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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否将你比作春天

2021-05-29水生烟

南风 2021年1期

水生烟

1

迟蔚突然萌生独自开车去草原旅行的念头时,全然忘记了自己的驾龄只有三个月、最远连续驾驶距离200公里的客观事实。她收拾好行李箱,又珍而重之地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副驾驶座位上——里边装着她卡在七万八千字,怎么也写不下去的小说文稿。

出发前,对她的突然出行颇感心慌的迟妈妈火速赶来,忧心忡忡地说:“要不,我陪你去吧?”

眼见迟蔚的表情毫无松动的迹象,迟妈妈又说:“那你要不要先去剪个头?你看看你那刘海儿,再长一点都能把脸遮成后脑勺了!”

迟蔚决定采纳妈妈的意见。当然,不是因为她的夸张想象,而是自己暂时无法确定旅程的路线和时长,因此打理好琐碎事务再轻装上阵就显得很有必要。

半小时后,从理发店出来的迟蔚后悔不迭。经常给她剪头的老托尼不在,年轻的新托尼用剪刀在她的脸前比比划划着,声称她的黑眼浓眉与赫本式无比搭配。

迟蔚说不上是被他说动了心,还是单纯怕他手里的剪刀戳了自己的眼睛,总之,当她捂着短而厚实的刘海从理发店出来时,已经需要以头发的生长速度安慰自己了。

她刚拉开车门,一道男声突然冒了出来,问她:“可以捎我一程吗?”

迟蔚定睛看去,与她隔车相望的男青年脸上挂着阳光温和的笑容,无辜无害的模样让人觉得拒绝他就是拒绝了做人的善良品质,而他几乎伏在车上的身体则明白无误地表示着蹭车的坚定决心。

当然,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对于迟蔚来说,他的样貌和语声就像是刚从她的小说里跳出来的。于是她捂着刘海的手不自觉地向下移了移,遮住了目光中可能泄露的内容。

见迟蔚没说话,男青年大概认为有必要提醒她一下,居然用一只手挡住额头,另一只手遮住了鼻子以下的半张脸,做出戴着口罩和帽子的模样,他说:“我们前两天刚见过,想起来了吗?”

迟蔚垂下眼睑。她倒是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刚写在小说里的句子:那颗心被一击即中,滚烫的血液全身涌流。

她定了定神,轻咳一声:“上车!”

2

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

入夏时节,气温忽冷忽热,迟蔚一不小心就感冒了。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迟妈妈却愣是将她赶去了医院,理由是别传染了她的狗儿子。

输液室里,护士勒紧了她手臂上的橡胶带,连连拍打之下,静脉血管却只印出了一道缥缈的蓝影。年轻护士额角的血管倒是紧张得凸起了,在她的手背上又是一通拍打:“對不起!”

“没关系。”迟蔚有气无力地说:“是我的静脉血管不好,给你添麻烦了。”

护士满怀歉意地提议看一下脚部血管时,迟蔚看了看身边扎着头皮针和脚背扎针的孩子们,咬牙狠拍着自己的手背,“再试试!”

那个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解开勒在她小臂上的橡胶带,转而将它系在上臂,他手上的力道不小,迟蔚觉得整条手臂顿时就不像自己的了。他的手指在她的小臂上用力一捏,一根细细弯弯的蓝色血管羞答答地显现出来了。护士这一回倒是眼疾手快,迟蔚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见到针筒里鲜红的回血。男医生松开手,直起身来。

迟蔚只觉得手臂蓦然轻松,一抬眼,心底猛地一紧,竟怕冷似的打了个哆嗦。那人身形挺拔,口罩、帽子将眉眼之外遮得严严实实,然而,就是那双眼睛里,浮出了太多内容。他的手在她的额头上探了探,对护士说:“再给她量一下体温。”

迟蔚这才觉出自己的额头和脸颊一片滚烫,还是用他指尖上的微凉对比出来的。她低头垂眼,决定用病人的姿态认怂。

那人离开时,在护士的道谢声里,他说:“没关系,明天她再来输液时,你随时叫我。”

迟蔚没有再去医院,尽管她开了三天的药。

此刻,换下白大褂穿着淡蓝色衬衫的男医生就坐在她身边,她有些茫然地驾车驶出了将近十分钟,才想起来问他:“你去哪儿?”

