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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雅与守拙:北宋文人园美学精神

2021-05-31沈沫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文人园林

沈沫,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

①本文“文人园”主要指由文官或文士主导或参与建造的群体建筑、单体建筑和建筑小品,具体包括:园、亭、墅、池、馆、轩、斋、榭、舫、廊、阁、山庄、书院、草堂等。文人士大夫或设计建造,或开拓经营,或游赏雅集,园林由此浸润了文士的人格特质或精神魅力。

②许多研究者在分析园林文化美学时都注意到宋代园林的独特性,如:周维权认为,较之唐代,宋代文人园具有简远、疏朗、雅致、天然的特点;王铎也认为,谈到宋代园林时需考虑士文化对园林艺术的影响;曹林娣认为宋代士人园是寄予情懷和人生愤懑的文化产物。但他们都没有细论文人园中内在的美学精神,特别是从雅和拙的维度来分析其精神的内涵。而谈及雅或拙的文章,又较少结合园林进行深度的讨论。有关研究著作可参见: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王铎:《中国古代苑园与文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曹林娣:《中国园林文化》,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等等。

中国古典建筑尚“正德、利用、厚生”,而宋人感文以开园,为情而造景,开文人构园之风。相比前代,宋代文人园规模趋小,匠心日精,哲思见厚,意趣超卓,却又未有定式。文人躬自营造,悠然其间,林泉啸傲,隐逸养素。探其内核,则以藏雅与守拙为关棙。藏雅者,不在“显”,不离“藏”,园林建筑静秀而不违礼,精巧且不逾制;雅根于儒思,蕴意于清幽淡远,取境于诗词画意,充盈于雅集清旷之乐中。守拙者,尚“中隐”,得天趣,怡情山水,醉心苍古,游心自然,超然物外,藏养修息,不遁空寂。文人园不是建筑元素之拼凑,而是雅意的凝结;不是权力的展示,而是朴拙境界之浑成。藏守并行,雅拙互补,天人相和,共同构成了文人园对现实的一种抽离、对时空的一种超越,更展现出独特艺术哲思与人生境界,温文千年。

藏雅; 守拙; 北宋; 文人园; 园林美学

J59A005710

造园如缀文。中国古典建筑源远流长,而北宋文人以思致意趣融入园林,开文人构园之风①。古典建筑尚“正德、利用、厚生”,而宋人感文以开园,为情而造景,园林意涵相比过去更为丰富。百年一瞬,宦海浮生,命理穷达不可计,而园林可依可守:命达,园是身心休憩之所;政穷,园作退守独乐之用。文人身系浮世,客居异乡,园是故里场景的移植,是养亲幽居之处;园理通画理、文理,园又是文人灵府、情怀、哲思的实体化。时入北宋,园风更盛,凉堂画阁、楼台掩映,可廓大如富郑公园,可寥寥如东坡雪堂。虽规制不一、繁简错落,然文人躬自营造,又悠然其间,艺术哲思浓厚②。探其内核,则雅意与拙境最为关键,缺一不可。

一、 北宋文人园相较以往之转变

中国古典园林建造历史脉络分明,从不同时期的建筑样貌可以看出建筑思想与模式的演变。时至北宋,中国古典园林建筑经历了两次演变:第一,造园主体以皇家为主转变为以文人为主;第二,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寺观园林、公共园林四种园林建筑美学逐渐趋同,最终演变为以文人美学趣味为旨归。盖言之,宋时文人园与前代相比主要有如下不同:

其一,规模趋小。秦汉园林以皇家与王室为主,东汉建武年间襄阳侯习郁所建“习家池”,可谓最早的文人园之一。魏晋有七贤之优游、陶潜之方宅,南北朝有大谢之山居、小谢之后园,隋唐时虞信思故乡小园、王维开辋川别业、白居易造四处园林,文人园逐渐成园之主体。白居易首倡“中隐”,在园林选址上主张:“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深山太濩落,要路多险艰。不如家池上,乐逸无忧患。”白居易:《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第821页。自此文人便多在城中建园,郊园、山麓园逐渐过渡为市园与平地园,园林体量逐渐缩小。北宋时富弼之园宏阔,但也有司马光之独乐园“卑小不可与他园班”李格非:《洛阳名园记》,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之《长物志·洛阳名园记·艮岳记》,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14页。。

