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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地反击

2021-05-10王齐君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毒瘾管教所长

1

栗小琳哈气连天,邵斌说:“栗姐,你睡会儿吧,我和他聊聊天。”

昨天晚上栗小琳在医院陪护父亲,今天一大早,按照所长指示,早早来到这家医院,和邵斌接手了江浩波,跟江浩波周旋大半天,这会儿实在撑不住了。

她躺到靠近门口的床上,刚开始还能听到邵斌柔声细语地和江浩波谈论《认真活着》这本书。江浩波半天不吭声。栗小琳不用看也知道,江浩波肯定还是爱理不理的架势,试图和他沟通时他待见过谁?栗小琳脑袋里轰然一沉,瞬间没了意识。

她猛然醒来,看到江浩波靠着床头,支棱着布满黑毛的瘦腿,张着嘴,正酣畅淋漓地打鼾。邵斌呢,穿着制式长袖蓝衬衫,手里攥着手机,背对着她站在江浩波身前。像是知道栗小琳醒了,邵斌回身看着栗小琳,笑着说:“栗姐,你睡得真香。”栗小琳坐起身,活动有点麻木的胳膊:“可不是嘛。昨晚护理我爸,几乎没睡。我是不是打呼噜了?”在江浩波浩荡的鼾声中,邵斌笑着说:“一点点吧,跟他比差远了。”

栗小琳边穿鞋边想,大概没有谁能比得上他的鼾声。她站起身,把垂下来的短发理到耳后。邵斌把矿泉水递给她。栗小琳喝水时,邵斌看看睡得正香的江浩波,回过身小声对栗小琳说:“栗姐,你盯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栗小琳清楚地记得,邵斌是攥着手机出去的。可一小时后,她再三给邵斌打电话,邵斌就是不接,发微信也不回信息。栗小琳想,怎么失联了?邵斌越不接听电话,她越着急,担忧随之也枝繁叶茂起来。

邵斌外表高高大大,虽然不算壮,但是穿上警服就很精神。可栗小琳和看守所的人都非常清楚,邵斌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在江浩波波澜壮阔的鼾声中,栗小琳拿着已经发热的手机走到窗前探身往院子里看,明晃晃的阳光下,院子里空无一人。栗小琳转回身,无奈地看着躺在床上张着嘴打着鼾的江浩波。

江浩波从进了看守所就没消停过。栗小琳想,他在假寐吧?枯瘦如柴,双肾摘除后换了一个肾,且刚刚做了阑尾切除手术,鼾声怎么如此粗壮响亮?难道他的毒瘾已经严重到嗜睡阶段?打鼾之余竟然还有滋有味地咂巴嘴……

守着江浩波,寸步难离。栗小琳担心邵斌,还牵挂着父亲。

父亲值乘进京列车二十多年,喜欢自编宣传词,常年打着快板向旅客做防盗安全宣传。常坐车的人,在车厢里看到父亲,总要让父亲说上一段。回想父亲在家打快板,绘声绘色地给她和母亲说防盗宣传词,感觉父亲从来就没有愁事。向来乐观的父亲,体检查出PSA值高,结果确诊为前列腺癌,栗小琳想,这跟父亲常年熬夜有关吧?父亲虽已经做了微创手术,据医生讲手术很成功,可她还是感到揪心。

她紧紧攥着手机,尽量放轻脚步,在病房里来回走。她担心,一旦江浩波被吵醒,有个什么举动,自己能控制住他吗?要是他毒瘾发作,或者假装毒瘾发作,那可怎么办?她只能隔几分钟拨一下邵斌的电话,希望邵斌能突然出现在门口。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是邱管教。

