,那天落下悬崖的三样东西里两样都和他家有关——他的父亲和他的狗,拖拉机是村里的——幸運的是那天落下悬崖的东西没有第四样。关于崽子邪性的议论与往常所有的村野怪谈一般,过了头便逐渐与那后山隆起的坟堆一样慢慢无人问津了。老王不再坐在门口看着黄土路发呆,而是习惯坐在锅炉旁,看炉火照亮母亲宁静而无声的侧脸。炉子里烧着他经过土崖子背来的柴火,温暖而幸福。

时至今日,老王仍然会回想和疑惑——但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念想了——当年父亲去世的情景。为什么那么多年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路过土崖子连尘土都不曾惊动,唯那一次直接夺走了他的生命?为什么村里那么多和父亲曾抱着一样的碗蹲在同一棵树下却没有人去拉父亲一把?为什么平时对父亲甚至不太亲近的崽子会主动跑去断崖边?哪些人在这一幕悲剧前还默默注视着他?又是谁拉住了他,把他从自由的风里留下?

太多太多疑点难以解释,以至于他觉得这是他少时的一场梦罢了,梦里有父亲、有崽子、有村里人,都和平素一样,只不过结局有些悲伤。可断开的土崖子是真的,土崖子下的黄土堆是真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的父亲也是真的,唯有他的记忆可能是假的。有时候年少的他听着村里人天南地北地闲聊会觉得父亲可能是假作死了,跑到了山另一边的镇里,在那里父亲有一台新的拖拉机,有一间新的砖瓦房,有一个同样蠢笨不堪喊作王八羔子的小王。每天父亲会沉默着从地平线上披着黄土走入沉默的土房,另一个小王沉默地坐在门槛上看着他走入,一个沉默的女人坐在灶台旁眼皮都不抬。一切都没变,只是换了个地方。老王不难过,也不记恨,只是觉得父亲走了还要留个黄土堆着实很麻烦。

后来王八羔子也到了被喊作老王的年纪,吃了很多瘪,长了很多见识,但这并不妨碍他把父亲的形象停留在年少时无端幻想里的模样——鉴于已经时至如今,父亲可能已经更老些,头发花白,皱纹横生,但腰背还是笔直——并一直这样留存下去。在老王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人会问他“你觉得你的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呀”之类的黏糊问题,因此他也不觉得这个永生的印象有什么问题——它只不过偶尔显得年轻了点、健康了点、古怪了点。他更关心的是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像此刻他很在意自己之所以要弄死老孙家的狗的理由——不是为了口舌之欲,不是为了滥杀的快感,只是为了复仇。

“复仇,啊,复仇,多少人飞蛾扑火的向往!”

老王已经忘记这句酸话是他从哪儿听来的,可能是调到了奇异频段的收音机,或者儿子高中听的莎什么玩意的戏,但这话起码有一半说得不错,复仇很美好。美好这个词在这里当然与善良、纯洁、仁慈之类的词无关,在老王眼里复仇是杜三娘一刀扎进贼人的胸口,是武松把西门庆推下高楼又跳将下去,是林冲单枪雪夜一步步踏上梁山的一腔孤勇,这当然和那些柔软的情绪无关,这是热烈的、蓬勃的、带着滚烫的血气蒸腾出的一派畅快人心的盛景。

老王喜欢这样。他小时候见过隔壁村杀牛,在一个食物很少的冬天,大人都愁眉苦脸忙着寻找粮食——大家都明白这个冬天很有可能带走很多老人和幼崽,但是绝望这种情绪是绝不适合出现在日子里的——只有没心没肺的孩子还会到处跑着玩,叽叽喳喳地找着一切能吃的东西填填瘪下去的小肚皮。隔壁村的人也都姓王,其中有一家男人叫杆子的,讨的媳妇正好在入冬时小产了,可此时不只家里没吃的,一家人已经两三天没吃上实在的米面了。不到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把家里一个壮实的劳力牺牲的,但王杆子像是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天。他徒瞪着一双灰色的眼睛,漠然走到后院牵出牛来拴在门前,问东边王屠借了一把刀,管西边王柴要了点煤烧水,要杀牛。

