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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弈(长篇小说连载)

2021-05-11舒中民

啄木鸟 2021年5期

舒中民

楔子

坠入爱河。

那个还能活五分钟的人,站在水汽迷蒙的浴室里,想到了这个词。其实,她陷入爱情是几个月前的事。

也许这时候想到这个词,有点儿太晚,但这是基于她的各种生物统计,并且搜索了对象的网络数据后,由系统做出的判断,或许更具参考价值。

她设计的这个软件能够监测她跟他在一起时的每次呼吸、每个动作、每次心跳,甚至血糖值的变化,她坚信它对她的认识远高于她自己;软件还读过他发给她的所有电子邮件,听过他们的所有电话录音,从而得出结论:他们的情侣配对成功率达95%以上。

这是个十分惊人的数值——世上没有完全掏心的两个人,那5%跟她的自由意志有关。她是一名虚拟空间技术研究员,不是花痴。她也明白,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在一起总会有人沦陷,即便那个沦陷的人是她自己。但无论如何,这次爱情与她谈过的任何一场恋爱完全不同。她费尽心思对他进行各种挑剔,可他仍然是那么完美。

这是她自己的公寓。晚上九点十分,她驾驶一辆保时捷敞篷汽车带着他回到了这里。进门的时候,安保系统发出警示声。出于习惯,她先解除密码,然后请求对不同的区域进行监视。一切如常。

“这个系统真不错。”他跟在她后面,关上房门。

“信不信由你,这是我的个人设计,能为我的公寓提供全面的安全保障。”

“这么自信?”他说,带着欣赏的语气。

“当然。”她的声音像歌曲一样富有韵律。“我五分钟就好。”说着,她转身走进浴室。

“那我五分钟后进来。”

五分钟,对于激情燃烧的人来说过得很快,也很慢。她很享受这个时间。她感到浑身荷尔蒙涌动。

他轻轻地拉开了浴室门,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她好奇地盯着绳子。

“你在网上对我进行背景调查?”

她点了点头。她本想解释一下自己的调查软件,但由绳子产生的联想,让她瞬间一阵头晕,几乎无法站稳。快跑,她想。但他堵着浴室门。

“你……你想干什么?”

“哎呀,宝贝儿,你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相比之下,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些许遗憾。他把绳子挂在坚实的门框上,“了解我的人都死了。”

“我……这里到处是监控,你跑不了的!”但浴室里的水声掩盖了她的尖叫。

他冷冷一笑,将绳子的另一端套在她的脖颈上,然后上提,勒紧。她凹凸有致、曲线优美的身体随即离开地面……

第一章心魔

丁杨提着装备包,向伪装成长途客车的指挥车跑去。

“宅男,你来干吗?”梅阳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肖可语有点儿意外。

“他是自告奋勇过来帮忙的。”此次行动的负责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罗卫解释。

丁杨迅速举起左手跟他击了一掌,转头温柔地望着肖可语:“嗨,可语。”

肖可语只是点点头,对司机说了句什么,指挥车启动。

丁杨是指挥车上的常客,弯腰走到小会议桌边,熟络地扯出数据线和电源插座,连接上便携式电脑。丁杨对面是两个年轻的技术女警,此时正好奇地打量着他。大名鼎鼎的网侦专家,年轻帅气,挺拔匀称,丝毫不像传说中的宅男,要是穿上制服,那就更完美了。

肖可语剜了一眼女警,心里却不由涌起一股自豪。她跟丁杨已经登记结婚,准备择日举行婚礼。“又来赶这种破事,好好待在机房里不行吗?”她板着脸对丁杨说。

“不是担心你的安全嘛……”

“少来,你争着去抓捕现场不是一次两次了吧?不是说大数据驱动侦查吗,你不待在机房里,怎么掌握大数据?”

“大数据驱动侦查的理念没错,但大数据毕竟是技术,再高端的技术也离不开人的驾驭,离不开侦查员对现场的判断。”丁杨争辩,“何况……这次可能涉及到5G。”

“你是说那一大波骚扰电话和网络攻击?”罗卫插话。

丁杨耸耸肩:“我也不能确定……不过,跳上前台实施攻击的只是话务员,你抓再多也没用。我只是想来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幕后指挥的家伙,他不会出现在前台,但也一定离前台不远,说不定就是勤杂工、保洁员,或者门口的保安。”

屏幕开始有了动静,随着光标的闪烁,丁杨的头脑沉静下来。

他跟罗卫和肖可语是多年的战友了。他参加公安工作后参与的第一起大案就是协助罗卫侦办的。那時罗卫还是梅阳分局的刑警大队长,是他的顶头上司高媛派他去梅阳分局协助办案的,在那里,他认识了肖可语。

那是个系列网络诈骗案件,所有浮在面上的犯罪嫌疑人或被抓获或被击毙,但幕后指挥的黑客——达一路藏匿了行踪。两年多来,丁杨一直在找他,每一个跟网络犯罪有关的案件,丁杨都不会轻易放过,希望能在这些案件中找到达一路留下的痕迹,比如眼下。

连线后,丁杨先查了自己的邮箱,没有特别的邮件。他键入一个指令,进入海量的信息库里——不局限于某台网络终端,换句话说,就是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搜寻或监视。浏览了一会儿,他开始记笔记。

突然,他停下来,眯起眼睛盯着屏幕。显示器上的字符有点儿模糊,闪烁不定,而且反应滞涩。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幽灵。随即,他加入一个诊断软件。

“发现了什么?”肖可语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

“突然闯进来的。”丁杨说,“不一定是达一路,但他的活动一定不是好事,也许跟我们目前的任务有关。”

“你每次都说跟任务有关,可两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抓捕对象里。你就不能把精力集中在现在的任务上吗?一个潜逃的达一路,就让你这么魂不守舍?”

“心魔。”他望着窗外。

肖可语无语地转过头,让丁杨觉得无比孤立。也许达一路再也不会出现了,这不但是肖可语和罗卫,也是当初参与那个系列案件的大多数侦查员的想法,只有丁杨还不肯放弃。

“到达指定地点。”司机也是一名刑警,说完便停车熄火。

“坐标正确。”丁杨调出平面图,“距此五百米的写字楼里有集束式信号出现,应该就是诈骗窝点。”

罗卫打开对讲机:“三组四组包围大楼,一组二组迅速勘查地形,摸清楼里的情况。”然后,他对肖可语挥挥手,“你留在车里。”

“我跟你一起过去。”肖可语的话不容争辩,“以前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这一带属于我的辖区,我比你们都熟悉。”

“我也去。”丁杨起身。

“你最好待在这儿,车里才是你的战场。”罗卫瞪了丁杨一眼,又无奈地看了看肖可语。

丁杨嗫嚅着,但没有发出声音。他从座位下面拿出防弹衣,递给肖可语,目光中都是关切。肖可语对丁杨嫣然一笑,将两块铁板似的防弹衣套在身上。

罗卫和肖可语下车之后,丁杨的心就一直吊着。他重新回到网上,再次调出程序,捕捉那个突然出现的网络幽灵。他之所以认为幽灵不一定是达一路,是因为幽灵虔诚地坚持数据主义理念,认为网络有着某种难以言传的超自然特性——达一路可不懂什么数据主义,不过,这个幽灵又跟达一路一样才华横溢,敏感而执拗。

但是,数据主义在当下信息技术界十分盛行,就连支队长季亚明和顶头上司高媛都在谈论,甚至用作批判他的武器。因此,达一路会不会接受这个观念也不一定。这不能不让丁杨心生犹疑。

几个星期前,丁杨就发现了幽灵的踪迹。随着对幽灵嫌疑活动调查的深入,丁杨渐渐认定了一件事:以这个幽灵的技术,几乎可以取代达一路。

这就是他不断追踪它的原因。他破译了对方更多的文件,里面的资料显示,它活动在南都,而且是南都闻名遐迩的高新技术区,同时也是国内信息技术核心终端研发基地。

幽灵会是基地的技术人员吗?基地有保密规定,技术人员不能随便上外网,更不能私自开发黑产软件。此人却根本无视规定,这就让丁杨陷入了两难境地。追踪一个普通网民对他不存在困难,研发基地的技术人员却不行——这里的每个人都像绝密档案一样编了密级,外人不可触碰。

丁杨瞥了屏幕一眼,心又沉了下去。监测的计算机——他的也一样,又崩溃了。十分钟前刚发生过一次。这种崩溃时间不会超过五秒,也不需要重新启动,但就是这一瞬,足以让敏感的黑客意识到什么,对丁杨来说,这是一个严重警告。

手机响了,是支队长季亚明打来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丁杨从后视镜里看到特警押着人往警车走去。搜捕已告一段落,没有响过枪声,小窝点而已,支队长之前就是这么说的。但丁杨并不这样认为,他在追踪诈骗信息时,只找到接收信号,没有发送信号,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向支队长报告了现场情况,季亚明嘲笑他:“没被多卡宝劫持吧?”

“多卡宝”是一种用于发送诈骗信息和拨打诈骗电话的工具,是诈骗团伙建立窝点的必备品,没什么技术含量,很容易监测。但丁杨偏说这次的多卡宝不这么简单,它可以劫持手机APP和网页通讯,只要接听它的通话,个人隐私将全部暴露在它的监视之下!

丁杨没有理会支队长的调侃,将追查到的信息和研判结论传送给省厅。季亚明也没有阻止。争论归争论,他对这个下属发现的每条线索都格外重视,凡是涉及外地或者跨界的,都会上报。因此,市局的网侦情报在部、厅相关简报中的采用率也是最高的。

在兩人对话时,担任驾驶员的刑警突然松开手刹,发动引擎。丁杨扫了一眼窗外,指挥车正经过一个休闲广场,五彩的灯光下除了广场舞,还有地摊经济。扩音器里播放着《格桑拉》,这曲子他后来每每听到心里都会难过,因为接下来发生了两件事情。

首先是他的笔记本突然黑了屏,他以为像前两次系统崩溃一样,是某种隐藏的程序出了问题。可是,他错了。当电脑恢复运行,他一直追踪的幽灵给他在黑客论坛的账户里留了言——

“我知道你是谁,但你找不到我的……如果你想玩,我会时刻盯死你。看是你的警用大数据厉害,还是我数据主义者强大。”

丁杨迅速用一个伪装身份追踪过去,对方却已下线,只看到对方的个性签名:“人是一张网,家是一张网,城是一张网,世界更是一张网,要沉浸其中,必先游离其外。”

丁杨在寻找对方的IP,这时,车外响起了枪声。

指挥车“嘎”地刹住。丁杨来不及追问司机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不到十米外的路基上倒下了一个女人。是肖可语。他迅速打开车门,纵身一跃靠近肖可语。肖可语没事,她只是做了一个卧倒动作,她手中的对讲机里传来罗卫的指令:“各队准备,十点钟方向,缩小包围圈。行动!”

丁杨拉着肖可语靠向墙壁。一个女人从十点钟方向的巷道里走出来,躲在对面的司机急忙冲他们喊:“趴下,趴下!”接着,又冲女人喊道,“站住!”

女人仍然大踏步走来,把外套敞开给司机看,但外套里冒出了火光。司机倒下之前,手中的枪也响了。女人和司机几乎同时倒地。她背后藏着一个矮子,矮子的枪口对准了肖可语,但他还没来得及开枪,丁杨一个滚地龙加扫堂腿,将他掀翻在地,手枪脱手。

巷道里又有枪声传来,但只有寥落几声,随后,一群特警押着一个面皮青黄的青年走了出来。肖可语跑到司机身边,他还躺在地上呻吟,万幸,子弹打在他的肩胛上,性命无虞。

善后工作有序进行。最大的变数是那个矮子,他带着面皮青黄的青年逃出窝点,躲进巷道里,欲挟持女人逃走,没想到碰上了随后赶来的指挥车。

铐上矮子,丁杨扶起肖可语,感觉到她在颤抖。

入夜的南都依然喧嚣。

将女友送去跟朋友聚会后,达一路像打过鸡血似的坐在电脑前。他终于获取了一项最新技术,利用这项技术编制的软件取得了超出他预想的巨大成功——他竟然发现了5G通讯协议的漏洞!

通过这个漏洞,他的软件可以读取接听过电话的任何手机里的所有内存,进而锁定账户信息实施盗刷。以前的多卡宝像对讲机,要工作就必须发射信号,警方可以通过技术手段锁定位置;而利用这个漏洞发起的攻击,就像是收音机,警方无法通过技术手段确定攻击者的位置和身份。

达一路的手机发出“叮咚”声,与此同时,内存强大的便携式电脑铺开一片蓝色的海面,一个软件图标像珊瑚礁似的渐渐显露出来。他将鼠标叠加在图标上,右手食指轻轻一击。简简单单的一个点击动作,如同一轮黑日破空而出,不仅能够隐藏自身,而且攻击可以覆盖基站范围内的所有网络终端。更关键的是,他可以冒充其他用户身份向外发送数据……

尽管就目前来说,这个范围还是太狭窄了,但他已经深切地感受到算法的力量。

落网的矮子是当地一霸,面皮青黄的青年是一名黑客,诈骗窝点就是他们建立的。那个青年还是南都“诈骗者天堂”的一条漏网之鱼。

“诈骗者天堂”指的是南都远郊的一个小镇,跟高新技术区相邻。那里有人专门提供技术服务、支付通道、网络推广,有人干着“背包客”的生意,有人专门提供四件套(银行卡、身份证、手机卡、盾)供诈骗窝点洗钱。前不久,公安部及该省公安厅在这一地区部署了几次专项打击,但狡兔三窟,该地的诈骗团伙逐渐向内地转移。

青年交代,汉洲窝点是他们发展的“下线”之一。丁杨对“诈骗者天堂”的软件进行了分析,发现幽灵的技术更上一层楼,特别是加装的嗅探软件,可以读取手机短信,再通过短信内容锁定账户信息。他又想起那个侵入他论坛账户的黑客的个人签名:“人是一张网,家是一张网,城是一张网,世界更是一张网,要沉浸其中,必先游离其外。”

老实说,他对这段话很在意,甚至超过那些挑衅的留言。他感觉这段话是黑客有意写给他看的,让他如鲠在喉。

那起几乎改变了他人生的网络诈骗案再次在脑海中浮现。就是在那个案件里,他碰到了达一路,上演了一场网络加现实的追逐大戏,侦破了一起系列杀人案,追回上亿诈骗资金,也让他一战成名。但达一路还是逃脱了追捕,让他始终耿耿于怀,甚至因此拖延了他跟肖可语的婚期……

丁杨心不在焉地凝视着电梯楼层数字的跳动,直到数字熄灭,电梯停止时的下挫力把他带回现实。丁杨穿梭在迷宫似的走廊里,这个楼层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座最前沿技术的宝库:电子情报拦截、卫星定位技术、通讯产品中的高端芯片追踪,以及侦查网络、Y库系统和技术支撑实验室。

丁杨在这里做的是网络情报分析员的工作。这些情报不仅关系到汉洲一地,更是牵涉到全国一盘棋。他每天从网络上搜集情报,追踪发生源头,进行仔细筛选,判断哪些情况与违法犯罪有关,然后编写报告,发送给本级领导及上级主管部门。丁杨对这一工作兢兢业业,用支队长季亚明的话说,丁杨提供的情报总是让汉州公安露脸。

丁杨到达支队长办公室时,季亚明正在打电话,听口气,显然是在跟北京的某个人讨价还价。挂了电话,季亚明招手让丁杨进来。“小丁,公安部的网络侦查专员到了省城,一个钟头前打电话给我,想让你连夜过去。”

“连夜?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以前提供的情报引起了侦查专员的注意……我刚才跟上级沟通过,没人知道专员此行的目的。”

丁杨有点儿不安:“是不是我捅了马蜂窝?”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毕竟网络安全十分敏感……”这是典型的季亚明式答复。支队长对侦查活动的理解总是上升到政治层面,季亚明经常说,不懂得全球政治风云,不理解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也没法儿干好网络安全工作。也许,这就是丁杨眼下面临的考验。

“他会不会要我停止对南都那个未知黑客的追踪?”

“那样的话,只需要一个指令就够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丁杨隐约感到一丝凉意:“或者是我不小心搅进了某个不可告人的陰谋里,上级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要我闭嘴?”

“侦查专员要求我对你最近呈报的全部情报进行封存,纸质档则由你以密件的形式带过去。我也觉得有些蹊跷,那些情报我都看过,当然有价值——否则也不会上报,可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有什么重大机密的样子。”季亚明的语气变得郑重了,“给你一句忠告,如果你和侦查专员意见相左,服从命令永远是第一位的。”

“一定。”丁杨勉强笑了笑,“我是不是这就出发?”

“车已经安排好了。”季亚明指了指门口,大队长高媛推门走了进来。

对达一路来说,汉洲这事不算好消息,但也不算坏消息。达一路看着视频里地上躺着的矮子——那只不过是个抛出去的工具。还有胸口鲜血飞溅的女人,肯定够警方喝一壶的,无论是因为什么,一旦有无辜群众伤亡,警方都难辞其咎。网络如此发达,幕后推手会将这些消息添油加醋,不出几分钟就能上热搜,某些国际媒体甚至会给它披上“人权”的羊皮。

他懒洋洋地将女人的照片点击生成原图,拖动鼠标,移进一个对话窗口。一个小时前他发送的挑衅信息还没回复,但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回复的,特别是看到这张图片之后。

果然,那个对话窗口有了回应:“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答案需要你自己去追寻。”他敲着键盘,“这张图片算我送你的一份大礼。”

“你想干什么?”

“我不喜欢回答问题,我喜欢自己解决问题的人。”

没有回复。达一路相信对方一定在追踪他的IP,但通讯协议漏洞是他手里的王牌,黑客论坛的显示只是一种嫁接——这也是他挑战对方的内容之一,如果对方能找到它的发送地,说明他的软件还有待改进。

“无聊!”对方直接放弃。

“我不觉得。”达一路回复,“如果你不应战,还会死更多的人。”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应战?”

“请原谅,我高估你的智商了,你等着收尸吧。”这句话发送出去,达一路关闭了电脑。

警车尖啸着冲入清晨的省城,丁杨从睡梦中醒来,看着路边忽闪而过的路标,意识到警车正朝着完全错误的方向驶行。“嗨,”他问坐在前排的高媛,“你下错路口了吧?这不是去省公安厅的路。”

他的顶头上司摇了摇头:“放心,不会错的。”

丁杨努力回想当时季亚明是否特别提到省公安厅,难道是他自己在想当然?可侦查专员不在省公安厅,又会在哪儿呢?

