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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蝴蝶

2021-06-10杨沁

北京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李明老师

杨沁

新人自白

每天晚上,从关灯到入睡的一段时间是我一天中最奇妙的时刻。仿佛山谷的细小植物被春天唤醒生长的气息,许多细小的往事会在头脑里一一浮现。有时我看见幼时夏夜外婆家的蚊帐如何在溽热中若有若无地飘动;有时我猝然想起家门口的木芙蓉花曾重重地落在我头上,像是一种芬芳而温柔的当头棒喝——这些画面如此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后,那蚊帐上流动的阴影、芙蓉花枯黄的边缘还没有被遗忘的海水吞没呢?

《水中蝴蝶》的创作缘起与此相似。在我离开家乡到京城求学,乃至远渡重洋到海外工作期间,我常常会在某个时刻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矮小的女孩。她穿着发旧的鹅黄色上衣,站在黄昏里,努力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

为什么忘不掉她呢?我想是因为内心的愧疚。这种愧疚来源于自己曾得到偏爱,偷走了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也源于自己的沉默,在某种程度上和落在她身上的拳头和讥讽形成了共谋。这种愧疚很细微,几乎不易察觉,仿佛陈旧屋檐下摇摇摆摆的透明蛛网,但总是在那里,一个女孩总是用发旧的微笑望着我。

在这篇小作里,我试图回到自己青少年时代所处的世界,试图剥开那座小小的纯洁的校园里更加隐蔽的东西:一个有绝对控制权的班主任,孩子们潜意识里不可逾越的阶层划分,同学之间的竞争、欺侮和突如其来的友善……我想提出一个关于成长和教育的根本性问题:如果权力的不平衡内嵌到教育的过程中,这种不平衡最终会在孩子们身上留下怎样的印记?今天来看,这个问题似乎将越来越多的人困住了,在“家长退出班级微信群”的网络事件背后,是人们对于这种不平衡的深层焦虑。

在写作过程中,我常常会质问自己:你写的这些有意义吗?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不得不写。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里谈到写作的缘由时说,判断一件素材要不要写,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向内心:“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我唯有用写作来舒缓心中的紧迫感,以及我始终相信,文学是我们能与世界相处的最好方式,在这里,一切都可以得到理解和安放。

年前的一天,周铭月突然在初中同学群里发了条消息:“同学们,今年是咱们毕业二十年,春节开个同学会吧。”后面跟着三个龇牙咧嘴的笑脸表情。周铭月以前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最活泼开朗,她来组局最合适。

我是几个月前被汪静拖进这个微信群的,进群的时候只有十来个人,不到一天工夫,全班58个人悉数到齐。大家叽叽喳喳,兴奋不已:“老同学我终于找夺你了!”“瓜娃子你就坐我后排嘛!”“兄弟伙在哪里发财!”同学们打字时也要带上方言的发音和语气,比如不说“找到”而要说“找夺”,不同于普通话的端正和客气,熟悉的乡音里包裹着不由分说的亲昵,彼此全无秘密,仿佛只有通过这种一记重拳挥来般的问候方式,才能显示出异于旁人的深厚感情,每句话后面都要加感叹号,就像每句话后面都燃放起一串鞭炮。当公务员的,风轻云淡地发来有自己照片的政府活动新闻,激起啧啧赞叹;做生意仿佛有些不屑這种轻飘飘的卖弄,一高兴就撒红包,引来一阵阵“谢谢老板”的膜拜表情,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一天下来,群里有几百条未读信息。

除了刚进群时和大家问好外,我就再没有说过话,离开故乡十多年,我几乎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现在突然掉入这个满是熟悉的陌生人的漩涡,周围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我感到莫名的紧张。好在过了几天,兴奋慢慢散去,群里又显出略带尴尬的冷清,偶尔有人在里面发发广告,回应者寥寥无几。但周铭月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里又重新活泛起来,大家纷纷报名、提议下哪家馆子、吃完后是去唱歌还是打麻将。

“我们这次要不要请一下郭老师?”周铭月问,郭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上个月我在公园里遇到她,她带着小孙儿也在那儿溜达,听见我跟她打招呼,她自豪得不行,说哪天开同学会要叫上她。”

我看着屏幕上的“郭老师”三个字,眼前浮现出记忆中县城的天空,总是阴森森的,介于青和灰之间的色彩,随时随地都像要下雨,空气里也总有一种沾着灰尘的湿漉漉的味道,袜子晾在床罩的支架上,一个星期过去才干,摸上去仍然有些潮,透着淡淡的霉味。我坐在北方的椅子上,然而我的衣服因为沾上潮气变得冰凉,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房间,我开始渐渐下沉。