他不答,反问:“你呢?”

迟蔚看了他一眼,发现之前放在座位上的笔记本电脑此刻正躺在他的膝盖上。他注意到她的眼神,单手拎起了笔记本,“我把它放到后座上去。”

“哎!”眼见它的银色外壳在空气里划出了一道闪亮弧线,迟蔚生怕它摔了,于是不由得叫出声来,等到目光触到他黑亮清澈的眼睛,语气却又不争气地软了:“轻拿轻放。”

他乐了,长臂一伸,将后座上的背包向旁边推了推,接着将笔记本安安稳稳地放了上去。

迟蔚因为他这一系列动作,才发现后座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躺着一个陌生的鼓鼓囊囊的背包。他注意到她不解的目光,忍着笑将座椅调整到舒适角度,然后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安逸得像位大爷。

将近两分钟的沉默之后,车子停在路边,迟蔚吼起来:“周亦辰,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仍旧靠在座椅上,只扭过脸来看着她,笑了:“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

“下车!”

他的语气里有着小孩子一样的执拗:“我不!”

又是半分钟的沉默,迟蔚指了指路边的超市:“那你去帮我买个冰淇淋总行吧?”

周亦辰别过脸,笑得肩头抖动,他说:“你以为我傻?我一下车你就跑了吧?”

阴谋被识破,迟蔚只好重新发动了车子,“那你要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看向他,满脸不可思议地问:“你……没事吧?”

周亦辰指了指前路,重新闭上了眼睛,他说:“你好好开车!”

3

眼见车子驶出了市区,迟蔚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在哪里下车?”

周亦辰不答,只扭脸看着她,问:“你开了三天的药,怎么没再去输液呢?你当时在医院里见到我一定很吃惊吧?”

路面上有一处坑洼,她一分神就没避开,车身猛然颠簸时,他的脑袋朝她的肩头砸过来。他立刻坐直身体,将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连同她的拇指一起被他握在手里。

周亦辰很快收回手,重新仰靠在座椅上。他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你太紧张了,要不我来开车吧?”

“我哪里紧张了?”

“别不承认,你的汗水都从额角流下来了。”

迟蔚还真的抬手抹了一把额角,意识到被骗之后,她的脸颊一下子红透了,“你神经病啊,坐车的时候一直盯着司机看?”

迟蔚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说好了换位置,周亦辰却不肯下车,等她绕到副驾驶座位,见他已经坐在方向盘前了,正调整着爬过来时碰歪了的后视镜。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至于吗?”

“我害怕你把我扔下了。”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他说:“你就把我当成一件行李,别再赶我走了,行吗?”

迟蔚就没话了。之后好久,他们谁都没再开口。

就这样,周亦辰成为迟蔚的一件需要解决食宿的大件行李。入夜,简单的晚餐之后,他们住进了宾馆。迟蔚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位熟悉又陌生的旅伴,商量路线行程的时候,他们甚至就像一对各怀鬼胎却又不失默契的伴侣。

各自进房间前,周亦辰抖了抖车钥匙,他说:“早点睡,晚安!”

迟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呢,大半夜的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吧?”

他的语声像是雨后的树叶,有着刚被濯洗过的柔亮,他说:“永远不会!”

窗外月光明亮,树影在墙壁上缓慢挪移着,从这一头到另一头。地板上也生出了牵牵绊绊的枝丫,一寸寸地生长着、攀援着,它们的根与梢,都在哪里?迟蔚想:隔壁房间里也是这样的情形吧?他睡了吗?在想些什么?

迟蔚想起刚读大学的那年深秋,她挽着一个男生的手臂站在周亦辰面前,她不看他的脸,她的声音轻飘得如同落叶,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带着两个人一起下坠:“周亦辰,我讨厌你!”

他不说话,只一径地握着她的手腕,她走也走不脱,眼泪就落了满脸。两个人都来拉扯她,他们先是起了言语冲突,后来,那男生抬手便挥了周亦辰一拳。

周亦辰闷哼了一声,她来不及思想,竟将那男生推得后退几步,她说:“你别伤害他!”