不到五分钟,丁杨看到一栋跟省公安厅刑事技术楼差不多模样的建筑,他意识到这是哪里——省国家安全局。

高媛拿出一张纸递进传达室里。铁闸门开了,一个工作人员将丁杨单独带了进去。不过,他没有被带到执法办案区域,而是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办公室,一张红木会议桌,周围是皮座红木椅,角落的红木小吧台上摆放着茶具,烧好的开水正冒着热汽。

“请坐,别太拘束。”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丁杨回过身,面前是一个中年男人,个头不高,体格单薄,戴着一副双光眼镜,头发稀疏并显斑白。不过,毫不起眼的外表跟他身上蕴含的气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份智慧、坚定和自信,是骨子里的。

“我叫张超,公安部网络侦查专员,感谢你能及时赶来。”那人说着,伸出手跟丁杨握了握,他的手温暖又有力。“请坐吧,我来为你泡一包国安局的好茶。”

张超手法娴熟地拿起茶具,整整齐齐地一字儿摆开。丁杨突然意识到,对于一个整天待在网络上、工作十分忙碌的人来说,他显得过分闲适、过分放松了。丁杨试探着问:“我们这是要长谈吗?”

“当然,让你辛苦半夜赶过来,几句话可不敢劳驾你。”张超粲然一笑,“实际上,和我一起来的人已经回北京了,我这是专门等你。”

似乎一切都印证了丁杨的担心。“我……做错什么了吗?”

“恰好相反。部里对你提供的情报很重视,专题研究后,让我向你表达谢意。当然,这只是一方面……”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刚才带丁杨进来的黑西装工作人员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机票封。按照专员的吩咐,他把机票放在茶桌上,又安安静静出去了。

张超端起一杯茶递到丁杨手里。“我想季亚明肯定告诫过你,如果仅仅是开展侦查或者停止侦查方面的事情,我没必要这么急着把你召来,打个电话就行了。”

“这几乎是他的原话。”

张超笑出了声:“你的领导太精明了。叫你过来,是因为有些话我不能在电话里说,甚至这时也不能跟你说,但我的确有任务给你。”

不待丁杨开口,张超递过来一份卷宗,卷首印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密”字。

案件源自南都。这座城市处于科技前沿,经济发达,同时也是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重灾区。近年来,该市郊区某小镇各类电信诈骗,包括信用卡盗用、售药联盟、僵尸网络、色情网站等活动频繁,超百万受害者因此损失钱财或被盗私密信息,许多公司遭到勒索。该镇邻近高新技术区,网络人才扎堆,黑灰产业繁荣,故被称为“诈骗者天堂”。

南都警方多次进行专案打击,抓获黑客及话务员等诈骗犯罪嫌疑人数百名,摧毁了专为诈骗犯罪提供域名的服务器,十几家注册域名从网上删除,但无论如何打击就是无法断根。没有本地域名,境外域名同样在境内设立服务器,警方甚至怀疑,网络诈骗嫌疑人不再依赖服务器,而是通过某种软件攻击并控制受害人的电脑或手机。这种控制只是让网络运行慢了十秒钟而已,显示出顶级黑客的潜质。

丁杨说:“这个项级黑客既然发起了攻击,就没有留下痕迹?”

专员耸了耸肩:“你说中了。他不仅来无踪,去无影,还在地下论坛里发出挑衅,扬言要招募百名同行黑客,攻击南都所有公司的财务数据,然后实施勒索。南都警方将这个情况报到国家反电诈中心,我们进行了专题研究,结合你最近提供的情报,决定派你过去协助侦查。”

丁杨看了看桌上的那张机票。“要派我去南都?不过,我的发现是基于对5G技术存在通讯协议漏洞的怀疑,可目前5G还未普及,我的发现是否准确也难以印证。”

“不,你有关通讯协议漏洞的情报我看了,正符合当前的形势。不仅是5G,对于正在研发的6G,这个漏洞依然存在。但我要跟你说的不仅仅是通讯协议漏洞。”张超端起茶杯,“目前网络犯罪已经国际化,而且目的不仅在于侵财,这也是我在这里见你的原因。你知道有个重大国产替代工程坐落在南都吧?”

丁杨点点头:“蓝晶科技園。”

“具体的我就不多说了,”张超一口将茶喝干,“最近发生的系列涉网案件都在科技园附近,可能有人在打科技园的主意。”

“园区应该能处理好自身的安全问题,况且还有南都市公安局。眼下我手里还有……”

丁杨还想说说那个挑战者,却被张超打断:“我知道,你手里有案子。但这事很重要,南都警方根本没有察觉,我也不想让他们先入为主,打草惊蛇。所以,让你代表公安部前去指导督办电信网络犯罪案件,顺便利用你的技术优势摸摸底。”

丁杨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正确理解专员的话。如果他的理解正确,他的任务可能不仅是“摸底”而已。“有目标吗?”

“线索仅来自你的情报,接下来怎么做都要看你的。”张超从卷宗里抽出一张函件,“这是抽调函,一份我已经发给汉洲,这份你带去南都。听说你正在热恋中,家里还有其他困难吗?”

困难倒没什么,放下面对的挑战、放弃追踪达一路才是真正的问题。丁杨看着张超,专员没有回应他的注视,目光转向窗外,那里,粉色和黄色的桂花竟相绽放。丁杨将案卷抓在手里,沉甸甸的,压得他手都抬不起来。

“这是我们的机票。”张超说,“那我们这就去机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丁杨点点头。机票都早订好了,说明此次任务责任重大。季亚明说过,服从命令永远是第一位的,他还能说什么呢?

专员提起行李。“走吧,今天是中秋,有人在机场等着跟你赏月呢。”

这是中秋前一天的夜晚,邓敏对这次聚会充满期待。

等不及下班,她便化好妆,给男友回复了一条信息。对了,她的这份期待也跟男友有关。自几个月前认识了现任男友,她像云霞一样,飘到了天上。心思高了,姿态便显得低调。因此,她早早地驾着男友送的保时捷敞篷汽车,来到临海的怡莎餐厅。

顾杏和乔曼儿是一块儿来的,同乘乔曼儿的奥迪A3。邓敏感觉A3就像只丑小鸭,空间狭窄,线条笨拙,虽说是专为女性设计,但对个头超过一米七的她们来说,伸腿挺腰都有些不便。

看着她俩一起进了餐厅,邓敏的心情很复杂。她与男友同居和买车的事对她们是保密的,所以才独自驾车先到,而她们结伴而来,则意味着她俩似乎有意在疏远她,意味着她们已经分享过信息,甚至意味着在回去的路上对她的议论。

她们是一类人,却不是因为互相欣赏才成为闺蜜。就像绽放在同一棵大树上的不同花朵,她们毕业于北方同一所著名大学的信息技术学院,又一道“南漂”来到这里。

顾杏容貌秀丽,有着乌黑闪亮的眼眸、天真无邪的笑颜,最喜欢浓烈轻佻的玩意儿,是男人心尖尖上的尤物;乔曼儿身材高挑,天生丽质,貌似火辣,却对一切的极端有着本能的抵触,她中性、冷静,绝不抛弃自我,仿佛生来就自带智能芯片一样;邓敏却是绝对的上瘾体质,无论对物,还是对人,她都容易过分沉迷,接着便是迅速抛弃。她的生活不是流线型的,而是一个又一个清晰的断面。现任男友能在她的公寓里住上几个月,连她自己都感觉是个奇迹。

屈指数来,三人相识十年了。她们在南都举目无亲,花季一年年错过,身边的优秀男人像财富一样稀缺又不断远离,自己却慢慢成了剩女。她们总是在一场又一场短暂的恋爱后相聚在一起,三人抱团的时间比她们分别恋爱的时间更长。

顾杏和乔曼儿一起出现,打破了原来的模式,让邓敏感觉到被孤立。她真后悔没有答应男友一起赏月的请求。

“我在这儿呢!”邓敏热情地迎过去。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等!”顾杏的话刺进了邓敏心里,字字见血。

“岂敢不提前恭候。”邓敏忍痛说,“我可是扔下手头的工作,罔顾主管的谩骂来陪两位女王的。”

顾杏一阵埋怨:“你最近怎么啦?连曼儿的信息都不回。”

博得赞赏的心思落空,而且坐实了她们在路上议论她的猜想,邓敏终于明白,无论如何,两位朋友都不会认可她,她只能暗地里侥幸,自己已经在男女关系方面超过了她们。不过她也知道,她们根本不会相信她有一个同居几个月的男友,更不会相信餐厅门口那辆价值两辆奥迪Q3的保时捷会是她的。对此,她既恼火,又轻蔑。

好在,她现在对她们的看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在意了。她歉意地说:“最近确实忙晕了!”

“敏敏也有忙晕的时候?”顾杏说,“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把南都的男人挑了扔、扔了挑啊?”

邓敏明白顾杏话里的意思,但她觉得没必要针锋相对。“你俩一定完成大事了吧?”

顾杏狡黠地看了一眼乔曼儿。“我认为,第一个完成大事的人非曼儿莫属。”

邓敏举起茶杯:“祝贺升职!”

不论谁说什么,都会引起满堂的笑声,连她们自己都被这种虚妄的愉悦气氛感动了

乔曼儿疑惑地盯着她:“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不过,也没什么,只是忙了些而已。朱总工你见过的,典型的工作狂,如果他不是去参加什么人工智能大会去了,这顿饭都跟你们吃不了。顾杏可比我强多了,听说她当了钻石王老五的董秘。”

“嗯,新来的总裁可能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对我太严厉,我还在考虑。”

顾杏的梦想总是停留在对方的“意思”里。邓敏知道,如果她进一步追问细节,只要愿意听,她一定能编造出更多的“意思”来。接着,乔曼儿把话题转移到邓敏身上:“你呢?还在当研究员?”

“差不多,不过换管机要了,把公司之间的文件和工程师们的研究资料传来递去,让高层签上名字,然后归档。”

“敏敏,你怎么摊上这种事?那都是无知小女生干的。”

“可我当不了董秘,也没有跟着总工做事的机会。没办法,我要付房租……”说到这儿,邓敏笑了,“不过,最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现在还算过得去。”

顾杏和乔曼儿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说:“你会好起来的。”

邓敏看得出来,她们已经不再把她放在同一层次看待了,只是表现得不那么明显而已。其实,她所在的技术公司,机要员就相当于董秘,比普通研究员高出两个档次,工资相当于公司的高级工程师。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蜻蜓点水地掠过各种话题。顾杏谈起她甩掉的一个个男人,其中有几个其实挺让她后悔。她后悔的是失去了一座靠山,失去了一个可以任由她为所欲为,而且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世界。乔曼儿则杜撰了一个男人如何自私、如何见异思迁的故事。很显然,她们都是不到一个月就让男人失去了兴趣。

邓敏不知道这些故事是否真的发生过。自她们相识以来,类似的故事,她听过不知道多少个版本。她甚至有点儿恶毒地想,那种事总在发生,但也许从来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编吧,编得更圆满些。

侍应生端上热烘烘的盘子时,三人都松了口气。剩下的时间就變得容易一些了,她们评论着可口的食物,用频繁的碰杯来掩饰冷场的尴尬,不论谁说什么,都会引起满堂的笑声,连她们自己都被这种虚妄的愉悦气氛感动了。

邓敏抢先付了账单。顾杏和乔曼儿对她的这个举动先是露出假惺惺的不满,继而变成缺乏热情的感谢。

邓敏这么做是因为她从她们的闲话里捕捉到一个信息,三人的聚会到此结束了,而且以后不会再有。“老板太严厉,我总是脱不开身。”这意味着乔曼儿不会再践约;而顾杏的“一边当秘书,一边抓紧时间学习”,也是同样的意思。

邓敏已经不在乎两个谎话连篇的朋友,也不再为她们的托辞心生不快。结识新男友后,邓敏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加上升职后的忙碌,让她感觉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接下来的时间,她得为自己的资产——光滑的皮肤、浓密的黑发、苗条的身材努力。这样才不至于在男友面前贬值。

三人走出餐厅。头顶的霓虹和海上明月相映生辉,洁净的沙滩上赏月的人群越来越多。她们原来约好餐后在沙滩上席地而坐,借月长谈。邓敏在开车来的路上想象过她们或行或坐在沙滩上的视觉冲击力——三个精致优雅、美艳不可方物的年轻女人形成的风景线,应当远胜月亮的吸引力。

但是,谁都没再提在沙滩上走走或坐坐的话题。她们像往常一样拥抱告别,顾杏甚至给了邓敏一个轻吻。

肯德基烤箱嗡嗡作响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掩盖,候机厅的这家店里挤满了人,丁杨和肖可语不得不放大音量,才能听清对方的话。

“不就是出几天差嘛,你知道我心里时刻都在想着你。”丁杨很少说得这么肉麻,“你是我生活的动力。”

“哼,学会油嘴了。”肖可语不冷不热,“我当初在派出所的时候调解过很多家庭矛盾,每个男人都跟我说,他正在为欺骗妻子感到愧疚呢。”

肖可语说得有些夸张,但丁杨无法回避的一个事实是:男人只要有了事业心,便无法旁顾;而女人的心,不说有七窍吧,至少也有三瓣,一瓣事业,一瓣家庭,还有一瓣在丈夫身上。一个再有事业心的女人对丈夫也是看得很紧的。

丁杨只能说:“能告诉你的高媛一定跟你说过了,我可从来不会欺骗你。”

“可是,天才黑客以及他们背后的机器人大军比我重要。”

“怎么我觉得你的语气有点儿酸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你昨天的工作方式,危险比哪个都大!”

“以后不会了。”

“知道你这是第几次逃婚吗,丁杨同志?我觉得,你真的很喜欢活在虚拟世界里。”

丁杨还想解释什么,肖可语摆了摆手:“几点的飞机?你是在汉洲订的机票吗?”

“这可冤枉我了,送专员来机场的时候我才知道其中还有一张机票是我的。”

显然,昨天晚上被蒙在鼓里的并不只是她一个,应该加上季亚明、高媛还有丁杨自己。侦查专员非常认真地对待保密问题,不过还没失却人情味,知道这是中秋节,提前让人将肖可语接来送机。

肖可语毫不怀疑,丁杨今天的计划上级早就定下来了。不管他或她喜不喜欢,这次南都之旅势在必行,唯一的问题是时间有多长……

代驾员将那辆光洁可鉴的敞篷跑车开了过来,邓敏抚摸了一下车身,庆幸她们没有见到她的车。因为她们是顾杏和乔曼儿,她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低她们一等。

接近居住的小区时,邓敏将代驾赶下了车。她拿起手机查看微信,从铺天盖地的祝福和晒欢乐团圆的视频里,找到了男友的留言:“少喝酒多吃菜,留出胃口还给爱。”

真是温柔体贴,只是似乎耐心不足。不过,她既然已经回来,不妨马上告诉他。信息刚发出去,男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自己正在门口的书店里。

绕个小圈,刚停下车,一个男人,仿佛洞穴被人侵犯潜逃出来的鼹鼠,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车里。邓敏早就习惯了,回头看他一眼,他则很惬意地招呼一声:“嗨。”

停好车,乘电梯来到自家门前,邓敏解除了安全警报,让男友先进去。他亲热地搂着她的腰,笑容很灿烂,充满孩子气,似乎毫无戒备之心。就是这样的神态让她着迷,像火一样吸引着她这只飞蛾。邓敏扔掉手包,扑在他身上。

“你不洗洗吗?”

邓敏脸上升起一朵红云。“你等着啊。”

他松开手,将她推进浴室,等了一会儿,返身取出一根胶绳,挽了个圈,将两头打成死结,用力扯了扯。他轻轻地推门走进浴室,邓敏已经洗漱完毕,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裙。

“闭上眼睛,”他轻声说,“转过身。”

他一定新买了项链,要送给她一个惊喜。她心里荡漾起幸福和甜蜜,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脖子。

他将胶绳挽在钢管上,锁住她的脖子,迅速绞拉上去。邓敏被男人紧抱着,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又增加了重量,“咯”的一声,胶绳很快勒进脖子……

接着,男人开始做清洁工作。

他跟这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用的是化名,并确信自己没有在小区监控里留下真实面目。他在这里伪装的面具以后不会再用了。但是,他得确保不留下指纹、毛发和衣物纤维。他会清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下水道,甚至存水弯,把管道里堵塞的异物清除干净。

两年前,他跟父亲编制了一个虚拟外汇交易平台,遭到警方清剿,父亲在围捕中死亡。此后,他格外注意每到一地都不留任何痕迹。一年前,他寄居在舅父家里,尽管步步小心,还是露了马脚。那是他第二次败走麦城。他碰上的依旧是老对手丁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情况越来越糟糕,他想逃往缅北,但在那里他只能沦为诈骗团伙赚钱的工具。后来,他父亲的朋友陆铁骑联系上他,说南都的一个大客户看中了他,只要他按大客户的要求做,就可以移居海外。

于是,他跟陆铁骑见了一面,摇身一变,成了数据主义者。按照大客户的说法,网络技术就是要维护信息自由分享的权利,这一权利高于一切。他接受了这个说法,一边受大客户的指挥,一边向小黑客无偿地传授网络黑产技术,幕后指挥他们从事犯罪活动。三个月前,多家公司遭到关停,软件遭到清剿。两个月前,警方围剿了他隐藏的服务器,幸好他当时不在那里,否则一切都结束了。

大客戶并不打算收手,指示他进一步开发新型诈骗软件,进行更大规模的破坏活动。不过,他已经不再惧怕警方的打击,因为他找到了很好的隐身办法,还有前景光明的退路。

想着这些,他继续用吸尘器清洁地板和家具,把冰箱里剩余的食物倒进垃圾袋里,洗了床单、枕套和脚垫。在他离开时,邓敏的房间又还原成一个独身女人居住的样子。只是,在一些关键的角落或缝隙里会留下几丝别人的毛发或纤维——警察一定会发现它们,那是他从咖啡馆、马路或电梯口收集来的,总之不会有他的DNA。

临走时,他简单地化了装。回头看了一眼邓敏,真悲惨,这不是她应得的。她非常善良,还那么美丽,跟她做爱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她也很聪明,很勤奋,在一个尖端网络技术公司做到了机要职位。这一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如果她听他的话,将是一个双赢的结局。

可惜,她太珍惜自己的羽毛。他刚想将她家光缆连通的数据释放出来,她就觉察了,而且对他进行搜索,调查他的身份。这样可不行。

驶上绕城高速,他加快了车速,一路向北。经过两省间的收费站,他下了高速,驶过一条小路,再转入机耕道。前面不远有一座水库,他将从公寓里带出来的垃圾袋扔了进去,与邓敏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

第二章“凯撒大帝”

三天后,南都市。

踌躇满志的丁杨站在专案组办公室的窗口,望向城市五彩斑斓的夜景。几十个小时的不眠不休,总算有了结果。

“行动结束,一定陪你逛逛南都。”南都市公安局网侦支队副支队长计智兴奋地说。他是专案组的负责人。说实话,原来他觉得公安部派丁杨前来指导,纯属多此一举,但丁杨到来仅仅三天就发现了重要线索,又令他非常佩服。