“看你们聊天,好羡慕你们哦。当年我就是当了逃兵,中途辍学,记得那时候郭老师还天天让汪静到我家里来,让我回去读书。”一个叫陈春燕的人突然说道。

我脑海里一片空茫,陈春燕?你还记得陈春燕吗?她是谁?像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的一株稗草。

她说完后许久,没人回应,有点尴尬,似乎没有人记得她。

然而在短暂的眩晕之后,她的样子渐渐在我眼前清晰起来,不仅记得,甚至可以说是宛如昨日:一个大概只有一米四的矮小女孩,总是穿一件发旧的鹅黄色棉上衣,好像一只脏兮兮的雏鸟。圆圆的脸上衬着褐色的皮肤,像一颗平凡无奇的土豆,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里散发着孱弱的、有些要讨好别人的光。多么奇怪啊,那些许多年我们从来没有想起的人和事物,仿佛已经完全没入遗忘的深海,然而只要一个记忆的闪电,她的形象就会像照片在暗室中慢慢显影那样,越来越栩栩如生,越来越纤毫毕现,我甚至可以看见她脸上轻轻颤抖的茸毛。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谈起郭老师。她退休了。她还住在学校后面的教师小区。她每天晚上和老伴一起散步。她还烫着小波浪卷发。李久鸣说,“我也遇到过郭老师,她看上去还是挺年轻的。”

“李久鸣是李明吗?你怎么改名字了?”

对方答非所问:“就是改了,读大学的时候改的。”

郭老师天天让汪静到我家里来,郭老师到我家里来,郭老师让我回去读书。

不是的,我在心里轻轻说,你们都忘了吗?不是这样的。

开学报名那天,郭老师指定了七名班委,等打扫完卫生,其他同学都回家后,她把我们七个单独留下来给全班排座位。

“你们七个,从学习成绩到能力,都是班上同学里最强的。”郭老师四十多岁,头发烫成方便面似的小卷,又染了暗红色,穿着酒红色祥云纹真丝连衣裙,显出几分妈妈辈的亲切来。我觉得她亲切,还因为我能从镇上到县城插班,就是家里托了郭老师的关系。家里含糊地告诉我,给郭老师送了点礼,略表心意。我觉得她是照顾我的恩人。

“林晓是从镇上来的,你们可别小看她,多少乡镇上的家长托关系找到我,想来我班上上学,哪怕他们送再大的礼,如果孩子本身不行,我也是不会收的。”郭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同我通暗号,我回以既敬畏又感激的眼神,毕竟,七个班委里面,只有我不是城里人。

郭老师扫视我们一眼,“一般来说,乡镇上的孩子,底子差点儿,但勤奋努力,城里的一些孩子,家教好,灵活聪明,这两种我最喜欢。”我们个个都抬头挺胸,我们是被选中的优秀种子。

“菜蔬社的最讨厌!”郭老师说着拿起一份《报名信息表》,上面填着姓名、父母职业、家庭住址等等信息,“看看,这又来了一个。陈春燕,就那个小矮个儿吧?入学成绩全班倒数第一,身上还有股臭味儿,遇到这种学生班主任只能自认倒霉——就让她坐第一排最右靠墙的位置吧。”

郭老师鼻孔里冒出嗤笑的气息,仿佛释放了一枚信号弹,我们都自觉地附和着笑起来,我一边笑一边用眼角余光望着郭老师,生怕自己笑得不合适,引起她的厌恶。旁边一个看上去伶牙俐齿的女孩说:“我们小学班上就有好几个菜蔬社的,成绩都是排倒数。”她声音清脆,像咬破樱桃时那种又清又甜的感觉。她叫周铭月。

郭老师点点头,赞许地看着她。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城里的孩子也是分门别类的,就像猪肉铺子上,同一头猪的不同部位,也会卖上不同的价格,里脊总是要比梅花肉贵些。

排完座位,郭老师先走了,我小声地问周铭月:“‘菜蔬社是什么意思?”

周铭月扑哧一声笑了:“就是护城河那边种蔬菜的呀。”护城河以内是县城的中心地段,出了护城河,住在河对岸那片的人,祖祖辈辈都靠种蔬菜为生,虽然也拿县城户口,但已经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了。

种蔬菜,其实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没有人种蔬菜,我们每天吃什么呢?何况在老家镇上,我的外婆就是种蔬菜的。但在周铭月面前,我只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已经被郭老师挑选出来站到一个队伍里,我不能对队伍的决定表现出异议。

五十八个人挤在小教室里,课桌排得密密麻麻,好像密不透风的养鸡场。第一排课桌几乎贴到了讲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坐到陈春燕的座位上试了试,从那里望向黑板,左边一大片反光,什么也看不清楚。

