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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情结与仕子情怀

2021-05-24郑俊

中学语文·大语文论坛 2021年3期

郑俊

摘 要 “读幼安诗,豪壮中透出无尽的悲慨。“辛弃疾的作品大多寄寓北复中原,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命运多舛、人生多难的忧愤之情。其中以《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最具代表性,亦被收入统编版高中《语文》上册第三单元。但循前人之法读之,总有一种“读尽其文,却未读透其人”的失意之感。那么如何才能穿越诗词语言的时空,进而进入词人的生命世界和精神境界呢?笔者从生命意志的角度对该诗的情感内蕴进行了深入的再解读。

关键词 英雄情结;仕子情怀;生命解读

一首经典诗歌的解读,离不开三个核心要素:作者、作品、读者。“更重要的是,在文学的世界里,作品(文本)和读者的地位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部成功作品特别是文学经典,绝不仅仅是一个作家的事,它是是多方面因素的结晶,是一种‘集体成果,是某种规律的外显。”①经典作品存在的价值之一便是促使更多的人通过解读、钻研它,进而向经典学习,向文明学习,丰富我们的生命体验,提升我们的精神世界。孙绍振先生曾说“经典文本是每一个时代智慧的祭坛。每一个经典文本的阅读史,都是一种在崎岖的险峰上永不停息的智慧长征,目的就是向文本主体结构无限的挺进。”②为此,他在“文本多元解读”的理论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一元层层深入”说。“这‘一元是在不排斥‘其他元的前提下对某‘一元进行深入地解读和钻研。”③其后,赖瑞云老师提出的“多元有界”说与孙老的主张相得益彰,其核心是纠正西方“读者中心说”片面夸大读者在文本解读时的主体作用,这种“越俎代庖”的文本解读,势必弱化文本中心,甚至是脱离作品的“伪文本解读”。文本解读应牢牢抓住“作品是独立而独特存在”的这一根本,“语文教学中的每一篇课文的解读,每一堂课的教学,都以其唯一性、不可重复性为生命。”他的理论核心在两个“唯一性”上,一是文本是唯一的;二是每一位教师的每一堂课教学设计师唯一的。正是这两个唯一性,才让我们读出了每一篇课文中那些平凡文字中蕴含非凡的生命张力和精神底座。④前者强调文本客观价值,后者突出读者主体意识。而这正是笔者重读《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文,并对其进行深入地文本解读与教学设计的理论依据。作为一首传颂千古的诗词,其文本和文体的独特性正如郑玄所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⑤古诗词是诗人用生命发出的“声”“言”“情”“志”“意”,读者只能用生命去体察品味,去解读探寻,而这两者之间最佳的契合点便是“生命的共鸣”。

一、回望历史——追述英雄的宿命

从古至今,“英雄”是仕子们难以绕开的生命情结。“英雄”入诗也成为诗人们表现自己人生理想和实现生命价值的固有意象,如曹植的“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白马篇》)的少年英雄形象;岑参的“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的沙场英雄形象;以及辛弃疾的“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京都北固亭有怀》)中的帝王英雄形象,无不诠释了他们对“英雄”的仰慕和艳羡,也注定了他们难以摆脱“以成为国之栋梁为己任”,“以成就英雄伟业为使命”的自觉的生命意识和人生追求,而这也正是他们这类人的“宿命”所在。因此,“英雄”以及“表现英雄的语言”便是联结读者、文本、词人的唯一抓手,而对其的解读更是读者走进文本生命,走进词人生命的唯一途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无觅”在此处的言语含义可以理解为“唯一”,表现了孙仲谋这位“英雄形象”在词人心中的地位和对他的敬佩之情,但是一个“总”字却又道出了“英雄”也“难以避免”地被时间涤荡而消偃,其中饱含着对词人对“英雄难常在”的惋惜之情。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刘寄奴虽起于“巷陌”,却一生“金戈铁马”,开创英雄伟业,“想当年”既写出了词人对英雄事迹的“回想与追思”,更表现出他内心对“成为英雄”的无比“渴望”之情。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刘义隆草率北伐,“赢得”(落得)尽言其为了成就“英雄伟业”终至身败名裂的悲剧结局,这是对刘义隆的怜悯与指责,尽管他深知“英雄不易得”的现实,却仍然无法阻止他对“英雄”矢志不渝的追求,恰如他在《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词中所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面对家国破碎的现实,词人的“焦虑和幽怨”之情愈发深重,而这正是可以成就“英雄”事业之时,但他却无能为力,从“可堪”二字中我们能够读出词人内心的煎熬和痛苦,这样的痛苦已然让他“无法忍受”,其中的悲痛之情可见一斑。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词人在问人,更是问己。对他而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能为却难为”,最终落得如廉颇这样的英雄一样的可悲、可叹的命运。