其二,匠心日精。自匠师言之,北宋前期出现了杰出工匠喻皓,欧阳修赞其“国朝以来木工,一人而已”王群之、欧阳修撰:《渑水燕谈录·归田录》,中华书局,1981年,第155页。。自造型言之,宋时园中建筑形制多样,造型更加精巧,亭、台、楼、阁等增多,而布局井然。除结构外,精美的砖石雕刻、彩画、斗拱等工艺日益成熟周维权:《中国古代园林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63页;刘敦桢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4年,第185页。。自技艺言之,叠山理水技术更胜前代,对花莳竹木的重视更逾鸟兽。此时涌现大量植物谱录北宋出现的众多植物谱录皆与园林相关。花谱主要有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释赞宁的《荀谱》、孔武仲的《扬州芍药谱》、刘蒙的《刘氏菊谱》、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谱》等。周师厚的《洛阳花木记》更是记录了200多种花木,亦载接花、裁花、花木移植等嫁接之法。,更有“花户”“花园子”等人专事打理花木,“洛阳园囿花木有至千种者”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之李氏仁丰园,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之《长物志·洛阳名园记·艮岳记》,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10页。。整体来看,宋时园林更重规划精巧和技艺精进,人工设计成分强化而自然地理元素被削弱,居家游赏之功能已超过生产田猎,整体风格亦有从“硕健质朴”走向“烦琐绮丽”之趋势梁思成:《中国建筑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18页。。徽宗崇宁二年李诫作《营造法式》,对过往建筑理论和实践做了系统的总结。

其三,哲思见厚。园林所蕴含的文人思想与观念,经历了一个逐步发展和成熟的过程。汉晋名士风流,仲长统述理想居所,当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卷四十九《王冲王符仲长统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1644页。,仍然强调宅居的生活功能。“七贤”竹林悠游,纵歌酣畅,林下之风为世所羡,但仍以自然之景为基础。陶潜云:“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陶潜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69页。,田园成为避俗之地、隐逸之所,但他对田园本身却未做太多经营。大小谢之山居、后园,藏于山林。至王维、白居易则开始有意参与造园,并在园中倾注文意。时至北宋,构园意识、造园技巧迅速发展,园之功能也发生了重要转变,园已不再仅仅是宅居之地。从山林隐逸、名士风流,到文人哲思,园因寄寓文人之理想,遂成为文士雅趣、心性修养与艺术哲思之重要载体。与文人园发展相伴而生的还有亭台楼阁等建筑小品记文。文士托建筑而发己思,语意之清拔、文思之自由,超迈前代,对后世小品文影响深远。因此,文人园从最初附景自然,经陶渊明、大小谢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至王维、白居易等文士有意识地参与造园,北宋时,文人园遂成为具有独立美学价值的综合体。

其四,美学趣味趋同。宋时四类园林中皇家园林、寺观园林、公共园林均出现了以文人园审美情趣为核心的趋同性。皇家园林素以气势胜,到宋初“已非秦、汉游猎时代林囿之规模,即以盛唐离宫相较亦大不相同”梁思成:《中国建筑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44页。。其园林日趋精巧雅致,帝王亦“有山间林下之逸”赵佶:《御制艮岳记》,王明清撰,王松清点校:《挥尘录》之《后录》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2页。。寺观是文士最喜的游览旅居之地,随着交游交往之紧密,寺僧道人逐渐开始名士化、文人化,這也必然会出现审美趣味之趋同,“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孟浩然著,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8页。。公共园林面积规模较私园大,可看作是文人建筑的疏落化,亭、楼、台榭等建筑小品或藏于淡烟垂柳之中,或伫立于河湖湾池上,看似自由分布、无意点缀,实是有心巧匠与无心山水的浑然融合。故以文人园来比照,皇家园林是在面积与奢华度上放大了的文人园,寺观园林是更为幽古与清简的文人园,而公共园林则可看作文人园的粗放化与扩大化。

其五,有法无式。北宋造园活动极盛,园林建筑学与园艺学都有较大发展,有了可供参考的结构、规制、材料等,但并未出现标准化、固定化倾向。文人造园从整体着眼,讲求匠心独具、布局有法,园中如亭榭堂池、轩馆游廊等建筑小品均为有思而布非随意拼凑,园中建筑不虚构,不堆砌。此时虽未出现园林美学著作,但宋人文集中关于园林美学之思考却历历可见。此时的园林美学处于一个生机勃勃的“涌动”阶段,建造技艺日趋成熟但却并未程式化,这种有成法、无定式的特点,为园林发展提供了无限可能。

二、 藏 雅

北宋之园,文士所以避尘嚣、隐自然而自陶冶之所也。有宋一代,士大夫阶层地位超卓、精神超越。文士对物事情态亦有独特追求与个性品位。映射于园林,则有精湛之美学与情感之寄托。寓于园中,存知识之富足,享自然之优游,而得生命之优雅。故园林之美,总其诸端,雅为其一,内涵丰富。

其一,雅不离藏。雅为士人性格气质、生命内涵与精神高度的一种综合表征,故雅本身即为内有,外露则易流为夸示。园为文士心灵情感之物化,故雅意之凝结原属造园应有之义,外彰则恐沦为显耀。君子用行舍藏,北宋园林更是文士退居、治学、谦宴、游憩、雅集之域,故而园之“雅”,不在“显”,不离“藏”。不“显”,故而在园中置山安水、读书交往,寄寓高蹈之意志、遗世之情怀;不离“藏”,故而强调园林静秀而不违礼,精巧且不逾制。