郭老师说得果然没错,陈春燕回回考试都是倒数。郭老师每次发试卷时,都把倒数五名的试卷扔在地上,让那些“瘟猪子”自己捡起来。第一次捡试卷时,陈春燕弓着腰、缩着肩,不敢抬起头,头发滑下来遮住她的侧脸,那件鹅黄色的外衣裹在她身上,她看起来像一只被啄伤的小鸡。后来她就习惯了,郭老师的手还没举起来,她就先从座位上蹦出来了,嘴角上还笑嘻嘻的,仿佛小鸡被放出去觅食,有一点愚蠢的雀跃,她坐第一排,离讲台最近,还总是帮忙把五张试卷都捡起来,分给后来的同类。

“没一点自尊心了,”郭老师摇摇头,“完全刺激不到她,这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

郭老师为何这样不喜欢陈春燕呢?成绩不好的同学有很多,周铭月也就比陈春燕好一点,但郭老师从来没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过她,还让她一直当文艺委员,当然她会跳舞,会弹钢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如清泉流转,滴溜溜地盯着郭老师的一颦一笑。汪静的成绩也很一般,她也是菜蔬社的孩子,身上却完全没有蔬菜的卑微和土气,相反,她长得十分妩媚,皮肤黝黑,两只丹凤眼,身材高挑修长,她的话不多,嘴角总是有一抹懒洋洋的微笑,这抹微笑又为她的妩媚增加了一点神秘感。放学时经常有校外的混混在校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等她,班上的男生也都喜欢有意无意地和她多说几句话。郭老师打量她的目光里满是轻蔑,但无端又有一种欲盖弥彰的忌惮,虽然也骂她,但没有深恶痛绝的意味,甚至那骂声里有时还带着一点开玩笑的亲昵。李明就更不用说了,经常考得比陈春燕还差,但他差得理直气壮、张牙舞爪,打架抽烟样样来。有一次,他把郭老师气得暴跳如雷,拎起他的耳朵,把他拽到教室后面的墙边站着上课,但过了一天,郭老师居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对他说话时又笑了起来,仿佛慈母面对调皮捣蛋的儿子。只有陈春燕,她沉默、紧张、战战兢兢、人畜无害,那无害几乎是透明而无辜的,几乎是一种引诱,逗引出别人要欺负她的深深恶意,就像一潭静悄悄的池水引诱你扔几个石子进去,你知道你扔进去她也不会跳起来或者发出声响,只会在一圈圈的涟漪里自己抱着自己瑟瑟发抖。郭老师对她只有深深的蔑视,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而且,郭老师说她发臭,那她必然就是臭的,我们都要像躲瘟疫一样躲开她。

我对郭老师不敢有丝毫忤逆。郭老师对别的班主任说“这就是考全班第一的林晓”时,脸上浮现出镜面般锃亮的光,仿佛我是她的亲生女儿。郭老师让我当学习委员;给我安排最好的座位,从那里望向黑板,每个字都清楚而亮堂;郭老师周末还让学习拔尖的学生去她家里吃饭。我们从学校南门出去,直接走到树木葱茏的教师小区,仿佛进入了内城宫殿,学校令人敬畏的神秘核心。郭老师从小吃店买回小笼包和叶儿粑,自己又炒了一桌小菜。她是那样慈爱,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弯弯的,她说,叔叔在外地上班,平时常常不回家,儿子已经上大學走远了,我就把你们几个当成自己的孩子,掏心掏肺地对你们啊!她慈爱的目光、她语气里喷薄而出的叹息令我感到愧疚。走出郭老师家门时,一个同学感叹道:“郭老师对我们真好,我们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报答她。”我仿佛觉得身后有人在竖起耳朵聆听我们的对话,会把我说的话报告给郭老师,我也连忙说:“是啊,郭老师对我们真好。”夜空下,街上的路灯已经点亮,我的声音在灯光的华彩下回旋,显得赤诚、坚贞、信誓旦旦,仿佛在朗诵诗歌。

有一天放学后,郭老师把我留在办公室帮她批改试卷。过了一会儿,陈春燕进来了,她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喜悦和期待,第一次被郭老师单独召见,她感到有一丝荣耀。

“春燕来了,你先坐那儿,喝不喝水?”郭老师也意外地柔和,这让陈春燕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她紧紧地攥着手指,有些唯唯诺诺:“老师,我、我不渴……”

空气沉默下来。墙上的钟“咔、咔”地走着,时间并非光滑如水,时间的表面被磨得粗糙不平。我听见陈春燕粗糙的呼气声。她离我很近,但意外的是,我并没有闻到臭味。

“上次我看你填的家庭信息表,你爸妈在广东打工是吧?”

“嗯嗯,是的。”

“他们怎么不把你接过去呢?就舍得把你放在家里?你不想他们吗?”