老王路过时正好产婆刚到,正好炉子上第一盆水被端进里屋,女人的尖叫声和霍霍的磨刀声交错响着,他好奇地钻过人群扒在门槛上往里看,在他低矮的视角里只看见王杆子沉默地蹲在地上磨刀,双腿静脉横陈,肩膀上肌肉紧绷。王杆子磨得如此专注,好像手里的摩擦声和屋里惊天响的叫声都与他无关,他只活在一个毫无声音的世界里。奇怪的是,那头骨瘦嶙峋的牛也不声不响,尾巴也不摇,只睁着一双怜悯的大眼看着王杆子唰唰磨刀。它是一头很老的牛了,理应见过磨刀之后的场景,可它似乎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懂王杆子的沉默,于是也安安静静地等着。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人去捂着小时候的老王,或者说王八羔子的眼睛,所以他好奇的眼睛装下了所有凌厉的刀光和迸射的血流。一时间红色迷了他的眼,他迷瞪地看着王杆子把牛厚重的身子推倒,砸在地上砰然一声响,骨骼之间都掉落下摩擦声,混着温热的血在冰冷的地上弥漫开来。一刀割喉,一刀剖腹,那畜生并没有挣扎,只是哀哀地哞哞低哼了两声,便彻底安静了下去。皮与肉顺着刀刃分开,棕黑色的皮毛上蒸腾起滚滚的热气,水雾般飘散在微冷的空气中,呛人的血腥气也随之弥漫开来,但很快血都结了冰,红色的冰碴滚动在渐渐僵硬的血肉上沙沙作响。那本来还在略有起伏的身子也停止了,那一瞬间王八羔子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破空飞去,他揉了揉眼睛,却只看见水汽精魄似的消失在了众人的目光里。

王杆子沉默地肢解着这头老牛,血染红了他的双手,红黑的颜色顺着他手上皲裂的皮肤攀上又落下。他很不熟练,似乎从来没杀过牛,那两刀也只是杀猪换来的经验。他手里的刀时不时砸在牛的骨头上或者卡在牛的骨缝里,磨得锃亮的刀锋很快钝了,砍在肉上也发出轻微的噗声。

王八羔子背后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一个壮得有两个王杆子大的大汉一步跨了出来,踩得门槛吱呀乱叫。“王屠,是王屠。”王八羔子听见蜂群嗡嗡地说。被叫作王屠的大汉低头看了看地上血肉横陈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老牛,抬头对呼呼喘气的王杆子摇了摇头,伸手。王杆子停了喘息,顺从地把刀递给了他。王屠弹了弹血污的刀面,弯腰飞快地把刀刃在磨刀石上磨了磨,嚓嚓两声,一点寒光就从满地的污水里升起了。他眯眼站在牛腹腔升起的热气里,很快进入了状态。

王屠探手摸了摸尚有余温的血肉,对着侧边点了点头。那并不是王杆子的方向,而是好似空中凭空飘浮着什么,而他在致礼。他提臂,起刀,手悠然落下,刀刃擦过骨缝的细碎声响便有节奏地响起了。

人群紧张地看着王屠沉默地肢解这头老牛,刀刃偶尔碰到已经凝结的冰碴发出如风入松的簌簌声。先是剥皮,取背脊的肉,一块一块,是带些苍白的粉红色,还没王杆子在寒风中冻着的脸红,齐齐地码在王屠脚边。那肉块上面的血丝纠缠成一团一团盛开的花,在冰冷的风中很快凝结了形状,几乎发出了吱吱的脆响。然后是后臀,这里的血肉已经僵硬了,被锋利的刀刃切割也会发出呜呜的钝响。王屠皱了皱眉头,转头对王杆子说:“要不先倒腾牛杂吧,弟媳也该先补补了。”

这时人群才恍然重新意识到那里屋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它在刚才的谋杀里已然成了背景音乐,被人们漠然地承认了。王杆子像是早已失了力气,斜斜倚在门柱上无力地点了点头。于是王屠抬手擦了擦面颊上的血渍,换了提刀的手势,蹲身下去细致地划弄起了内脏。

王八羔子悚然看着王屠蠕动的嘴唇,他似乎在哼歌,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他面对血肉的表情比他面向王杆子时的温柔多了,眉间还有着些责怪的意味,挑弄着几分愉悦。他抓起这个看看,又拿捏了一下柔软的那个,发出一声满意的哼哼,一刀把两个物件并作一起切了下来。

他细致地从牛喉开始操作,一路向后,人群看著他拨弄,起先无声,后来低低的讨论声夹杂着响起,渐渐愈演愈烈,几近喧闹了。王八羔子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大抵听见几个类似“非人”“恐怖”“残忍”的词句。他不明白这些词句的具体含义,但显然是形容面前这个享受地肢解一个生命的大汉的,于是他慢慢咽下这些词语,并在有些发寒的胃里赋予它们最大的恶意。他生着冻疮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摁在小腹偏左的位置,那里有点难受,王八羔子还不知道那就是胃所在的位置,也是生命轮回和腐烂的位置。

