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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日记

2021-06-02何纵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3期

何纵

我常想创造美和生命,爱和忧伤,不安和希望,理想和信仰,它们太神奇。有限和丰饶,封闭和开阔,哪一个更好,更适合它们,很难说。丰饶的土地可以生出茂盛的花朵,贫瘠的石头缝里才看得到最英俊的松树。青春,它首先表现为一种姿态。我不后悔。我幸而与你同时,我幸而识你。

2019年2月2日  张同学和李霞

说起女友,它于我首先是复数的,她们在我生命里的出现虽有所谓时间的先后,但我的记忆却顽强地把她们通通掳到一起镶进了我心里的星空,我不能都一一给它们命名,但它们却或远或近或明亮或幽暗地在那里闪耀,永远在我心的星空里。依照常理她们也不都是实在的,或曰现实的,许多更是我一厢情愿的诞妄,但真的,我以她们真的为我的女友。

小学三年级的张同学常来我家借我父亲的《小说月刊》,让还沉迷于连环画和链条枪的我暗自非常好奇;初中的一个暑假见过一次,是她约我去她家过生日,就我们俩,她居然请我喝葡萄酒,还用涂了口红的大红嘴亲了我一口,那天她穿着白色短裤和白凉鞋,两条腿光着好长,发上扎着老大的一朵丝头花;我读大学时最后一次听说她得了精神病在花山菜场卖干货。

小学快毕业的某日,隔壁楼里的常姑娘像往常一样端过来一盘煮好了的饺子找我,我正在门口的板凳上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爸爸下班,她端着饺子问我长大娶她做老婆好不好,我说好,一边吃她的饺子一边看栏杆边夕阳下她雪白的脸和雪亮的眼睛;读高中的时候听说她得白血病死了,除了她送过的饺子,我还庆幸自己曾在夜里从慈湖礼堂演出归来的路上,突然从后面跑上去把她吓得大哭。

小学时代的女友起码还要算上霞同学,她数学学不好,一年冬天的数学课上老师叫她上黑板算题,坐在第一排的我清楚地看着她背影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她捏着粉笔的右手几乎没动,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在轻微地晃动,穿着厚厚的花棉裤的两条腿扭来扭去的夹得越来越紧。我大喊一声李霞撒尿了,她的棉鞋边上有一小滩水,她哭了,被老师领出了教室。初中三年我们同在九中,每天早晨她几乎都在我们上学要经过的大白塘的河堤边,那时就我和爸爸两个人过,几乎没有早饭吃的,而李霞每天早晨都会举着两个肉包子上学,是大肉包子,还两个。我终于有一次从她身后冲了过去夺下了一个肉包子,扭头看到她居然在笑。

此后的早晨只要我走到大白塘边就会找她的背影,老遠就能看见她,好像正等我呢,她从不回头看我,却总把左手的肉包子举得老高等我一次又一次的冲过去,后来我的身材没有小时候那么矮小恐怕真要感谢李霞为我提供的特别训练和营养吧。直到大学毕业后多年我才听说她在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死于车祸,同学都说她长得好漂亮,我看了小学的照片,真的好漂亮哦。不过她好像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和她的交情就永远留在七十年代末的大白塘边那些朝气蓬勃的清晨里了。

2019年2月10日  水华

1988年暑假我一个人留在宿舍迟迟不肯走,说无处可走表面上好像是说得过去的,但细细想来,这无可走之处正是我那时最向往的去处。我不过是一定要无所事事地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我的视线才肯做那最终的决定,去宁乡。

宁乡是我汨罗一个远房表妹的家乡。表妹叫水华,一个月前才刚刚在汨罗小姑的蔗板店里见过,那次是我游岳麓山顺道走的汨罗,回校后却几乎天天要想她。

又是逃票的,从汨罗站台侧面顺着一截一人高的刷着白粉的砖墙和铁轨之间的小径走不到百把米就是个豁口,一脚跨出去就是小姑的蔗板店所在的那条街,小店就在豁口右手的斜对面约三百米远的地方。离店约百米处我看到了水华那件水红色的褂子,停了一小会儿,进了店,不知道她看见我没有,街上跑的跟武汉一样的三轮摩托和着知了的叫声在向晚的燥热里稀稀落落的。