我心里一悬,我霎时明白郭老师想说什么了,但陈春燕还不明白,她的声音因为感动带着一点发颤:“是的,他们要挣钱。”

郭老师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个榆木疙瘩真的太笨了,完全不懂领会她的心意,她只好再往前走一步:“四班有个女生,成绩一直不好,这个月主动就不来上学了,这样既不会拖班上成绩的后腿,又能给家里挣点钱。我看你也考不上高中,早点进入社会也是好的。”郭老师看了她一眼,像看着一袋要扔出去的垃圾,“你回去跟家里商量商量吧。”

陈春燕有点蒙,只是迭迭说着“好,好”,走了出去。我继续看着试卷,同学们用纯蓝或蓝黑墨水写下的A、B、C、D,此刻像寺庙里的罗汉一样,露出青面獠牙、颠倒不羁的姿势,某个旁逸斜出的笔画像鬼怪幻化的藤蔓,伸出触角,勾起我的脖颈,让我嗓子眼发紧。广东,那是一个多么庞大而遥远的地方,大得无边无际,不可想象,一旦笨拙的陈春燕踏入其中就会被它吞没。但我马上将思绪拉了回来,继续镇定地端着笔做一个明察秋毫的判官,A,勾;C,叉。

过了大半个月,陈春燕还是没有带回郭老师想要的结果。郭老师渐渐不耐烦起来,她的呵斥、怒吼、羞辱,全部被这个瘦小的女孩无声无息地吸收了,仿佛她是一块没有情绪的海绵,这令郭老师更加恼羞成怒,她决定家访。

那是在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郭老师示意我、周铭月和汪静不要上后面两节课外活动课了,她要带我们去办一件重要的事。

我们走在护城河的桥上,初春万物都在悄悄鼓胀,新抽芽的柳树每道枝条上都缀满绿色的眼睛,灰黄的河水涨起来了,空气透出丝丝温暖的味道。微风把郭老师烫过的卷发吹到她脸上,她提议我们想一想语文课本上有哪些和春天有关的诗句。万条垂下绿丝绦,吹面不寒杨柳风,我们一人一句地接着,为猛然想到一个贴切的句子哈哈大笑,像春游一样高兴。

过了河,汪静带我们从路边穿过一条铺着灰渣的小巷,前些天刚下过雨,路面没有干透,踩上去软绵绵的,陈春燕家的院子前更是一片软乎乎的烂泥。我们把鞋子从污泥里拔出来,一个老妪坐在院子里剥青豆。屋子里没点灯,才四点过,就已经黑黢黢的了。

汪静跑过去扯着嗓子喊道:“婆婆,我们班主任老师来了!”

“啥老师?”婆婆耳朵不好,汪静比画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冷冷清清地说了一句“老师请坐”,从屋里端出两杯茶,还有几块花生糖,糖纸死死地黏住糖面,有一面磨破了,露出半颗残缺的花生,像是碎掉的半颗牙。她露出谦卑、愧疚的神色,“老师请吃点,事前不知道您要来,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哎。”

郭老师开门见山,扬声说道:“我们来是为了你孙女,成绩太差了,来问问你们家里的意思,她还要不要继续上学。”

婆婆只能听见一个句子的尾巴,她点头喃喃道:“太差了,太差了。”

“这是我们班的班委,你听听你孙女在学校的表现。”郭老师朝我使个眼色,我便说陈春燕每次考试都倒数,学习上很吃力。周铭月接上话,她上课都听不懂,作业也经常不交。

婆婆笑眯眯地望着我们,“你们都是春燕的同学,好,好,还有汪静,我打小看着她长大的。”

“你听见了吗?你孙女还要不要上学?”郭老师忍不住又抬高了声调,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或许已经后悔,我们说这些话只是对牛弹琴。

婆婆点点头,“上学,上学好。”

我察觉到郭老师已经生气了,她脸上微蹙的眉头、聚敛在一起的细小皱纹、隐隐凸起的斑点开始隐秘地变化,如同地震来临前大地某种不正常的颤抖和喷发。好在,黄昏开始缓缓降临,这些如针尖般锐利的变化被黄昏的颜色混淆了,黑黢黢的屋子抛出一股幽暗,像一件袈裟将我们笼罩其中,连郭老师的愤怒也无法突破那种温柔、忧伤又破败的质地。

我们像吃了败仗一样从陈春燕的家中退出来,一路上我们三个都不敢说话。

“这次期末考试,又等着她拖低我们班的平均分吗?”快走到校门口时,郭老师愤愤道,“我就是太心慈手软了,不使用四班班主任那种雷霆手段,怎么能把那些烂果子甩掉呢?”