五个典故既是一部英雄史书,也是仕子们难以摆脱的“英雄宿命”缩影,共历了这场从“可惜—可敬—可怜—可悲—可叹”的情感苦旅,诗人表达的却是实现“英雄价值”,成就“英雄伟业”的豪情壮志。然而命运却从未眷顾他,四十年来他屡受排挤,始终被挡在“成就英雄伟业”的大门之外,此时六十四岁的辛弃疾面对坚守和奋斗一生的理想,内心感叹“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道出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一生矢志报国,却备受排挤终而壮志难酬,空留余恨。这样的人生际遇与诗人想成为英雄的豪情壮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这种反差长期地存于生命之中时,便引发了“壮志难酬的悲痛忧愤”,词人引述廉颇实为自况。这一问是他穷其一生而发出的“时代之问”、“生命之问”。对他而言,“难為英雄”注定是像他一样的“英雄们”难以破解的人生宿命。如果说英雄梦是词人显于外的人生追求,那么隐于内的生命底座便是他那颗赤城的“爱国之心”。

二、凝望现实——书写斗士的使命

“多元解读”并不意味着可以无界限的“滥读”甚至“乱读”,文本仍是唯一的中心,“作品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独立自足的存在,但这个中心并非排他,所有其他因素,作家经历、读者意识、时代背景(社会、历史、文化等)都是解读文本中不可或缺的,但作品、文本始终是中心。”⑥那么,哪些因素左右着此文的“界”呢?文本语言的背后是作者全部的时空世界,人生经历,生命体验和精神境界,而作品只取其一点,留下的是无限的“空白”。而我们要做的便是通过文本解读,去“发现、还原、再现、揭示”这些“留白”。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试问这是怎样的“四十三年”?“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写于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词人南归已八、九年,却投闲置散,任一介小官(东安抚司参议官),一個“揾”字擦拭了多少无奈和不甘,满眼“英雄泪”饱含的是多少痛苦和决绝;再到写作《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时的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词人等待了三十余年,历经两朝君王,于66岁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即使仍有鸿鹄之志,怎奈“廉颇老矣!”啊!

词句仅有两个动词“望中”“犹记”,便让我们看到了这“四十三”年中,中原大地的遍地“烽火”,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失所,怎能不令他痛心呢?“犹记”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什么会让人一辈子刻骨铭心?当然是词人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和家国。而这都汇聚成两个字便是“望中”。“中”的文化含义指中原,是古代中国的核心区域,也代表故国、故土。这一刻词人的“望中”是一种怎样的生命状态?你能想象到一个怎样的词人形象?你能感受到词人此刻怎样的情感或精神境界?