娭毑也在店里,抱着我一直搓摸,想不到这么快又能再见到我,高兴得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是她的长孙,我父亲是她的长子,娭毑对我非同寻常的疼爱或许还因为我出生三个月后就被父亲从马鞍山送到了汨罗,途经九江还因为疟疾差点死了。在九江医院里停了半个月才到汨罗,此后在娭毑长到快七岁才再回去,其间不曾再见父母。

奇怪的是这次水华见到我也是躲躲藏藏的,一会儿进了后房不知何为,一会儿又去了街上,远不是上回那样左一个哥哥又一个哥哥的,正合了我失魂的心思。

照例要赶紧去法师屋里拜见爹爹。爹爹让我跟在他后头,一一拜望了族里的长辈,身材矮健的霍四娭毑照例会一边不停地捏着我的双手一边重复着个个细屁崽子极似富文呐。富文是我父亲的乳名。那晚我们最后是在子军爸爸我二叔家里吃的饭,我陪爹爹和二叔喝了不少酒,爹爹照例喝多了就留在二叔家过夜。子军是我最长的堂弟,幼我两岁,小小年纪就带着小他两岁的弟弟拥军跑起了收垃圾的生意,大二下学期还特意过武昌跑去学校看我塞给我一百块钱。子军送我到大路口,临别我对他说明天我要和水华去宁乡玩,然后一个人步行回去。

夜已深,从法师屋里到小姑的店里路很长,月光一路把我泡着,满眼都是荷塘。正是老历盛夏的夜,风正清清,莲多艳艳,菖蒲剑举,蝉声已远。

水华一直醒着说要等我回来给我开门。她陪我又在门槛上坐了很久,街面上还有几处瓜摊的汽灯萤火虫般地亮着。她不怎么说话,我光着膀子一直在抽烟,那个世界里只有她身上的皂香。

第二天娭毑把她攒的零钱全都塞给了我要我在宁乡多玩几天,还托我给水华的父母和娭毑在宁乡的妹妹带了些甜食。水华换了身浅蓝色的褂子,褂子很薄,能大约看得清里面白色的小衣服。车上我们并肩坐着,一路上她好像都是笑盈盈的,昨夜的香皂还在,只是被路上的骄阳冲散了许多。等终于看到路边有片带树林的小土坡的时候我实在憋不住了,抓着她的右手说我要拉?,她马上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去前面叫停了车,撒尿还行,拉?我是绝对憋不过三分钟的。下了车我直奔那小山坡下的树林,脚步轻快极了,水华紧跟在后头。刚蹲下就发现身上没纸,四周也绝无可采的像样点的大叶子,知了叫得更起劲了,近午的太阳烤得我像狗一样直哈哈,大滴大滴的汗珠子顺着我的眉毛和两鬓往下淌。我闷闷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向不远处背对着我的水华讨纸,她说有纸,转身给我送了过来,竟明目张胆地笑了,好像比喝着糖水还高兴的样子,她穿着粉红色塑料凉鞋的双脚就停在那儿,特别好看。

拉完?她带我去了路边的一家小店,小店门口支着一顶稻草篷子,我就在篷子里的长条凳上坐下喝她买给我的橘子水。我喝得很慢,盯着一条系在篷叉上的红领巾发呆,风好像死了,棚子外面白花花的,辣眼睛的汗水静悄悄地收了回去,塑料丝编的门帘后面是水华跟一个妇人粗细有致的说话声,离开汨罗太久也不全听得懂了,宁乡话也跟汨罗的不一样,她们显然认识,这里离水华家的村子已经很近了。

那片小土坡其实是在更大的一片山岭上的,跟它正对的公路下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那公路很宽,土石面的,不知道去往哪里,稻田上面白云悠悠。拐过那片小山坡往右沿着一条土路再往里走差不多十分钟就到水华的家了,这也是我全部的记忆里到过的离天空最近的人家了。

2019年2月11日  水华

当天晚饭后水华爸爸让她领我去洗澡,就在她家屋后牛棚边的一小块空地上。空地上面是一截土坎,月光从土坎上泻下来刚好照亮了那个好大的木澡盆子,一大盆洗澡水冒着白花花的烟雾,其时夜里已入秋。水华把一块盛在塑料盒子里的香皂递给我说看看水烫不烫,我说不烫,扭头看到她靠在暗处的牛栏边,你还不走?她没说话,也没走。我稀里哗啦地在凉丝丝的月光底下使劲抹着那块香皂,满脑子的杏花香。