丁杨可不想逛什么南都。这次的抓捕对象不一定就是打科技园主意的人,更不是那个挑战者。三天的侦查,虽然发现了一帮黑客,而且形成了严密的犯罪链条,但他们玩的是小偷小摸的把戏。他总觉得背后真正的大鳄没有现身,大鳄或许正是那个打科技园主意的人,他一定埋下了更深的伏笔。

“统一行动就要开始了。”计智催促丁杨动身,“别担心,行动不会出问题,这回你可是立大功了。”

丁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只是配合做了一些摸排而已,功劳是你们的。不过,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别预感预感的了。”迎面走来一个便衣,外形像只巨型玩具熊,还有一双爱笑的眼睛。“祝贺您,老同学。”

他叫梅小刚,跟丁杨是刑警学院网侦短训班的同学。梅小刚闪开身,身后是一个面相精明的中年人。梅小刚介绍:“刑侦支队长石坚,这次行动的现场指挥。”

石坚热情地握住丁杨的手:“丁专家,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抓捕计划是早就拟订好的,石坚的指令也早就传达下去。所谓指挥,不过是在电子指挥屏前向丁杨介绍各组的具体实施情况。

这次抓捕分三组同时进行。一号目标网名叫“一灯大师”,住在城东区一座老居民楼里。二号目标网名叫“被宠坏的坏小孩”,在城西圣堡小区。侦查发现他俩曾经在网上有过接触,探讨过跟诈骗和勒索有关的问题。三号目标定位在蓝晶科技园南面的一所房子,登记在一对名叫朱强和刘小碧的夫妇名下,证据显示,夫妇俩以及一个叫王冲的年轻人都用李昕朋这个化名收取过诈骗所得的赃款。

三个目标都被顺利抓获。一号目标“一灯大师”二十二岁,从内地“南漂”过来已经两年多,并不是几进宫的角色。面对丁杨,他表现得相当侮恨,对犯罪过程供认不讳。他帮人控制僵尸网络发送过垃圾邮件,开过非法网络药店,这次他从黑客论坛里免费获取了一个攻击软件,软件编制人叫“凯撒大帝”。他不知道“凯撒大帝”的真名,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那人很擅长病毒攻击和敲诈勒索。

被他攻击过的网站中,有不少在线网贷平台。他首先跟平台的员工聊天,了解平台的日程安排。他會在平台网站最忙碌的时候进行活动,装扮成联络业务的用户混在数十个来来往往的IP里,以迷惑那些有能力找出他位置的人。然后,他把自己的线路连接到平台加密的员工考勤通道里,伪装成员工身份,从加密通道连接到平台网站上,从网站内部发起攻击。

为了拿到酬劳,他在境内外找了两个相互联系的代理人,也就是“钱骡”。钱骡把现金转成虚拟货币,从境外提出来,再变成现金。这个步骤虽然需要一定的手续费,但可以逃过国内银行的监管。

二号目标“被宠坏的坏小孩”的情况也差不多,他的软件同样来自“凯撒大帝”。据他说,此人在地下网络论坛里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但具体参与了哪些犯罪活动,他一概不知。

三号目标有点儿麻烦,虽然抓到了,却没找到任何证据。刑警冲进去的时候,朱强夫妇的电脑里没有硬盘,网线是断的。丁杨怀疑他们提前得到了消息。

即便如此,这次行动也可以说是成效显著,不仅摧毁了一系列窝点,最关键的是暴露出了幕后的网络大鳄——“凯撒大帝”。

梅小刚对丁杨越来越佩服。这位同学只用了三天,就在南都掀起了一场净网风暴,接着抛出一个推测:这些诈骗或勒索活动,不仅是数据主义者在免费推销黑客技术,而且有某个顶级黑客在推波助澜,比如“凯撒大帝”,甚至在“凯撒大帝”的身后,还有更大的团伙。

这是丁杨的疑问,也是梅小刚心里最大的疑虑,是他未说出口的秘密。有几次,他差点儿把秘密给说出来,差点儿说出那个他触摸到的若有若无的信息,那个渗透、游走在追踪程序边缘的代码。他常想,如果他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疑惑,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他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丁扬,至少,他可能就不用来了。

汽车进入蓝晶科技园,在一栋小楼前停下,白底蓝字的“芯导科技研究所”招牌前站着一位美女。照面的瞬间,丁杨一愣,这个女孩儿的脸相有点儿眼熟,好像是汉洲的某位同事,又或者是某个影视明星,也可能是他参加过的某个重大活动上的迎宾。

“我叫乔曼儿。”美女伸出手,冷淡又不失礼貌地跟丁杨握了一下,带他穿过过道,进入一间会客室。这里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尖端通讯芯片研制重地的样子,明亮宽敞的空间里居家风格的摆设,显示出宾至如归的味道。丁杨事先了解过,这里就是研究所的核心,汽车进来时经过的层层岗哨都表明了这一点。如果他不是拿着公安部的介绍信,是不准进来的。

在沙发上坐下,丁杨打算开门见山提出问题,却注意到乔曼儿的左胸别着一个黑色的蝴蝶花。

“这个时候来打搅,真的很抱歉。”丁杨说。

乔曼儿怔了怔:“哦……只是心情不好而已。”她不想用私事打扰接下来的谈话,但她不能不佩服丁杨眼光敏锐。那个黑色的蝴蝶花确实代表哀悼,对象是她的闺蜜邓敏。

“那我们开始吧,来意在电话里说过了,不知您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乔曼儿耸了耸肩:“据我所知,自研究所成立以来,黑客攻击就没有停过。通常,懂些皮毛的孩子总是把我们当作假想敌,以攻击我们为荣,有的还公开炫耀,但真正破解我们的防火墙,或者逃过过滤软件的还没有过。”

“能查查记录吗,现在?”

乔曼儿摁了一个内部通话键,同时说出自己的名字。听了她的要求,话筒里立即传来键盘声。很快,墙上的显示屏亮了,跳出一行行数据。乔曼儿盯着,眉头越蹙越紧。“奇怪,最近两三个月的攻击总量有所减少,但引起防火墙反噬的攻击却大幅增加。对那些以欺诈为生的小黑客而言,这种攻击力度未免也太强大了。”

丁杨意识到,这条路走对了。“你们会追踪攻击者的地址或者对方使用的软件吗?”

乔曼儿摇摇头:“通常不会反追踪,黑客攻击都采用匿名方式,追查起来耗时耗力。我们会确保自身安全,但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耗费精力。”

“那就是说,攻击痕迹一定还在,对不对?我是说那些独特的攻击手法、独特的编程代码,每个黑客都有他的个性。”

“我没办法立刻回答你,我们必须清理每一次攻击数据,这得花点儿时间。”

“能不能把攻击痕迹复制给我们?”

“当然可以。”乔曼儿说,语气中透露出她想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丁杨解释:“我们储存了各类黑客的攻击痕迹,或许可以鉴定比对它们的同一性。”

“这是个好主意,但我希望你们能分享鉴定结论……”乔曼儿的双眼亮了,“哦,我知道为什么觉得你的口音很熟了,你是汉洲的……”

她突然住口,仿佛意识到泄露了个人隐私似的。但她看向丁杨的眼光变了,之前的那种冷淡,完全没有了。

返回专案组,丁杨给汉洲打电话,请高媛把汉洲方面的监控资料以及他最近发现的那个数据主义者的代码发过来。丁杨将所有数据输入系统进行比对,南都行动的数据没有类似的蛛丝马迹,倒是汉洲的资料与攻击芯导研究所的痕迹比对出相似性,而且追溯到同一发出地。

这个结果出乎丁杨的意料。他对资料重新进行分析,发现自己之所以很快注意到南都的网络犯罪线索,是因为黑客的犯罪方式还停留在去年甚至更久以前,用的是过时的手法。计算机对信息只能进行固化的筛选,寻找其中的关联性。如果有升级,或者产生变数,则会漏掉——那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丁杨又将研究所的攻击痕迹筛查了一遍,没找到任何与变数有关的信息。再次审视高媛提供的监控资料时,他注意到一个矛盾,他给上级的情报里提到的“通讯协议漏洞”,在南都警方的侦查卷里丝毫没有涉及。这又是一个出乎意料。他突然明白了张超专员调派他过来的部分原因。

这是个重大发现,他得找个信任的人讨论。张超曾经嘱咐他,涉及侦查机密和有关决策,可与计智商量。他想了想,决定避开梅小刚。

丁杨离开公安局,来到海洲路对面的怡兴咖啡馆里,点了一份牛排意粉和一杯浓缩咖啡慢慢吃着。计智匆匆赶了过来。“芯导研究所的美女乔没有让你们难堪吧?她可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

“你先看看这个。”丁杨拿出两张打印纸递给计智。

“凯撒大帝?你确定兩处出现的网名是同一个人?两地的攻击都源自这个地方?那我们还不马上……”计智一边阅读,一边发出一连串疑问。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种让丁杨不解的轻松,矛盾的是,统一行动的成功反而让他更紧张。也许敬业的人就是这种奇特心理,困难让他们更加专注而投入。

丁杨已经登录公安综合平台查过了,高媛监控到的攻击定位和研究所遭受攻击的路径源头位于一个生活小区里,住宅的所有人叫马天勇。马天勇在国外,他把房子出租了,租客叫邓敏。几天前,邓敏吊死在浴室里。

小区位于蓝晶科技园东侧。刑警吴啸峰就在停车场等着计智和丁杨,随后一起坐电梯上楼。丁杨注意到,消防间和电梯内部的监控摄像头都被取走了,只留下一个孔洞。

一名小区物管员迎上前来:“几位领导想看什么?”

“看看死者的私人物品,比如电脑或者其他电子产品。”丁杨说,“请为我们作证,如果对办案有用,可能要登记带走。”

卧室整理得很干净,几样电子产品都集中在一起。丁杨戴着白手套,摸了摸书桌,电脑还在原位,勘查现场的刑警只是把便携式电脑、平板、游戏机堆在书桌上而已。

丁杨站在书桌前,盯着显示器,想象邓敏一边打开台式电脑,一边摆弄便携式电脑,可能还有平板。书桌足够宽大,除了固定的台式显示器,再摆两台便携式电脑绰绰有余。为什么要同时使用笔记本和台式电脑呢?

台式电脑是内存足够强大的商务机,拥有处理大型编程的功能,插入的网线是专用光缆,是邓敏这个网络技术研发公司机要员的常规配备。旁边的便携式电脑却很普通,已有些年头了,像是大学时用过的。他记得侦查案卷里提到过,便携式电脑和平板没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也许书桌上还摆放过另一台内存强大的便携式电脑,这也就意味着,邓敏“自杀”时房子里还有其他人。

他轻轻挪走书桌上的其他电子产品,在桌面上撒上痕检用的莹光粉。如果桌面上摆过另一台便携式电脑,特别是长时间、同一人使用同一台便携式电脑,那一定会留下它独特的痕迹。找到这个痕迹,丁杨的猜想就有了依据——有人在这里使用便携式电脑,借用邓敏的专用网络光缆,对研究所网站发起攻击。

“你这是干什么呢?”吴啸峰站在卧室门口,手中拿着两个透明物证袋,里头是两颗药丸和包装的碎片。

丁杨接过他手里的物证袋,仔细端详着粉红色的药丸。“我想这起案子恐怕会改变定性,它一定跟我们要查的事情有关联。”

“什么意思?”计智问。

“我只是想,邓敏没有自杀的理由。”丁杨晃了晃手中的物证袋,“从事她这种工作的人都很忙,很累,很入迷,性冷淡的不在少数。我想,邓敏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又很爱某个人,有对未来生活的激情,那她为什么要自杀?”

“你觉得是他杀?杀她的正是我们在追查的人?”

“当然,仅凭这点儿东西,不能说明问题。”丁杨转向吴啸峰,“对现场的进一步分析,还要麻烦你。我和计支先走了,我得回去看看接入这里的光缆发生了什么事情。”

吴啸峰一头雾水,难道网络光缆会像公路、航空、航海线路一样,保留以前的运行轨迹?

丁杨眺望着远处绿树掩映的英雄纪念碑尖顶,分别给肖可语、高媛、季亚明打电话。他跟两位女性的通话频率很高,每天至少一次。一个维系着爱情,一个则因为工作密不可分。

跟季亚明通话,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他刚到南都,向支队长报平安。今天,老季给他发了信息,询问工作进展,他不得不回复。

“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呀,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呢。”

“怎么会?只是因为工作没有突破性进展,一些小事我觉得没必要烦您耳朵。”

“南都的请功报告都送到我手里了,还说没进展?”季亚明顿了一下,“你是说一直没找到‘通讯协议漏洞和那个‘数据主义者的踪迹吧?”

“是啊,一網撒下去,抓到不少,但都是些小鱼小虾,没有我预想的人物出现……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攻击芯导科技研究所的痕迹与高媛追踪的路径高度一致,还跟一起命案有关联,这应该是条重要线索。问题是,我不太了解现在的网络通讯技术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比如5G,甚至6G,能对我们已经掌握的犯罪手法做出什么改进。我不想胡乱猜测,如果像我理解的通讯升级一样,那我们所做的事情还远远不够。而且,就我发现的‘通讯协议漏洞来说,我们的思路永远赶不上犯罪的升级。”

“哦,我听高媛说起过,肖可语有个姐妹在蓝晶科技园担任高管,能接触到最新研究成果。她或许能提供你需要的技术资料。”

“哪家公司的高管?”

“具体我也不清楚,你问问肖可语不就知道了。”

挂断手机,丁杨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支队长说得对,他不能只想着自己喉里的鲠,抓获达一路又能怎样呢?不论达一路,还是那个打科技园主意的人,真正的幕后推手是“需要”,真善的需要推动科技和社会的发展,邪恶的需要滋生犯罪,而捍卫真善的需要则是警察存在的意义。

想到这儿,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丁杨的脑海里。既然通过研究所的攻击痕迹追查到邓敏家,那么“邓敏家”就是这个嫌疑人的“需要”吗?结合这一“需要”,能不能反查到同一攻击痕迹的其他路径呢?

丁杨迅速行动起来。他将攻击痕迹附着在嗅探软件上,紧盯电脑屏幕看了几个小时,晚上十点钟,终于发现了一个让他脊梁骨发冷的事实。嗅探软件追踪到又一个攻击研究所的路径源头——入户ID。对于网络用户来说,这个ID是唯一地址,即使能更改数据,但定位是无法改变的。

那个地址也位于一个生活小区,租房的女孩儿叫顾杏,登记的工作单位是硅光科技公司,毕业院校一栏里填着跟邓敏一样的信息。

“需要”,几乎完全一致的犯罪“需要”。

石坚一脸沉郁地听完丁杨的汇报,两道眉毛紧紧皱起,在眉心连成一线。他从县局局长调任支队长不过一年,几乎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头发已熬得花白。

“你关于邓敏属于他杀的怀疑,我们非常重视,正在开展深入调查。”他拿起凉茶啜了一口,似乎索然无味。“目前还没有进展。现在你说在邓敏家待过的人,或者说杀邓敏的人去了另一个小区,请你告诉我,除了你说到的那个ID,还有什么证据?”

丁杨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一时无法说服面前这个缺乏网络常识的领导,只得将张超留下的信函递过去:“我的任务是协助办理网络犯罪案件,但上级对我还有特别交代。这是我来南都前,上级给我的机要信函,我从没拿给别人看过,直到现在。”

石坚取出信封里的公函扫了一眼:“通讯协议漏洞?我是外行,丁专家,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我想要一个调查小组。”

“能给三个人,你就满足吧。从石支手里要人比要他命还难。”吴啸峰看着挤在狭小的临时办公室里的其他三人:丁杨、特警队的申大头、鉴识中心的魁哥。

“我们可不懂网络。”申大头带着南都味的普通话听起来挺有乐感。他是在停车场下车时被丁杨相中的。身材魁伟,腮边是大片青色的胡茬,一副标准的纯爷们儿形象,丁杨立即决定要他。但是,他一走进办公室,丁杨就有点儿后悔——申大头对自己的纯爷们儿形象仿佛过分在意了。

“除了拳头,你还懂什么?”魁哥撇了撇嘴。魁哥戴着一顶太阳帽,身材瘦削,一双眼睛稍微突出,时刻露出一副有如鱼类般好奇的表情。他是这个小组里唯一由石坚安排的人。

“网络的事由我处理,但你们要知道一些基本常识。”丁杨说着,拖动鼠标,点击屏幕上的一个图标,开始播放视频。“别以为网络犯罪都发生在网上,它跟传统犯罪密不可分。我为什么找上你们,除了我的调查对象跟邓敏自杀案有关,还有这句话。”

屏幕上显示出一张A4纸,几行字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人是一张网,家是一张网,城是一张网,世界更是一张网,要沉浸其中,必先游离其外。”

“是寄来的?原件呢?有没有其他痕迹?”魁哥条件反射似的问。

“除了指纹,你还懂什么?”申大头终于找到了以牙还牙的机会。

除了申大头,没有人笑。

“是挑战者在黑客论坛里说的,当然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丁杨说,“这是数据主义者的格言,意思是小至一个家,大至宇宙,都由数据流组成,任何现象或实体的价值就在于对数据的处理。这或许在暗示我们怎么找到犯罪嫌疑人。”

“嫌疑人?”吴啸峰问,“就是从邓敏家拿走便携式电脑的那个?”

丁杨犹豫了一下:“不排除这种可能。”

申大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可我们无从下手啊。”

“确实。”丁杨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但这句话一定指向什么,只是我们没有看出来。”

“那我们要从哪里着手呢?”吴啸峰只不过是把申大头的陈述句变成了疑问句。

“大头,你去调查她的朋友圈,看看她最近接触过哪些人。啸峰跟魁哥再去一趟邓敏家,看看还能发现点儿什么,比如她的日常生活习惯,比如戴什么首饰,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诸如此类,顺便再查一下她的财务状况。哦,还有,在原来走访的基础上,你们要扩大调查范围,看小区里是不是有人见过邓敏和其他人在一起,尤其是男人,年轻男人。”

丁杨等待吴啸峰反驳:他已对邻居、小区保安进行过询问。但吴啸峰并没有,只是简洁地点了点头。

三人走后,丁杨紧盯着屏幕上的那句话。“游离其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邓敏家的攻击痕迹确实显示出某种丁杨熟悉的东西,难道那个挑战者真的跟邓敏的死有关系?他对凶手有个初步判断,凶手不是对邓敏的美貌,或者跟邓敏一样美貌的女性感兴趣,而是出于其他原因,这个原因应该也不是钱财。

凶手绝不会只是个小偷。小偷不太可能在实施盗窃或抢劫杀人后,再把现场伪装成自杀。拿走首饰和室内所有钱财,只是他杀人后产生的疯狂念头的一部分。

凶手处心积虑,事前做过周密的谋划。但丁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他是使用便携式电脑攻击研究所的人,他有什么理由杀了她,毁掉自己的隐身据点呢?