所谓藏者,又有精神之藏与物质之藏。庄子《大宗师》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对士人而言,园林是身之遁所,亦是心之藏处;心之所藏,不在舟壑夜迁,而在园中之天地。中国古典美学重“含蓄”之美,古典园林亦重“含蓄不尽”之妙。这里的“藏”,藏文心含蓄蕴藉,藏哲思悠然深远,藏画境若隐若现。文士之雅言《论语·述而第七》之十八:“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70页。、雅事、雅趣、雅意,皆“藏”在以表现大化生机为纲领,具有生生不息精神之园中。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60页。此可谓精神之藏。“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李清照著,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5页。雅之所藏,必由物达之。园林由粉墙围绕,由厅阁错落,由窗牖分割,这墙、阁、窗便是空间的组织者、呈现者与限制者。庭院深深,园景藏于内,俗世隔于外。园景露,则境界小。园景隐,则境界大。竹林藏书堂,披古为事。花间筑水榭,静然终日。万般雅意,藏于一园。此谓物质之藏。

其二,雅本于儒思。“雅,义也;义,正也。”王先谦撰集:《释名疏证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14页。儒家有从“礼”至“义”至“仁”之学脉劳思光:《中国哲学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8493页。,由礼则雅,不由礼则野。“雅者,古正也。”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卷三,《礼乐》,中华书局,1994年,第96页。《论语》四子侍坐各言其志,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而与点之乐,就在于“澡身浴德,咏怀乐道”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54页。。故雅之内涵,以诗礼义乐为本。而文人所建之亭台楼阁,是儒思与大雅之结合,寄托着文士心系天下、追慕圣贤、胸怀德政治世之理想。故而宋代构园,一则显家国天下胸怀。如范仲淹题记岳阳楼所抒发之“忧乐观”,欧阳修命名醉翁亭、修建丰乐亭而与民同乐,都是贤人的理想。二则含雅正好学之义。司马光退居洛阳建“独乐园”,“平日多处堂中读书,上师圣人,下友群贤,窥仁义之原,探礼乐之绪”司马光:《独乐园记》,陈从周等编:《园综》,同济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3页。。独乐园亦是司马光著述之地,如苏辙所言“终年著书未曾厌,一身独乐谁复加”③苏辙:《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第126页;第408页。。三则有藏修养德之意。苏辙之友吴君构浩然堂,“古之君子,平居以养其心,足乎内,无待乎外。中其潢漾,与天地相终始”③,藏则平居静心持养,发则浩然行于四海。故园林之雅,本于盛世气格与圣贤气象,为宋时文士提供了儒家道德修养和君子性情涵泳之所。

其三,雅则清幽淡远。园之藏雅,可自建筑、山水、花木、格局等观之。园之雅在清与淡。北宋都市繁华,城内“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华书局,1985年,序言页。。与之相较,文人园则更多了雅淡之意。欧阳修在与子欧阳发的家书中商议修建颍州园时有言:“吾此只为一岁计,不候宅成,只候买得材料,便决去躬亲盖造,必更精洁也。”欧阳修撰,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07年,第315页。 精则简,洁则素。文人之雅意便体现在建筑物布局之开朗、收敛、幽深的辩证关系中。文人园建筑不在多与奢,而在巧构。园之清简味如书卷气,雅淡却不寒陋酸腐;又似诗之空灵,诗忌赘冗,园忌堆砌。园清则静,静宜养心。欧阳修早年所建非非堂: “户北向,植丛竹,辟户于其南,纳日月之光。设一几一榻,架书数百卷,朝夕居其中。以其静也,闭目澄心,览今照古,思虑无所不至焉。”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68页。蔡襄也曾以“静”描述园中生活:“斋居一室静,画永来风微。”蔡襄:《蔡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9页。园林精简就能不累于物,规制虽小而布局必精,配置虽少却匠心独运,好似淡语有味,浅语有致。

园之淡在设色与疏影。文人园整体着色以淡色为主,这既是宋时对官员庶民之宅园之规定脱脱等撰:《宋史》卷一百五十四之《臣庶室屋制度》,中华书局,1977年,第3600页。,亦是文士的美学追求。园中建筑多以“冷泉亭”“沧浪亭”“雪香亭”“超然台”“翠微楼”等为名,春篠、夏蕉、秋蒲、冬梅,皆是四季自然色彩。园中小景看似无心,实为玲珑点缀。一拳石、一湾水,皆淡中有味。“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晏殊:《寄远》,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171,第三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941页。,一片萧淡清远的境界。

园之雅在幽与远。虚实相间,其幽则现。林和靖结庐杭州孤山,园内花寒水深,气象幽古。富弼致仕之后,“谢宾客,燕息此园几二十年。亭台花木,皆出其目营心匠,故逶迤衡直,闿爽深密,皆曲有奥思”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之“富郑公园”, 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之《长物志·洛阳名园记·艮岳记》,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01页。。石介也有“幽居一亩枕溪稜,阶下杉松缠古藤。常爱园林深似隐,不嫌门户冷如僧”石介:《村居》,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271,第五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2424页。。毛滂曾改武康县尽心堂为东堂并写道:“虽卑隘仅可容膝,然清泉修竹,便有远韵。”毛滂:《蓦山溪》,唐圭璋编:《全宋词》第二册,中华书局,1999年,第870页。苏轼因“犹恨溪堂浅,更穿修竹林”,便在南溪之南竹林中构“避世堂”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第184页。。园中景致幽远则深。藏花小坞、杨柳、帘幕、轩门、漏窗、槅扇、栏杆,阐释着隔与通的关系,传递出虚与实的辩证,更传达出空间与景物间的韵律。烟波堆卷,帘隔幕遮,实中寓虚,变化无穷,故能毓秀幽深。