那几天每天白天水华都要轮流带我去她从小的好友家里串门,晚上就在她朋友家里吃饭,每次都有男同学陪我喝酒,她们几个女的好像也有一起喝的,水华只喝了一次,就是我要走的头一天晩上。那天我们喝得都有一点多,几个朋友把我们送到水华家门口才道别。我不想那么早进屋睡觉,跟水华在她家门口的土坎边上坐了下来,眼前除了辽阔的夜空什么都没有。你那么喜欢画画呀,我说嗯,是的;你画的牛好像它哦,我说那就送给你吧,像是梦里……这是水华跟我说话最多的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倒在我的双腿上了,我伸出手去搂她摸到了她已经解开的胸口,滚烫的,很厚,我的手一动也没动了。她的衬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的,白茫茫的月光清晰地照在她雪白的奶子上,我费力地低下头去看清她眼里亮闪闪的,好像有泪。过了很久,我抽出发麻的双腿把她搂在怀里一起躺在地上,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混合着水草和泥土的腥味,崭新的、细碎的、漫游的曲线和茶红色的泥土就是那个辽阔的夜晚的全部了。

回到学校不久我就收到一封水华的来信,细红条纹的那种信纸,用圆珠笔写的,很认真,很多错别字,我只记得一句话:如果你那么喜欢画画我就做鞭炮养你。此后我再没见过她。

2019年2月18日  小四子

从宁乡回到学校那天刚好是我生日。我的生日刚好总在放假后,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这生日也是上了大学才意识到的,之前没有印象。趁傍晚白天的闷热刚刚开始消退的时候,我去校门口买西瓜,经过教四的时候我绕到它后面的水杉林子里的小沟边踩了几枝野薄荷,真好闻啊,盛夏它们的香气才最浓。回到宿舍,我把薄荷插在喝水的搪瓷缸里,去洗手间冲了个凉,关上宿舍门,靠着窗边坐下来抽烟,1988年,我已经20周岁了。

天井里寂静无声,玫瑰色的晚霞下面是同样寂静的樱顶的栏杆,知了的叫声是四面八方的,我非常熟悉它们每一个方向的林子。二楼靠近厕所的宿舍灯亮了,门帘子没有动,不认识的女生。我还没有拉灯,扯了一片薄荷叶子在手指里揉着,细细地闻。

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爸爸第一次带我去皖南,第一站就是水东。从水东老街的一个小岔口下去就到了十八塔所在的暗河边,爸爸随手扯了一枝翠蓬蓬的草让我闻,他告诉我那是野薄荷。叶子毛茸茸的,深紫色的茎,正开着淡紫色的小碎花,然后他掐了一片顶上的嫩叶子塞到嘴里嚼说好吃,我也跟着掐了一片塞到嘴里嚼,甜丝丝的,有点辣,吸口气凉飕飕的。我在黑暗里闻着手指里的薄荷,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的有眼泪要流。它带给我的是让我无限柔软无限难过的味道,一种可以让我躺在里面让鲜红的盛夏永远流淌下去的味道。

我起身离开窗口,到门边拉亮了灯,切开西瓜,捧了两大拉去门卫室找看门的大爷。他坐在楼道口他那把绑了很多塑料带子的破藤椅上,我坐在他脚头的台阶上,宫殿的下方正冲着樱花大道上的那只绿皮垃圾桶,平时它的右手边是卖大可乐的婆婆的位置,现在她不在。

你认识的那个拐子刚走,他一边往手里吐着西瓜籽一边跟我说话,极造孽哦,天天找我喝酒,天天哭,为什么呢?我问。还不是那个小裁缝,嫁人了,还请他喝了喜酒。哦,我听了脸上也跟着揪起了木刻一样的愁纹,是我隔壁宿舍的四清兄,跟我谈了近半个学期我们樱顶上的那个小裁缝,每次他脸上都带着那样的几条愁纹。为了她四清兄专门选了别人不肯住的紧挨厕所的一间没有窗户的储物间单独住,夜深后总把我拉进去看他流泪,每吸一支烟都要留一小截烟屁股,再细心得用手掐灭后很随意地往他的单人床底下一扔,為的是出不了楼道的后半夜可有烟屁股陪着他难熬的愁。他酷爱马克思,他说自己对小裁缝的感情就像马克思对燕妮一样纯洁,可是那个小裁缝就是不肯跟他好。要结婚的消息春节一回来就听说了,眼睁睁看着她嫁了别人是生离的痛啊,大爷告诉我更作孽的是别个结了婚回了老家再不回了,那永别的滋味四清兄又该在他脸上刻出怎样新鲜的愁纹呢?他现在人呢?我问。他昨个晚上就走了说是回老家了。大爷从我手上收走了啃完的西瓜皮,说着你这鬼伢啃得比老鼠还干净哩起身进了他的门。我盯着绿皮桶边上昏黄的一小圈灯影,我也要走了。