凶手一定很年轻,而且长相英俊,他设法取得了邓敏的欢心。当然,男色这一招用在邓敏这种女性身上并不完全靠谱,最重要的手段还是花钱。邓敏身上没有任何首饰,凶手杀害她后,很可能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这些首饰会不会出现在另一个女孩儿身上呢?

一定会的。他拿走了邓敏所有的钱,再用她的钱去换取另一个女孩儿的信任。但是,丁杨没有看到过邓敏佩戴的首饰,即使那些首饰戴在另一个女孩儿身上,他也认不出来。不过,那些首饰很可能十分昂贵、时尚,让女孩儿在自己的圈子里十分长脸。这样的话,调查中应该会有所反映。

丁杨急于找到硅光科技公司的顾杏确认自己的想法。

汽车进入高新技术区,丁杨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能去她单位,否則顾杏会觉得这是种冒犯,会将她彻底得罪。

他在公司门口找了家咖啡馆,坐进二楼靠窗的卡座。他和女白领打过交道,他相信顾杏会喜欢他的安排。打开便携式电脑,丁杨通过咖啡馆的无线网络上了网,搜索顾杏,没找到任何公开消息,这就是在高端网络科技公司工作的好处。

不过,通过关联搜索,丁杨还是找到了顾杏在公司网站发布的两张照片,一张大头照,一张身着白大褂的工作照,工作照里的顾杏,白帽、白褂、白手套捂得挺严实,但丁杨还是看到了她的耳环和项链,白金链子下的吊坠若隐若现,微微闪光,可以确定镶着一颗钻石。

看看临近午餐时间,丁杨用手机拨通了顾杏在公司的电话。自我介绍之后,对方明显很意外:“警察?汉洲的?”

“是的,我现在借调在南都市公安局,有些业务上的问题想向你请教。”

“懂业务的人很多,为什么特别找我呢?”

“当然有工作上的考虑。放心,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午休时间来门口的咖啡馆,一起吃个简餐怎么样?”

“好吧……不过,我必须先安排一下手头的工作,稍后再给你回话。”

她挂了电话。丁杨想,接下来她也许会向南都的熟人朋友打听他的情况,或者上网查询同名同姓的人。丁杨真想直接告诉她,无论她怎么查,恐怕都会失望。

接到丁杨的电话,听说对方是公安局网警,顾杏就在恐慌和犹豫中徘徊。为了平缓自己的情绪,她在卫生间待到下班,盲目地拿着手机搜索丁杨的情况,结果一无所获。

走出公司,街头起了风,眼看要下雨的样子。她觉得这是个逃避的理由,但又想到丁杨不会轻易放弃,闹不好会直接来公司找她,只得调整好心情往咖啡馆走去。

雨说来就来了,几乎扫着她的脚跟,将她赶了进去。她并没有去二楼找丁杨,鬼使神差地找了个卡座坐下。咖啡馆没什么客人,收银员埋着头,几乎看不见身影。服务员过来问她需要什么,顾杏莞尔一笑:“谢谢,不需要什么,我只是来避避雨。”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丁杨应该还在楼上等着吧,他会不会等得不耐烦?如果他下楼,会一眼看到自己。顾杏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掏出电话拨号,同时勾下头去,尽量压低声音,把她来见警察的事告诉了对方。

她听从了对方的劝告,坚定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警察就算是找到公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次不小心而已。她微微有些颤抖着,转出卡座的瞬间,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顾女士,耽误你几分钟,可以吗?”

顾杏无奈地回身:“丁警官……”

丁杨从口袋里拿出证件的一个角,顾杏显然注意到了,但她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必要。丁杨近距离端详她,觉得她和照片上的差距比较大,不是相貌,而是气质。信息技术工作需要冷静、理性的头脑,可她更像一个保险推销员。无论她做的是什么工作,丁杨能确定她并不富有。之所以这么说,不只是因为她的穿着,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神态和俏丽的容颜流露出一股子低俗的媚意,而不是高贵气息。

两人又回到卡座坐下,服务生送来咖啡。丁杨决定先从职业开始发问:“你在单位负责什么工作?”

顾杏的嘴角明显抽动了一下:“这跟你办案有关吗?何不直接一些呢,我真的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丁杨感受到对方的敌意。“问一个问题,你家是不是安装了公司的专用光缆?”

顾杏面色一沉,仿佛丁杨说出的每个字都对她造成了伤害。丁杨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精致耐看的面容上,他不是一个预审高手,却也知道通过表情了解对方的内心活动。

“为什么问这个?”顾杏喉咙发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家的网络出现过异常吗?或者有外人使用过?”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只是提醒,我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跟你有关的问题。”

“说到提醒,那我不妨告诉你,我家的光缆是保密的。你找我就这事?”

丁杨点点头。他静听着楼下的声音。怎么还没来呢?他刚才跟申大头联系过,希望他过来配合自己。他太缺乏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了。申大头这样的纯爷们儿,也许能把对方镇住。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顾杏站起身。

丁杨没话找话:“听你的口音,你不是南都人?”

“像我们这样的公司,没几个是本地人。”她说,“我真的该走了。”

“我送你。”丁杨说,“你毕业于阳华理工大学吧?那里的信息技术专业很出名。”

“才不是呢,你平时都是这样跟女孩儿聊天的吗?”她笑了。

“你是哪里人?”

她没有回答问题,撩开门帘,向他挥了挥手,往外面走去。

顾杏开的是一辆保时捷敞篷跑车。保时捷向南拐上海滨大道的时候,丁杨差点儿上了当。他不敢跟得太紧,想右转上三环高架,在前面等她。但是,她又左转进了明洲路,向西绕回了蓝晶科技园的东侧。

丁杨接受过跟踪训练,虽然没多少实践经验,却明白跟踪的原则。上高架前的一瞬间,他又改变主意,让自己的车和顾杏的保时捷之间隔着两三辆汽车的距离。最后,顾杏拐上了蓝晶路,从科技园的东门进了一片幽静的小区。

丁杨正要跟进去,保安室突然断电,电动闸门成了一块废铁,横亘在他面前。丁杨眼睁睁看着保时捷消失在小区曲里拐弯的通道里。正是餐后午休时间,许多行人和车辆都被堵在门口,有人冲着保安吼,有人还在抱怨手机信号没了。

丁杨赶紧拿起手机,左上角“中国移动”四个小字变成了“无信号”。他急得猫抓似的,却无可奈何。就这样过了十分钟,保安室又撞了鬼似的突然来了电。

丁杨让匆匆赶来的申大头守在门口,自己循着保时捷消失的方向在小区里低速行驶,寻找顾杏的踪迹。十分钟,可以做很多事情,小区不大,但藏匿一人一车不难。丁杨泊好车,决定守株待兔。

顾杏没回公司,她跑到这里来是准备见什么人吗?会不会是某个男人?会不会是曾跟邓敏居住过一段时间的那个人?顾杏驾驶的是一辆保时捷敞篷跑车,这让丁杨颇感意外。他本以为她一个“南漂”白领,至多开辆丰田科罗拉或者本田思域。他的第一感觉是顾杏结交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车是男友送给她或者借给她的。

丁杨一边思考,一边观察周边的环境。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快步跑到自己的汽车旁,当保时捷再次出现时,他刚刚钻进驾驶座。保时捷从他的车边驶过时,丁杨瞥见了司机的侧影:不是顾杏,是个男人。侧影一闪而过,不过,基本印象应该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个子较高,鬓角很短,鼻梁上架着一副超宽的太阳镜。令人沮丧的是,只是侧面匆匆一瞥,他并没有真正看清男子的相貌。

保时捷向小区门口驶去。丁杨一边迅速跟上,一边拨打申大头的手机,没有信号,通讯显然是被故意截断了。他加速往前冲,但还是慢了一步。保时捷刚出门,电力又断了,他被拦在门里。一切设计得如此准确,如此严丝合缝。前一次,丁杨还能保持冷静,但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狂怒地冲电动闸门外喊:“大头!追上去,那台保时捷!”

申大头正一脸茫然地张望着,听到丁杨的呼喊,跨步钻进汽车,警笛尖啸着冲上街头。

电力仍未恢复,丁杨掏出对讲机,向石坚做了汇报,请求全城盘查。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第三章网络斗士

顾杏的家是一套两居室,南北通透,光线不错。丁杨走进客厅,蓝底紫花的布艺沙发上铺著四个小靠垫,看上去好像家具店里的观赏品,从来没被坐过。厨房灶台洁净,不见坛坛罐罐、锅碗瓢盆,似乎从没开伙做饭。水池是湿的,但同样什么都没有,甚至不见任何残留物。卫生间也一样干净,只是空气里充满了水雾。

不祥的预感加剧了。正犹豫着,吴啸峰已经推开了南面卧室的门。依然十分整洁。梳妆台的抽屉关着,台面上的化妆品琳琅满目,各就各位。床上躺着一个人,侧卧,背对着门口,但丁杨已经认出了她是谁——仅仅一小时前,床上这具尸体还是一个活泼美丽、聪明伶俐的年轻生命。

吴啸峰在打电话向石坚报告,魁哥开始了现场勘查。但很可惜,凶手一定在得知顾杏跟警察见面时就开始清理房间了,在她到家之前,所有房间都已整理干净。魁哥很快得出结论,室内没有除顾杏之外第二个人活动的迹象。

杀害邓敏的凶手就是这么做的。这次的现场跟那次一样,钱包是空的,首饰盒是空的,找不到任何线索,抓不住任何破绽。

石坚带着法医随后赶到。法医在顾杏的颈部发现了勒痕,但并非勒断喉管,而是勒断了颈动脉。颈动脉一旦受阻,大脑供血不足,人死得比勒断喉管还快。问题在于这很难办到。杀人者得有极大的手劲,还得对部位拿捏得十分准确。

石坚将丁杨拉到一边:“你赢了,现场指挥权交给你。另外告诉你两个消息。好消息是申大头追上了保时捷,坏消息是车上没人,没有任何痕迹,牌照是套牌。”

丁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他仅仅启用了一个软件,就耍得我们团团转,而且逃过了全城搜捕。”

他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这种事在石坚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知道这事很难想象,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丁杨说,“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软件,居然可以远程遥控区域变压器和通讯基站,即使是电力或电信部门都束手无策。”

“我们在跟一个软件较量吗?”石坚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老得跟不上这个世界了。“好吧,以后调查、追捕方面的事交给刑警,”他把目光转向刚刚赶到的计智,“网络方面的事,你一切都听丁专家的。”

终于拥有了网络侦查指挥权,但丁杨没有一点儿喜悦之情。“我怀疑杀害邓敏和顾杏的是同一个人,我需要随时掌握刑侦的调查情况。”

“没问题,不过,我们采集到了跟邓敏和顾杏接触的两个年轻男人的视频,也查到了与视频形象配对的姓名,他们不是一个人,而且都确有其人。”

丁杨疑惑地拿过石坚的调查材料,上面有两张从视频里截下来的照片,都很帅气,但形象截然不同。跟邓敏接触的是长条脸,带奶油气,跟顾杏在一起的是国字脸,端正英武。可惜两人的眼睛都照得不实,看不清眼神。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石坚继续说,“邓敏的电脑里有一个软件,她自己命名为人工智能助理。她用它核查过男友的身份,还推论她是因此被杀的。”

丁杨懂得石坚的意思。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杀人,这个身份当然是真的。跟顾杏在一起的年轻男人的身份也就不容置疑。

但同一个软件,可以为甲所用,也能为乙所用,操作手法可以摸拟,留下相同的痕迹也不难做到。丁杨想了想,没有再跟石坚争论。“好,请你们尽快找到这两个人。如果发现死亡、失踪或者偷渡记录,一定要核实结论。”

石坚迷惑地看着丁杨:“你认为他们可能是已经死亡、失踪,或者根本不在国内的人?”

顾杏的公寓在二楼,她家的光缆线是沿着消防梯走的。丁杨正准备一路追索下楼,手机铃响了。听筒里传来肖可语风过花丛般的笑声,他正要问肖可语为何笑得这么开心,笑声戛然而止。

“季支队长和高媛在拿你开涮呢,说你是死神哈迪斯,可以预见死亡。”肖可语的语气里满是担忧,“怎么你去哪里,哪里就发生连环命案呢?你还跟踪那个杀人犯,怎么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守着你的电脑?”

“我只是去跟一个知情人见面,误打误撞。”

“這种事怎么总被你撞见?丁杨,你那里不是汉洲,一定要小心点儿。出了命案,凶手逃了,知情人死了,责任可不是你能承担的。”

“有你这个天使保佑呢,没事的。”

“就知道油嘴滑舌。我看过你发回来的资料,感觉南都的案子简直跟两年前汉洲的案子一样,那个凶手甚至比达一路更穷凶极恶。”

丁杨的感觉跟肖可语一样,但他不敢说。他知道肖可语对那个名字很反感,怕她担心。“不会的。”丁杨岔开话题,“哎,听说你有个姐妹在蓝晶科技园担任高管,能不能介绍介绍?”

“没问题,她叫乔曼儿,是我一个远房表妹,在芯导科技研究所,我这就帮你联系。”

刚挂断肖可语的电话,手机又响了,这回是季亚明。他先让丁杨吃了定心丸:“现在肖可语不在我身边。听高媛说,你怀疑目前的嫌疑人就是达一路?他匿名给你发了信息?”

自从利用虚假投资平台逼迫多名血本无归的投资者自杀,又协同一个诈骗团伙坑害数百名老年人之后,一年半过去了,达一路好像人间蒸发,但那两起案子,汉洲市公安局一直没有结案——在抓住他之前,案子永远结不了。

有些人显然认为,达一路早已死了。但丁杨相信,那个发送挑衅信息的人是他,只可能是他,达一路又出来活动了。高媛也相信。

“他给我出了一个谜题,想逗我玩。在挑战我的同时,也许他还要完成什么任务。”

季亚明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你想过没有,接受挑战,可能正中他的下怀?你是怎么发现通讯协议漏洞的,怎么发现那么多涉及他的线索的?难道真是偶然?你是否想过,他抛出那一切,也许正是为引你过去?他针对蓝晶科技园发动攻击,留下相同的攻击痕迹,也许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去了南都。”

“那个凶手如果真是他,他当然知道。”

“他看到你了,对吗?你约见顾杏,出现在顾杏居住的小区里,他可能一直跟在你身后,完全有机会对你下手,而不仅是顾杏。”季亚明对丁杨的处境非常担心。“你到南都已经半个月了吧?你的工作已经取得突出成效,张超专员对你十分赞赏。现在有一个机会,张专员正在筹办一个研讨会,他想抽你过去。”

“抽我?我能在研讨会上帮他什么呢?”其实丁杨明白季亚明的意思,自从高媛说出达一路挑战他的事情,季亚明就一直关注着南都的情况,设法让他离开那个危险的漩涡。但丁杨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张超交代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与季亚明的认识恰恰相反。季亚明觉得他在南都不一定受欢迎——把当地警方的风头都抢了,这是很忌讳的事情,而且跟达一路死磕也没什么好处,闹不好还有危险。但丁杨还是说,“季支,对不起,我的工作没有完成,我不能离开。”

季亚明叹了口气:“高媛跟你说。”

片刻,高媛的声音响起:“丁杨,我问过南都电信了,涵盖蓝晶科技园的网络服务器是独立的,无论从哪里发出信号,都有它独特的痕迹。我还嗅查了整个南都,确实如你所说,没有与此相同的信号,而且犯罪嫌疑人不太可能随身携带两台发送不同信号的电脑主机,这样太累赘,因此……”高媛顿了一下,“季支已经向张专员建议,让南都方面就此成立重案指挥部,加派人手。”

“但愿能起作用。”丁杨说,“没有通讯协议漏洞的源代码做基础,无法找准攻击点位,也就找不到预想中的敌人。另一方面,南都警方还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关系……”

“发生连环杀人案,他们不可能不重视,你不用担心。”

“问题是他们并不认可第一起案件是他杀。”

“他们不认可是他杀,就不会给你派人。丁杨,是你太没有耐心。连我们接到通报都能看出是连环杀人,南都警方不可能没有分析。最重要的是做好沟通,而不是你一个人特立独行。”

“该沟通的人我都找过了,他们……”

高媛大概用了扬声器,肖可语的声音插了进来:“就知道你会钻牛角尖。如果你想灵活有效地处理好人际关系,我建议你跟他们吃吃宵夜。”

“谢谢,我不……”

“或者去跟他们散散步也行,”肖可语加重语气,“记住,把你的脚步放慢一点儿。”

挂了电话,丁杨继续沿消防梯往下走,来到小区空地。对面是一片高坡,坡上树多林密,遮住了小路。丁杨估摸着光缆的走向,这时,“嗖”的一声,一根通信光缆线划过树尖。

丁杨的心脏突然停了一下。那根光缆线倏地落了下去,无声无息,迅捷无比,转眼就看不见了,但空气的流动仿佛仍然能显示它的踪迹。丁杨听见光缆线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又听见脚步走过的声音,前面至少有两个人。

土坡顶上有一个接线盒,有人刚从盒里牵走一根光缆。此处离顾杏居住的大楼大约五十米,丁杨蹲下身来,看见几米远的草地上有根被砍断的树枝。一定有专业人士到过这里。

丁杨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他在勘查邓敏家时也出现过,那是一种被监视的感觉。他本能地屏住气息,侧耳倾听,什么都没有。

拐角处传来脚步声,却是申大头。丁杨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两个工人撤除专用光缆,我帮一下他们。”

“人呢?”

“那边。”申大头转头看向住宅楼的另一侧,一个穿着黄色工装的工人走了出来。

“是拆除顾杏家的通信光缆吗?”丁杨问。

“我哪知道是谁家?”工人说,“我只按派工单做事。”

丁杨详细询问了一番施工工序,循着工人的指点,找到科技园工程部。一名男子站在门前。“警官,有事吗?”男子自我介绍,“我叫张成,工程部主管。”

张成的眼睛依然年轻,但面容看起来像是经历过上山下乡的年代,稀疏的白发向后梳齐,上身一件白色衬衫,外头罩着施工马夹。他握手的方式温暖而有力。

“接到顾杏死亡的消息,我就派工人过来了,就怕这段光缆再出问题。”张成一边说,一边将丁杨请进办公室。他看起来像个学者型干部,办公室整面右墙都是资料和书籍,左墙上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科技园的布局,一张是地下管线图,图顶印着硅光科技公司字样。办公桌上摆着两台电脑,还有一摞摞的书籍和期刊。张成在沙发上给丁杨腾出一个位置,“不好意思,没来得及整理。”

丁杨问:“你了解顾杏吗?”

“说不上多了解,但我原来跟顾杏一个部门,挺开朗的女孩儿,也乐于跟年纪大点儿的同事打交道。所以,听到消息,我们都很难过。”

“为什么这么急着撤掉光缆呢?”