栗小琳看到邱管教推门进来,松了口气。

邱管教径直走到躺在床上酣睡的江浩波身前,皱着眉头,把江浩波叫醒。江浩波睡眼蒙眬,吸了口涎水,一脸的不耐烦:“搞什么?睡觉犯法?”邱管教说:“你攒觉呢?攒足觉,好在晚上折腾我们?”江浩波垂着头,呆呆地坐在床上。邱管教回身问栗小琳:“邵斌呢?”栗小琳急忙说:“我这正着急呢,他出去有一会儿了,但给他打电话也不接。”邱管教眉头又皱起来:“怎么回事?”栗小琳说:“邵斌和他聊天,我就眯了会儿,我醒来后,邵斌就拿着手机出去了,我以为他去外面打电话呢。”

邱管教盯着栗小琳看了半天,把栗小琳看得直愧疚。

邱管教拧着眉毛,转身面向呆坐在床上的江浩波:“还沉浸在美梦里呢?醒醒吧,告诉我,你和我们小邵都聊啥了?”

栗小琳突然想,是不是江浩波让邵斌去为他办什么事儿了?

江浩波耷拉着眼皮,手抚腹部伤口,慢慢躺下。邱管教站在床前说:“小邵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别怪我跟你不客气。告诉我,你跟我们小邵都说啥了?”江浩波长满黑毛的腿在白色的床单上抻动了一下。邱管教催促说:“痛快点儿,快说。”江浩波侧卧在床上,像在自言自语:“认真活着,真扯淡,活着有啥意思?就是个遭罪。”邱管教嗓门一下高了起来:“你废什么话?”江浩波斜着眼睛,盯着邱管教说:“你以为我喜欢跟警察废话?”江浩波慢慢闭上了眼睛。栗小琳看到邱管教咬紧了牙。想起邱管教早晨交班时,说江浩波就是个滚刀肉,栗小琳此刻深有感悟。

2

“邵斌,邵斌——”所长时常在办公室里大声喊邵斌。邵斌连声答应着,匆忙从所长室旁边的办公室里跑出来。跑进所长室,邵斌问:“所长,您喊我?”所长坐在办公桌后面,抬起头望着他,像猛然忘了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喊他。所长缓了缓说:“哦,沒什么事儿。”所长望着邵斌又停顿一下,才对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邵斌说:“你去叫下教导员。”

所长对栗小琳说,他总想叫上邵斌两声,想听到他的声音。还说:“我是真担心啊,怕他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出什么状况。”

栗小琳也担心邵斌出事。她又给邵斌打了两遍电话。邱管教也着急,连续拨打,电话能拨通,就是没人接听。

两个人正一筹莫展时,栗小琳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不是她和邱管教所期待的邵斌,而是所长打来的电话。栗小琳心里咯噔一声,心想,不会是邵斌出事儿了吧?

栗小琳忐忑着叫了声“所长”。所长在电话那头问:“江浩波的情况怎么样,没再犯毒瘾吧?”栗小琳看着躺在床上,一身慵懒相的江浩波说:“上午闹腾了半天,目前稳定。”所长说:“态度没有转变?”栗小琳想,看来所长打电话不是说邵斌的事。栗小琳想说态度上更加恶劣,可她又不想让所长担心。栗小琳挑重点说:“中午吃饭,他嫌医院的饭菜不好,邵斌跑出去给他买回一份炒肥瘦。”江浩波躺在床上,阴着脸嘟囔说:“我刚做完手术,吃点儿好的好得快,我好了,你们不就省心了?”听出江浩波欺负邵斌和栗小琳,邱管教说:“你说绕口令呢?你现在这样,怪得了谁?”

所长听到邱管教在说话,问栗小琳:“邱管教到了?”栗小琳不知道是否该向所长汇报邵斌的事。栗小琳说:“来了一会儿了。”所长说:“江浩波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老实,你转告邱管教,千万别大意。你和邵斌也要小心谨慎一些。”栗小琳说:“好。”所长接着说:“邵斌呢,他怎么不接电话?”栗小琳心里又是一颤,所长到底还是惦念邵斌。邵斌连所长的电话都不接,难道真出事儿了?总不能告诉所长,邵斌谁的电话都不接,不知道哪儿去了吧?栗小琳正在犹豫,就听所长说:“我刚想起来,今天邵斌应该做透析,做完了吧?”