火车在水东停下时已是后半夜,车绕过大半个湖南经鹰潭来到这个小站,是的,那个时候像这样的小站连着一个汽车站和渡口,成了我青春时代盲目热情的最宽厚的收容所,最富有异域情调的驿站,也是我后来迷恋《菊花的幽香》和蒙克穿过森林的火车的依据。站台上一定有一杆路灯,一定有一排几小间半截绿或半截黄墙的平房,平房的两侧沿着站台一定有刷着白色石灰的栅栏消失在不可知的来处或远方。火车走后的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人,一杆灯,剩下的是湿漉漉的漆黑的夜和被此起彼伏的鸣虫占据的旷野。

这趟车难道不是为了把我一个人在今晚送到这里才开的吗?就为了我一个人它也肯停下来,我还能怀疑它广大而细腻的好意吗?我点上烟,耸了一下左肩上的黑色背包,坚定而满足地从站台上跳下去,跨过铁轨,下了坡,踏上那条非常熟悉的通往吴叔家的小路。两边都是齐腰深的铺向夜的更深处的稻田,没有月亮的盛夏的野外也一样明亮,低垂的密密麻麻的星星下是我同样明亮的心。等可以稀稀拉拉地看到几棵树影的时候就要到水阳江边了,摆渡过去,穿过回唐村就是吴叔家,那树都是枣树,没有别的树了。

吴叔是个屠夫,在水东镇的菜市场里有个卖肉的档口,他是我父亲年轻时流落至此交下的老友的儿子,吴叔的爱人我叫她小姨,他们有两个都在读小学的儿子。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是晌午九十点钟了,吴叔还没有下集回来,小姨给我煮了一大铝锅猪肝汤端到院子里的小几上,说是吴叔早晨出门前给我留的。在肉食里,除了鱼我最爱的就是猪肝,吴叔都记得,而这里都有,水阳江的鱼和吴叔的猪肝。我在葡萄架子的阴凉里一边吃着猪肝汤一边问小姨可能给我找到女模特画画,要稍微年轻点的。小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里怎么能找呀?一邊摘着中午要吃的空心菜,身后是院子里正盛开着的指甲花,有粉的和白的两种颜色,夹着牵牛肥大的叶子围了大半个院墙。

当晚我和吴叔的酒快要喝好的时候,小姨带着小四子进了堂屋。她介绍说她叫小四子是来看阿汨的,我赶紧套上汗衫,来人差不多跟我一样高,很长的头发散披在肩上,烫过的,还剩着松下来的大卷。我跟吴叔作别请小四子进了院子北边我单独的小屋里。

小四子那天穿了很长很大的一条裙子,直拖到脚踝,裙子是红色的,是春节放的花炮的包装纸那样鲜亮的胭脂红,脚上穿着一双圆口的白底绣花的布鞋,我从没见过的那种。她进屋后满屋子就是她带进来的粉粉的香气了,直到今天我也没再闻到过那种香气,也不知道它的来源。

她走到我书桌跟前就在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桌子上我那本《诗经》说她也有,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的,而且说的是很清亮的普通话,当时我内心的好奇和吃惊是难以言表的。她高大松散的样子,她鲜艳的裙子,她粉粉的香,她说《诗经》她也有一本,特别是我才第一次见到她她却一点都不见生,不紧不慢的,好像是进了她自己久违的梦境里。我还傻站在房门口的时候小姨来敲门,递给我一盘点好的蚊香就转身走了,笑盈盈地看了我一眼。