“当初公司决定将光缆牵进每一个技术员家里,我就不赞成。这样做随时有泄密的可能。这不,在顾杏这一段就发现了问题,可惜还没查实,人就不在了。”

“你是说顾杏涉嫌泄密?”

“本来不应该说一个死人的坏话。不过,既然你们介入了,说明你们可能也发现了问题。”张成说,“一个月前,我们的监控在顾杏的线路上追踪到异常数据,但还没来得及详查。”

“一个月前?那这几天呢?”

张成耸耸肩:“我离开监控组了。不过,你既然问起……稍等。”張成打开桌上的电脑,点击一个图标,跳出对话窗口。“没有。”他说,“监控组没发现情况。”

“你是说自从那次异常之后再没发现其他情况?”问题是,最近每天都从这里发出攻击研究所的信号。丁杨差点儿就要说出口,又觉得太过唐突。

张成拿起开水壶、茶叶和两个玻璃杯。“春上明前茶。”他把一个玻璃杯放在丁杨面前,“公司的人都喜欢咖啡,可我喝不惯那味。”

丁杨在张成身上看到浓浓的研究员气质,这让他颇感奇怪。富有教养的说话方式和举止,热爱学习和研究的精神,他怎么就甘心当个施工队的主管?

“茶道跟网络通讯研究一样。”张成品了口热茶,咂咂嘴表示赞许,“可惜没有人沉下心品味,都是为收入而工作。”

“你是说监控组?”

张成没有回答。

“张主管,我想知道一个月前的异常到底是什么?”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严重的事,顾杏利用手里的技术帮一家小网站开发了一款游戏软件,不过是一般的娱乐游戏,没有攻击性。正因如此,我才一直没有揭发她,不过是为了赚点儿外快而已。公司里谁不是为钱干活呢?重点在于不能泄露公司机密。但是,你知道,利益面前,很少有人能拒绝。所以说,监控和惩罚才是最有效的手段。我建议并筹备了监控组,带着两个人监察两百多条光缆,度过了最有安全保障的两年。现在,高层却把我们分别调离了岗位……”

“你们犯了错?”丁杨问。

“不,我们太卖力。没出事就被说成无事,无事就被认为是懒人。但是,换了一批人,各种事故便出个不断,只是他们掩盖着不报,实在盖不住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索性说监控设备落后,查不出结果。”

“就是说,一个月前顾杏的事是因为掩盖不住才暴露的?”

“那个游戏容量太大了,服务器报了警。起初他们以为是工程部出了问题,”张成苦笑,“我一查便发现了根源。”

“你替顾杏掩盖了真相?”

“可以这样说。我是工程部主管,我只撇清自己的责任。检查服务器时,监控组的人都在,我将出现异常的技术参数都罗列了出来,比对代码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他们懒得比对,更不用说利用参数核查异常数据了。不过,我这么一查,惊动了顾杏。这一个月,她都是在惊恐中度过的。我看在眼里,却不好说。没想到,她就这样死了……”张成手中的玻璃杯微微颤动。

“我想,她的死跟你没关系,也不一定是因为那件事而死的。她确实害怕了,但另有原因。”丁杨想起跟顾杏短暂的接触过程中她表现出的不安。

“谢谢你这么说。其实三年前我就知道会出问题。那时,我在一个小项目组负责,发现暗网里有人出售一种盗取个人身份信息的软件。我下载了演示程序,然后反向追踪得到了源代码。你猜怎么着?那个身份信息盗窃工具的代码和我们的杀毒程序代码是一样的,只是稍做了改造,开启了它的负面功能。”

丁杨知道,就像一句话正着说与反着说,字面上雷同,意义却相反,相同的源代码既可以编制杀毒软件,也可能是木马病毒。

张成继续说:“我将监控结果提交给当时具有监察职能的综管部,请他们调查,但没有结果。”

“你就没再查下去?”

张成嘿嘿一笑:“查了,而且查实了使用光缆的点位。使用那个点位发送木马程序的技术员叫胡平。他像顾杏一样,租住在公司外围,光缆从就近的中继站牵进他的住处。他辩称他不是这根光缆的唯一用户。在进一步核查中,我发现了一个叫钟调生的用户,通过中继站窃取了光缆的使用权限。这个钟调生经常在地下网络论坛出售恶意软件,他承认了我查实的情况。”

“这就为胡平免了责?”

“最初大家都以为事情可以就这么结束了,但后来我又查出,元数据的作者名叫‘胡平,只是留下的联系人叫‘难看——这是钟调生在地下网络论坛里的昵称。胡平辩称,钟调生用他的名字是为了从地下论坛的评价系统里获取更多积分,而网络技术公司员工的名字更让人信服。最后,公司还是辞退了他。”

“你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可惜,当这一切水落石出时,那些源代码已经过时,那个木马程序也被新的入侵性病毒取代,公司对此根本没有兴趣。不过,那件事之后,公司对泄密事件开始重视起来,抽调我组建了监控部。”

“这说明你的工作也不是毫无意义。”

张成苦笑:“我前面说我在监控部两年平安无事,其实并非完全无事,我报告了许多隐患苗头,却没人相信。我只好用我自已的方式解决。你相信吗?追踪那些隐患,在网络上寻找那些试图盗窃公司机密或者出售机密的人,难度比解决一个技术难题小多了,简直就像过家家。不过,我一定得罪了很多人。虽然几经坚持,我还是被调到工程部,远离核心技术,可以前的习惯还是改不了,你看……”张成无奈地摊开手,“跟你絮叨了这么多。”

在张成侃侃而谈的时候,丁杨饶有兴趣地审视着他,这个人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个网络斗士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张成说,“我只是公司的一个普通主管,生杀予夺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也许我是个懦夫,问题在于,如果跳出这个圈子,我更加做不了什么。对我来说,这里是一个根据地,在这里,我至少可以做点儿有用的事——盗窃个人信息、网站数据泄露、手机泄密以及新型黑客技术,总要有人揭露他们。否则,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待宰羔羊,即便是你我这样熟悉网络技术的人,也可能躺枪。”

“可是,他对光缆泄密的判断是正确的,特别是胡平事件。不只是光缆终端能发送信号,便携式电脑,甚至手机类的网络终端,也可以借由路由功能实现。”一个小时后,丁杨坐在专案组里,向计智和石坚汇报走访硅光公司的情况。“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邓敏的电脑上没有发现攻击痕迹,却在研究所接入邓敏家的光缆上发现了。之所以追踪到顾杏,也是出于这个原因——顾杏家的光缆有同类痕迹。我们搜查过顾杏的屋子,没发现其他终端,她不太可能用单位配发的电脑发起攻击,因此……”

丁杨看看计智,发现他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但丁杨还是坚持要把自己的意見表达清楚:“邓敏和顾杏的死,并不是情杀或侵财那么简单。”

石坚将手里的案卷放在桌面上。“就目前掌握的证据看,两起命案并不具备串并的条件,第一起疑似自杀,第二起却手法高明,毫无相似性。我们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实施串并。”

“攻击痕迹不是串并证据吗?”丁杨争辩,“同一手法,相同的对象……”

“攻击痕迹只是虚拟的,并没有造成实质性后果。我和计支也研究过,串并两起命案,还需要更切实有力的证据。”

石坚的目光和计智碰在一起,好像两人合计过似的。

蓝晶科技园建在离海港不远的滩涂上,清一色的别墅式建筑。园区东门南侧是一家花店和一家快餐厅,北侧是一家办公用品商店和一家KTV,就像一个小规模的商业城。店铺主要面向园区职工,这里年轻人多,工作强度大、节奏快,吃喝玩乐难得出远门,一有空闲便三五成群地聚在这些店里。

梅小刚对这里很熟悉,一会儿快餐厅,一会儿KTV。在走访中,他的手机没有停过:先是请硅光科技公司的一个员工帮忙核实顾杏编制游戏软件的信息,接着又联系鉴证中心,希望他们配合勘查。他还给大湾区分局网侦大队打了一个电话,请他们调查张成及那个联系顾杏编制游戏的人。

分局网警莫柏青首先给他回了电话。硅光科技算是一个半官方公司,隶属于芯导科技研究所,业务却更偏重于企业服务,因此它不用应付那些令研究机构疲惫不堪的技术壁垒。硅光的优势在于,它可以将最前沿的网络信息技术普及到每一个需要的客户。当然,技术输出与泄露是两回事,后者是绝不允许的。

硅光的运作模式和其他商业公司完全一样,即商家或个人在请求技术支持时支付佣金。客户只需要提供身份证号或者公司注册执照号就可以交易,就算名字是假的,或者身份证来自别的人也没有关系。因此,黑客都喜欢找它寻求帮助,有的甚至把它当作廉价培训基地,许多员工绕开公司,私自向客户索取佣金,也就在所难免。

张成组建监控部后,成功拦截了大量私下交易。许多员工向公司高层反映,说张成影响了公司的生意。张成出具了他掌握的情况,证实那些所谓的反映都是倒打一耙,公司不得已处理了几个人。不过,他这么做,毫无疑问得罪了既得利益者。曾有黑客向他发出警告,让他停止追查技术泄密,否则就对他不客气。

据硅光公司董秘透露,张成将这次受威胁的经历写成报告,私下里交给了某涉外机密部门。这个部门像公安机关的网侦部门一样,具有打击电信网络犯罪的职能,只是它的专业水准更高,手段更加灵活。公司怀疑张成与此部门有关,害怕在接下来处理危机时难以把控,便想办法将张成调离了监控部。

莫柏青并不知道这个部门的名称,而且张成走的不是官方渠道,甚至此部门并不为张成提供正式帮助。莫柏青想找张成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却被告知张成出差了,就在他和丁杨见面之后。问张成去哪里出差,也得不到正面的回复……

丁杨看了梅小刚发给他的电话记录,仔细推敲了所谓“据硅光公司董秘透露”的那部分内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董秘怎么会知道张成和那个神秘的机构有联系,甚至知道张成给那个机构撰写的报告的具体内容?

丁杨想找莫柏青当面聊聊,他有太多的问题亟待解决。那份报告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成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是怎么与那个神秘部门建立的合作关系?还有,他怎么出差了,去了哪里?

最后一个问题让丁杨怔了一下:张成是真出差,还是有意回避?他是否受到了什么压力?那天的谈话,张成还算坦诚,就他个人来说不可能回避,如果有人让他回避,是公司高层还是那个神秘部门?

丁杨猜测,那个托付黑客威胁张成的幕后人,就是南都乃至全国垃圾邮件和盗窃身份信息的寡头,可能跟硅光公司的董秘有关系,甚至可能就是“凯撒大帝”,是杀害邓敏和顾杏的凶手。这个幕后人明显感到了警方的压力,明白原有的黑灰产技术已经很難让他藏身。而芯导科技正在研发的“国产替代”产品及芯片技术,其高速、声像模拟的功能,一定让幕后人动了犯罪升级的念头……

梅小刚并不赞成丁杨去找莫柏青,他认为莫柏青的调查和分析太含糊,也没有明确的指向,说不定还会干扰接下来的调查。但丁杨还是给莫柏青打了电话。

莫柏青很快赶了过来,随身带着一份对张成的详细调查材料。丁杨问他:“你对那个公司董秘怎么看?”

“我只见过他一次,看似坦诚,实则很聪明。他告诉我们的,一定是他希望我们相信的东西,而不是全部事实。考虑到硅光公司的实际,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保密部门需要寻找技术支持,一定会找芯导,而不是硅光。”

“硅光公司也有它的独特之处。”

“它的独特之处就是名声不好,甚至与网络犯罪同流合污。”莫柏青不以为然。

“你刚才也说,董秘有意把我们引向某部门。这是否表示,某部门不仅不是公安机关,而且与公安不一定合拍?对于那个董秘来说,某部门显然不是他刻意维护的,而是迫于某种压力不能透露。”

“这个我说不好。不过,张成一定是发现了很重要的违法犯罪线索,触及了黑客的利益,才受到警告。但具体是什么线索,董秘一直在回避。我就此事问过几个副经理,他们一概表示不知情。”

“或者董秘的话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莫柏青摊了摊手,没有回答。

丁杨继续问:“关于那个幕后人,你了解些什么?”

“据说此人很舍得花钱,而且技术很精,对自己的软件也不保密,随便张贴在论坛里。不过,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网上也搜不到他的情况。这很奇怪。按说,在黑客世界,谁都别想瞒着谁,无论谁冒个泡,都有人能把他的祖宗十八代翻个底朝天。可是,这家伙将地下网络闹得惊天动地,却没人知道他的一星半点儿情况。这个人还有一大群粉丝,比如,谋划一个行动,他只核定时间窗口,就有人争着帮他去干,他自己从不露面,只在每个时间节点点赞或皱眉。仿佛他是在给自己找乐子,往地上扔一块骨头,引得一群狗争抢……”说着,莫柏青忍不住笑了。“这人还善于改造网上的黑科技。前不久,网上出现了一个百变明星脸的小把戏,只要下载那个软件,想把自己的脸换成哪个明星都可以。他利用这个小把戏窃取了很多人的脸部信息,然后改造成诈骗小程序。我敢说,如果不是国家有关部门及时发现,坚决喊停,很可能会出现一大批受害者。”

丁杨毫不犹豫地说:“不是可能,是一定会。因为,我知道他是谁。”

“对不起,警方掌握的情况就是这些。”石坚关闭桌上的话筒,转头向计智示意。计智正要宣布新闻发布会结束,却有更多的麦克风伸到他的面前。但他没再回答记者们的问题,该说的他都说了,何况这是命案发布会,他不能抢石坚的风头。

回到专案组,丁杨、梅小刚和莫柏青正在等着他们。梅小刚首先汇报:“没有找到硅光公司的相关当事人。”

“那就是一无所获啰。”计智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在新闻发布会上,他一直回避使用这个词,尽管他知道这是事实。他转头看向丁杨,“你呢,丁专家……”

丁杨深陷的眼窝四周黑了一圈,他将手里的一份材料递给计智:“虽然没见到公司的人,但我跟莫警官做了深入交流……”

梅小刚插话:“小莫说的那些跟案件没有关系……”

计智举起一只手,制止梅小刚说下去。“丁专家,我想听听你的分析。”

丁杨复述了一遍莫柏青调查的情况,然后说出了自己对那个幕后人的结论:“种种迹象表明,他极有可能是我的老对手达一路。”

“怎么可能?”梅小刚一脸的难以置信。

丁杨知道自己一下子说出嫌疑对象非常突兀,难以让人相信。他虽然有说服自己的证据、线索和判断,但就像解释邓敏的死属于他杀一样,那些证据、线索和判断无法说服别人。但他还是决定说下去,他必须将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

“达一路是一个伪装高手,他的高智商、天生的吸引力和变脸技巧能帮他混入各种人群。两年前,他成功避开汉洲的一次大规模搜捕行动;一年前,我们在一起系列杀人案、诈骗案中发现他的痕迹,但依然失之交臂。我们无法凭着他的长相找人,因为他可以变成任何人。要想逮住他,不能靠任何外部特征,要抓到本质——他独特的上网痕迹、他的作案手法。”

“又说玄乎了。”梅小刚说。

丁杨没有理他,接着说:“此人三十岁左右,具有反社会人格,他作恶,但是没有罪恶感。同时,他很清楚社会标准与规范,知道如何融入社会,如何让别人喜欢他。他很有魅力,英俊、内敛、自信;他对外表相当执着,很有女人缘。这些特征决定了他不会混迹于底层,而是以体面的形象出现,即使伪装,也是装成高富帅。完美的形象是为了隐身,为犯罪做准备。我为什么怀疑是他呢?一是网络攻击痕迹具有同一性,这个之前我已经分析过了。莫警官的调查,让我获得了第二条依据,请翻开资料的第三页……”

“百变明星脸?”计智浏览着资料,“这不是微信上的一个小游戏吗?”

“对。这个游戏从出现到被封杀,存在的时间很短,没有引起警方的注意。我看了莫警官的报告,研究了游戏代码的种种细节,根据它的编制手法、代码使用顺序、链接方式,与达一路曾经编制的几个软件进行了对比,基本可以认定,这个小游戏出自达一路之手。处理过网络诈骗案的人都知道,这个小把戏非常适合盗取个人身份信息。达一路没想到的是,他能想到的,监管部门也想到了,他抛出的这个链接刚刚火起来,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扼杀在摇篮里。据张成向大湾区分局的报告称,这个游戏的发明者就是攻击硅光公司并威胁他的人。”

石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的目的……”丁杨迟疑了一下,他不能说出张超的指令,何况张超也没有跟他说明白。“研究所的技术。这是我从两个命案现场勘查中得出的结论。他利用两位女性家的光缆攻击芯導科技的网站,无非是盯着它的前沿技术。”

计智问:“难道他想盗卖技术?”

这个问题已经十分接近张超的情报,但丁杨想暂时转移他们的视线。“这个人的黑客技术十分高超,两年前他编制了一个虚拟投资平台,诈骗投资者;去年他编制了一个语音诈骗系统,推销假冒伪劣产品。这次,他一定是想盗取正在研发的新技术,设计新的骗局……”

“可是,你说的一切都建立在猜测上。两起命案里,谁是嫌疑人,是否跟正在研发的技术有关,证据并不充分。”

“这两条证据虽然不够明确,但毕竟是个方向,可以循踪查下去。”

“你要查,我全力支持,但不能占用太多警力。”石坚原先说过网络侦查一切都听丁杨的指挥,他不能食言,只得限制丁杨使用警力。石坚清了清嗓子,“接下来我们继续手头的工作。啸峰,你带队调查顾杏被害前的行踪,她前两天见过的每一个人的交往情况都要弄清楚。”

“遵命。”吴啸峰马上站起来,这个任务让他回到原来的专案,他兴奋得脸都发亮。

“魁哥负责联系鉴定中心,关注现场痕迹、指纹采集和法医检验结果。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驾车逃走的人,沿途的视频分析工作量很大,这个由丁专家和大头负责,你俩是最后看着他离开的,我会安排最优秀的视频识别人员协助你们。”

丁杨苦着脸:“我刚才说到的线索查证呢?”

石坚亲切地笑了笑:“当务之急是做好基础工作……”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的分析,但你们要抓他,必须从网络入手。他不会出现在任何视频里,但他逃不出网络……”

“我知道,我们先做基础工作,并非忽略你提供的线索,也没有忽视他网上藏身的本领。之前我和计支也讨论过,计支决定设置一个网络陷阱……”

“任何陷阱都不可能套住他,我们不能这么做!”

石坚不吭声了,计智也是。一片不安的沉默。

“好吧,我服从你们的安排,只是不要设置什么网络陷阱。”丁杨知道,要想在南都继续待下去,必须做出妥协。

石坚叹了口气:“这个你不用担心,计支有安排。”

丁杨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么说,已经发布到网上了?”