栗小琳脑袋里轰的一声。邵斌隔两天就得透析,做了透析,他才能焕发出神采,怎么把这事儿忙活忘了呢?栗小琳红着脸说:“所长……”说还没说完,手机就彻底没电,自动关机了。

看着手机黑黑的屏幕,栗小琳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她紧紧攥着手机,愣了愣,再琢磨琢磨,转身就往外跑。邱管教都没能喊住她。她毫不犹豫地冲进男厕所,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冲进去边喊“邵斌”边寻找。从男厕所跑出来,她顺着楼梯跑到一楼,一打听,这个医院里也有透析科,就在一楼左侧。确认邵斌刚好也在这个医院做透析时,栗小琳经过院方同意,来到透析室看望邵斌。

也许因为快到下班时间,一楼长长的走廊里,幽暗而安静。栗小琳紧走两步,再跑上几步,到了走廊最里边,看到门口上方挂着透析室的牌子。

猛然看到邵斌的那一刻,她百感交集。

邵斌躺在床上,一条深红色的软管,一头连在他的右胳膊上,另一头连着床边的仪器。鲜红的血正从邵斌的小臂里流出来,通过管子引入仪器,过滤掉血液里的毒素等废弃物。栗小琳不知道透析的具体原理,也不知道那台机器如何运转,她只知道,年轻的邵斌必须透析,必须及时把身体里的血液抽出来,过滤掉毒素等废弃物后,再回流到他的身体里,只有这样,他才能存活下来。

栗小琳稍稍挪动一下脚,看着邵斌的脸。邵斌脸色黑中带黄,闭着眼睛,微微紧着眉头。此刻邵斌有感觉吗?不可能毫无知觉吧,否则,他会微微皱着眉头吗,是不是有些痛呢?总不至于昏迷不醒,接不了电话吧?

所長交代任务时说:“现在实在抽不出人手,只能让你和邵斌去医院看护江浩波。”他还嘱咐栗小琳,“邵斌身体不行,你俩一个班,虽然你是女同志,可你得照顾点儿邵斌。”

栗小琳感到羞愧。邵斌若是该透析时没来得及做透析,该有多痛苦?要是我不醒来,他就一直看着江浩波?

看着躺在床上的邵斌,栗小琳感到心痛。

护士看到身穿警服的栗小琳,赶紧快步走过来。栗小琳小声问:“我同事还要多久才能做完?”护士回头看邵斌,盯着栗小琳说:“还得一会儿。他病情挺重的。”

栗小琳匆忙回到病房,邱管教急着问:“找到邵斌了?”栗小琳说:“你帮我把他带到一楼去。”

江浩波手上的《认真活着》这本书,是邵斌的警校老师得知邵斌患病后,从省城来看他时,特意给他买的书。今天早晨,邵斌把书拿来给江浩波看。江浩波抬头看着栗小琳,邱管教也疑惑地问:“带他去一楼?干吗?”江浩波嬉皮笑脸地说:“要放我?不用客气,我自己能下楼。”栗小琳说:“想得美!”她一把夺下江浩波手上的书。江浩波本能地往后躲。“你赶紧跟我下楼!”栗小琳想伸手抓江浩波,邱管教说:“小琳,你要把他带到楼下干吗?”

栗小琳想起邵斌躺在床上做透析的样子,眼窝一下又热起来。她不想在江浩波面前落泪。她忍住泪水说:“因为他,邵斌耽误了透析。你不是能作吗,来,我让你好好作。中午吃饭,他嫌饭菜不好,折腾邵斌跑到外面给他买炒肥瘦,让他去看看邵斌现在的样子。你还有没有一点儿良知?”