这次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只带了三本书,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两卷和我父亲旧藏的《诗经》,更让我吃惊的是,她捧着那两本很厚的西方哲学史说这个小时候我家里也有,她很小心地把书翻开又合上,然后抬起头打量我。我后来才从小姨那里知道了她的故事,我不仅一点都不难过,现在还在心里觉得亲切,偷偷地以为那简直就是我自己的故事。她爸爸是安师大教哲学的,被下放到水东这里的农场后不久就被人打死了,那时她刚刚上小学的年纪吧,不久妈妈也喝了敌敌畏,一种剧毒农药。她还有个姐姐,十七八岁的时候被民兵送去了精神病院,小四子被一户姓王的人家收养。而王家一个人称王三爷的老戏精一辈子光棍,后来就养起了小四子,也没有结婚,至今十多年了,而王三爷已经快六十岁了。

我取出从学校带来的素描纸和炭条在吴叔给我准备的三合板上开始画她的肖像,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就请她一起喝我那杯盛在大搪瓷缸里的茶。她说她也爱喝茶,每年谷雨后自己都要去陈村那边大山里采一些新茶喝,说陈村的里农叔是对她最好的人。画是画好了,可我其实更多的可能是在看她的样子,听她的声音,闻浓浓的蚊香味里混合着的她的香气,那鲜亮的胭脂红色的长裙安静地从她的脖子上披下来,在草席的边沿柔积,再笔直地垂下去,直盖住她那双白底绣花的布鞋。

她好像是突然对我说的,说她要回去了,三爷在等她,然后站起来,一边看着我画的画一边说今晚就不陪你了明天带你去里农叔家玩可好。我说要送她回去,她说不用了三爷会在外头等她的,等我悄悄地插上院子大门回到房间的时候,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快三点了,我立刻关上灯,盘腿在席子上坐着,不记得又抽了多少支烟,那时我在想什么呢?那或许就是什么都不想却异常圆满的时候吧。纱窗上是一幕清朗的月色,月色外面是不竭的虫鸣,叫得最响的是蟋蟀。我一次又一次深深地呼吸,好像要喝尽那一夜全部的汁液,清澈的,凉凉的,几乎没有味道。

2019年3月14日  小四子

第二天醒来时已近中午,我打开房门就看到小四子跟小姨正坐在堂屋的方桌前聊天,还有笑声。我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就去院外的厕所撒尿,回来就赶紧刷牙,刷牙的时候我又把院子里的葡萄叶和指甲花看了好几遍,耳边是她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带着香草气的热烘烘的风。

小姨为我路上装好了一行军壶的茶水,还有一布袋子带给里农叔的蜜枣和一条新鲜的猪肉,我匆匆地吃完她煮好的猪肝汤就跟小四子出发了。她戴了顶宽沿的遮阳帽,白色的,衬衣也是白色的,不过领口和袖口都有百折纹,裤子是藏青色的,很薄很宽松的样子,还是昨天那双布鞋。她今天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头发,从后面拢了起来,编了很大的麻花再翻上去用一条银色的长夹子夹住,这样我就清楚地看到了她衬衣领口上那一截白净的后脖子,脖子上沿卵形的发线下一圈细密的青黑色的发丝,一边一弯淡粉色的耳廓下吊着两支翠绿色的耳坠子。

运货兼带运人的篷车开出水东镇大约半小时后就进入了很长一段非常单一的风景,一边是绵延的山坡,一边是开阔的河滩,浩荡的烈日,多情的长风,它们肯定要带我去一个幸福的地方。

在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任何差异的某处我跟着小四子下了车。篷车孤伶伶地开走了,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动静,风也停了。我们就在路中央站着,很闷,很热。我脱下汗衫搭在肩上,拧开茶壶喝水,再递给小四子。云朵的投影从坡上一片片飞移过去,一丛一丛枣树在山坡上发出乌黑锃亮的光。

小四子指着下面白花花的河滩说过了那条河再走差不多半小时就到里农叔家了,她已经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扇风,胸口和后背的衬衣都湿透了,贴在身上,薯色的肉一小窝一小窝的像塑料袋里的鱼。

突然一阵风吹来,好大的风啊!我抹了把积在眉头里的汗,紧接着很急很密的雨刷了下来,太阳却还照着。小四子没有再戴上帽子,她扭过头来冲着我笑,我就看着她,密集的雨帘在我们之间轻轻地晃动着,冒着亮晶晶的烟。走吧她唤了一声,下了坎子进了河滩,我跟在她后面,白花花的卵石滩的远处是青黑色的水阳江。