其四,雅之文心画境。文人园之雅,除园林建筑及其格局之外,又往往因集诗境、词境、画境、曲境于一身而更为浓厚。诗以言志,故文士一生游宦,朝市几何日,却念“五亩园林都是诗”;词以传情,故宋人小词隽永,苏轼云:“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苏轼:《点绛唇·闲倚胡床》,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第630页。;画以寄意,故墙外梅花一枝可做尺幅,山间古树三五可写妙图;曲以听声,如身处园林,风起卧听松涛,雨骤且闻碎玉。风花雪月,光景常新,又能信手招来,故后人归纳文人造园为“三分匠人,七分主人”。造园者无文心,则无造园之灵感;园主之艺术哲学修养高,则园境界高。历史上的名园与著名建筑小品亦多出于文士。

园家认为园是具有文学性的,文人园本身即是“文学已成的作品”叶广度:《中国庭园记》,当代中国出版社,2015年,第68页。。园中体现文心之处,可集中从书斋、题额、记文、酬赠中见之。自书斋言之,文人园中厅堂轩斋装修最为精细,而书斋作为文人读书著述、谈论切磋之所,更是文人意趣最集中的部分。苏轼所作的《墨妙亭记》《墨宝堂记》,墨妙亭与墨宝堂皆是文人储藏书画之处。自题额言之,园中斋堂亭轩之题额,亦有美意,反映了士人的学养、性情和趣味。其名所拟,一是表现园林建筑之方位式样,如南园、东轩、北渚亭等;二是纪念某一事件,如喜雨、丰乐、至喜等;三是突出园林周遭之形胜,如览翠、凝碧、揽秀;四是撷取最具情趣之景象,如清风阁、雪堂、待月轩、松菊亭等;五是表达建筑小品之人文内涵,如静胜、高斋、欣欣等;六是寄寓人格志趣与境界,如非非、超然、快哉、信道、浩然、沧浪等。而后四种审美质素最为丰富,或描写茂林修竹之清境,或体现高远之情怀,或充满清旷之胸次,或渲染超然之境界,富于神采韵味,带给人以无穷的审美愉悦。自记文言之,北宋园林建筑记文类型丰富,数量繁多,说理深刻;有自作者,有请人代作者;有韵文,有散文,模式不一而变化多端,故而超迈前代,粲然大观,体现出独特的美学思想。自酬赠言之,一园之地,一台一阁,一轩一楼,士人诗词酬答致意,歌赋记颂往还,词曲咏诵不辍,岳阳楼之记,丰乐亭之诗,沧浪亭之咏,超然台之赋,为园林增添了浓厚的文化意味。

造园之理同文理,亦通画理。中国古代之园林建筑在某种程度上又是文人山水的物质实现。“溪头冻水晴初涨,竹下名园昼不关。”韩维:《和朱主簿游园》,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425,第八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5224页。园景就是画境。“山石林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367页。说明造园亦如同作画一般皆可循理。众多园家皆精通画理,园理亦多从画理中来。“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郭熙:《林泉高致》,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26页。文同亦有“若画工引淡墨作峦岭,嶷嶷时与烟云相蔽兮”文同:《隆州自然水石记》,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51册卷1107,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49页。。无论诗文、书画还是构园,“大胆落墨,小心收拾”其意趣情境,皆是文人心灵之倾注与陶铸,故其理同,其艺亦似。品园亦同品山水。理同,境亦相似。

其五,雅事与雅趣。园之藏雅,可自亭堂轩馆、山石竹木、水榭花圃等观之,可自清、幽、淡、远之境品之,更可自吟诗赋词、品评书画、抚琴唱和等雅事雅趣体之。文人清客之雅趣,着物则易感知,体境更能得意。欧阳修致仕归田后自号“六一居士”。“六一”即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书法家朱长文号潜溪隐夫:“年未冠,举进士乙科,以病足不肯试吏,筑室乐圃坊,著书阅古,……士大夫过者以不到乐圃为耻。”脱脱等撰:《宋史》卷四百四十四,中华书局,1977年,第13127页。乐圃中建有琴台、墨池亭、笔溪亭等,风雅自是可知。文人墨客向雅而聚,如王诜西园雅集,经李公麟描绘之后,便成为史上最为文人称羡与向往的雅集之一。参加雅集之名士共十六人,园中“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座中佳士,皆“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米芾:《西园雅集记》,《寶晋英光集·附画史等四种》,台湾学生书局,1971年,第155页。,互为知音。因此,文人在园林之中,不仅从有限的山水竹石中存养个体无限的性灵,也在有限的物境中游心于琴台、笔池、墨戏等,养护了这一方池园的浑厚之气。这些在园中进行的雅事与雅集,是文人心灵之交流,故而对外须悉心藏护,不欲显露;对内则是回归本心,不欲遮蔽,这便有了藏与守的交互。有这养护与交互,园林才有了文意和古意的融合,温文千年。