王屠嘴里哼着的歌谣逐渐清晰了,从迷糊的喉音变成轻松地哼唱,他手下的位置也从喉咙到了腹腔,像拨弄琴弦。忽然,他怔住了。

一旁的王杆子正在发愣,面上是一副空洞的神情,不知已经神游到何处了,瘦长的一个人,此时靠在门边却是矮小的一堆。耳边突兀的安静似乎唤回了他游离的精神,他与众人一同错愕地看向王屠,却发现这壮汉持刀几十年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叹了口气。王屠垂着头,让开一个身位,露出身边大敞的腹腔。里面的血汩汩流着,像风在旷野里游走,它走过那硕大却萎缩的心脏,走过塌缩下去的瘪瘪的肺,走过只有一点草渣残留着的胃,走进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那包裹已经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水和裂痕里露出一只小牛被透明眼膜覆盖的双眼,如同一对剔透的玻璃球,死不瞑目地看着天心的云。

王屠的手已经不抖了,他随意地把刀往旁边一丢,砸在地上当的一声响。他抓起之前顺手脱下的外衣反复擦了擦手,随即有把那血红的布块丢到一旁。

“我从没杀过有崽的动物。”他这么说着,刀也不要,衣裳也不拿,径直推开人群,消失在了深冬的风里。

王杆子颓然地靠坐在门旁,呆呆地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牛崽,王八羔子不由得想起这头老牛被谋杀前呆滞的眼神,和此刻的王杆子如出一辙。他抽了抽鼻子,血腥味已经闻不到了,只有冷气莫名甜腻的嗅觉缠绕在所有人的鼻翼间。

下一刻,王杆子猛地扑了上去,抓起那个生命的包裹一把扯开,露出里面小牛扭曲细弱的肢体来。他把那尸体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一遍地看,像是要永远地把它铭刻进脑海。

乌云密布,里屋传来婴儿的啼声。

老王从混乱的梦中惊醒时,耳边婴儿的啼哭声还没停止。

他听过很多次婴儿的初啼,有别人家大胖小子的,也有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的——那啼声明明听着那么有力——更有自家孩子的,但从未有任何啼声如同那一声啼哭给他留下永世难忘的记忆,以至于即使在几十年后的前夜,他也能一个音不差地重新想起那声啼哭。他想起自己在儿子初中课本上看到的一个词:杜鹃啼血。“当时确实是个富有鲜血的场景,虽然没有杜鹃,但也足够美了。”他这么想着,手却悄悄覆上书本把这个词从儿子眼前掩去。

冬天的气息还缠绕在呼吸中,他流了一身汗,狠狠地打了两个寒战。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冬天,冬天被冻着的空气是有一股甜腻的冷香的,而现在他只能闻到房间里夏天腐烂沉郁的味道。老王呆坐了一会儿,等身上的汗都快干透时,翻身下床。

老王的妻子挺早就走了,所以这十来年偌大一张双人床上只有老王一人,但他还是只习惯睡在右边。“你睡在右边,我就可以靠你的心脏更近一点了。”很多年前他的爱人躺在他左边,头轻轻靠在他的左胸这么说着。那时候老王只看得见她头顶柔软的发旋,闻得到她发间浮动的香气,但并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沉醉或是随意,然后两人就这么睡了二十年,直到她留下老王一个人躺在右边决绝地去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老王扯了扯被汗湿黏在背后的白背心,垂头看了看。它已经有些发黄了,换到以前早就被某人扔掉了,可在这样的当下,它仍被老王穿着。老王踩上拖鞋踢踏地走到灰蒙蒙的客厅里想要找杯水喝,偏头看见餐桌上方的老钟才滴滴答答地走到四点多。又是一个早醒的凌晨,自从身边没了一些踏实的重量,他时常会在这些连公鸡都还没打鸣的时段惊醒,倒一杯水,沉默地等待天亮。

老王倒了杯水,喝下,抓着杯子想了想,搁下它去了儿子房里。

小王这几天出差,并不在家里,儿媳妇也带孩子回了娘家。所以当老王走进来,等待他的只有闷热的空气,并无平常舒缓的呼吸声。老王皱了皱眉头。他在凌晨惊醒,喝完水,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走到儿子的房间口,听两个年轻人有力而沉缓的呼吸声。这声音能让他切实地感到活着的定义以及什么是生命,能驱散他脑中回荡的那一声哭啼,和早就去世的王杆子那号啕声。