她把周亦辰护在身后,她攥着他的手腕,说出口的却是:“周亦辰,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只是,口口声声的不想再见,却化作了之后的时常入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迟蔚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蒙起被子睡觉,因为睡着了就可以不想、不听、不看,更重要的是,梦里有她想见的人。

4

第二天早晨,遲蔚起晚了。她推开房门,赫然见到周亦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茫然而悲伤,像极了刚刚与她走出同一个梦境。

两人的眼神里都藏了太多心事,在猝不及防对视的瞬间全然泄露。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问:“你怎么了?我没有车钥匙,一个人跑不了。”

他的唇角略略弯了弯,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他说:“不是。我……就是想告诉你,新发型挺好看的。”

迟蔚捂住刘海,转过身时,周亦辰攥住了她的手腕:“你不生我的气了,对吗?”

他殷切地望着她,眼底布满血丝,密织如网络,于是她稀里糊涂地点了头,她说:“你要是也没休息好的话,咱们今天晚点儿出发。”

话刚出口,迟蔚就后悔了,因为周亦辰的脑袋就快垂到她的肩膀上了,他说:“听你的,反正我是你的一件行李。”

这一刻,迟蔚有理由怀疑,这只小白兔迟早会变大灰狼。她甩开他的手进了房间,关门速度过快,险些撞了他的脑袋。

出发时已经将近中午,迟蔚坐进驾驶位,车门却被周亦辰扶住了,他示意她坐到旁边去,她仰起脸:“你不是行李吗?成精了?”

周亦辰乖乖地坐在她身边,脸上的笑容像是没遇一丝风的云,半天都没有散开。后来,他拿出巧克力,浓酽香气一忽儿就漾在她的鼻端,他说:“张嘴。”

巧克力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齁甜得糊嗓子,周亦辰却吃得津津有味。迟蔚颇感不解:“好吃吗?”

“还好。”他说:“这是一位很重要的人买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吐槽。”

“女朋友?”

周亦辰笑起来,模仿着她捂刘海的手势扶住额头,“你可别乱猜了!”

他们的对话在那天下午呈现出正常状态,周亦辰谈起了假期结束之后工作的医院,迟蔚也说起了搁浅在七万八千字的稿子。

“能给我拜读一下吗?”

“不能。”

“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上学时那些流水账的作文都是谁帮你修改的了?”

“我没忘。就是因为什么都忘不掉,所以我常常会觉得自己的情绪波澜起伏,像个神经病。”她说:“在路上呢,咱们不说这么惊悚的话题,行吗?”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绿波连云般温柔地起伏着。公路宽阔笔直,来往的车辆很少,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车窗大开着,呼啦啦的风灌进来,又冲出去。迟蔚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被缚住的情绪似乎也同时变得松散,隐隐地展现出飞扬、透露出光亮来。而她看向他时,正好撞进他的笑容里。

那是迟蔚在小说里反复描摹过的笑容,阳光而明亮,温柔得让人向往,尽管她找不到词汇形容,写来写去也只是这样浅淡几句。然而,当她在电脑上反复推敲着小说中男主的外貌,送饭进来的迟妈妈只扫了一眼,便脱口而出:“真形象啊!”

迟蔚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几乎跳起来捂住妈妈的嘴,她说:“不是他!别乱说!”

5

他们到达草原是在傍晚时分。订好的民宿是一座山坡上的木房,散发着清新的原木气息。夏日夕阳慷慨无限,放眼处一片洒金染红的暖黄和青绿。

周亦辰将行李放好,问她:“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

迟蔚看着他,他的眼睛和少年时别无二致,仍旧深黑而清澈,像秋天的潭水,映着她的影儿。她明白他纵容自己的缘由,心底的软弱因此攀援而上,不自禁地便柔软了语气:“要不你先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我不走。”他说着,就势向床上一倒,“我就做你的行李好了。”

迟蔚脑洞顿开,脸上浮起红晕一片,她踢了他一脚:“这是我的房间!”

周亦辰笑起来,用手臂撑着脑袋看着她,“把你的小说给我拜读一下呗?”

她回答得很诚实:“卡文了,男女双方误会太深,相爱相杀都不对,找不到解开的契机。”

“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一点灵感呢?”

迟蔚看进他的眼睛:“就是在医院里遇见你之后,我的思路才全乱了!本来我还打算写一部爽文呢,男主在后半部分会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那种,你懂的!”

周亦辰紧抿着嘴唇,还没等说话,迟蔚忽然用枕头蒙住了他的脸,她说:“你说你回来干嘛啊?”