计智点点头:“为了引他上钩,我绝对不会掉以轻心。”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并不是设计的问题,计副支队长。他的敏感无人能比,他识别编制痕迹的能力无人能比。”

“谢谢提醒,丁专家。”

石坚看了一眼计智,对丁杨说:“正因为对手十分敏感,只要你一出手,他就会认出来,还是让计智来吧。”

丁杨终于意识到,说什么也没用了。他收拾好自己的调查材料,离开专案组办公室。外面起风了,天空像泼墨一般,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达一路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懂事以来,他就从一座城市转移到另一座城市,先是跟着父亲,后来是他自己,试图以空手套白狼的手法,将别人口袋里的钱弄到自己的口袋里。这是两大网红难题之一,另一大难题,是将自己脑袋里的思想放进别人的脑袋。

他自信自己已经完成了第一道难题,但是还不够好。现在,他的迫切任务是隐身,这是他非常擅长的,当然,也得益于他得天独厚的条件,年轻、英俊而友善的外表,得益于拥有一项无人能及的技能——变脸。

达一路二十九岁,但需要年轻时,他可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需要成熟时,他会显得更加老成持重。不过,在南都这座年轻的城市,年轻的优势更大。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有着光滑的皮肤、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略卷的黑发,看上去像偶像剧里的男明星。他身高一米八,挺拔结实,肌肉紧致有力,充沛的精力展现无遗。这些都给人一种年轻精干的印象。

达一路沿着海岸线快车道自东往西前往蓝晶科技园。选择这条路,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吹海风。他已经在城区兜够了圈子。离开顾杏家,他驾车在公寓楼对面停了一会儿,想看看丁杨懊悔而失望的模样,他看到了。

再过几分钟,他就要驶出快车道,穿过南梅沙椰林,到达目的地。前面是小梅山,一座城市公园,再前面就是蓝晶科技园。科技园西北面就是那个被称为“诈骗者天堂”的小镇。他不会到小镇去,那里太显眼了。他还是喜欢蓝晶科技园,年轻人多,容易融入。科技园南边有座烂尾楼,烂尾楼的地理位置不错,东靠小梅山公园,南望海湾码头,东北俯瞰主城区和蓝晶科技园,还有很多公交和地铁线经过,只是楼盘停工,冷清无人,所有站点都没有开通。

达一路喜欢在偏僻的废墟里开始新的计划。但是,他迟早还是要找个女孩儿的家隐身——大客户给的活儿是个棘手的工作,也是他外撤的退路,需要女孩儿提供便利。在找到合适的女孩儿之前,他必须像乞丐一样在烂尾楼里藏身。

较量已经开始,对手已进入圈套。在进入下一个环节前,他需要重新找一个掩体——他已经亲手毁掉了两个掩体。既然是掩体,就不怕暴露,因为他会变脸。

丁杨通宵未睡,连续十五个小时待在机房里。肖可语打过电话后,乔曼儿送来了芯导科技研究所最新的黑客攻击痕迹数据。丁杨想从这些攻击痕迹里寻找研究所最新技术的源代码,从而找到5G通讯协议漏洞的源代码。他相信,这两者的源代码是相辅相成的。

他决定对自己的解析软件进行改造升级。这个软件虽然能够解析入侵或者非法登录对象的原始信息,找到信息里的源代码数据,但还不够。如今,南都的人都在关注他,其中有不少人准备看他的笑话,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应对之策,避免计智设下的陷阱被罪犯利用,这样,他才有资格在这里待下去。

他将跟达一路较量过程中积累的经验全都运用起来,原先掌握的代码被剔除,好似淘沙沥金,新的代码又分门别类,构成了新的图谱。这时,丁杨感觉自己的认识在攀升,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眼前仿佛打开了一道门,展示出一个璀璨的世界,一个崭新的技术格局呈现出来,有了一种水到渠成之感。

一个个信息包被送入程序接受端,服务器将它们重新组合还原。这样的变化,让丁杨愣住了。瞬间他反应过来,是通讯协议漏洞在起作用!他一直将它当做负面程序,此刻却与解析软件一同损毁,一同再生。

第二天,丁杨将新代码图谱编制成一个软件机器人。这个软件一旦被激活,能完全自主地工作,无需输入任何指令。它可以从一台电脑跑到另一台电脑,懂得复制,晓得隐藏,知道如何与其他电脑或人沟通,它还会自动删除,自己消灭自己。这是远超原解析软件的功能,它藏匿在用户所需的数据中,完全无视任何拦截或防护。

接着,他将升级的解析软件上载到网络上,准备守株待兔。一连枯坐十几个小时,丁杨不得不抗拒着把一个个网页一扫而过的诱惑。

便携式电脑响起一阵轻微的警示声,页面滚动的速度微微迟缓下来。丁杨的目光凝滞了。这个响声与页面的迟滞看似正常,但反映出的问题极其复杂。他隐隐感到一股威胁的气息。

他没有轻易加载清剿软件进行追踪,而是先让解析软件跟引起报警的程序进行接触。引起报警的可能是某种恶意软件,也可能是误导性广告弹窗,它向个人电脑用户“示警”,借以挟持受害者的计算机。只要不轻易点击,然后通过专业杀毒软件卸载,就可避免远程挟持,让它无功而返。

解析軟件很快排除了弹窗,触摸到一个疑似假冒的安全程序,在探查该网站的登录记录时,丁杨终于找到了他熟悉的蛛丝马迹。登录域名来自蓝晶科技园,方向在西北角,域名应该属于某个附属科技公司。解析软件进一步开展电子数据勘验取证工作,在没有惊动对方的情况下,固定了攻击痕迹。

现在,物证在手,万事俱备,让南都同行看清对手嘴脸的时候到了。

电脑发出视频通话的提示音。丁杨轻轻一点,屏幕上跳出一个着春秋常礼服、刘海齐额的女人。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揉了揉脸,又抓了抓头发,试图把头发弄平整些。由于一夜未眠,他一脸憔悴,头发乱蓬蓬的,在对方看来,肯定特别糟糕。

果然,肖可语问:“怎么啦,又去出现场了?”

“差不多,可能很快就会有现场了。”

肖可语仔细审视着他:“又碰上什么事了?”

丁杨犹豫了一下:“已经确定……我面对的正是老对手。”

“哦,真是他?”肖可语皱了皱眉头,转头往左边看了看,但视频镜头没有转过去,丁杨不明白她在看什么。“记住,不论他杀人,还是向你挑衅,他触犯的是公法,不是你的私仇。你要依靠组织,他现在在南都,你就要尽力说服南都同行,依靠南都同行,跟他们协力抓住他。”

“我懂,你放心。抓他也不是我们的终极目的。”他迟疑着,“可语,我可能还要耽误一段时间才能回汉洲。”

原来讲好到南都指导一下就回汉洲的,季亚明也表达过这样的想法,但二十多天过去,情况越来越复杂。是他自己不愿离开,而不是组织上不让他走。

“必要的时候,我会向单位争取,过来帮你。”肖可语知道不可能说服丁杨回来,既然如此,不如自己过去,在丁杨身边,心里也能踏实点儿。

“算了,你还是别过来了。这边的同行并不能真正理解当前这起案件的意义,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网络诈骗或单纯命案上。事实上,那些实施网络诈骗的小黑客,只是幕后操纵者的棋子。这类棋子抓得越多,他越高兴。诈骗或杀人可能只是他设置的陷阱。”

“他杀人不就是为了掩盖诈骗吗?他诈骗不就是为了钱吗?”

“不,这次他要的不仅仅是钱。两起杀人案跟网络诈骗没有丝毫关系,但是,从网络痕迹和攻击手法看,明显就是他做的。而且,他攻击的是同一个科技园区,都涉及正在研发的技术。”

肖可语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他想盗取新技术,提高他的诈骗水平?”

“可能是他的目的之一,但一定不仅仅如此。他犯不着为此杀人。”

“为了诈骗更多的钱铤而走险,也说得通。”

“我明白了,”丁杨沮丧地说,“我连你都说服不了,这是我的问题。”

肖可语没有安慰他,转而提出另一个问题:“女孩儿被害就没有查出其他线索?”

“跟两个女孩儿来往的,是两个不同面相的男人。我认为是达一路的变脸术,但这边的同行并不赞同。”

“那是你的猜测,当然无法说服别人。”

这时,视频里显出高媛的身影。她问:“既然有监控,有证人,总会发现两个男人行为举止特征的相似性吧?”

“没有。”丁杨沉吟片刻,“不过,你的话对我很有启发。”

高媛与肖可语对视了一眼。“如果他真的伪装得这么好,应该还会继续作案。没有特征就是最大的特征,还有他接触的女孩儿,攻击的目标。”

“昨晚我又发现了疑似他的攻击痕迹,但一时难以判定攻击所在的方位。”

“也许是对手在扰乱你们的侦查视线?丁杨,你是去南都配合办案的,先做好配合,再慢慢澄清心头的疑惑。”高媛尽量说得委婉些。她是看着丁杨进入警察队伍,看着他在侦查破案中成长的。他是个网络天才,但并不是侦查办案的专家,尽管他总是争着出现场,总想经受一线侦查员的考验。“你懂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怀疑你。但是,让南都的同行认可你的看法,你首先要找到命案跟网络攻击之间的逻辑关系。”

“我不能胡乱揣测,目前的确很难做出判断。”

“这样吧,我去找季支商量一下,设法协调你和南都警方的关系。”

“那我等你消息。”

丁杨挂了电话,躺上床,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便携式电脑,监控软件状况良好,信息比对时刻进行着,似乎又捕捉到了同类入侵痕迹。他将相关电子证据打包下载,同时琢磨着命案的相关疑点。

凶手和邓敏在一起待了几个月,前面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使用她的网络,在利用她的光缆攻击研究所网站不久,就将其杀害。与此不同的是,凶手住进顾杏家时间不长,第一时间就借用了她的网络光缆。他杀害顾杏,可能是发现警察已经找上了她。南都警方调查时发现,顾杏跟丁杨见面前,给一个查不到真实信息的手机打了电话。这个电话极有可能是凶手的。

现在,间隔不到两天,又出现了攻击痕迹。这说明他并没有收手,没有离开南都。难道他又找到了一个跟邓敏、顾杏一样的女孩儿?他是依据什么来选择女孩儿的呢?

丁杨再次检查上午侦查到的那个攻击痕迹,位置在科技园的西北角,据说那是一片烂尾楼,没有住户,更别说在蓝晶科技园上班的员工了。如果能更准确地定位就好了,早一刻抓住他,说不定能挽回一个女孩儿的生命。

第四章陷阱

周五的黄昏,她沿滨海南街走着。身边不时传来阵阵欢笑,几个着装暴露的女孩儿擦肩而过,一台白色的敞篷跑车几乎驶上行人道,害得她急急忙忙往旁边躲闪。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烧烤味,还有汽车的尾气和人的体味。吴岚尽量忽略这些难闻的味道,同时也不去看她身边的人。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人一定要自尊、自爱、自励,她以能够严格按照规则行事而自豪。她生长在一个北方小城,学生时期,每个周末都学习唱歌、弹琴、舞蹈。她的舞蹈在大学的晚会里是保留节目,还当过系里的文娱部长。

大学里,她没有正式谈过男朋友,她不喜欢那种临时利用或慰藉式的短暂的爱。“南漂”到南都后,她也没谈过轰轰烈烈的恋爱,她一直在等待,在选择,期待梦中的白马王子出现。

此时,她只想找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点个简餐,然后回公寓去,那是她舒适的家,淡粉色的墙,布艺的沙发,度过与电视、书本做伴的夜晚。

忽然,她撞到了一个男人身上。他也是正要走进旁边的咖啡店,而她刚好抬头看着那家店的招牌,两个人就这样撞到了一起。她慌乱地想要避让,结果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向了路边。在她倒下之前,他挽住了她的手臂。

“哦,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你没事吧?”

吴岚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正要回答那句必要的“没关系”,就看到了那个与她撞在一起的男人,她说不出话来了。那是一张带有西方特色的面孔,充满笑意的明亮的眼睛,一头修饰整齐的黑发。质地优良的长袖T恤,领扣微微敞开,锁骨圆而挺,皮肤白晳。得体的灰色休闲裤,丹麦爱步休闲鞋,看起来……很有品位。年纪不到三十岁吧,她猜测,或者更年轻些。

她突然意识到他的手还抓着自己的手臂,有些差涩地说:“对不起,是我没看路……”

“你是吴岚,吴主管!”

“怎么……”她再次打量着他,感到更加慌乱。她很肯定自己并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我很正常。那天,你是接待方,我是客方,你每天接待几百人,哪能个个都记得呢?”

吴岚更加茫然,最近公司没搞什么活动呀。

“去年的年会,记得吗?我是新锐公司的副总,姓桑。”

同行里好像是有一家新锐公司,主管技术的副总姓氏却不记得了。每年的年会都是芯导科技主办,她只是抽调协助工作,哪里有机会结识每个公司的高管。技术副总?这么年轻英俊。她心里微微有些遗憾。

“桑先生,您好。小女子眼力浅,还请原谅。”

“说哪里话,”桑副总笑吟吟地说,“机缘巧合,不如我请客,还请吴主管不要拒绝,权当道歉。”

她没想过要跟别人一起吃晚饭,但桑先生非常热情,令她感到却之不恭。而且,只要他们的目光对视,她的头脑就一片混乱,根本不知怎么拒绝。

于是,晚饭,之后泡吧。吴岚并不是第一次跟男人约会,像她这种年龄、学历和职业的女人,并不缺少机会。但之前的任何一次约会,她都没有感到如此惬意。

“吴主管,”他由衷地说,“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晚上。哦,我可以叫你吴岚或者岚岚吗,我觉得可能更……合适,或者,更和谐。我叫桑明君,你可以叫我明君,或者随你喜欢叫什么。”

“老实说,我很喜欢……”此情此境,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她希望能继续跟他在一起。

当他们回到她租住的公寓楼时,已经是下半夜,月亮露出又大又圆的脸,潮湿的空气就像温柔而充满香味的爱抚,抚过她通红的脸颊。极好的一天,她发自内心地不希望这么快就结束。“谢谢您,真是难以置信的夜晚。”

一路上,他彬彬有礼,没有提任何过分的要求——如果他提出来,或者哪怕只是暗示,她会愿意的。但他没有,还体贴地送她到家门口。

驾车兜风时,他送了她一对耳环,钻石的吊坠,此刻正吊在她柔软的耳垂上,时不时地碰到她热乎乎的脖颈,感觉就像他的抚摸。

她打开门,回头望着他。他依然微笑着,伸出手,两人拥在一起。她真的不想松开,但他先松了手。第一次见面,不,第一次如此亲密的相见,他一定是不想让她难堪。她恋恋不舍地松开他,抬脚往门里走,眼睛却一直注视着他。他们已经约好明天见,她渴望着明天早点儿到来。其实,现在已经是“明天”了。

他帮她关上门,然后她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

但他并没有离开。他掏出袖珍的便携式电脑,蹲在她家门口,搜索附近辐射最强的涉密网络信号,那是她家的光纤网络。做这一切,他实在太在行了,甚至远遠超过他引诱女孩儿的功夫。他在黑暗中蹲了一个多小时。幸运的是,这是下半夜,任何人,甚至是老鼠,都睡着了。

丁杨离开小区墙外的指挥车。与其说那是车,不如说是一座钢架结构的移动住宅。狭长的空间里堆满了减震计算机、阴极射线管、卫星接收器、监视设备,还有七八个穿着短袖衫的技术员,扬声器传出无线电的嗡嗡声,轻柔而单调。

他沿着狭窄的卵石道走着,绕过一幢孤立的公寓大楼,爬上楼前的假山。他对着手机问:“是这山?”

“嗯。”对方回答。

石坚藏在假山北面山腰处,他迎着丁杨挥了挥手。这是一个绝妙的隐身环境,正对着大楼的单元门,但林木葳蕤,怪石嶙峋,从楼上任何一扇窗户都看不到假山里的情况。

“计支的陷阱软件抓住的网络信号真在这里?还有目标的电话定位?”

“就是这里,二单元十二楼1202号房,租住者叫吴岚。还有数字视频传送。”石坚举起PDA屏幕,“注意到公寓窗口了吗?外面是防护栏,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这不是好兆头,”丁杨说,“石支,我还想说一句,陷阱软件抓住的信号可能是嫌疑人有意留下的。”

“不进行搜查,怎么知道呢?这一次的窃网模式跟邓敏、顾杏家的情况一模一样,那可都是你分析的。”

丁杨的目光停在石支脸上,思绪却回到前年、去年办过的达一路犯罪案件上。他作案确实有模式可循,可他很聪明,他的模式也是不断修正、千变万化的。

可能是陷阱!丁杨一直这么认为。但警方追踪到吴岚的手机信号仍在室内,嫌疑人带她一起兜风的宝蓝色敞篷车仍停在楼底。所以,石坚确信,不论是不是陷阱,嫌疑人一定还在室内。这是抓捕的绝佳机会。

丁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对石坚说的。昨晚他也一直监控着那个熟悉的攻击痕迹,几乎跟计智同时发现了动静。但他感觉出其中有阴谋的味道,这一切太完美了。嫌疑人的活动轨迹、勾引利用的对象,几乎跟用在邓敏、顾杏身上的手法一模一样。对此,丁杨提出了质疑。

“刑侦办案都是这样的,首先要排除不可能,然后才找得到可能,是不是?”石坚的脸在树荫里呈现出灰色的轮廓,“何况,已经确定吴岚在室内,这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我知道达一路的案子一直在困扰着你,放心,他逃不出南都警方的天罗地网的。”他指了指附近潜伏的特警。

但愿石坚说得对。丁杨不想再提异议,但不知哪里不对劲,他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不说出来就放不下心里的包袱似的。“我真的很担心……”

“你不相信我们能抓住他?”顿了一下,石坚又问,“你以前没有面对面抓捕过罪犯,是不是?”

“有过,和达一路的父亲,那时他手里有两个人质,我把他打死了。我不是胆怯,只是预感不好……”丁杨没有再说下去,他明白,他无法改变石坚的决定,于是转移话题,“进门要多长时间?”

石坚死死地盯着准备行动的特警的背影。“防暴队首先从楼顶降落,五分钟后破窗而入,特警队十分钟到达现场。这是一片公寓区,居民多,为避免造成太大影响,一切尽量隐蔽。”

“在特警队进去前,我能做点儿什么?”

石坚摇摇头:“虽然她的电话定位在室内,但我们没法儿打电话约她出来。他们凌晨两点多钟才回公寓,现在可能在睡觉。”

“石支,我要跟特警队进去,请您安排人配合。”

两队特警快速绕过楼角,进入单元门。石坚手里的PDA连线指挥车,屏幕上出现市局副局长肖世清的身影。

肖世清在指挥席坐下,言简意赅:“各组汇报情况。”

麦克风里传来一个南方口音:“我是特警队的史大良,攻击队员已经就位。”

肖世清又问:“防暴队就绪了吗?”