江浩波要是有良知,怎么可能在火车上有恃无恐地吸食冰毒?而且携带冰毒6克,被乘警人赃俱获。他不但死活不认账,还隐瞒身份。进了看守所,他就开始折腾,不服从监所管理,闹绝食不说,还一会儿喊这痛那痛的,一会儿又毒瘾发作疯癫之极,闹得监舍鸡犬不宁,难道就这样任由他折腾下去?

栗小琳说话的腔调都变了,江浩波还是嬉皮笑脸:“小邵在透析?像谁没透析过似的。不用怕,大不了像我一样割了肾,换个新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栗小琳紧咬嘴唇,把火往下压了压:“你感觉你很了不起吗?民警在艰苦条件下工作,忠诚履职,无私奉献,你跟我们民警比,你也配!”

邵斌发病时,高铁正在联调联试关键阶段。他主动写申请,由既有线调到高铁线。他是高铁派出所最年轻的同志。几个人挤在一间离村庄挺远的活动板房里,喝口热水、吃口热乎饭都困难。正值隆冬,板房里没有取暖设备,后半夜室内温度和外温基本持平。黑暗中躺在冰冷的床上,蜷缩在被子里,冷风如同幽灵,在脸上抚来抚去。清晨,脸盆里的水结着一层薄冰。他以为冻感冒了,所以一直坚持着。就在高铁通车那天,他突然倒下了。

邵斌住了半年院,病情才稳定下来。他完全可以在家休养,可他却要求上班。调到看守所后,栗小琳越了解他,越从心里佩服他。

江浩波坐在床上,发出了几声冷笑。

邱管教压不住火了,他指着江浩波说:“江浩波,你别太过分!”江浩波毫不示弱,叫嚣道:“怎么,你想弄死我?来啊,我早就活够了。”江浩波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了,他阴冷地瞪着邱管教。栗小琳赶紧两边相劝。江浩波气焰更加嚣张:“你俩给我演双簧呢?信不信,我从这跳下去。”江浩波指着玻璃窗。

“所长特别提醒,要时刻注意江浩波犯毒瘾,更要提防他自伤自残。被毒品控制,自暴自弃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栗小琳小声说。邱管教自我解嘲说:“你是病人,跟你这么伟大无敌的病人一般见识,岂不叫人笑话。”

江浩波脸上荡开贱笑,不无得意:“你俩是不是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扒我皮,抽我筋啊?我也想死,这么活着有啥意思?可是我怎么能死呢,坚决不能死,我要是在你俩手上有个三长两短,你俩怎么交差,你们说,我能死吗?”

栗小琳后退几步,垂着眼皮坐到床上,她不想再看江浩波一眼。栗小琳闷着头,突然想起邵斌,他快做完透析了吧?

邱管教耐着性子正应和江浩波,邵斌一身警服,跟散步回来一样,推门走进病房。邵斌笑着说:“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栗小琳看着若无其事的邵斌,心里一下委屈得不行。

江浩波立刻又来劲了,挑衅说:“你来得正好,来吧,你们三个一起冲我来吧。警察我见得多了,我看你们三个小警察能把我怎么样!”江浩波眼里透着冷酷的光。

3

邵斌给江浩波买回来了清炒羊肉。江浩波操起筷子,眼皮都不带抬的,旁若无人地吃起来,看上去根本不像只有一个肾且刚刚被割掉阑尾的人。邵斌和栗小琳下楼出了医院。

栗小琳心里有气,说道:“看他那副混蛋无耻的样子,要不是穿着这身警服,我一个女的都想扇他两个耳光。”