三、 守 拙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陶渊明开中国文人守拙归园之传统。杜甫也受此传统影响,有诗《屏迹》云:“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东坡因喜此诗,手书《屏迹》,还在诗下戏题“此东坡居士之诗也”③④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2103页;第368页;第346页。。“拙”不仅是北宋文士的追求,也是文人园美学核心特质之一。

其一,拙与“隐”。《论语·公冶长》中,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以明道行道为己任,亦有散弄扁舟之志。君子处世有道则行,无道则隐,这是文士与现实世界和解的方式。自白居易倡“中隐”之后,城市山林中的亦仕亦隐逐渐为文士所认可。苏轼《中隐堂诗并叙》云:“岐山宰王君绅,其祖故蜀人也,避乱来长安,而遂家焉。其居第园有名长安城中,号中隐堂者是也。”诗其一云:“去蜀初逃难,游秦遂不归。园荒乔木老,堂在昔人非。凿石清泉激,开门野鹤飞。退居吾久念,长恐此心违。”苏轼:《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第165页。安于旧堂之中,与清泉野鹤为伴,获得心灵上的慰藉,得隐者之乐。司马光在洛阳建成的独乐园,除读书之所外,尚有钓鱼庵、种竹斋、采药圃、浇花亭、见山台等诸多小品,命名亦有萧散疏淡意味。读书之余,则傍轩观水、穿林消暑、杂莳草药、采菊观山,故此园又有隐逸独然之乐。

北宋进有君主之仁厚,退有园林可藏守,文人可仕可隐。苏轼《灵壁张氏园亭记》言园林之用:“今张氏之先君,所以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是故筑室艺园于汴、泗之间,舟车冠盖之冲,凡朝夕之奉,燕游之乐,不求而足。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③正因为有了园林所在,行义和养生可得兼顾,仕与隐不再是两途。

守拙尚隐,也有苍生天下的考虑。苏轼为胶西守、知密州,其地乃是汉代精通黄老的盖公隐居之地。汉初曹参为齐相,向盖公请教治世之方,盖公云:“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齐大治,参拜相。苏轼怀念这位贤人,寻其坟墓,子孙均已湮没无考,故重修“盖公堂”,并作文记之,推盖公遁隐高风及其以清静利天下之道。记云:“胶西东并海,南放于九仙,北属之牢山,其中多隐君子,可闻而不可见,可见而不可致,安知盖公不往来其间乎?吾何足以见之!”④此充满对隐者的憧憬与向往。

其二,拙与“趣”。园之拙虽朴实无华,但却有隐趣,有野趣,有生趣,有天趣。林逋在孤山建园,述其小隐生活“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林逋:《小隐自题》,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105,第二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192页。。隐逸之中,自得清趣。杜敏求《运司园亭·茅庵》云:“深深竹林下,圆庵最幽僻。高怀本恬旷,野趣助间适。众人奔名徙,浮世萦物役。岂知庵中乐,道胜心自逸。”杜敏求:《运司园亭·茅庵》,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874,第十五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0167页。茅庵之下,浮名远去,独赏野趣,可见竹林高怀。

园林朴拙,但摒开俗务,藏纳天地。一入园林堂奥,则见“城郭井邑在迤逦众山之间,如图画屏障,使人清趣自生,俗虑都去”祖无择:《袁州庆丰堂记》,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936,第22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06页。。苏轼在黄州所建雪堂,形制简洁,却自云:“余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⑨苏轼:《东坡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410页;第360页。收八荒而于眼界之内,天趣悠然。苏轼又以鹤为清远闲放之物,超然于尘埃之外,故作放鹤、招鹤之歌:“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⑨躬耕自食,与鹤优游,自得其趣。

园林之中,山不高,水不深,但山势起伏、水回曲折,有着周流不息的蕴藏与生生不息的渴望。梅尧臣《览翠亭记》云:“夫临高远视,心意之快也;晴澄雨昏,峰岭之态也;心意快而笑歌发,峰岭明而气象归。其近则草树之烟绵,溪水之澄鲜,衔鳞翩来,的的有光。”梅尧臣:《览翠亭记》,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593,第14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521页。人据此亭,远望近看,皆有可观,有趣若此,乐亦由人。宋人又喜在园中置假山枯石,钱惟演在《和司空相公假山》中,就有“谁言盈尺内,自有青霄路。相君机务闲,玩此怀真趣”钱惟演:《和司空相公假山》,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95,第二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070页。之句,对信步假山感受到的咫尺空间蕴藏的趣味做了生动描述。而枯石原出于天,米芾概括其特点为“痩漏透皱”,但“瘦在淡,漏在通,透在微妙玲珑,皱在生生节奏”朱良志:《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页。,皆有生趣。