这一句看似“写实”,实为“写意”。这里的“望”可作“凝望”解,是一种“放不下”的生命状态。就在四十三年前(1162年),宋军在采石矶击破南犯的金兵,人心振奋,但终因主和派得势而失去良机。四十三年后,词人站在北固楼,四顾苍茫,凝望着视线不可及的远方,仿佛看到在那片被称为“故土”的中原大地上,肆虐的却是异族的铁蹄,再也见不到的故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陷入了无限沉思之中,矢志不渝的故国之爱与满腔的丧土之恨汇成了两滴老泪,凝滞在诗人的眼中。“望中”既是难以割舍的凝望,也是一种决绝的渴望,更是一种无奈的绝望。

同时,这个“望”字又写出了词人从历史英雄的生命回归到自我生命思考的过程,让我们读出了一个人的生命对天下苍生关切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更是根植于词人生命之中的“仕子固有的自省精神”。也是他用一生守望着理想,用生命书写了一个“斗士的使命和责任”。

三、守望理想——升华仕子的生命

“有机整体性是一部文学作品所应具有的本质属性,一部文学作品只有具备了有机整体性它才具有了文学性”。⑦“文学的有机整体性”除了文本和作者,还应纳入读者的阅读体验和生命经验,其界限也因读者的生命参与而达到一个更广更深的境界了。

辛弃疾的一生,是满怀理想的一生,“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阮郎归·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是颠沛流离的一生,“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是壮怀激烈的一生,“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满江红·汉水东流》);是忧国忧民的一生,“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任何一个人,人生经此磨难,恐怕早已千疮百孔,心如死灰了,但他却从未放弃,矢志不渝,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老而弥坚,愈挫愈勇呢?那便是他对故土的“爱”。这种“爱”贯穿了整个人生以及与他生命休戚相关的所有人或事,外显于他的“爱志、爱国、爱民”。而他得到的却只有“悲”,只有“痛”。但他的“爱”仍然如此地清醒、决绝和义无反顾,这又是为什么呢?词读至此,我们已能体察到辛弃疾这样的“生命困境”、“理想困境”非他一人所独遇,譬如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的孤独;杜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的凄苦;李白“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的落寞;苏轼“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沁园春》)的无奈;陆游“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情》)的不甘等等这是一个“仕子群体”的“人生观、价值观”。尽管他们的人生经历及生命体验不同,但却因相似的价值追求而沉淀出共同的人格品质和精神境界,形成了独属于他们这个群体的“仕子情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唤醒了古代仕子们生命中的对“家国天下”的自觉意识,于是便有了对“英雄”的执念;但同时他们在精神上又渴望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注定了仕子们在这种“半哲学半宗教”的儒家思想的影响下成为了“天与人”之间的俳徊者,难以找到出路。更重要的是这种“觉醒”又催生了他们的悲悯情怀与自省精神,他们早已将国家民族、天下苍生置于个体生命之上,才有此“爱之深痛之切”的深刻之情。他们的高贵之处在于,因了别人(国家人民)的苦难,而忘记了自己的辛酸,却还要为更不幸的人或事自觉地承担更多的苦难!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皆因他们具有一种“自省精神”。

因此,在解读文本时,我们还需突破词人个体生命及人格的界限,到达 “仕子”群体的生命及人格的“文人史”的边界;需要突破单一文本的“情与意”的解读之界,到达“以文解人、以文解文”的“文学史”的边界。

文本解读既是读者对文本语言的玩味,也是读者与作者生命的共鸣,更是读者对文本背后的“文化的还原,思想的共舞,精神的传承”。唯有如此,“多元解读”才能“多其元”,“深入解读”才能“入其深”,“多元有界”才知“界所达”。

参考文献

①赖瑞云.文本解读与语文教学新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5:186.

②孙绍振.读者主体和文本主体的深度同化和调节\[M\].课程教材教法,2010(3):11.

③孙绍振.多元解读与一元层层深入\[J\].中学语文教学,2009(8):4.

④孙绍振.文本解读与语文教学新论·序言\[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5:3.

⑤汉·郑玄.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4.

⑥赖瑞云.文本解读与语文教学新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5:195.

⑦亚里士多德,罗念生译.诗学\[M\].北京:人民文艺出版社,1963.

[作者通联:浙江台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