邵斌脸色好了一些,身上的警服衬衫有些褶皱。他笑着说:“给他十个耳光,他就能被扇醒,恢复理性?扇耳光管用的话,我情愿扇他扇到手抽筋,岂用栗姐动手?”栗小琳叹气。邵斌说:“我给他买吃的,你是不是特别生气?”栗小琳说:“他配吃羊肉吗,就是风,给他喝了都可惜。刚做完手术,还敢吃那么油腻的东西。嫌饭菜不好,不吃拉倒,干吗为他花钱?”邵斌一下笑起来:“栗姐,你生什么气啊,你和邱管教气够呛,他呢,喜怒无常,嬉皮笑脸,只想着吃,何必和他生闲气呢?”栗小琳说:“我才没生气呢,他吃窝头的日子,长着呢。”邵斌收拢笑容说:“他的好日子,恐怕真是到头了。让他吃点儿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吧。”

虽然比邵斌早参警一年,但在江浩波面前,栗小琳不得不承认,邵斌要比自己和邱管教冷静得多。邵斌进病房时,不可能没听到江浩波的难听话,而且江浩波还当面挑衅,可他全当没听着,就跟没什么事一样,这是谁都能忍受的吗?更何况是穿着一身警服的年轻民警。不仅如此,他还主动问江浩波晚饭想吃什么,自己掏腰包去给买回来。栗小琳想,邵斌经历过生死考验,正在经受病痛折腾,他把一切看淡了?

栗小琳郑重地向邵斌道谢,接着又诚心道歉。邵斌说:“你照顾你爸一宿,困成那样,我都怕你一头栽倒,又有何歉意呢?我要是身体好,就寸步不离地守着江浩波,哪会让你受气?”栗小琳既想哭,又想笑,最后忍不住笑了。

栗小琳买了饭菜和水果,直接去医院看望父亲。父亲的状态,明显比昨天好。栗小琳照顾父亲吃饭,谈起了江浩波。

父亲靠住床头说:“你总接触犯错误的人,心理难免会受到影响。”父亲讲起颇具争议的斯坦福监狱实验。

栗小琳给父亲喂了一口饭。父亲细嚼慢咽,吃下东西,接着说:“警察和囚犯两个角色都是由志愿者扮演的,有的‘囚犯很快承受不了压力痛苦,先后退出实验。其实充当囚犯和充当看守的人员,都出现了极端行为。原来打算持续两周的实验,仅仅过去六天,就不得不收场。”

停顿片刻,父亲平和地说:“江某没有供述,法院也没定他的罪,但心理上,他其实已经默认。斯坦福监狱实验中,被随机定为囚犯的人,非常清楚自己并没有犯罪,仅仅是在做实验,可他们还是承受不了心理压力。这恰好证明,真正犯罪的人,心理压力该有多大。江某知道自己触犯了刑律,自然会本能地与执法者对抗。你呢,要从人性的角度处理好他与你的对抗。你首先需要克服特权思想。最终目的,是让犯错的人醒悟,回归正常生活。”

栗小琳想,难道只能哄着江浩波,任由其戏弄?因为身体状况极差,他显然存有严重的侥幸心理,软硬不吃,一心只想逃避刑事责任,再怎么哄,又有什么用呢?

父亲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关键是得给他希望。”

父亲伸出手,从栗小琳手上拿过汤匙:“要想让江某接受应有的惩罚,只有给他希望。斯坦福监狱实验告诉我们,在一定情境下,好人也会犯错。人类由善转恶的心理变化,被称为路西法效应。”

栗小琳把汤端到父亲面前,父亲喝了一口汤。栗小琳用纸巾给父亲擦了擦嘴角。父亲拿着汤匙说:“路西法是上帝最宠爱的天使,可是后来,堕落成了魔鬼撒旦。”父亲温和地望着栗小琳。栗小琳明白,父亲担心自己的女儿会在犯人的影响下,一不小心犯了错误。

父亲说:“其实每个人都需要过滤掉心理上不良的东西。你常年接触犯错的人,其中很多,不过是人性中恶的部分在一定条件下被释放出来了,甚至恶的部分是偶然释放出来的,是不是这样?”父亲又告诫栗小琳,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必须冷静,保持警觉,以免犯错。