其三,拙与山水。拙者,与天为徒。园之拙处,则在山水泉石之间。杨杰在《二轩记》中谈山水云:“累石以为山,无摧轮折轴之险,而苍翠可爱;凿石以为沼,而清泚可鉴也。野芳秀而香,不知所从;幽鸟啼而声,不知所起。每闭户宴坐,陶然自得,顿忘身世之累,行将解绂绶之缚,而归休其间。”杨杰:《二轩记》,纪昀等编纂: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北宋建隆至靖康,《无为集》卷10,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怡然山水,陶然忘机。王安石《定林所居》云:“屋绕湾溪竹绕山,溪山却在白云间。临溪放艇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閑。”王安石:《定林所居》,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567,第十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6711页。山竹湾溪之间,千虑都去,万念不起,山花自在,溪鸟轻翔,一片闲适。欧阳修形容醉卧山石之乐云:“石屏自倚浮云外,石路久无人迹行。我来携酒醉其下,卧看千峰秋月明。”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4页。山石之乐,朴拙中又有悠远。

拙非无所施为,而是摈除俗情,在模山拟水中悠然。因此叠山理水,为园林之必不可少。水重有源,有源则易导;山贵有势,有势而难为。叠山须遵循自然规律,注重整体布局,关注前后主次、高低大小、宽窄薄厚、开合疏密、刚柔曲直、明暗等对比关系,使山石源于自然、高于自然。叠山佳者,四时变化而山态不同,故“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阴晴分割而山势有异,故“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许古:《行香子·秋入鸣皋》,夏承焘、唐圭璋、缪钺等主编:《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第3171页。。

山石为园林之骨,水泉则为园林之灵。“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泉,欲远流。”郭熙:《林泉高致》,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47页。山石赋水泉以形,而水泉则赋山石以质。水有七德:“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苏辙言:“水唯不争,故兼七善而无尤。”苏辙:《道德真经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页。园林有水,如人之有血脉,水随山转,山因水秀,如邵雍云:“有水园亭活。”故山可堆叠,水则不可,理水须寻源导流,设计得法。文人建园,或利用池面不规则之状列岛架桥,或在曲岸水口安置许多湾头,使之逶迤延展,似水流无尽,深壑藏幽。除形态之外,则又有光影,如《岳阳楼记》中的“静影沉璧,浮光跃金”,写湖面明灭不定、摩荡幻化,水的虚涵之美,令人难忘。花间藏榭,水际安亭,故小园用水亦有贴水、依水之别。“春水之腻,夏水之浓,秋水之静,冬水之寒,与四时花木,朝夕光影,构成了不同季节、不同时间的风光。”陈从周:《中国名园》,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2页。水色天光,怡人性情。

其四,拙与苍古。“在世界藝术美学中,还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这样对‘古表现得如此神迷。它所追求的正是古淡的精神、超越的情怀。它也是大巧若拙的哲学体现。”朱良志:《关于大巧若拙美学观的若干思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第39页。宋时园林尚古拙之意。古意之源,一为选址。文人择地造园,往往选择前代废园弃园基址。苏舜卿的沧浪亭是吴越国时孙承佑废园,湖园原是唐宰相裴度的宅园,文彦博的东园旧为药圃,真宗、仁宗朝为相的李迪的松岛园是在五代旧园基础上修建,大字寺园以白居易履道坊为基。恬淡好古的林和靖在孤山隐居,植梅放鹤,所居园庐竹烟古木、水深花冷。朱长文在平江城雍熙寺之西建乐圃并隐居三十年。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中所载名园多是在故园基址上修建,宋之园亦成后代之故园。

二为物。园中古拙之物,石、树为其首。“石蕴玉而生辉,水怀珠而川媚。”陆机:《文赋》,张怀瑾:《文赋译注》,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34页。石通透有色,故文人“好石如好色,要须肌理腻且泽,吾之好石如好声,要须节奏婉且清”曾丰:《乙巳正月过英州买得石山》,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2599,第四十八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30187页。。石有神韵且顽丑,苏轼云:“梅寒而秀,竹瘦而寿,石丑而文。”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页。 欧阳修在滁州构丰乐亭,亭前所立菱溪大石便是前朝故园之物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24页。。石态奇拔端凝。梅尧臣形容古石:“苍苍古崖色,叠叠老苔痕。”梅尧臣著,朱东润校注:《梅尧臣集编年校注》,2006年,第777页。园林中树之古不易得,而其中尤以松竹为尚。所谓“斯谓雕栋飞楹构易,荫槐挺玉成难”计成著,陈植注释:《园冶注释》,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8年,第56页。,苍松翠柏,干老枝疏,姿态古拙,殊为难寻。宋时建园多基于旧园弃园,故园中的苍石、古树乃至萋萋碧草被巧用,便自然呈现一派幽古之意。文彦博的东园原为药圃,以水景胜,文彦博便在园中修“湘肤”“药圃”二堂;李迪的松岛园为五代旧园,园中东南隅多百年古松。古树疏枝,形貌奇崛,更具画意。食可无肉,居不可无竹。邵雍有诗云:“竹绕长松松绕亭”邵雍:《依韵和陈成伯著作史馆园会上作》,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366,第七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4501页。,文同可谓竹痴,所诗、所居、所画皆是竹。竹瘦长直劲,松冷峻峭拔,虽形态有异,但两者有古意、有高节。范文正公义宅种松,沧浪亭满种箬竹,均已成为文人品格的象征。后世园家评沧浪亭云:“园林苍古,在于树老石拙,唯此园最为突出。”陈从周:《中国文人园林》之《苏州沧浪亭》,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年,第433页。