他习惯性地轻手轻脚地往里走,拉开小小书桌前的木椅,坐上去,不太熟练地按下了电脑的电源键。他还记得他为什么给儿子买第一台电脑,并不是为什么学习或者跟上时代之类的伟大理由。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他带着小王八羔子去超市买点熟牛肉,路过电器柜台前,小王八羔子忽然被那里传来的噼里啪啦打字声吸引了。老王回头看挣开自己的手站在那看着店员熟练地打字的小王八羔子,他并没有像别的想要玩物的小孩子一样哭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满眼好奇,或者说仰慕地看着店员上下翻飞的手指,年幼而懵懂。

那一刻老王在小王八羔子身上看见了以前村口玩着泥巴的王八羔子。他当天就带了一台电脑回家。

机箱里老旧的风扇嗡嗡叫着,时不时擦着箱壁发出呜呜的声响,老王抬手擦了擦亮起淡淡荧光的屏幕,一愣,又慢慢把手放下了。这台电脑已经不是当初那台被小王八羔子折腾坏的老爷机了,而是小王工作后自己新买的,中间大概也就隔着一两台老王咬咬牙才买下来的机子。但毕竟是自己工作许久好不容易得来的,小王对这台电脑异常地呵护,擦拭的软布买得比家里的桌布还多,某次小王工作时老王进来看了看,指了指电脑上某行代码问了个他自己也不知所云的问题,可在老王那粗糙的指尖触及屏幕的一刻,小王忽然大发脾气,说什么液晶屏幕不能用手碰会留痕迹之类的云云。老王只觉得奇怪,当初他为孩子买回来的电器,现在比孩子还娇贵。他叹了口气,拾起一旁的一块软布随手擦了擦有些积灰的键盘,眼神转到骤亮的屏幕上去了。

老王瞇眼看着屏幕,缓慢地移动鼠标,却有些迷茫。他想干什么来着?对了,找一种毒药,一种只要很少就可以毒死一条大狗的毒药,一种无色无味、不会被察觉的毒药。那条狗的死相不会很难看,只是安安静静地倒下去,从此不再会有汪汪的愚蠢叫声从隔壁响起。

他想过要去买农药或者耗子药,奇怪的是,现在的超市居然都不卖这些东西了。老王觉得很可笑。农药是干什么的?保护人赖以生存的食物,现在居然在那么大的超市都买不着了?耗子药是干什么的?对抗人最常见的敌人,现在居然只能在偶尔路过的卖药人嘴里听见了?这世道真不知是怎么变换了,居然到了如此可笑的境地。

他想起他那天在超市里,捂着砰砰作响的心脏,心虚又满怀希冀,以矜持的姿态问那个穿着红马甲的售货员:“请问,农药在哪?”

那女人居然先是惊讶,继而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看得他不由地更心虚了几分。他壮着胆子又问了一次:“请问,哪里有农药?”

“农药?我哪知道哪里有农药。”那女人翻了个白眼,一副懒得理睬的表情转身去收拾旁边货架上的商品,“这年头怎么还有农民来超市里买农药,莫名其妙。”

老王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被点燃了,他紧了紧拳头,但他想起自己还有复仇的使命,两朵火花在他心中交融共舞,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安静了下来。他从容地对那女子点了点头,用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说了声谢谢,倒是换来那女人有几分惊异地看着他,似乎在揣摩他有没有可能是上头下来视察的老领导。

“超市里现在哪有卖农药的,”她突然变得有点热情起来,带着一点可以理解的殷勤,“不过你可以去药店看看,说不定有呢?”

老王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建议嗤之以鼻,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毒狗为什么一定要用农药和耗子药呢?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来点能毒死狗的人药也不是不可能收集到的吧?

所以现在坐在这,在一台嗡嗡作响他很久没有接触过的机器前,笨拙地想要找到一种药,救人,杀狗。他先凭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记忆找到了那个圆滚滚的“e”字,点了两下,又两下,惊惶地等了半晌,终于一个白色的页面在他面前展开,他却一下惊着了。

这页面看着干净,只有红白蓝的颜色,页面中间是一个他勉强能读出的拼音,大概是“摆渡”的发音。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拼音背后一个明晃晃的狗爪子,就在那,异常清晰,直晃晃地戳他的眼。恐惧的感觉从他喉咙一贯而入,像小时偷喝的烈酒。他几乎要以为是不是有什么“犬仙”之类的存在了,不然为什么他想要谋害一只狗的时候,正好会出现这狗爪的图案?不会错的,他没看错——这图案他记得清楚,小时候他逗弄崽子常常也会抓起它的爪子去戳那粉红色的、软软的肉垫,那形状他记得清楚,和这一模一样。这不是猫或者熊或者其他的什么生物的足迹,单单是狗的,狠狠地从他心头践踏而过,疼得煞人。