另一个聲音回答:“一切就绪,等候指令。”

接着,外围配合的几个行动组又分别报告。

“封锁小区前,大门进出四十七台车,其中有六台车车主无法辨认。”

肖世清说:“尽快以牌查车,以车查人,查实小区人员出入情况。”

“屋里的手机正在通话。”监听组汇报,“电话来自南区,正在追踪,屋里似乎有人在和女性目标交谈。”

“不能再等了。”肖世清的话掷地有声,“所有人注意安全,行动!”

PDA的图像切换到现场,镜头上升,对准了一个窗帘拉得死死的窗户。一个背着冲锋枪的背影进入镜头,继而消失,画面摇晃得很厉害。

“是负责摄影的特警在降落。”石坚解释,他拍拍丁杨的肩膀,“我们上去!记住,时刻跟我待在一起。如果我们的对手真像你说的那样狡猾,他肯定不会毫无防备。”

丁杨紧跟着石坚进入单元门。前队特警已从消防梯上去,后队特警将石坚和丁杨围在中间,一起上了电梯。这时,丁杨的手机震动起来。

“丁杨,别来无恙?”那声音清清楚楚地表明,是达一路。

丁杨稳住心神:“达一路,你既然提出挑战,何必鬼鬼祟祟地躲在背后,何不站出来真刀真枪干一场?”

说话的同时,他向石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石坚会意,立刻发信息给技术中心,请他们迅速追踪与丁杨通话的人。

达一路笑了:“对决不是已经开始了吗?不过是以我的方式。我看了你的电子邮件,你和这里的警察打得热火,我估摸着,你可能已经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其实,你这么做是害了他们。”

“你是采用什么方式偷看我邮件的?我可从来没有打过你邮箱的主意。”丁杨尽量拖延时间。

“呵呵,你不是信奉警用大数据吗,你看看能不能拥有我的特权,譬如说超级邮箱特权,它可以统辖全局,甚至对所有邮件进行监控。”

“如果真有什么超级邮箱特权,你还用在这儿跟我费话?”

“特权是有的,只要找到服务器的后门,就可以取得所有用户的名单。这是数据主义者的特权,你不可能做到。不过,你也很鬼,邮箱里空空的,根本没什么能让我惊喜的东西。”

石坚收到了技术中心的回复,示意丁杨继续拖延下去。但丁杨明显感觉到,根本用不着刻意拖延,达一路在东拉西扯,好像闲得蛋痛,只想找个人聊天。

“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我的漏洞,但我不怕你。”达一路继续说。

“这可说不定。我是专门对付你这种旁门左道的,你别想套我的话,我有你不了解的特权。”

“你要是这么顽固,我就爱莫能助了。我以为你理解了‘世界是一张网的含义,你抓不住我的。”

“那就试试看。”

“听我说,离开南都吧,否则,你会后悔的。你以为只要我在网上荡来荡去,你就能找到我。你错了,我信奉信息分享自由,但不是对你自由,你找不到我的。”

“咱们走着瞧。”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其实,你前期的追踪一无所获,而我却查到了你的行踪,你就应该明白谁是赢家了。我还收集了你其他方面的材料。问题是,我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否则你早就没命了。”

“你以为这就能把我吓住?”

“我只想告诉你,你的活动太有规律,你只要看看自己的电脑数据包就知道,或者至少有个大致的了解。你给了别人可乘之机,而你的实际位置又没有改变。我的上网轨迹却不具有这种特征,而且我会随时销掉自己的地址,胡乱加上一个别的,你根本无迹可循。”

“你有什么必要告诉我这些?”

“我是世界之网的管理者,而你太让我失望了,只当免费培训你一回。”

“好极了。既然你说要培训我,那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刚才说的超级邮箱特权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不愿意说,那就拉倒,我要挂电话了。”

达一路迟疑了一会儿:“你不肯游离于外,我跟你说了也没有意义。”

电话断了。

这时,石坚收到信息,技术中心追踪到了对方的电话位置,就在公寓附近。丁杨走出电梯,站在门口,看着手机屏幕,思绪有些游离。

邮箱、行踪、世界之网……他对世界之网一无所知,而且很少思考这样的问题。看起来达一路还真成了个数据主义者,似乎还乐在其中。丁杨看不出这些词汇之间有什么明显的联系,但他觉得这绝不是无厘头的玩笑,里面潜伏着一条可以把一切连接成串的线索。

巨大的破门声把丁杨拉回现实,突击开始了。

石坚留了一个特警保护丁杨,自己率先冲了进去。进入客厅之后,两名特警直奔主卧室,扛着摄像机的取证刑警随即跟了过去,室内的情况第一时间传送到指挥车里。破窗的防暴队员已控制厨房、卫生间,另有特警冲进次卧。

“警察!警察!”警告声此起彼伏。

“摄像机过来。”一名取证技术员喊道。

厨房、卫生间显然一无所有,卧室里还有人在叫着“警察”,但已经有人出来了,显然,那里也没有任何发现。“砰”的一声,有人掀翻了一张床,查看下面有没有藏人。

“怎么搞的?”石坚皱着眉头环视四周。

“这里有台电脑,是开着的,只是在休眠状态……”次卧里有人大声报告。

还在走廊里发愣的丁杨听到“电脑”二字,立刻警惕起来,直奔次卧而去。

特警说得对,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台看起来毫无恶意的个人电脑,放在次卧靠门口的梳妆台上。

“窗外没有监视器,我们搜索过。”一个特警说,“驱动器亮着灯,主机是开启的。”

休眠状态的电脑屏幕应该是黑的,可此刻显示器亮着,特警一定点击了鼠标,或者触动了键盘。但愿键盘上的痕迹没有被破坏,丁杨暗暗担忧,不仅是指纹痕迹,也许还有其他危险。虽然他一时不明白是什么危险,但他知道,一定有危险在那里。

“看看电脑上有没有对外的监视器!”一个特警喊道。

“還真有隐藏的摄像头。”另一个特警说,“他一定看到我们包围了大楼。”

瞬间,丁杨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所有人,赶快撤出来!所有人……”

石坚站在客厅里瞪着丁杨,但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快撤……”

太迟了,电脑屏幕上映出一道白光……

火舌从次卧门口喷了出来。爆炸声震动了整栋大楼,震得丁杨什么都听不见。他的眼前,所有的东西都燃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丁杨意识到自己被人拖了出去,躺在走廊里。看起来自己完好无损,但不知石坚和其他特警情况怎样。身边的一台对讲机里传出一片大呼小叫,有人在呼叫119和120。

几个特警继续往走廊里抬人。丁杨看到了石坚,万幸他也没事,一边指挥着把伤员抬出满是烟雾的屋子,一边清点人数,还好,没人送命。

丁杨怔怔地坐在走廊地板上。他终于明白达一路打电话的目的。操作电脑的特警并没有责任,那是一颗定时炸弹。达一路打电话拖住丁杨,是为了阻止丁杨提前进入室内,避免他操作电脑时发现炸弹。他算准了丁杨进去后会第一时间接触电脑,却没想到丁杨会发愣。

他想用这颗炸弹要丁杨的命。

石坚盯着技术员,脸色铁青得有些怕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我们会来,事先准备好的。”丁杨心情沉郁地说,“先让排爆人员进去勘查,看看还有没有爆炸装置,以免二次爆炸;再让痕迹检验员、负责图侦的同志跟我一起做取证工作。”

石坚挥挥手,没有说话。技术员按照丁杨的话迅速行动起来。

医务人员到了,有的在为伤者包扎,有的把受伤民警抬往楼下。受伤最重的特警两手血迹斑斑,脸颊烧得乌焦,幸亏他穿着防弹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消防人员也赶到了,正在扑灭公寓内的大火。丁杨担心会因此灭失证据,但没办法,燃烧在蔓延,不灭火同样取不到证据。

“狗娘养的!”一个年轻技术员低声咒骂,“主卧室空调孔伸出一根电线,连接着一个监控器,看起来像是远程遥控装置。”

“次卧的空调孔里也有。”第二个声音说。

“我们在壁橱里找到一个方形黑色箱子。”

“那是什么东西?”石坚问。

“房间里监控器的电线都是从这个箱子牵出去的,”技术员解释,“它是一个发射器,将内外监控与感应情况通过无线的方式发送出去。”

“他知道我们在找他,石支,他是设计好这个陷阱让我们钻的。”丁杨说。

“可我们是追踪电话跟到这里的,难道刚才他真的在别的什么地方?”

“他在公寓里安装了网络电话中继器,还将吴岚的电话号码设置在里面,让它一直处于通话状态,让我们以为她一直在室内。”

石坚两眼眯成一条缝:“隔壁不是空的吗?他会不会去了隔壁?”

丁杨明白,石坚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一个特警替丁杨做了回答:“没有。那儿没人住,我们刚才检查过了,里面没有装修,无法藏人。”

石坚掏出一支香烟,注意到丁杨在看他,他把烟扔给了丁杨。丁杨接住了,随手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石坚似乎也意识到在这里抽烟不合适,可还是忍不住又掏出一支,接着,又把香烟揉碎。周围的特警们一个个惴惴不安,默不作声地等着指令。

“这里真有一台中继器!”次卧里传来一个声音,“装在电视机顶盒里,还有调制解调器,不过,已经被炸得不成样了。”

“去他的……”石坚吸了口气,试图压住怒火,“这台中继器还有没有分析的价值?”

“如果罪犯是想通过爆炸毁掉证据,那它应该没有自毁功能。”技术员回答,“只要主件没有损毁,应该可以重新组装检测,但在这里完不成。不过,”技术员犹豫着提出一个疑问,“他一下子从哪里找来这么多设备?”

能说出这话,说明他动了脑筋。石坚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这些设备的来源,能不能追踪?”

丁杨摇了摇头:“如果他的设备来自庞大的BBS,会有成千上万的人需要排查,即便找到他的IP,那时候他也早已弃之不用了。我们永远跟不上他的脚步。”

“混蛋!”石坚骂道,他的怒火如同屋里的爆炸余烬,在人群里没有丝毫反应。

“你现在的样子,正是那个杂种想看到的。”丁杨直率地说。

“他会不会以为你被炸死了?”石坚问。

“不可能,他一定躲在一边看戏。”

石坚目不转睛地看着丁杨:“你们俩都是变态?!”

“也许吧……”

特警们像落叶般往电梯里飘去。这里已没他们什么事了,剩下的需要各类现场勘查人员来处理。

石坚、计智和丁杨走进楼梯间,躲开杂乱的走廊。计智低声建议:“石支,既然事情正往丁专家预测的方向发展,不如就按他说的办。”

石坚长时间地沉默著,长得让丁杨忐忑不安。

计智接着说:“今天丁专家几乎救了大家的命,虽说罪犯要的只是他的命。保护他,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也是抓住罪犯的一条途径。那个家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石坚咬着嘴唇,与计智对视,同他进行无声的交流。这是建立在多年的职业交往,也许还有更多别的东西的基础上的,可能是出于工作成绩,也可能是人品。

终于,他转向丁杨:“对不起,丁专家,如果我有失礼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太在意。警察的情谊都是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

丁杨迎着他的目光:“这一切我都有心理准备。好了,让我们重新开始,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

“接下来怎么办?”

“你带人回去,”计智说,“这里交给我和丁杨,总会有办法的。”

丁杨、计智和其他技术人员一起,在现场待了几个小时,两餐吃的都是盒饭。现场勘查告一段落时,天已全黑了。

接下来的一整夜,石坚也没有闲着。傍晚的时候,有人在离“诈骗者天堂”小镇不远的郊外发现了一具尸体。

下午,达一路在一家滨海民宿的客房里醒来。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因为他料理了几件一直令他绞尽脑汁的事情。

在去吴岚家的路上,他就收到了她发来的信息。他的回复有些暧昧,希望见面时,她穿着淡紫色连衣裙,他想看看他送的耳环是不是与之相配。另外,他还有神秘的礼物送她。

他把昨天偷来的宝蓝色敞篷车停在她家楼下,在敞篷车后面又停了另一辆偷来的跑车。然后,他按响门铃。吴岚果然穿着淡紫色连衣裙,一见面就扑到他身上,好像他们是处了几年的情侣。

他真不想伤害她。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可人。但事情迫在眉睫,昨晚在吴岚家门口将计就计的操作必定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他没时间耽误,他要尽快准备好一切,以便顺利离开这里。他拥着她进了房间,扬起手,干净利索地击打在她的颈部,然后把她软绵绵的身子放在沙发上。

一切都是现成的,但他还是操作了一个多小时。

虽然没有被打晕的记忆,但她意识到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临走时,吴岚醒了。她懵懵懂懂地被他架着下了楼,坐进跑车里。驾车驶出小区,吴岚似乎终于清醒过来,虽然没有被打晕的记忆,但她意识到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才制止住吴岚让他解释的念头。

她开始不停地哭。即便如此,她仍然相信这个男人,但莫名的晕厥一定跟他有关系。她需要一个交代,她要他带她去医院,否则就报警。

达一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许,她所说的就医,其实只为了报警。即使她不报警,只要跟他大声争吵,他就死定了。

他沿着环城快车道一直往西,大片大片荒芜的郊野呈现在眼前,前面不远就是“诈骗者天堂”了。他在一面临海一面靠山的荒地边停下车。她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哭泣中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哀求。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她的头一扭。

就这样,她死了。

达一路庆幸自己只是把吴岚作为设置陷阱的棋子,性格这么怪僻的女孩儿,住进她家里有他好受的。

现在,他只是滨海景点的一名游客,住在一家不显眼的民宿里。他必须待在南都把事做完,而且不能赶时间,猫捉老鼠的游戏,得有耐心。既然已经把丁杨引出来了——这是个大麻烦,他得小心翼翼,避免引火烧身。他本来认为跟“南漂”女孩儿待在一起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但是很显然,丁杨正是通过这些女孩儿摸到了他的活动规律。

杀掉丁杨,一是为了给父亲报仇,二是扫除行动障碍,他必须完成大客户交给他的任务,否则偷渡出境比登天还难。不是说出不去,可出去之后他还要生存。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有钱才是真正的通行证。

达一路必须把原计划进行到底。吴岚家的陷阱可能不足以杀死丁杨,这是他预料到的。他还有一个连环圈套,会慢慢地抛出来,甚至威胁到丁杨的软肋——肖可语,让他时刻面对命悬一线的恐惧,诱使他走向疯狂;他要迫使南都警方将全部精力放在命案上,给自己最重要的活动留出空间。

不过,这样做,对他也有一些负面影响。他得花时间应对意外因素引起的突发事件,比如现在对吴岚的处置。

他打开便携式电脑,查阅有关爆炸案的新闻,网上竟然没有丝毫消息。他退了房,换了台普通的轿车,买了食品和饮料。如果他不得不全天行驶在路上,或者在烂尾楼隐身,这些都是必需的。

达一路开车来到距吴岚公寓不到两百米路口的都会大厦,把车停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大厦底层的商场正在装修,地面泊位很多,几乎是空的,高层写字楼的租客更少,没人注意地下停车场,更没人关注一个陌生人把车停在哪里。

他进了电梯,来到大楼的顶层。施工人员正在其他楼层施工,他的装束介于技术员与监理之间,在这里出现名正言顺。顺着楼道往前走,他进了靠西的一间空房。隔壁是一间临时办公室,做过简单的装修,此时无人。

下一个陷阱已经谋划好,就准备在这里施行。

他拿出便携式电脑,盯着屏幕上的手机信号跟踪窗口,脸上浮起冷冷的微笑。看来,好运一直眷顾着他。

杀害邓敏后,虽然又勾引了两个女性,但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追查张成的行踪上。他确定此人手里有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资讯,能帮他找到正在寻求的东西。可是,张成电脑里的防护程序是顶级的,他一时难以破解。

尽管如此,达一路还是从张成的手机里挖到了一些信息,这些信息更让他确认张成手里资料的重要性。张成的调查旨在防止技术外泄、揭露黑客犯罪,不仅涉及很多黑客,还触摸到跟他的任务有关的情况,如果不能从他手里拿到,那就要毁掉它,绝不能落到丁杨手里。

网络世界必须照原样运行。至少,属于他的一角必须在黑暗中沉浮。

便携式电脑响起“叮”的一声,显示张成已经来到蓝晶科技园附近。达一路通过盗用的移动通訊线路,以工程部的名义发出一条信息:“张主管,回来了吗?请直接到都会大厦来,他们的施工影响到我们的信道基地,我们已跟大楼管理方进行了交涉,他们要跟您见面。”

“马上到!”张成回复。

达一路笑了。张成应该少担心工程,多想想他自己。

不一会儿,电脑显示张成走进了电梯。电梯平稳无声地升向顶楼,门打开时,达一路已先期赶到,并打开了一间装修简单的办公室的门,对张成的到来表示欢迎。“张主管,很高兴您能亲自来跟我面谈。”

“我们见过吗?”张成疑惑地看着达一路,但握住了他伸过来的右手。

“张主管没印象,但我记得您。”达一路注意到张成手里提着的电脑包,资料一定就在那里,他随身带着。

“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张成直接进入主题。

达一路却并不着急,把张成领到办公室的窗前,这里可以俯瞰蓝晶科技园的全貌。“来杯咖啡吗?”

“免了,我还有很多事情。”张成家都没回,当然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在他的家人和许多同事的概念里,他现在仍在外地出差。

达一路请他坐下。咖啡已经煮好,摆在茶几上,正冒着热气。“要加奶油和糖吗?”

“不用,谢谢。”

他斟了两杯咖啡。“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比较敏感,只能私下说。”

张成皱着眉头:“我们的要求很简单,没什么敏感的。”

“你我现在是邻居。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无非是为了利益均衡。告诉我,多少钱能摆平?只要在我们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达一路试探着,余光扫过张成的电脑包,里面微微闪着红光。

“这不是利益的问题,我们之间的一切只能在阳光下进行……”

达一路打断他的话:“作为个人,我对您很钦佩。不过你要知道,我是代表董事会来的,他们希望能跟你有个私下交易。”

“绝不可能。”

达一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懊恼。以前他总认为金钱就是力量,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来南都后,他为可以利用的女孩儿买单,女孩儿便会把他带去家里,不仅提供隐身居所,还主动献身。还有,那么多小黑客受他驱使,都是钞票的魅力。可今天,对方却不按他的规则玩了。

“你知道吗?”达一路品着咖啡,“我还有一笔大钱给你赚呢。”

张成很惊讶:“我们无亲无故,没有什么交集,你有什么必要让我赚钱呢?”

“一笔很大很大的钱。”达一路说,“足够你过好一生,而且与信道基地没有关系。”

“对不起,我怕是年纪大了,没太听清。”张成揶揄。

“很不幸,你居然看不起钱。”达一路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说话间,只见蓝光一闪,达一路从口袋里抽出电击器,猛然击在张成胸口。连续的咝咝声响过后,张成双眼瞪圆,无声无息地瘫倒在椅子上。

达一路站起身,低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就像一头豺狼兴奋地看着即将被猎杀的兔子。

张成大口喘息着。达一路看到他眼里的恐惧,他啜了一口咖啡,等对方缓过神来。

张成扭曲着身子,发出含混的声音:“为……为什么?”