三为题品。宋之前,文物收藏以宫廷为主。中唐亦有众多博雅好古之人,收集古器物、鉴赏古字画的风气逐渐流行起来,到两宋而臻于极盛,欧阳修、苏轼、蔡襄、赵明诚、李清照、米芾等皆好古。园内,有题古、阅古、寻古之事。题古者,指园中建筑多以经书与名句命名,如“无愠堂”出自《论语》,“浩然堂” “沧浪亭”出自《孟子》,“超然台”出自《老子》,“淇奥堂”出自《诗经》。阅古者,指宋人雅好古物。欧阳修“六一”之中独具特色之“一”便是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寻古者,则为寻园中苍老之境。路回阜曲,泉绕古坡,曲径苍苔,斑驳陆离,频发古意之咏。

其五,拙与超然。守拙则无俗虑,无俗虑则任自然。曾巩《尹公亭记》云:“君子之于己,自得而已矣,非有待于外也。”曾巩:《曾巩集》,中华书局,1984年,第299页。园林让文士以“守拙”的方式过一种简朴清净的生活,回归淳朴本真的内心;而无待于外又使得他们不为世俗困扰,获得精神上的怡然自适或自由超逸。苏轼知密州多年,始治园圃洁庭宇,他将园北一座废旧城台加以修葺。苏辙慨然赋之:“倚轩楹以长啸兮,袂轻举而飞翻;极千里于一瞬兮,寄无尽于云烟”B12B13苏辙:《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第332页;第332页;第407页。,并名其台曰“超然”。此台虽新,但四方皆有古之气象。苏轼常游此台,“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351页。。此台非怪奇伟丽者,但苏轼却可观可乐以至于“无所往而不乐者”,皆因能“安予之拙”“游于物外”。苏辙于亭台登临之际,亦心冀超然,“鸢飞半岭息,云起当空游。视身如乘风,超然忘百忧”B12。 游心自然,故而能与物优游。

除景象廓大、心胸阔达而会超然之意,文人寄身堂室之内,见晓色萌动,夕阳渐尽,席书而卧,枕簟而眠,万虑俱息,忘世忘我,亦有超然之怀。苏辙《王氏清虚堂记》道:“凡游于其堂者,萧然如入于山林高僧逸人之居,而忘其京都尘土之乡也。”B13陈师道记坐忘归亭之畅,云:“志意舒徐,气血和平,遽然而笑,栩然而歌,超然而忘归。”陈师道:《忘归亭记》,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2669,第123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62页。

超然并非决然遁入空寂。苏轼因乌台诗案谪居黄州后建了雪堂,言“考盘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同时又明确“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⑥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412,410页;第368页。。既不做消极遁世的方外散人,也不做汲汲于功名利害的尘内拘人,而做尽心应命而又游心适意的超然之人,雪堂是苏轼的又一逃机忘机、守拙乐拙之所。欧阳修亦有“吾居谁云陋,所得乃非一。五斗岂须惭,优游岁将毕”⑧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2009年,第1315页;第1677页。。超然是与自然相亲,与人事不远,与现实不离。

四、 雅拙相融

文人虽居庙堂,而有林泉之心。园林是建筑、山石、花木等的佳构,也是诗书画等的凝结。诗是情语,书是胸臆,画是心印。园林建筑与文化艺术相融相化,造就了北宋文人园这一高度复合、凝练、辩证的美典。而藏雅与守拙,把天与地、人与物、情与景、内与外等等沟通起来,成为理解这一美典的关键。

其一,藏守并存。赵宋一朝,繁荣与忧患交错,开放与内敛同在。文士道德性命高扬、进取意志强劲,而同时又生命情感丰富、心理沉潜内向。在这种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園林为文士提供了一个思考进退、体味忧乐、调和出处、协和身心的境域。

园林之体用,既为藏养,又为持守。藏养方面,园林为文人隔开了世俗之争,使其身心得以休憩、精神得以平复,甚至洗濯精神、清养心性。在方寸之地破解进退出处的心灵困境,寻求个性的解脱与自由,发现生命的内在意涵。持守方面,园林的山水自然,让文人与故往相交接,与天地相往来,坚持人格之独立,安于命运之无常,而归复天性之悠然。邵雍《清夜吟》云:“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邵雍:《清夜吟》,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卷372,第七册,北京大学出版社,第4574页。《孔子家语·在厄》:“且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王肃注:《孔子家语·在厄》,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6页。无论是否有人欣赏,都并不减少自身的价值与信念的坚定。在有限的山水竹石之境中,既孕育于世有为的精神,同时也存养个体无限的性灵。藏守交互,相辅相成。