他不挣扎,只就势将她的手臂一拉。世界忽然奇异地安静下来,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只是他的脸上盖着枕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好一会儿,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地透出来:“我答应过你很多事,我是回来践约的。”

迟蔚像是没听见,她站起身来:“既然你要睡这里,那我去隔壁了。”

迟蔚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所有东西都留在周亦辰的房间里。别的都还好说,笔记本电脑也在,她可不确定他会不会三下五除二就解锁成功了,毕竟密码设置简单,他不会连她的生日也记不起。电脑里除了小说文稿,还有他们的许多照片,她自动登录的微博小号上,一条条地记载着与他有关的心事。

她跳下床,敲门的声音颇显急迫。开门的周亦辰穿著印着小熊的灰色睡衣,似乎小了不止一码,好好的长裤被穿成了七分裤,上衣的纽扣也几乎崩掉。

迟蔚的笑意像小鱼一样从眼睛里连连吐出泡泡,她指着地上的行李,“我来拿点东西。”

可是穿着小熊睡衣的周亦辰郑重地看着她,他说:“过去的事情不管是脓包或者水疱,我们试着给它开一刀,行不行?我们一起向前走,好不好?”

迟蔚心底是有些震动的,但她仍试图以调侃来逃避话题:“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借由窗外的月光,他的眼底似乎流过了一抹水光,他说:“你心里的那块儿伤如果治不好,我这一生恐怕都好不了了。”

她心软了:“我回去穿件衣服,咱们出去走走?”

周亦辰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你的行李都在这里,你要回去哪里?”

迟蔚瞬间被回忆击溃,她仰起脸:“周亦辰,所有人都可以不信我,你怎么可以?”

他不再辩解了。“我没有”三个字,当初他说过太多次,都说得恶心了。此刻他只是看着她,继而重重地将她的脑袋按进了自己怀里。

6

十九岁之前,迟蔚和周亦辰都住在同福巷,他家住巷头,她家住巷尾。

小时候的迟蔚很淘气,周亦辰却斯文得像个小大人。那时候的冬天似乎常常下雪,她问他:“你要玩雪人游戏吗?”她也不等他点头,就拉着他的手来到大树下。他按照她的指令闭上眼睛,她用长竹竿卖力地敲着树枝,松软雪花兜头而下,落了他满身满脸。雪沫钻进他的领口,冰凉得让他缩起脖子。他眯着眼睛向她看去,见她严严实实地戴着帽子,正咧着缺了颗门牙的嘴巴笑得找不到北,他就也跟着笑起来。

这个游戏玩了许多次,她乐此不疲,他便也心甘情愿地做她跟前的小傻子。

后来,周亦辰的个头猛窜起来,迟蔚需要仰起脸,才能对上他含笑的视线。第一次发现有女生向他示好时,迟蔚气得呼呼喘气,她瞪着他,嘴里只有三个字:“我不许!”

他笑得云淡风轻,说:“你放心。”

情愫像水母一样升上来,起伏、动荡,美好得让人眩晕。

运动场上,她隔着绿色围栏向里边看,大大方方地承认:“在看周亦辰啊,我就是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不行啊?”

那年夏天,同福巷一带被纳入拆迁计划,一位年轻的规划设计师成了他们的邻居。他在傍晚时弹着吉他唱着歌,临时居住的屋子里也堆满了书。周亦辰和迟蔚都很喜欢他,常在他的小屋里消磨掉一整个下午。

高考之后,迟蔚正式成为周亦辰的女朋友,即使两所大学远隔千里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有那么多的心心相印、那么长久的心动时光,足以抵御分别。他们都说了许多傻话用来坦陈真心,他读医科,学业漫长,他计算着毕业时的年龄,他说他的愿望是一毕业就回来和她结婚,像他的祖父祖母那样度过漫长琐碎却又美满的一生,即使到了八十岁,也要每夜都在爱人额头落下晚安吻。

秋天的一个周末,同福巷失火,迟蔚一出门就看见设计师的院子里浓烟滚滚。年轻的设计师因为感冒睡得沉,醒来时只见浓烟四起,整个人却没了力气。迟蔚听见他的求救声,她冲进去,却扶不动他的身体。两人相互扶持着不过走出几步远,便一起摔在地上。他将她向外推,她不肯,她做不到眼睁睁地将他扔在这里。