晚自习课上,郭老师拿出一张打印着字的纸页,她神色凝重地宣布:“这是以全班同学名义写的致学校的请愿书,为了保证我们班的成绩不受差生的影响,大家要向学校申请,请陈春燕回家休学。为了我们班级的荣誉,除了陈春燕,每个人都要在上面签字。”她转向我,“林晓来拿给同学们签一下。”

我走上讲台,郭老师看了我一眼,把请愿书递给我,仿佛是古代授予出征的将士虎符。她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一片沉默,只有李明幸灾乐祸地“哈哈”笑了两声,然而没有别人的附和,他也自讨没趣安静下来。陈春燕看着我,我把请愿书递给了她的同桌。

她站起来,靠着墙,歪着脑袋看了看纸上的字迹,眼泪流了下来。

她看著她的同桌在请愿书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名字。她的同桌也是一个矮小、安静的女孩,课间两个人经常坐在座位上说悄悄话,说到好笑的地方,她俩用手捂着嘴,好像她们的笑声是一只胆小的麻雀,不能让它飞了出去。

她的同桌写完,默默地把纸页传给后排的同学。接到纸页的同学埋着头,拿出笔,也有几个同学看了看,摇摇头,什么都没写就传给了后排。偶尔有人咳嗽一声。教室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陈春燕突然抬起头,看见纸页已经传到了最后一排,她的眼泪突然变得又大又圆,前面的泪珠刚刚落到脸颊上,后面的又竞相从眼眶里涌出来,整个脸都被沾湿了,脸颊两旁的头发粘成一团。她茫然地哭着,好像周围的课桌、同学、教室都已不存在,她像是站在收割之后茫茫无边的田野里哭,地平线上的房屋和树丛都已被荒凉吞没。一阵沉痛像和尚敲钟一样撞入我的心扉,我发神经一样冲到后排,从同学手里拽回那张纸攥在手里:“别写了,都别写了……”

郭老师大概并没有走远,她听到教室里的声响,便进来看看有什么异样,我快步走到她面前,乞求地看着她说:“有的同学没有写……再给陈春燕一次机会吧,不要让她退学。”

“当然,”郭老师有些诧异,但很快露出了一种脸色发白的笑容,“这本来就是要看同学们的意思,既然大家想给她一次机会,那我们就再看看。你先回到座位上吧。大家继续上自习。”

我坐下来,突然打了个冷战。陈春燕抱着她的书包,靠着墙缩成一团。

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周末上晚自习时,有几个同学迟到了,都是班上成绩名列前茅的,我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多久,他们一起走进教室,眼里分享着你知我知的神采,身上带着饭菜温暖的香味,郭老师在教室门口向自习值班老师愉快地解释着什么。我低下头,努力继续心无旁骛地写作业。第一次,没有我。

小测验之后,郭老师会让她觉得“最诚实、最值得信任”的孩子去办公室里帮她批改选择题,也没有我。我的作文以前每次都是接近满分,那一次,郭老师扣去我整整十分,我的名次一下子跌出了前三。作文不是ABCD,老师觉得我写得不好,我就写得不好。然而也不能说老师不公平,以前老师次次给你打高分,那就公平吗?

我从郭老师的手心里跌下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败和失落。然而,我再也不用紧绷神经,在郭老师面前扮演那个最完美的学生了,那种溃败中竟然含有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一种包藏罪恶感意味的快乐。

连李明都察觉出我的地位变化。李明个子不高,生得白净清秀,长着娃娃脸,看起来十分乖巧。听说他在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妈妈随后离开县城,爸爸则当上了领导,平时忙得很,没工夫管他,他就在奶奶的照看下长成了一个百合花似的小恶魔。在大人面前他沉默、微笑、点头,然而大人转过身去,他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抓来的蝴蝶,带着细腻的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哈哈冷笑,把蝴蝶的翅膀撕碎。以前,当我还是郭老师的掌上明珠的时候,如果他揪着同桌的头发,或者把她的作业本朝垃圾桶的方向高高举起,我会大喊他的名字,用一种大人的眼光瞪着他。他就会嬉皮笑脸地说:“学习委员,别生气,我只是和她开玩笑。”末了不忘叮嘱一句,“千万别告诉郭老师。”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我,“如果被我爸知道了,他会把我打得很惨的。”——然而,李明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变化,他把手搭在同桌微微鼓起的胸口上,那个女生羞得大声嚷嚷起来,我们都齐刷刷地盯着他,在某一瞬间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蓦然交汇,像两股水流互相打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但李明这次假装没有看见我,他只是发出了两声怪异的笑。