栗小琳回到家,趕紧上网查阅有关斯坦福监狱实验和路西法效应的相关信息。

4

天气异常干燥。邵斌早早起床后,往院子里洒了些水,然后把院子清扫干净。花草树木该浇水的也都浇上了水。再按照日常习惯,把一楼走廊打扫干净。

尽管昨晚他反对留在所里,但今天所长还是让他留在了所里,教老同志如何使用警务通。

还没讲完如何使用警务通,所长就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去所长室。

邵斌很快听出来,跟所长和教导员说话的女人,是江浩波的妻子。

原本殷实的家,被江浩波败个精光,房子都卖掉了。江浩波的妻子说:“不管他对我们娘俩怎么样,我总得见他一面吧?”教导员解释说:“目前不允许江浩波见家属。”江浩波的妻子说:“房东在催交租金,我现在连一百块钱都没有。他以前做生意,说过外面有欠他钱的,我得问问他,得把债款追讨回来,要不,我和姑娘怎么活?”

邵斌给在医院看护江浩波的栗小琳打电话,让栗小琳问问江浩波的债权情况。他有预感,把希望寄托在瘾君子身上,这跟做白日梦没有区别。

几分钟后,栗小琳回电话说:“江浩波说了,没人欠他一分钱。”

没过两分钟,栗小琳又打来电话说:“江浩波让转告他的妻子,他要离婚,让他妻子写离婚协议,写好找他签字。”

邵斌看着江浩波的妻子。栗小琳在电话那边说:“太让人无语了。”

邵斌想象了一下栗小琳此时在医院走廊里的状态。他转身回自己房间,拿出一千块钱,要给江浩波的妻子交房租。所长拍下他的肩膀,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邵斌,你得做透析,还得吃药,更主要的是,等找到肾源,你得赶紧做肾移植,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教导员也表情凝重地看着邵斌。

邵斌上大二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是护士,原以为等邵斌工作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邵斌也真是上进,毕业后在电务段工作了一年多,然后考上了警校。当警察,一直是他的梦想。

在他五六岁的时候,父母过年给他买了一身儿童军装服,带他去照相馆,被母亲抱在怀里,拍了一张全家福。邵斌还掐着腰,单独拍了一张单人照。那两张照片,一家人始终视若珍宝。当邵斌面对那两张泛黄的照片时,好像总能听到快门按下时的咔嚓声。

没想到,邵斌突然病倒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拒绝任何人接触邵斌。不管谁问起邵斌,她都否认邵斌患上了尿毒症。邵斌是母亲的命,而对邵斌来说,钱一定程度上是他的命。

江浩波的妻子一听邵斌做透析,还要肾移植,哪儿肯收邵斌的钱?江浩波的妻子红着眼圈说:“我太了解尿毒症了。”邵斌说:“这点儿钱,对我来说,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能交一个月的房租,对吧?”

邵斌把钱塞到江浩波妻子的手里,随后给栗小琳打电话。栗小琳接了电话,把手机交给江浩波。邵斌打开免提后,把手机给了江浩波的妻子。江浩波的妻子有点儿哽咽,刚说了句“邵警官给我租房的钱了”,江浩波就在那边叫起来:“少废话!你照顾好姑娘就行,就当我死了!”江浩波的妻子气得直哭:“好,你快死吧,早死早省心!”要不是邵斌的手机,估计她得把手机狠狠摔到地上。

5

做透析前,邵斌去了下病房,江浩波坐在床上,像模像样地在看书。看到邵斌,他慢慢转过身去,给了邵斌一个瘦弱的背影。

栗小琳对邵斌说:“走,我陪你去做透析。”

出了病房,栗小琳说:“你知道斯坦福监狱实验和路西法效应吗?”邵斌被问愣了。邵斌说:“怎么想起这些了?”栗小琳说:“困惑了呗。”邵斌说:“我的警校老师,曾让我查阅斯坦福监狱实验和路西法效应。有人也让你了解这些?”栗小琳说:“我爸怕我成为路西法。”邵斌说:“我们没有犯错误的机会,但还是要保持足够警觉。”