好在邻居和消防员很快赶来了,他们都好好的,望着对方被黑烟和眼泪鼻涕画着道道儿的脸庞相视而笑。

迟蔚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舍己救人的女英雄,就像没想过她会成为街坊邻里间揣摩情事的女主角一样。设计师和迟蔚之间的传言,随着同福巷上空的浓烟,落在街坊邻里的耳边、唇角。而两人脱险时的情态,似乎也让揣测确凿无疑。

在少女纯白的世界里,那样的指点和议论,是足以造成天塌地陷的。人们总是对情事怀有隐秘兴趣,传言愈演愈烈时,爸爸砸过邻居的玻璃,妈妈也在巷子里高声扬言要撕了某些人的嘴,迟蔚经过巷口,遇见周亦辰的妈妈时,再也叫不出那声甜甜的“阿姨”。

再后来,周亦辰回来了。他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啊?”

迟蔚不说话。那几天她像在心上装了个壳子,拒绝一切抚触或碰撞。然而周亦辰看着她,试图撬开一道缝隙。他不知道,他越是心急,那道缝隙里透出的光芒越让她觉得刺眼,他说:“我们都像喜欢一位兄长那样喜欢他,对吗?”

迟蔚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你什么意思?你也不相信我是不是?”

“我没有!”他面红耳赤地急于辩解,而她手里的枕头已经砸了过来,她说:“我不想看见你!”

很久之后,周亦辰才明白,当时他只要抱着她就好了。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抱着她,拍拍她的后背,摸摸她的头发,告诉她:别怕,我和你在一起呢。

还没等到拆迁,迟蔚一家就搬走了。周亦辰去学校找她,她却叫上了男同学冒充新男友。然而他们起冲突时,她却想也没想地回护了他,她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了他的肉里,她说:“我不想再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哪怕孤独终老也没关系,你让我平静地活着,好吗?”

迟蔚不知道,在回学校的高铁上,周亦辰长久地将脸埋在掌心里,只有喉结抑制不住地抖动着。

就这样,他们渐渐地失去了联系。

7

早晨,周亦辰抱怨着床单硬得就像A4纸,正在喝牛奶的迟蔚看了他一眼,他换了一件黑T恤,恢复了以往百分之八十的玉树临风——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因为他的T恤有些窄了,将肩背、胸腹的起伏勾勒无遗,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跨上机车飞驰而去的街头少年。

迟蔚一不留神就多看了他两眼,牛奶杯扣在脸上动也不动,周亦辰拽了拽衣领,问她:“好看?”

她终于将牛奶杯拿开了,“我怎么觉得你的衣服都像是偷来的。”

周亦辰乐了:“我也这么觉得!”

迟蔚停顿了一下,忍不住问:“谁买的?连你的尺码都不知道?”

他的笑意从眼角眉梢溢出来,“不告诉你!”

迟蔚也不示弱:“懒得知道!”

六月草原上,绿绒蒿开得烂漫如醉,黄色与蓝色间杂,蔓延大片。风从绿野和花丛中掠过,云彩像是白鸟的一片片翅羽,长长尾翎直拖在人间草地。迟蔚走在花丛里,周亦辰专注地举着相机,有时候他会叫她一声,等着她转过脸来,捕捉一个他想要的鏡头。在那样的时刻里,她同样捕捉到了关于他的镜头,并且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渐渐吸饱了水分,变得蓬松、饱满,隐隐地透着甜蜜与芳香。

周亦辰注意到了她的笑容,他显然正等待着这一切的发生。他手中的相机垂下去,温柔地回望着她。

下一秒,她尖叫着朝他跑过来,她说:“一只老鼠,它还会跳!它踩了我的脚!”

迟蔚平静了一会儿才发觉周亦辰在笑,尽管他的手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但他分明在笑!她不满地想要挣脱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正紧紧地箍着他的腰,她愣了愣,接着将脑袋重新埋在他胸前,手臂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她叫了他的名字,像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应了,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乖,别怕。”

甜蜜过于短暂,片刻后,她推开他,大步向木屋的方向走去。

“蔚,你去哪儿?”他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不许叫我‘喂!”她头也不回地抗议着,又说:“我知道小说该怎样写下去了!”

他追上来,“你的小说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不重要。”她扭头看着他,笑了:“因为我打算修改它了!”