老王颤颤巍巍的手勉强移动着鼠标想要让这个死死盯着他的爪印消失,在一段时间摸索后他成功了。他眼神空泛地看着蓝瓦瓦的电脑桌面,无端想起崽子那双饱含人情的眼,它仿佛就在那电脑桌面的一片蓝光后面静静地注视着他,并非质问他为何要谋害它的同族——毕竟它已经死了——只是看着他,眼里水光润泽,像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却又限于某种原因只能用眼神来表达。老王呆呆地和它对视着,万分惶恐地发现自己什么也读不懂,因此那眼神里蕴含的感情显得更神秘而恐怖,再加上那毛茸茸的狗脸……

老王猛地站起,大口喘气,奇异的负罪感和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四周并没有什么崽子或者特别的眼神,凌晨的黑暗还是浓得化不开,只有机箱里风扇的声音仍在涟漪般一声声于屏幕的光晕里扩散。他想了想,又坐下了,再次点开那个圆滚滚像狗肚子的“e”。

老王没有别的办法,他只知道这样可以让他链接到一个广阔无垠的知识宝库。他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双手,眯着眼选择性地忽略了那個可疑的爪印,想了想,一点一点地用已经快要忘却的拼音输入法打了几个字。

“有毒的药”,这是他最开始输入的,跳出来却都是直白的毒药,和一些不知所云的问题。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自嘲地笑了笑,用力地一下一下敲击着键盘。待那四个罪恶的字在白框里消失了,他重新输入——“不能吃多的药”。

这次的消息有用了很多,他看到一些切合他目的的提问:“为什么止咳药不能吃多”“退烧药为什么不能多吃”,可这和狗有什么关系呢?他烦躁地挠了挠脑袋。但是但凡能毒死人的药肯定能毒死狗吧?老王开始思考别的问题,比如能不能让那狗死得……正常一点?像老死的?起码不会像电视剧里那些夸张的、口吐鲜血的角色一样,一眼就能察觉他的死因。

于是他又删去了所有字符,重新输入了几个字:死得很平静的药。

一下子一个全新的页面跳入他的眼眶,“什么药物可以让人平静地死去”“有没有什么药吃了可以让人安静地死去”。老王满怀希望地点进前者,却发现回答里是满篇的废话,从积极生活到多运动到健康饮食什么屁都放了,可只字未提药物的名字。

他烦躁地扇了扇与电脑之间的空气,驱赶着并不存在的蚊子。他继续往下看,“你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放心,都会变好的。”“你是不是最近不太开心?努力生活,有烦心事多找人宣泄啊,都会解决的!”

这都什么东西?老王眉头皱得更紧了,抿着嘴唇。不顺心的事哪会变好?努力生活怎么会能缓解烦心事?他老王在那年没了父亲之后不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了吗?努力生活会让这件事有任何区别吗?

像老孙家比他家多的五万拆迁款,有什么方法能要回来?比如老孙家第一胎的儿子,有办法是他老王家的吗?像老孙家的儿子那么出息,能变成自己儿子吗?

这些事要是都能用什么努力生活乐观积极解决,他老王还需要来找这个“死得很平静的药”吗?

火大地拍了拍键盘,白框里顿时多了一堆乱码。老王忍着心烦一个一个删去框里的字,只觉得今天诸事不顺,先是狗爪,后是废话。但是他早就习惯了。他重新找到那个光标一闪一闪的白框开始思索更加贴合想象的词,下一刻那白框里的白色忽然炸裂开蔓延到整个视线里了。

“啪”的一声,是有人开了灯。

老王眨了眨眼睛有些无措,踢踏的脚步声响起,逐渐靠近,伴随着隆隆的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有点不耐烦的年轻声音:“爸,你怎么不睡,在这弄我电脑呢?”

老王惊出了一身冷汗,少年时被背后阴影笼罩的恐惧感突然复刻在心头,又被那一个称呼勉强压住了。他飞快地关了网页,手有点抖,点了很多次,转头对已经走到背后的小王说:“没什么,睡不着随便看看。”

“唉,算了吧你,别把我电脑弄坏了。”小王皱了皱眉头,把行李箱搁在一边。老王顺势站起,心悸的回响还在胸腔里共鸣,背后湿乎乎的背心粘在身上有些不舒服,他决定一会儿就把它扔掉。“你出差怎么样?这么早就回来了?”