其二,雅拙互见。文人园中,藏守为行为,而雅拙为内在,为意蕴,为境界。构园莫非自然物,但园却有主观意志,有文人匠心,是园中之物与园人之情的结合。如灵璧张氏之园亭,“其外修竹森然以高,乔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余浸,以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为岩阜。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⑥。在此一天地之中,“息有乔木之繁荫,藉有丰草之幽香。登山而凌云,览天地之奇变;弄泉而乘月,遗氛埃之浑浊”曾巩:《曾巩集》,中华书局,1984年,第298页。。园林之内,文人抚琴、弄鹤、走笔、啜茶、饮酒,文事活动不绝,养一方池园的温文。故而温公读书,永叔造舟,东坡咏雪,只服从于心性的舒展,色调淡雅。这种雅是一种细腻而优美的呈现,一种不受拘束的洒脱,一种幽清的林下风流。

雅后不可无拙。欧阳修初仕为官,曾批评庄子“无用是为大用”之论⑧,但经历仕途起伏、潮起潮落,体会人生复杂况味后,也感叹人生不能只有勇往直前,也需要回环往复。因此,对生命本然的归复,就是守拙的核心内容。在玩古味古之中,超越了精致的算计,而在廓大视野中获得颐养生命之方。拙是摆脱心灵的困境,赢得心灵的清明,告别腐朽和谋算,独存纯粹与天真。唯守拙方有长久之道, 方能养得心境和平,方能对抗尘世的罗网,方能在进取及挫折中获得平衡。

雅拙互见的文人园林,不是权势的展示,而是雅意的凝结;不是要素的凑泊,而是拙境的生成。在叠山理水、穿廊安亭、种花养草的过程中,文人园被赋予了独特的文化意涵,渗透着中国人独特的艺术精神和审美趣味。园林中的亭台楼阁为文士提供了动观四时、静观自省的空间,使文士获得身心之修养、思想之启迪,以及人生之感悟、精神之超越。园林因这文人气息的涵泳、因这意境的融合,而变得天真而活泼,隽永而悠远,古雅而常新。

五、 结 论

北宋是文人意识崛起并高涨的时期。宋时园林较前代更为繁复精巧,文人独具匠心参与园林之建造,人工山水园逐渐取代纯粹的自然山水园,园林之发展亦是中国艺术哲学与建筑艺术等多种因素融合而得来的成就。

这一园林发展态势转向的背后,反映的是时代审美意识的转变。宋代园林为后世开创了包罗万象的范式与案例,无论是山水、泉石、花木、建筑小品或格局,抑或是室内家具与案牍陈设,皆有典范意义。园林也为文人打开了一个富足的世界:或开荒南野,躬耕东坡,晴耕雨读,带月荷锄,守拙归隐,园为畅返自然之地;或一拳顽石,两幅墨戏,三首清诗,四株芭蕉,五六嘉宾,酒酣笔落,散淡轻吟,园为墨戏雅集之所。宋代文士在模山范水的构园活动中,为园林赋予的艺术生命力和创造力,达到了中国古典园林史上一个新的高度。

文人园的建造是物、思、情、文的结合。建造园林的文士赋予建筑以意义,他们在园中的思想与行为又在增强和放大园林所承载的美学精神。览草木山川,操文雅之行,味古拙之趣,养纯然心性,雅与拙作为这个时代美学精神的独特内涵,在文人构园活动中得到展示与凝聚。若园中华丽、繁复、堆砌、窒碍,便过于杂芜,失于清幽淡远之雅致;若园内尖新、粗疏、散逸,则过于寒俗,失于苍老高古之拙趣。藏守并行,雅拙互补,天人相和。藏雅和守拙构成了文人园对现实的一种抽离、对时空的一种超越,更展现出一种审美意趣和人生境界。文人园实在是宋代文士内省思辨、学养精深、情趣高雅、隐逸苍古之人格的外现,以高度凝练的形式包蕴着深刻的内涵,成为宋代美学精神的一个缩影。

Elegance Hidden and Zhuo Insisted: The Aesthetic

Spirit of Literati Garden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SHEN M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and Religious Studi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Chinese classical architecture advocates righteousness, utilization, and good livelihood, while the scholar-bureaucrat all take part in and enjoy garden building. Compared with the previous dynasties, the literati gardens in the Song Dynasty have become smaller in scale, with more ingenuity, philosophical thinking and great implication, but no fixed formula. To explore its core, “elegance hidden and zhuo insisted” is the key point. Elegance is rooted in Confucianism, which means gentle and profound, implied in poetry, painting and music, etc. Zhuo lies in the feeling of being happy with the mountains and rivers, intoxicating with the ancients, and aloofness. Because of combination and complementation of elegance and zhuo, the literati gardens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show a unique aesthetic philosophy and spirit of life.

elegance; zhuo; Northern Song Dynasty; literati gard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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