到里农叔家时天已经黑了,但天色还很亮,雨后的夜晚多了些凉爽。里农叔大约六十多岁,中等个,平头,留着浓厚的短髭,长得像一匹马。他早就弄好了饭菜,说已经往山下好几趟了去迎我们,一边提着马灯领我们去屋后坡下的一间小灶房洗澡,先洗澡吧,我再给你们添些柴。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洗澡,小灶房里是一个大炕一样的平台,四周石砌的,中央一口大锅,里面是满满一锅汤水,水是由灶房外的柴火加热的。

山里没有灯,小四子把里农叔递给她的马灯和我们要换的衣服搁在小屋里仅有的一个长条台上,然后脱了湿透了的上衣对我说,你先洗,我给你擦擦背。我愣住了,她背着昏暗的灯光解散了她那头长卷发,深色的裤腰上面肯定是她光着的上身。我看不清楚,热腾腾的水雾迷了我的眼镜,我摘下眼镜递给她,又在一片混沌里愣了一会儿,开始脱衣服,试水,爬进锅里,屁股背对着她坐在锅边。

她拿着毛巾开始一趟一趟地捞水擦我的脖颈,擦我的双臂,擦我的背,我很想说我自己来,可是我真不记得我说了没有。她又说转过来,跪着,然后给我擦脸,然后站起来,擦我的屁股、大腿、小腿和脚。灶房很矮,我差不多就要碰到屋顶的瓦了。最后我把头伸出台沿让她用热水洗了洗头发,半明的雾中我好像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双乳,乳上好大的两圈乳晕,鼓鼓的,像两片茶色的杏仁饼。我非常顺从,这样的顺从此生不再有。

等她从小灶房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跟里农叔喝了好几口酒了,小桌就摆在院子里,一碟油炒花生米,一碟辣椒炒小河鱼,一碟干炒辣椒,三把椅子,酒是里农叔自己酿的,晚风习习。

她换了一身无袖的白色长裙在我身边坐下,里农叔给她也倒了一杯酒,你也尝尝,好喝的。

里农叔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讲他打猎的故事。除了山下一小块田种稻子,种些豆子,菜园子里种些辣椒和玉米,一年中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捕鱼和打猎,等你冬天来我打兔子给你吃他说,还有麂子和野猪。故事太诱人,酒太好喝了,人太美了,那一夜好像从没有结束。你们多坐一下,后来里农叔起身进屋先睡去了,说明天带我去捉几只石鸡子吃。

夜顿时安静下来,四周好像也慢慢亮了起来,星星密密麻麻地铺在上面,整个山坡上大概就剩我和小四子两个人了。“你亲亲我吧!”她轻声地说,声音像刚刚打开的石榴花。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跪下来,捧起她正对着我的脸开始亲她,然后用手摸她浓厚的头发、脑门子、眉毛、鼻梁、嘴巴和下巴,还是看不清她的样子。

她也跪下来,搂着我的肩膀抱了我好久,你好漂亮她说,这也是唯一一次有人这么说我,那也是我第一次亲喝了酒的女人。我忍着膝盖的痛久久地闻她满身的香,说不清啊,那么温暖,那么厚重,令我顺从。

晚风吹过一阵花香,那是栀子花,我肯定。

2019年3月20日  阅读

从里农叔那里回来我连续好多天没有出门,没有见小四子,一个人待在吴叔家的北屋里开始认真读《西哲》。书桌前是一扇小窗,装了绿色塑料纱网的,窗下是吴叔家的几小林菜地,菜地下面是一条自东向西汇入水阳江的小河,河边高大的菖蒲和茭白间生,东头稍开阔点的水面上密匝匝铺着的是菱叶。小河对岸是齐整整的菜畦一片片铺向我来的小站,吴叔说那是村家的,茂盛的菜圃间隐现着一条条精美的畦线,在丘岭绵延的山区有这么一片相对开阔的良田是很稀罕的。