“红眼航班,便宜,还不是为了省点钱。”小王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你别折腾我这电脑了,弄坏了又是一大笔钱。”他在电脑前坐下。

老王没说什么,带着有些不适的心脏往外走,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他顿时一紧张,回头看了看小王,却发现他已经打开网页在查什么了。白框下拉出一长条的字符,电脑屏幕上巨大的狗爪引起了他新一轮的不适,他按捺住翻滚的喉头,径直走出了房间。

老王从公园溜达回家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天刚昏暗了几分,他决定去买菜做点好的。菜市场的地面照旧是污水横流菜叶满地,老王也不嫌弃,哼着小曲就踱了过去。

他想起今天早上趁早出去买的药,五点多,天还蒙蒙亮,他怕药店没开门,特地绕了远路去一家二十四小时药店买的。一种名字复杂读起来很吃力的安眠药,据说药效很强,吃多了会让人在睡梦里死去,那显然狗也是,他真是仁慈。说起来买这个药还起了点小小的波折,那个开药店的女人死活说这个药是什么处方药,没有医生开的药方不能买,他好说歹说拉下了老脸,说他一把年纪没有药难睡着请她卖点给他,甚至愿意多出点钱。那女人狐疑地看了看他疲惫的神色、青黑的眼眶,将信将疑地同意了,

不过只容许他用两倍的价格买两盒。

他的确有几天没睡好了,自从那天遭了狗爪印和儿子的两重恐吓,他做噩梦越来越频繁了,凌晨的光微薄而冷冽,总是照得他心神恍惚。他爬起来一杯一杯地喝水,他抓着杯子重重地把它搁在桌上,他靠近儿子的房间听两个年轻人沉缓的呼吸声,他很难心安。

所以复仇要趁早,不然太折磨自己。

他走在潮湿的路面上,随意地踢开几片烂了一半的白菜叶,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皱了皱眉头。他开始讨厌狗,一种想到就会犯恶心的程度,因为每晚他都会梦见自己被隔壁老孙家的狗追逐,直到他被追进一个印着巨大狗爪印的墙堵死的小巷,然后惊醒,背后紧随不止的犬吠是他半夜的梦魇。于是他刻意避开狗叫声传来的方向挑拣着蔬菜,过一会儿忽然惊愕地发现狗叫声逐渐近了。

那不是一只狗的叫声,而是两只或者更多,一声接一声,充斥着张扬的恶气。老王小时候村里养狗的也不少,所以他听得出来,这是狗在攻击的时候才会发出的狂吠,并不只是威吓的意义。他有些惊惶地后退了些,抬头往边上看去,发现两条脖子上还拴着半根皮绳的大狗追着一个黄白色的物件一路往这边冲来,带起人群的惊呼和一两声刺耳的咒骂。原来是两只大狗追一只小狗。那三只狗逐渐近了,四肢在地上的污水里打滑,狗嘴咧起,露出狰狞的獠牙,一个劲地对着面前逃窜的小狗吼着。那小狗跟上了发条似的嗖一下窜了出去,直往老王腿上撞去。

老王看着恶声恶气追来的狗,腿有些抖。他低头看,那小狗正在往他背后的摊子里挤,扭了几下就没入一堆菜叶里没了踪影。

那两只大狗不见了小狗的踪影,弓腰喘着粗气在菜叶堆旁逡巡,喉间滚动着低低的怒吼声。老王脖颈僵硬地看着它们嗅闻小狗身上的气味,冷汗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他以前从未像现在这样怕狗过,这两个畜牲眼里闪着恶意的光和撕碎某些东西的欲望,几乎要烫伤他刚刚被小狗撞上的脚踝。他生生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偷眼回头瞄了瞄那小狗方才钻进的地方,看见那几片菜叶在颤抖。

不知道是真實还是错觉,他好像看见那菜叶间露出一双可怜的眼睛,水光润泽,不像狗,像是个被欺负了的小孩躲在菜叶下面瑟瑟发抖。他眨了眨眼,那双眼睛越发真实了,带着点哀求和对他的恐惧兼同病相怜的悲伤,藏在叶子翠绿色的阴影里,忽闪忽闪的,犹如在梦里。

“……崽子?”老王喃喃出声。

虽然他从未在崽子的眼睛里看见过类似的神情,但这如同人一般的眼神出现在犬类身上,他只见过崽子的眼是这样的,他也只相信崽子的眼会是这样的。这世界上所有通人性的狗有崽子一只就够了,就是他的崽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和他的父亲殉葬了而现在崽子就在那,在层层叠叠的菜叶底下,离他很远又很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很多年前它也曾陷入这样的险境,命悬一线,只是那时它没有向他求救,眼里只有好奇和漠然。这一次它又来人间一回,学会了屈服与哀求。

老王忽然站直了,伸腿踹开两条凶神恶煞的狗,在它们的哀叫声中漫不经心地对匆匆赶来的狗主人点了点头。低头,那双眼睛已经幻觉似的不见了。他对着菜叶堆恍惚出神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踱着步子走开了。