栗小琳望着邵斌,心想,也许他理解斯坦福监狱实验和路西法效应,能始终保持警觉,但面对江浩波这样的人,也一样能泰然处之?在化解在押人员及其家属的各类矛盾方面,以及深挖在押人员的余罪上,邵斌的确做得出色。尽管担心他的身体,所长和教导员还是时常让他协助处理一些棘手问题。这次所长让他参与看护江浩波,应该也是寄予他很大期望吧。

邵斌不同意栗小琳陪他去做透析。邵斌说:“你的陪护对象不在透析室。”栗小琳说:“放心吧,江浩波虽然不说话,但我感觉,他心理很可能已经有所了变化。我把斯坦福监狱实验和路西法效应的相关资料给他看了。你带给他的书,他也越来越有兴趣了。”栗小琳停顿一下说,“他好像,在用看书克服毒瘾发作。”邵斌说:“也许那本书给了他生的力量和希望。但是,书还能克服毒瘾?”栗小琳说:“也许那本书适合他读,他看得相当认真。”

栗小琳在透析室门口向躺在床上的邵斌挥手告别,然后回到病房。

一小时后,栗小琳飞跑向透析室。栗小琳有种想大声呼喊邵斌的冲动。江浩波说,只要邵斌到场,什么都好说。可她只能站在透析室门口等邵斌出来。

邵斌从透析室出来,看到栗小琳坐在长椅上,双手抚着额头,便笑着说:“栗天使的造型,很漂亮啊。”

病房里,办案民警早就到了。江浩波靠着床头,仰脸望着邵斌说:“小邵警官,谢谢你。”邵斌笑:“谢我什么啊。书看得怎么样了?”“快看完了。你能把这本书送给我吗,没事时我好看看。”邵斌坐到江浩波身边。江浩波用力抓着邵斌的手说:“你,还有大家,立功的时候到了。”江浩波对办案民警说:“你们答应我,一定要给小邵警官记功。”江浩波表情复杂,使劲眨巴眼睛。

6

江浩波所提供的线索,让刑警在侦查中愕然发现,江浩波在自掘坟墓。两个月后,特大制贩毒案件告破,缴获成品冰毒69公斤。

召开表彰大会时,邵斌刚好做完肾移植手术。栗小琳来到医院,隔着玻璃望着躺在床上的邵斌。她和邵斌讨论过江浩波后来为什么觉醒了。她认为,邵斌给江浩波买好吃的,还给他的妻女交房租,江浩波被感动了。邵斌只是笑笑。栗小琳说:“要不就是那本书,给了他温暖和力量,让他明白了生命的可贵。”邵斌说:“也许吧。或许我们所做的,只是为他借坡下驴做铺垫。你给他斯坦福监狱实验和路西法效应的相关资料,不也是在帮助他吗?”

邵斌告诉栗小琳,江浩波患有猝睡症。他会在毒瘾将要发作时,想法让自己兴奋、生气,或者伤心,这样他就会很快睡着。他嗜睡,并不仅仅因为毒瘾严重到了嗜睡的程度。他是以猝睡来对抗毒瘾发作。

栗小琳说:“那他干吗要参与制毒贩毒?”

邵斌说:“他听人说,冰毒能治猝睡症,就想试试到底管不管用,结果深陷其中。他肾移植后复吸,可能就是要打入制贩毒团伙,要把当初害他的人送上断头台吧。他在火车上有恃無恐地吸毒,当时应该已经做出抉择了。”

栗小琳隔着玻璃看着邵斌,他躺在病床上,嘴角微微上翘,眉眼间流露着淡淡的笑意。

作者简介:王齐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在吉林省通化铁路公安处工作。吉林省作家协会、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曾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作家》等发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著有小说集《昌盛街》《十三幅油画》《狂欢》及长篇小说《水香》等。曾获首届吉林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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