草地上的坑洼被青草掩盖着,她走得急,深一脚浅一脚地,一下子便陷了进去。身边适时地伸过一只手臂,牢牢地圈住她的腰,将她从泥坑里拉了出来。

迟蔚的脑袋再次埋进他的怀里,她说:“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他们在一起。”

大概将自己的情绪代入太深,迟蔚笑着,却眼泪纷纷,压抑不住的哽咽从喉咙里一次次突围。泪水似乎来得太迟,却像一场晚春的雨,洗濯了林木与大地,带来满世界的清明与通透,河流丰盛、草树葳蕤。

8

接下来的一周,迟蔚都在忙着写小说。周亦辰只在三餐时间才有理由堂而皇之地进入她的房间,因此他恨不能一天给她送八顿饭。他对那本小说的好奇有增无减,从小心窥看到大胆点评,他说:“这个男主是不是和我有点像?”

“除了性别,没一点儿像!”迟蔚斩钉截铁地否定着,将鸡翅吃得津津有味。

她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光标正停留在之前卡文的部分:男主和女主分别的第四年,男主交往了新女友,将从前的情话和誓言再三复制,从阳光明朗的少年,变成油腻青年。

迟蔚伸手想要夺电脑,周亦辰却先她一步将它拿开了,他转过脸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不能这样写。你想冤枉死我?”

迟蔚忽然很遗憾手里还捏着啃了一半的鸡翅,要不然她很想抱抱他,或者伸手抚平他紧皱着的眉头。于是她只好用她差强人意的赫本式发顶蹭了蹭他的下巴,“我只是害怕,怕你和别人在一起……”

周亦辰像受了安抚的傲娇的猫,很快地得寸进尺了,“你把这些内容修改了,行不行?”

迟蔚忍不住笑了,他的嘴唇落在她的眼睛上,轻柔得像一片雪花:“好不好?”

他的美男计失败了。迟蔚心底一慌,就将鸡翅戳到了他的脸上,她说:“不好!”

“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你会陪着我吗?”这真像一句蠢话,但她就是很想问。

“我不知道。”周亦辰诚实地说:“但我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虽然一个人也可以很好地活着,可我不快乐,就像一棵树没有了春天,它发不了芽,也开不了花。”

迟蔚温柔的目光落进了他的眼底,她说:“我们回家吧。”

回程的路上,迟蔚终于想起来问他,“你那些小一码的衣服到底是谁买的?”

周亦辰不答,却笑眯眯地拿出手机拨号,振铃之后,迟妈妈的声音出现在车厢里,用的还是多年前的称呼:“辰辰,进展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听起来两个人像是合作了一个大项目。

“顺利。”他说:“阿姨,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大概明天上午到家。”

妈妈的声音里满是欢快:“太好了!回来做好吃的给你!”

迟蔚听得目瞪口呆。她默然半晌,终于理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剪刘海是妈妈的缓兵之计,妈妈打电话给周亦辰,本意有可能只是求助,没想到他直接答应随同上路。为了节省时间,他在赶来的路上时,妈妈在附近超市将他的衣物用品一站购齐。

可惜没人表扬她的逻辑推理能力,周亦辰一边听着她的推论点着头,一边笑得开心顺意,迟蔚感慨着:“这到底是你妈还是我妈啊?”

“什么你的我的,你的都是我的。”他笑着说。

事实证明小白兔一旦成功变身大灰狼,可真是变本加厉。他将车停在人烟荒芜的路上,眼前尽是苍茫的群山与绿地,她把手撑在他的肩膀上阻止他的靠近,她说:“要帮我系安全带吗?我系着呢,不劳你费心!”

周亦辰笑了,手掌在她的发顶好一顿胡撸,然后满意地看着这只皱眉瞪眼的小狮子,他说:“看我赤诚一片,够不够换你一句真心话?”

她从来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的小能手,当下连连点头:“我肯定把那个长得像你的男主角描述得更帅气一点,保证全身无槽点!”

“不是这个!”他说:“我是想问,你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我吗?”

迟蔚故伎重施地用发顶蹭了蹭他的下巴,“你说呢?”

“想听你说。”

迟蔚叹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我想说的是,你这样开车的话,明天上午之前我们根本到不了家!”

他笑着冲她眨眼:“你是嫌车速太慢?确定?”

“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