老王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街道上人流渐稀,像暮色里干枯的河。街道旁的树影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叶片间的暗红色天空里,鸟类混着蝙蝠扑棱棱从他头顶飞过。路上走过的都是街坊邻居,这么多年熟稔得很,和老王打招呼,有些还偏头看看他兜里水灵的菜。老王微笑着还礼,下意识警觉地摸了摸左裤兜,但那里空空荡荡。他恍然想起来,早上买的药早就被他藏在自己屋里了。

他的脚步不由地加快了些,灰白色的墙面在他两侧一晃而过,他把手伸进衬衫胸口处的兜里找家门钥匙。冷硬的金属抵在他的掌心,他一只手拎着菜,一只手抓着钥匙,手心都是黏腻的汗。

拨弄了半天他也没有把钥匙对进孔里,他抿着嘴唇压住自己颤抖的手。岁月给他带来了很多变化,但此刻他的唇部的线条仍然和几十年前那个抿着嘴看着崽子的王八羔子一样——有些东西是时间也没法带走的。街坊邻居都说小王像他,何止是像,其实小王和王八羔子简直一模一样,除了那外向张扬的性子。

当老王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试图把钥匙尖锐的头对准那狭窄的锁眼的时候,门忽然开了。吱吱呀呀地开了。和往日被推开的那一声尖锐的啸叫不同,它叫得哀怨婉转,叫得极徐极缓,激得老王满身的鸡皮疙瘩,和一种仿佛背后有人窥探的恶寒感。而后他看见小王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他,神色有些奇怪,朦胧而杂乱的光从他身后水色般蔓延而来,像是一碗稀饭里混沌的日影。

“爸,你回来了啊。”小王接过老王手里的菜,转身往厨房走。老王本能地觉得异样,小王的手在抖,他平日里不会这样来接菜,他该做的是跷着腿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窝在房间里捣鼓电脑。他下意识地瞟了儿子的房间一眼,电脑是关着的,回头看看客厅,沙发上有个凹陷的椭圆,小王在那坐了很久,但电视是关着的。

他突然想起小王还小的时候,他回家就算看见电脑电视是关着的也会去摸摸,看是否有个欺骗的内核在里面热得发烫。他现在也想这么干,但理智制止了他。因为他知道其实这么多年真正以年长和父威构成的、灼热的欺骗的内核还仍在他的喉头与胸口灼烧着,不时作为他维持尊严的热源。他不知所措地呆呆立在门口,可能只是一会儿,也有可能花了很久才找回了行动的能力,然后蹒跚着走向沙发,在那椭圆的凹陷上坐下。老王还能感受到小王残留在上面的体温,他肯定在这坐了很久,他在想什么?父亲的直觉告诉他,父子之间的冲突可能不远了,这次不只是因为青春的叛逆那么简单。

厨房里刀和砧板嗵嗵响着,老王歪斜地靠在沙发背上,有些迷糊地想着,小王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做菜?第一道菜是跟着他学的吗?是番茄炒蛋还是蒜蓉生菜?切菜知道该把手指往里收了吗?感觉小王一个人做饭十分危险的不安猛然冲上他的心头,他急急地想要站起来去厨房看看,忽然看到门口橱柜旁比自己还要大几个尺码的拖鞋,才恍然想到小王已经比自己都高了。

老王靠在沙发上,眼前有些朦胧,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单纯眼瞳失去了焦點。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陷入这样的情绪里,但他大抵能体会小王在童年时忽然看见自己沉默时杂乱的情绪,可能成长就是这样,大人和小孩都在逐渐理解彼此并互换位置。他抬眼的时候已经看见小王站在茶几后,眼里带着难言的情绪:“爸,吃饭了。”

老王沉默地起身走到厨房,拿起小王搁在电饭煲旁的两个碗,这是父子俩习惯的规则,一个做饭,一个盛饭端菜。米粒黏在木制的饭勺上,他的手在抖,把那些黏糊的颗粒抖在了煤气灶旁。他用依然颤抖的手捻起米粒,匆匆抿进嘴里,抬手关上了电饭煲。

他坐在桌旁,小王坐在他右手边,两个人并肩沉默着,只有木筷碰上碗边的细微声响。他连咀嚼都很缓慢,无味的米饭在他口中逐渐泛出甜味,进而变得有如糨糊。老王的心脏沉缓地搏动着,除此之外还能听见小王唇齿间饭菜的碾磨声,那声音细碎而杂乱,但渐渐地,渐渐地有了节奏,像是有什么在从小王的喉头爬出,慢慢攀上了舌头,现在就要从双唇间吐出了。