那个女生的家长第二天来学校了。很快,郭老师便让她和陈春燕调换了座位。

李明和陈春燕坐在一起,仿佛也被她的沉默感染,变得无声无息起来,上课时再也不闹了,有时候下课后也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睁着眼睛卧在手臂上,看着陈春燕的侧影。如果陈春燕长得再好看一点,我简直怀疑他爱上了她。

过了没几天,李明静静地看着陈春燕时,用手去摸她的肩膀。陈春燕条件反射式地挥开他的手,轻轻咕哝一声:“你干吗?”李明忽然一个激灵跳起来,像一头被石子击中的狮子扑向他的敌人:“全班就你最臭,臭死了。”他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向陈春燕的背,“咚、咚、咚——”陈春燕的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声,我担心她的肺像一个熟透的柿子,会禁不住敲打从枝头掉下来。

“你妈逼!”李明像喝醉了酒似的,把嘴里那口气吐在她脸上,眼睛变得血红。

从此以后,李明打陈春燕成了家常便饭,开心的时候打,不开心的时候也打。陈春燕跟郭老师说过,但郭老师只是口头上让李明“不要欺负女同学”,李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的睫毛很长,眼睛又圆又亮,乖巧听话的时候像一个天使。等郭老师一转身,他便直勾勾地盯着陈春燕:“你再敢告我,我就打死你。”有时候陈春燕在座位上哭,李明就嘻嘻哈哈地跑到男生堆里,和他们推推搡搡,那种时刻通常他脸上会容光焕发,仿佛刚刚完成一件十分有面子的事。

很快,单纯的殴打已經不能让李明高兴了,他想了很多新鲜的花样。比如他会把他的试卷扔到地上,“去帮我捡起来。”陈春燕站起身,他趁她走过去时,朝她屁股上踢了一脚,好像在踹一条狗,她打了个趔趄。

“你干什么?”我忍不住朝他大喊一声。

李明眼里泛出一道凶光:“走开,关你屁事!”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得了某种狂躁偏执的癔症,或者狂犬病,如果我再多管闲事,他就会扑上来咬我一口,或者把我的脑袋拽到墙上撞。

“算了,林晓,”陈春燕慌张地说,“你别说了,不然他打得更凶。”

那天,教导主任来让班委填写问卷调查时,我心烦意乱。大家诚实填写,不要有顾虑,评分都是匿名的,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写上。教导主任笑眯眯地说。我们需要按照10个项目给各科老师评分,其中有两项是“教育学生有正确的方式方法”和“公平对待,一视同仁”,我都给郭老师打了7分,所以她的总分是94分。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汪静突然叫住我:“要不要一起走走?”她妩媚的嘴角微微上扬,我马上意识到,那里面包藏着一个秘密,她是来告诉我这个秘密的。

我们走到操场角落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下,树下的青石板上落满了淡紫色的落花,汪静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一笑,也跟着坐在了地上。汪静微笑看着我,我们立了一个无言的誓约。

“以前总不敢跟你说话,因为郭老师那么喜欢你,我就觉得你是她的眼线,没想到你挺讲义气的。”

我捡起一朵奄奄一息的花,拈在指尖无意识地打着转:“现在她不喜欢我了。”

汪静偏着头,仿佛在出题试探我,“你觉得她最喜欢谁?”

我想了想,“周铭月吧。”

她轻轻一笑,“周铭月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也没给她送多少礼,周铭月还在背后偷偷骂她‘老妖婆呢。周铭月就是表面功夫做得好,郭老师也是顺水推舟吧,私下里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看着我一脸惊愕,她露出得意的神色,“郭老最不敢得罪的,还是李明,他爸是市教育局的,所以李明再怎么为非作歹,她都不会把他怎么样。”

我恍然大悟,但又立即觉得索然无味。我已经出局了,知道再多的个中缘由,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倒是對汪静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眨眨眼睛,故作轻松地说:“想跟你交个朋友,另外还想劝劝你,不要当面跟她对着干,她一狠心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句话忽然让我心生感动,我一直以为,成熟妩媚的汪静会觉得我只是个书呆子,如果她在那帮社会朋友面前偶然说到我,只会悠然而轻蔑地嘲笑我的努力和木讷。我尽力装作平静的样子。

汪静看着我闪动的眼睛,忍不住笑了:“再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吧。”她环顾四周,确认泡桐树四周只有我俩,再轻轻靠近我的耳畔,我的脖颈吹来一阵温软的微风,“你知道最近郭老师为什么脾气那么不好吗?她老公在外头有人啦,那个女的跟她老公一个单位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

汪静咬着嘴唇,嫣然一笑:“反正不会骗你就是了。”

