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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养外孙,墙头放风筝

2021-05-11段思思

视野 2021年8期
关键词:嗉囊米线外公

段思思

我自一岁多被寄养在外公身边,直至高中毕业离家。是外公从小养到大的第一个孩子。

寨子里的人说,外公养外孙,墙头放风筝。

意思就是,在墙头上放风筝是不稳妥的。风筝越飞越高,最后就飞得看不见了。外孙也是这个道理,养大了就走远了。

我不知道外公如何回应这话,想必是不以为然的。外公是中国传统一辈不苟言笑,貌严心慈的父亲形象。我幼时与外婆形影相随,却很少同外公亲密。除了外公去赶集的日子,那是我最黏他的时候。

外公有一个草黄色的行军背包,每次赶集回来都装满好吃的东西。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家里虽不富裕,外公却会买应季水果回来。荔枝、芒果这样的稀罕水果也能尝到鲜。有一回外公到县城办事,路上遇到熟人给他一个水果冻,他一直装在口袋里带回家给我。现在被认为很不健康的辣条,却是我们儿时的美味。我每天在小卖部买辣条,外公就去批发市场买了几袋,钓在秤盘里,每天给我拿一根。

外公整日忙忙碌碌,从地里回到家,打一盆水洗脚,洗出来是浑的泥巴水。我再用盆时,总要泼一点清水涮盆底的泥沙。他以前脚跟会开裂,劳累了一天,晚上就用很烫的热水泡脚,把老茧泡得软了,让外婆用针给他把裂口缝起来。

我记得家里有一只老母鸡,误食了邻居拌老鼠药的麦粒,外公便给鸡做手术。拔去嗉囊部位的鸡毛,用刀片切开皮肤露出嗉囊,再错开皮肤切口把嗉囊切开,取出毒麦粒,洗净嗉囊后用针线将嗉囊、皮肤分别缝合,再喂点消炎药,不出几日便好了。

外公年轻时去越南修过公路,当过工人,干多了力气活,落下疝气的毛病。有一回我与他一同上街,走在路上他突然疝气发作,疼得满头大汗。还好附近就有一家医院,我们进去后外公只是借了一张病床平躺着,自己用手把肿块推回腹腔内。这病拖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外公疼得直哼哼,躺了一早上也没好。外婆小跑着去找人帮忙,我站在外公床边吓得直流眼泪。外公这个时候还不忘把存折的密码告诉我,里面有母亲寄来的生活费。

初一入学那天是外公送我去的。外公背着一卷草席和行军被,送我到镇上中学报到。一切安顿好,外公带我到街上吃饭。我点了一碗腊肉火腿米线,刚坐定,就碰见我的同学也进来吃饭。大概因为我们偶尔能在街上吃一回米线,贪馋却要顾及吃相,感觉浑身不自在。我不知抽了哪门子邪风,坚决不想在同学面前露怯,于是我闷闷地说我不想吃。外公不知所以,问老板娘能不能退。当然是不行。外公只好自己吃了那碗米线。

我们又在街上逛了逛。一路上我怏怏的,心里郁闷,很不快活,后悔自己任性饿了肚子。外公早看出来了,临走前又带我去吃米线。再三确认了我的喜好,跟老板娘说,要先问好,我这个孙囡,不合她的意要恼!

外公还要赶回去放牛。我目送他走远,看他在路边捡起一个矿泉水瓶子,捏扁装在口袋里。我的鼻子发酸,眼泪再也忍不住。我后悔自己的任性,也后悔自己没有点大碗米线,外公怎么会吃饱。

之后初中三年,我在班上收集同学喝完的饮料瓶,攒一段时间就往家提一袋。外婆问我这样会不会被同学笑话。我说没人笑我,大家还主动给我瓶子。外公对外婆说,你懂什么,这是环保!

转眼到了高中,我又在县城读书了。外公会骑着三轮车送我到学校。我爱吃胡萝卜,他就种了一片地。我背了满满一书包胡萝卜,给班上每个同学发一根。

外公渐渐老去,性情也有些改变。曾经羞于表达连唱歌都忸怩的他,竟然夸夸其谈,说论唱歌水平,连宋祖英都不如他……寨子里有一家百货商店品种齐全,他形容是“除了不卖人,什么都卖”。外婆说起某户人家盖了四层楼,不知道盖那么高干嘛,他说你还不知道哇,人家是要装电梯!他看到小表妹写毛笔字前先用水润笔尖,一下子怒发冲冠,批评她应当把笔尖晾干直接蘸墨,否则软趴趴地怎么写字?小表妹被骂得就要哭出来,万般委屈地看着我,因为是我教她那样做的。我只好悄悄跟她讲,外公的方法是错的,但以后在外公面前写毛笔字,就按他的方法来。

我的外公,精明强干了一辈子,如今恹恹地躺在病床上,忍受病痛的折磨。

冬至那天,外公走了。

我不愿回想那天绝望的急救场面。医院走廊上围观的人群,痛哭的家人,那一盆外婆刚给外公打好洗脸的热水。我木讷地站在病房门口,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有人叹息,有人安慰,有人向我打听老人是因为什么病没的。我无心答话,甚至有些愤怒。似乎整栋楼的人都跑下来,围着病房察三访四。我真恨这些一个个像鸭子一样伸长脖子来看热闹的人。

外婆端坐在住院楼大厅,异常沉静。有人看旁边放着外公住院的衣物,问她是不是出院了。为外公日夜担心的外婆,像是心里的石头突然落地,轻轻巧巧地说,是了,这次永遠地出院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与至亲永别。

我走在送葬的队伍中,一路的哀乐,鞭炮。经过人户门口,人们纷纷探出头来看。从前我也是那其中一员,不过是死亡的旁观者,看披麻戴孝的人们送亲人最后一程。如今我的外公,他永远地去了。白事演出团花花绿绿,又唱又跳。我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号啕大哭、隐忍落泪的人们,明白了他们在这条送葬路上天人永诀的哀恸。我知道距离墓地不远了,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

外婆执意要把外公生前吃的药品和医疗器械埋在墓前。我对外婆说,人到了天上就不会有病痛了,外公再也不用吃药了。她得到极大的安慰,却仍不放心,埋下一瓶未开封的蜂蜜,说是外公住院前买的,盐加蜂蜜冲水喝,专治拉肚子。

我常常梦到外公。梦境里的外公无病无痛,是我小时候熟悉的壮年模样。他依然短发浓密,胡茬碴青,目光炯炯,神采飞扬。

我突然记起一张照片。是他去坡上放牛,从县城到郊野采风的摄影爱好者,给他拍下了一张极具意境的照片。外公站在红土地上,身后是碧空如洗的晴朗天空,旁边有一头牛和一只狗。

那只狗叫灰灰,我取的名,是外公家养的第一只狗。在我的记忆中,那个红土坡很有西北部戈壁荒漠的景观特点。高耸的红褐色土包,野风强劲,野草枯黄,斜阳满地红,沟壑里还有仙人掌。外公外婆在田里收玉米,我就在旁边土坡上滑沙,回家时裤子又破又红。如今那些神秘的红土坡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楼耸立的足球基地。

那时候一年到头拍照的机会很少,我周末放假回家,看到桌上竟然有这样一张照片,感觉很惊奇。而且我听说那些拍照的人之后还专门到坡上去给外公送洗好的相片。这实在是一件很诗意的事情。

我开始相信有平行时空。外公生活在那里,没有病痛和悲伤。那里从不落雪,也没有风,是亘古不变的地方,他过着自己理想的生活,简单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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