直到今天,我也不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书中所读如卢梭或黑格尔或尼采的美学理论究竟是什么。回想起读他们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的一切,连同西哲那本书橙黄色的书脊,它们一起形成了我自己关于美的最初最确切的知识吧。而有没有美学,黑格尔或柏格森的美学到底是什么,已经毫无关系。我读书向来很慢,读西哲更慢。慢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个原因是次要的,虽然它阻碍我阅读速度的现实是确实的,就是它所涉及的整个西方哲学的历史及其人物对那时的我几乎是全然陌生的;还有一个虽然也不重要,但也同样确实的困难就是无数对我来说崭新的词语,或概念,当它们以某种我从未见过的方式关系到一起的时候我必须停下来,返回,再停下来,再返回,比如智慧、数学、毕达哥拉斯主义者、寡头政治。我即使为了弄清楚它们在它们所属的局部篇幅里局部的表面的意思,有时甚至就只有一小段话,会耗费一整个黄昏或后半夜精力最充沛的时间。

我读书慢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是更一般情况下的原因便是我会为一些词语本身停下来,好像那些词语暂时从书中的语言里偷偷溜出来见我,任它们领我去从未去过的地方,让我细细地欣赏它们各自更丰富的颜色、形状、气味和姿势。比如热爱数学的罗素,不过是个词语,我读着读着就会停下来想象他。不是想,也不是想他是什么意思,是疏离于他之所想之外的对他的想象。比如在他的论述里似乎有意或出于本性地忽视了艺术之于人生的意义,在几乎所有论及艺术家或具艺术家气质的哲学家时他没有一句好评,但他却给予他极尽高明苛刻之批判的卢梭以很长的篇幅。虽然他认为卢梭还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但他却不得不用精确的文字追忆卢梭开现代浪漫主义新风的“情绪”和骨子里对平等而非自由的原始、神秘、近乎宗教般的敏感和信任。他给尼采的篇幅更长,在他无论怎样证明其对尼采的厌恶的正确性的背后,我都能几乎同时读出他对尼采的喜爱和怜惜,即便那只是纯粹理论或概念意义上的。那种英雄惜英雄的崇高、纯洁和睿智也是令我难忘的。虽然罗的话在很多时候不好听,但我若肯听进去,听下去,他的话大多很好,虽然我还是不能用他所热爱的“对”来形容。

我在今天回忆我青年时期的罗素仍有太多的话想讲,却可能几乎没有一句是他讲过的,他对青年时期的我的贡献和帮助是无穷尽的。由于我对词语的迷恋,我感到由他开启的对整个西方文化大家的阅读的一个最低级的好处可能是:它敏锐了我对词语的感受,它强化了我对词语的虔诚,它也丰富了我对词语的想象,如果想象不是指毫无根据的胡乱妄想的话。我知道我们正使用着的所谓母语,我们的现代汉语,早已非它本来的面目,因此即便是读好的译文,如果能读原文更好,西方大家的语言本身就足以让我感激终生。另一个更高级的好处,大概是我慢慢地培养出了对我杂乱无章的感觉常常突然停下来加以审视和约束的习惯,没有这个习惯,我半生的浪游和更长时期的独处几乎是不可能的,连活下来都难。我越读这些所谓的哲学作品,似乎就越明白人类之所以发明并持久地需要艺术的根源:一种以哲学所认可的真为依据和基础的幻觉(或曰幻想)。人类需要瞭望,如瞭望星空;若自身不能创造什么新鲜的“先入之见”,我至少可以培养出审查(或更谦虚的说法鉴赏)的能力,一如审查大地。

那次水东之行的阅读可说是我成年之后的阅读的总发动,那之后我已经明确地知道,读书于我的意义不是为了有知识,就是把书本里的信息总要依照某种确定不移的原则加以整理和储存的东西,几乎不是为了这样的知识;而是为了让自己在有限的人生里持续满足生而有之的好奇心,让我在无数的生的现实之外和之上平添某种新的现实,在大地和天空之间为自己孤苦无依的有限旅程寻得一点确凿的依据,某种信,为了让自己可以更勇敢地面对或许是人类宿命的疑惑和无常。

读西哲的日子里我几乎没有翻开过《诗经》,却在我时不时瞥见它躺于书桌的安静一隅时内心无比地甜蜜和踏實,我知道要认真读它的时间会再晚一些。

那个暑假之后再回水东已经是1994年的夏天了,那时我刚和大学的恋人刚分手,内心里已下了到皖南山区画画的决心。没有见到小四子,小姨说她去了上海。

我或许有些失落,但还是一个人又去看望了里农叔。他还是那么高兴见到我,每天陪我喝他酿的米酒,山坡和院子还跟从前一样,好像他永远不会离开那里似的。他谦卑的笑容和自足的镇定令我难忘,给我未来的日子以神秘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