郭老师脸色铁青走进教室,我们说过“老师好”以后,她并没有让我们坐下。

站了半个小时,我的腿麻了,有人叹息了一声,郭老师才恨恨地说:“你们叹什么气?你们受了委屈吗?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对你们,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出来给你们,你们是怎么对我的?特别是你,林晓,什么狗屁评分,我的分还没有别的任课老师高?还有天理吗?”她说到动情处,脸上划过一道泪痕。

五雷轰顶,不是说调查问卷是匿名的吗?!教导主任在哪里,我要证明我绝非恶意构陷,九十四分也很高了不是吗,然而这一切还有什么用呢?我这时才真正明白,陈春燕的事情只是个引子,调查问卷才是真正的地雷。我终于掉进最深的坑里,板上钉钉,罪行横陈,一切都完了、结束了,我再也不用担心郭老师是否喜欢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因为这已经不可能,她已经认出了我虚伪、狡诈、恶毒的真面目。我甚至感到有一丝滑稽,我终于在最糟糕的地方落地,不可能更糟糕了,我获得了安全。

放学以后,周铭月提议所有的班委一起去郭老师家赔罪道歉,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郭老师开门时,我看见她发红的眼睛,仓皇地低下头。这一次她哭得更响了,是一种嗡嗡轰鸣的声音,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一台小小的马达。大家七嘴八舌地劝慰她,承认错误,只有我羞愧得瞠目结舌。她平静下来,冷淡地朝我说,我刚才给你妈妈打了电话,我告诉她,我以前看错你了,你那些优秀的表现都是假的,你表面纯洁,内心却尽是歪心思。同学们都转过头来,看着我,瞬间我放声大哭起来,他们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起,变成一片汪洋大海,而我就是一艘孤零零的船,桅杆已经吹倒,风帆上的破洞正在嘶嘶号鸣,水没到甲板、没到我的脖颈,我嘴角尝了一口眼泪的滋味,和海水一样咸。我再也顾不上陈春燕的死活,我马上要下沉了。

“你还有脸哭?你看看你自己,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我以前最喜欢的乖娃娃,居然跟汪静这种人混在一起。她以后要靠那副身材卖钱吃饭的,你也跟着她去吗?”

郭老师几乎是破口大骂,她的话里像有一把刀子,把我的心剜起来,我整个人悬浮在水中。“郭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一边滴滴答答地抽泣,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我看见郭老师的脸上又掉下了一滴眼泪。我看见我和汪静两个人坐在操场的角落里叽叽咕咕地密谋犯上作乱,这一幕再也无法从我的档案中洗去。我真的太让她失望了。

周五晚上,妈妈从镇上赶来,我在前面带路,妈妈拎着阿胶和白酒跟在后头。我们鬼鬼祟祟地从学校南门出来,进入那个长满树阴、格外幽凉的小区,往常我跟着同学们抬腿就能走到郭老师家,但那天我死活想不起郭老师究竟住在哪一栋楼了,门牌号也忘得一干二净。夜色像一种布满天空的迷惑咒语,这一排六幢房子,每一个楼层、每一扇窗户,连防盗窗上的遮雨棚都长得一模一样,甚至墙壁上的爬山虎,此刻也变成绿色的毛线团,在我脑海里织来绕去。我进入了一座遗忘的迷宫,像一条仓皇失措的狗,在前面匆匆忙忙地跑着,这里看一看,那里嗅一嗅,妈妈拎着沉甸甸的礼物,在后面徒劳无益地四处转圈。

这时我突然看见李明,他白净的脸从夜色中映现出来,旁边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毫无疑问,那肯定是他的爸爸。我顾不得我们之间的恩怨,像抓住落水稻草一样,一把跳到他面前,问他郭老师的家在哪里。

他慷慨地向我指了指,这时李明爸爸认出我来:“你就是林晓吧?我早就听我们家明明夸你成绩好,以后学习上要多帮助明明啊。”好的,好的,叔叔,没问题。他的眼镜上反射着一层油亮的光,我像看电影一样恍惚地说完自己的台词,乌云从月亮周围轻轻散去,月亮变得又大又亮,几乎有些肿胀,李明对我露出一个皎洁的笑容。我知道,他和他的爸爸是去送礼的,他们对此已习以为常;他也知道,我和我的妈妈是去送礼的,而我们此刻却狼狈不堪。我带着惊慌失措的妈妈,踉踉跄跄地和他们登上了同一艘船,我们有何区别呢?在那一刻,我还知道我和李明拥有了某种相似的东西,他的笑容就是在向我暗示,他也知道我知道了这一点。

陈春燕退学了。她终于想通了,打算去广东找她的父母。

那天傍晚,郭老师和我站在泡桐树下,说着期末考试的事——调查问卷事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我已经迷途知返,重回正轨。我深深吸一口气。妈妈一边赔礼一边赔着笑,她的姿势和表情比在庙里对着佛像烧香还显得谦逊和真诚。郭老师起初仍然冷冰冰的,但后来她再次把手心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我本质上是个好孩子。那种温度里含有重量感,失而复得,更加紧实地套在了我身上,再也无法摆脱了——现在我们又单独站在一起,回家吃饭的学生们骑着自行车,摁着铃丁零丁零地从我们身旁经过,我们像站在河流中的两块石头,刻意淡忘了那些令我们不快的事,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亲密。

“这次期末有没有信心拿下年级第一?”