“你说呢?”

张成真的一头雾水。“仅仅是信道,你就……”

达一路大笑起来:“信道基地关我屁事。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帮你把大楼炸掉都可以。”

“你……想要什么?”

“我是一个数据主义者,我相信数据不分享就毫无价值。而你有些珍贵的数据,我想请你让我一起分享它。”

“我不……不明白。”

达一路逼近瘫在椅子上无法动弹的人。“你多年来调查得到的黑客攻击芯导科技的数据,我知道它就在你手里。”

张成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关注你很久了,那东西关系着我的生命。当然,现在也关系着你的生命。为了这两条命,你是拿出来,还是不呢?”

张成不再回避,语气依旧坚定:“不可能!”

达一路无奈地摇摇头,电击器又一次狠狠地插在张成的胸口。蓝光闪过,张成一动不动了。达一路凑近他的耳朵:“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会把所有秘密都告诉我的。”

第五章“蓝蛙”和“瑞舍夫”

“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你不想我出现吗?不需要乔曼儿更好地配合你吗?”

“可我这是在办案。如果需要乔曼儿帮忙,你打电话就行。”

肖可语冷笑一声:“你要搞清楚,我不是私自来看你的。”

刚刚回到房间的丁杨愣了愣。无论如何,他不该对肖可语发脾气,何况她是一番好心,而且如果没有季亚明的支持,她也不可能擅离汉洲的岗位。想到这里,他缓和了语气:“好吧,先休息。”

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凌晨五点。这一天他太累了,不想清理其他头绪。肖可语理解地拥住他,像面条似的贴住他的身体。闻着肖可语身上的芳香,丁杨转过头,看见黑暗中晶莹的泪花。他反转身抱住她,想给她安慰,又觉信心不足。

“怎么了?”丁杨轻声问,“怎么回事?”

“看到你没事就好,我高兴……”肖可语把泪水蹭在丁杨的胸口,“其实是季支担心你,他派我来的。”

“怎么说?”

“季支给张超专员打电话,请求他指示芯导科技方面配合你,专员表示无能为力。还有,那个人给我发信息,说要跟你赌命……”肖可语突然颤抖了一下。

丁杨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达一路?他胡说你也信?高媛呢?”

丁杨觉得,季支如果派人过来配合,应该是高媛才对。

她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这是个陷阱。你还是不完全了解他。他这是在撒网,想把我们全网在里面。”

第二天一大早,计智就过来敲门。“请你参加专案分析会议。”说罢,歉疚地对肖可语点点头。

他没有再解释什么。丁杨和肖可语只得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开会并不奇怪,但丁杨却感觉到,一定又发生了非同寻常的情况。

果然,一见面,石坚告诉他,在南郊的一片荒野里发现了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是吴岚。

案情坐实了丁杨的推测:凶手是达一路无疑!他所有的行为都围绕着某个特定的目的,这个目的显然不是实施网络诈骗、捞钱,也不是为了女人。

主持会议的是副局长肖世清。他的眉头皱得很深,手机不时震动,他想不接,看看又不能不接,想来一定是领导打来的。系列案情又兼炸伤特警,已惊动上级。

接完电话,他说:“丁专家,我们很担心你的安全,但案情重大,又不能不拉上你。汉洲方面也十分重视,派来你的爱人肖可语,我们很感激。”

丁杨闹了个大红脸。“对不起,给领导添麻烦了。肖可语不会待很久的,我已经劝过她,让她尽快回去。”

肖可语虎起脸:“我是为案子来的,我不会擅离岗位。”

肖世清微笑着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争论。“丁专家,这个案子如你所说,嫌疑人有着不同寻常的野心。这个女孩儿的死跟前两个女孩儿被害一样,都是为了实现他的目的。你们留在这里,是对我们的支持,就让我们一起抓获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

话说得很勉强,或许张超专员已经做过工作,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丁杨在这里给他们带来的压力是显而易见的,有些民警甚至认为会干扰他们的侦查思路。

肖世清接着分析案情,结论是三起命案的杀人手法各不相同,而且具备高超的作案技巧,一个网络黑客具备这种能力,有点儿超乎想象。

石坚似乎更赞成丁杨的观点。他说:“吴岚确实是跟着昨晚那名男子出去的,这么短的时间里,不会那么巧又遇到其他凶手。我想,凶手与那名男子应该是同一人。”

吴啸峰提出疑问:“既然已经把她带出去了,为什么还要杀她呢?”

“把她带走,是防止她干扰下一步计划的实施。至于把她杀掉,从杀手的角度看,只有死人提供不了任何证据。也可能是一种策略,杀掉她的目的是为了转移警方视线。”

“仅仅为转移视线的话,杀吴岚还情有可原,他何必把邓敏、顾杏也杀了?如果不是她俩死了,凶手还不一定能引起我们的注意。”

丁杨一直没有说话。他觉得讨论还是有成效的,他希望他们能够醒悟过来,从而认同自己的推测——凶手杀人另有重大目的。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计智说,“是不是请丁专家说两句?”

丁杨转头看了看肖世清,肖世清露出肯定的眼神。

“各位领导,我对刑事侦查不熟悉,听了你们的分析,觉得很有见地。”丁杨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观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肖可语。他想起肖可语曾经告诫自己的,说话做事,要善于学着转弯,才不至于得罪人。

“我是搞网侦的,下面我通俗一点儿说明我在网络上追踪他的过程。”丁杨接着说,“在分析系列网络诈骗案时,我将南都的诈骗案与原来办过的诈骗案做了对比,发现了熟悉的作案手法,也就是类似的网络操作痕迹。我将同类痕迹载入网络系统进行搜寻,发现邓敏家的网线和芯导科技研究所的网站也出现过这种痕迹。所以,我建议计副支队长带我去查邓敏,结果发现邓敏已被害,芯导科技也承认有黑客攻击。然后,我通过同样的手法,陆续在顾杏家和吴岚家的光缆上发现了同类痕迹,这就是我认定她们被害是同一凶手所为的原因。我说他有重大目的,原因有三点:一是他没有理由杀人却杀了她们;二是三个女孩儿都是芯导科技及其附属公司的白领;三是他利用她们家的光缆攻击过芯导科技。我想,他的目标就是芯导科技,或者跟芯导有关的东西。”

石坚说:“你说凶手是同一个人,可我们查到的视频里,却发现跟三个女孩儿相处的是三个不同的人。”

“上次我说过,也是问题的关键——他有变脸技能,也有躲避監控的能力。通过查询视频,我注意到他引诱女孩儿成功后,便不再跟女孩儿一起出门,总是以种种借口留在女孩儿家里。即使一起出门,也都是女孩儿开车,他躲在后排。”

“他是一个全才?”一个刑警嘀咕。

肖世清问:“变脸和躲避监控,是不是你们在汉洲时就发现了?你们的案卷里有记载吗?”

“有的。”丁杨说,“肖可语已经带过来了。”

十点钟,丁杨回到机房,以管理员的身份进入黑客论坛。上午是论坛最闲的时候,如他所料,除了看到些隐晦暧昧的对话,只在一个聊天室里发现有人谈论顾杏被害案。

为了方便聊天,丁杨取消管理员身份,用“莎莎”的名字再次进入论坛。几秒钟后,屏幕上弹出一个私聊窗口——

“凯撒大帝”:愿意跟我去蓝色房间吗?

丁杨一边打出“OK”,一边喊计智:“他出现了。”

计智来到丁杨身后。“怎么啦?”

“我開始以管理员身份上网,他没有发现我偷看他们聊天。改用莎莎的身份进入时,他就注意到了我。”

“所以说,他察觉不了你的管理员身份?”

“对。”丁杨说,“追踪聊天室里的人,要使用社会木马,别让他识别出执法程序。”

计智转身传达丁杨的指令。

“凯撒大帝”: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莎莎:我对这种网上斗智游戏已经厌倦了,你何不站出来呢?

“凯撒大帝”:我告诉过你,这是赌命。

莎莎:你赌的只是命运。你自以为编织了自己人生的经纬,宿命却可能架错你手中的线。

“凯撒大帝”:看来你不喜欢看修仙小说。

似曾相识的感觉刺痛了丁杨,对手是个分不清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人。有片刻工夫,丁杨似乎看见达一路正坐在他的电脑前,轻松自如地假扮“凯撒大帝”,就如同他变脸美男子一样。他想,他们一直在纠缠同样的问题,这是达一路有意无意的重复,也许达一路对他出现的反应,比他看到达一路出现的反应更强烈。

莎莎:那你应该知道,罪孽必有报。

“凯撒大帝”:罪孽的观念只适合失败者,在权与利的争斗中失败的那些人,才用罪孽来安慰自己。英雄必须忍受一段时期的痛苦和黑暗,他们的成就才会得到认可。

莎莎:你永远只是一个失败者,英雄与你无关。

“凯撒大帝”:我一直把你当作知音,你这么说就有贬低自己之嫌。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在意,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丁杨失望地看着聊天窗口消失。他已经确信“凯撒大帝”就是达一路。

“你为什么不使用搜索程序?”肖可语突然对丁杨说。肖可语原来不懂网络,跟丁杨交往两年,却成了网络迷,技术几乎赶得上普通程序员了。

丁杨本想告诉她,“凯撒大帝”已经下线,忽然一转念,他从论坛下线,并不代表他不再上网。丁杨迅速敲击了几下键盘,搜索程序开始了单调的工作。

寻找达一路的网络痕迹比关键词搜索花的时间多得多,丁杨站起来,踢腿伸腰,活动筋骨,看看其他技术员的操作,又看看自己的电脑。屏幕上跳出一排排字符,间或闪现“凯撒大帝”、“不如不见”等字样。

他给了肖可语一个拥抱,又坐回电脑前。“你说对了,他在网上,而且在跟多人联系。”丁杨调出对话窗口,“他在吵架,责怪别人背叛他。他用的是便携式电脑,现在正是追踪他的好机会。”轻松的感觉涌遍丁杨全身,他下达指令,“追踪跟他对话的人。”

整个机房的终端都开动起来。“我们最好打他个措手不及。”计智说,“大家都瞪大眼睛,搞到所有的资料。”

“雅典娜”自称“凯撒大帝”的姐妹,他们的关系很暧昧,在一家灯光朦胧的酒吧相识,渴望重续前缘。很显然,“雅典娜”可能是他的候选人。丁杨把她的情况保存下来。他很容易就能想象出,“雅典娜”本就是芯导科技研究所或附属公司的员工,达一路需要借用她的网络,或从她身上偷一笔钱。但他不能想象,达一路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引诱备选女孩儿。

对话中有一个黑客自称跟达一路是多年的兄弟。为了弄清达一路有多少长期交往的兄弟,丁杨爬楼搜索了一下,跟达一路聊天的十几个人,个个都称跟他有多年的交情。丁杨知道在南都跟达一路有交情的人几乎是空白——网上的交情都是黑客的瞎话。

还有两个黑客跟达一路有过经济往来,达一路欠他们钱。丁杨把他们重点标记下来,继续下一步搜索。

时间在流逝。丁杨在寻找信息的同时,想到应该让石坚把这段时间用到追捕中,在所有达一路可能出现的地方部署更多的警力,一旦确定达一路的位置,就可以展开搜捕。

半小时后,丁杨终于找到了他从一开始就期待的目标:“蓝蛙”和“瑞舍夫”。

“蓝蛙”是南都地下论坛的版主,一个了不起的黑客,交游广阔,跟很多实施网络诈骗的黑客有过交集,但从来没有被警方打击过。“瑞舍夫”在网上留下的痕迹不多,他总待在某个聊天室里,不说话,不过他待的地方大多也是跟“凯撒大帝”有关的地方,偶尔留下“呵呵”或者表情包。丁杨怀疑“瑞舍夫”是一个监督角色,在窥探着什么,伺机而动。

“蓝蛙”和“瑞舍夫”是目前为止丁杨发现的可能了解“凯撒大帝”的人。丁杨设计了一个追踪方案,首先捞到的是“蓝蛙”。

“蓝蛙”原名史占忠。半个月前,他在泰国接到了老板谢晓刚的紧急电话。谢晓刚是泰籍华人,在南都办了一家加工厂,半年前聘请史占忠担任总经理助理。那天,谢晓刚跟一大群朋友吃饭,其中一个是市网信办的,叫欧阳班。欧阳班喝得太多了,缠着要他请客,否则他的助理会有大麻烦。谢晓刚觉得他话中有话,追问他为何这样说。欧阳班暗示谢晓刚放聪明点儿,说他亲眼看到了案卷,史占忠涉嫌网络诈骗犯罪。

谢晓刚大吃一惊,立即将欧阳班单独请进娱乐城的包间。但欧阳班并不知道是哪里立的案,也不确定是否已经对史占忠立案,他只是在一份汇报材料里看到史占忠的名字。末了,谢晓刚警告史占忠:“老忠,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把我牵进去。”

“放心,我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无论谁调查我,我都能解释清楚。”史占忠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并非完全清白。他曾经也想通过非法网络活动赚钱,进公司前,他还带一个网名叫“一灯大师”的年轻人发送过垃圾邮件,合谋成立非法网络药店,甚至接受一个地下论坛的邀请担任版主。

那几天,史占忠郁闷地待在泰国,直到谢晓刚帮他打听清楚缘由。原来,是“一灯大师”被抓了,把他供了出来。警方核查了他最近的网上活动,排除了他的犯罪嫌疑,并没有对他立案。他对谢晓刚千恩万谢,放心地飞回国内。谁知刚落地,就被请进了公安局。

丁杨没有追查他以前从事非法网络活动的事,他感兴趣的是“凯撒大帝”。

“我不认识这个人,更没有见过面。”史占忠说,“大约两个月前,他主动申请了一个账号进入论坛,跟我套近乎,說很欣赏我的网络技术,邀请我一起组建虚拟货币支付网站,为蓬勃发展的主播行业提供支付服务。”

“你为什么拒绝他?”

“半年前,我退出非法网络活动,就是怕坐牢。我很清楚这种所谓的支付网站干的就是违法犯罪的勾当,当然不会觉得这是个创业机会。而且,在跟他的交流中,我发现他的网络技术比我高明得多,对那种新型支付模式非常在行,他发的几个软件链接更是让我心惊肉跳。我不敢跟他来往。”

“然后呢?”丁杨问。

“看我不感兴趣,他就继续在论坛里寻找合作伙伴,免费送出各种木马软件、攻击软件,引诱别人跟他合作。后来,听说那些跟他合作的人都被抓了。我想,他搞的场面太大了,你们不可能注意不到。”

“凯撒大帝”提供的软件非常高端,远远超出了现有的、在论坛交流的软件的水平,想轻松捞钱却又苦于没有技术的小黑客非常欢迎,尤其受到垃圾邮件发送者和恶意软件传播者的喜爱。即使在大批黑客因为信用卡诈骗、垃圾邮件勒索和售卖假药假酒等被抓之后,仍有人跟他联系,企图利用他的软件从事非法活动。

但丁杨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史占忠接着介绍,虽然他不肯入伙,达一路却并未疏远他,把他拉进一个小圈子的聊天室,与他并肩教导那些小黑客。史占忠一般不发言,达一路也不见外,该说的说,该做的做。从这点来说,达一路似乎没什么秘密,或者不认为自己的活动有什么秘密,或者他把史占忠当成了朋友或合作伙伴。

“他自称数据主义者,肆意地在论坛里传播他的黑客技术。”史占忠说,“很多人对他唯命是从,不过,执行起来并不顺利。因为有前阶段的打击,大家都小心谨慎。我想,大部分人都是当面应承,背后却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抱着学技术的心态与他周旋。”

不久后,史占忠发现圈子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有人公然讨论芯导科技的研究成果。芯导科技是行业龙头,对于这种对象,黑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碰不惹。圈里有个说法,一旦惹怒芯导科技的专家,只要他们出手,小小黑客是没有容身之地的。但“凯撒大帝”对芯导科技似乎很感兴趣,不断鼓动大家讨论。

有那么几次,他看到他们讨论到芯导的附属公司及其部门设置、人员安排,甚至说到某某参加了什么研讨会、某某出了国、某某突然自杀了,好像他们就是公司员工似的,领导或总工不在,他们就可以自由自在。

丁杨听着,觉得这个变化确实有些奇怪,只是跟史占忠一样想不明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丁杨问,“除了人员异动,说没说到技术方面?”

“技术方面倒是没人说,人员异动却是时时在讲,好像向群主汇报,时不时地进来一个人,冒出一句,然后又沉下去。”

“能不能说具体一点儿,比如说哪些公司,哪些人,什么事?”

“芯导科技说到了乔曼儿,那是个美人,熟悉的人都会说到她,过嘴瘾呗。附属公司里,蓝光、紫光、硅光都有说到,人员嘛……有些杂,大都是总工、副总,还说到一个工程部的主管,原来做过监控——黑客大多害怕公司的监控人员。”史占忠说,“监控部相当于公司的技术监督执法队。小黑客好奇网络科技公司的研究成果,编制木马攻击,或者收买公司员工外传技术参数,都归他们监管。所以,一般监控人员都不出差,一旦出差,就是小黑客们的盛宴。”

突然,丁杨眼睛一亮:“那个做过监控的工程部主管叫什么名字?他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好像没说,或者我不在线时他们说了,我没看到。”史占忠答道,“名字叫张成,是硅光公司的。这个人我也听说过,蛮正直,得罪过不少人……”

“你知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比如说他有什么背景,做了什么事得罪人,道听途说的也没关系,尽量详细些。”

“他的事还真都是道听途说的。背景似乎挺复杂,年前他得罪了公司高层,有传言要开除他,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只是换了个岗位,仍然做主管,还兼技术项目。有人说他有官方背景,有人说他亲戚在政府做大官,具体情况没人说得清。说到得罪人,那可多了去了,他当监控主管时,发现总经理的小舅子做私活,出卖了一个技术参数,最后硬是逼着总经理把小舅子开了。”

丁杨点点头。史占忠的说法跟他的调查结果一致。这就够了,你不能指望道听途说能有多准确。他决定拉上史占忠去看守所见“一灯大师”,调查“凯撒大帝”是如何教“一灯大师”诈骗的。

站在马路牙子上等计智开车过来时,丁杨看着铁灰色的云层在蓝晶科技园上空慢慢聚集,沉重地悬浮在空中,风吹不动它们,汽车的轰轰声也惊扰不了它们。

即使动用南都最先进的设备,也无法追踪到达一路。按传统的侦查套路,这种情况下,只有等待凶手的失误。但丁杨相信,达一路一时不可能失误,必须从跟他接触的人身上打开缺口。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绘图/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