小王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爸。”

老王装作无所谓地埋头仍咀嚼着饭菜,只是含混地应了一声。那哼声粗哑如犬类的呼噜声,在喉咙里滚了滚,不知道是落了下去还是漏了出来。

“我……我和小芳……”小王艰难地吐字,像是有些粗糙的东西梗在了他的喉咙里,“有了孩子之后,到现在,一直感觉忙活不过来……”

老王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连扒拉了两口饭。

“这几年我工作也磕磕绊绊的,您也知道……小芳生孩子过后一直没工作,还经常因为这事和我吵架,闹得乱哄哄的……”小王的言语流利了些,但语气里还带着大股酸涩,“我一直在外面出差,小芳一个人带孩子,本来就有些忙,前几年她妈妈又生了病,时不时要人看护,她还常往娘家跑……实在是忙不过来……”

老王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们……”小王像是艰难地咽下了一颗略大的石子,“确实有谈过要送您去养老院……”

老王一愣,筷子从手中抖落,掉在了地上,牙齿还轻轻彼此摩擦着。

小王见他停下了碗筷立刻慌了神,急急地搁下碗筷却又束手无策地坐着,说话也乱了方寸:“我们只是说说,没想着真要把您送去……真的,小芳只是吵架急了随口一提,我们不知道您当时已经回来了……”

老王确实未曾听见小王夫妻俩吵架有提起过这件事,甚至他连两人吵架都少有听闻,但此刻他脑海有些模糊,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王看他一声不吭越来越慌乱,说话都带上了一丝哭腔,哭丧的表情在老王眼里逐渐和小时候的小王重叠:“我知道我从小就不乖,长大了也没好好孝敬您……小芳和我都在处理自己的生活,没能好好照顾您,也没怎么和您谈过您的想法,可是,可是……”

他像是泄了一身力气,双手颤抖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爸,您也不能这样啊……”

一声惊雷顿时炸得老王脑海一片翻腾,他几乎想伸手去抢那瓶早上才归他所有的复仇秘药,但小王泛红的眼眶锁住了他的所有动作。他的眼里一切都模糊起来,只有那双颤抖的手里那个惨败色的小药瓶,而耳朵里被小王恸哭似的声音填满:“爸……我们做得确实不对,我们很混蛋,但你也不能这样想离开我们啊……”

巨大的荒谬充斥在老王的胸口,就像那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从悬崖落下,刺人的黄沙又一次席卷了他的口鼻,钻入他的眼睛让他流下泪来。小王也低低地哭了出来,小小的药瓶从他的手里掉在地上,发出微不足道的一声响。他轻轻触碰着老王颤抖的双手,像是想要握紧又没了理由:“爸……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明明是我们抛弃了你……还想让你离开我们的生活……对不起……”

他抬起头,老王不敢直视他通红的双眸。他终于抓住了自己父亲的双手,絮絮叨叨地讲:“爸,你不要这样好吗……不要这样离开我们,我们没照顾好你,以后绝对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们平时只顾着自己日子没想着你……妈走了很久了……你肯定一直很孤单吧……”

“要不然,爸,”小王的眼睛忽然亮了几分,“我们也养条狗吧,像隔壁孙叔叔家的,一只大狗,能在我们不在的时候陪着你,好吗?”

老王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眼在此刻有了他想念很久的儿子小时候的那种闪闪辉光。他之所以热爱这眸光不只是因为血缘的联系,更是因为这眸光是王八羔子不曾有的,是他失去了幸福的童年所渴求的。世界上可能有两种人,一种是失去了幸福而嫉妒他人想要他人也失去的,另一种是失去了幸福而看到他人幸福也能快乐地汲取些暖意的,面对自己的儿子,老王显然是后者。

所以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呢?他颤抖着双唇点了点头,缓缓把儿子抱进了怀里。

夜晚。

风声很轻,只是赶走了稀疏的云朵,月光如同以前千百个月夜有过的那样依旧澄澈,而在朗月之下掩藏了的星光也依旧总会闪烁在一些人的胸膛中。老王安然睡在还是有些空荡的双人床上,呼吸沉缓,面容安详。今夜他不会再惊醒,小小的药瓶沉寂在客厅的垃圾桶里,小小的王八羔子沉寂在他旧年的回忆里,都在安抚着他。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犬吠、有风声,但不再狰狞。还有他的母亲,他失去了面容的父亲,一炉融融的柴火,噼啪温柔地响着。梦里他踏着坚实的黄土地,孤身一人,而崽子欢快地向他奔去。

责任编辑 刘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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