我看见一个淡黄色的矮小身影从操场那一头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起初是一个圆点,渐渐浮现出身形的轮廓,露出一张扁平的脸。我点点头,郭老师露出满意的微笑。陈春燕走近,看见我们停下了说话,鼓起勇气说:“郭老师,我的手续已经办完了。”

郭老师显得格外谦和:“那就好,去那边好好工作,给自己多积累点工作经验。”

陈春燕感激地低下头,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卡片:“这是我自己做的,希望可以送给您,请您收下吧。”

郭老师笑笑:“这个我就不要了,你自己收起来吧。”

我看见妈妈从百货大楼的超市货架上拿下最贵的礼盒,价格是平时她给外婆买的四倍多,这就是犯一个错误的价格。我问,如果就是不去道歉那又能这么样呢?我只要好好学习就可以了,她可以把我怎么样呢?妈妈摇摇头,你太小了,你还不懂。

妈妈把礼盒恭恭敬敬地递到桌上,郭老师懒洋洋地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微笑,妈妈松了一口气,这表明郭老师对礼物还是认可的。

“郭老师,您就收下,留个纪念吧。”陈春燕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了,而我嗓子里的话几乎如一串剥开壳的青豆,就要跃跃欲试地弹落出来,滚入这个温软地流动着的黄昏——但我把它咽了回去。

郭老师并不接她的话头,轻轻转过身问我:“最近班上哪些人比较调皮捣蛋?”

陈春燕缩回手,眼睛里的温热慢慢冷却,她把卡片装回脏兮兮的书包,慢慢走开了,斜挎的书包在她屁股后面一拍一拍的,她看上去就像只剩下半边翅膀的黄蝴蝶,慢慢融化在越来越沉重的暮色里。我报出了三个名字。当然,我是郭老师的眼线。但这一次郭老师似乎对我的情报并没有兴趣,待陈春燕走远一点,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说什么去广东打工,一个初中都读不完的人,能做什么呢?其实就是去卖肉吧。”这句俏皮话似乎真的很好笑,她的眼睛在黄昏中像擦亮了两颗火花。

大家在群里兴致勃勃地报名,美好的初中时代,天真的青春岁月,其乐融融的教室,呵护备至的老师。只要我们围坐一桌,一切便完好无损——连陈春燕自己也忘了郭老师曾经对她做过什么了吗?我们从陈春燕家中出来,再次走上护城河的大桥,四周突然变得冰凉而静寂,好像有谁拿着大刀把我们刚刚路过的春天拦腰砍断了。郭老师愤愤地对汪静说:“以后你路过陈春燕家,只要看到她婆婆,就催她早点来办休学手续。”汪静沉默地点点头——或者是我的记忆产生了错乱?这一切都是我记错了?黄昏的泡桐树下什么也没发生,那些淹没过我的大水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吗?

我惶惶不安地给汪静发了条信息。这么些年,我唯独和她还有些联系,她就像一个我窥视过去的洞口。我知道她留在小城里做了一名护士;周铭月在县城里当上公务员,生了一对龙凤胎,日子应该很幸福;李明改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问汪静这些事,得知他们的近况,有时候我感到些许惊讶,有时候会产生轻微的痛楚,但我从来不想走到洞口之外去看一看,那里的光太强烈,令我畏惧。只是她也不知道陈春燕这些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

“现在想起来,郭老师教我们的时候正值更年期,她的很多做法也就可以理解了吧。同学会我当然是要去的,我还要给她敬一杯酒呢。”

她的语气嘻嘻哈哈的,似乎对以前的事情已经释怀,但末了又说,“你知道吗,当年她私下骂我的话更难听。有一次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长大后就是个妓女。”

我想加陈春燕好友,又怕这样显得唐突。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广东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也有人打骂过你吗?你一定经受过更残酷的事,以至于人生最初的痛楚变成了玫瑰色的回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这些问题就像人生一样无情。她的微信头像是漆黑的背景,上面有一行字,我试图点开看看那行字写的什么。在圖片展开的那一刻,屏幕上的黑色如呼啸的风一般喷涌而出,而每个字都如迷乱的白色蝴蝶,在猛烈的摔打中扑上我的眼睛。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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