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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碧城三首》主旨之探究

2021-05-08吕红光

文学教育 2021年4期
关键词:李商隐主旨

吕红光

内容摘要:李商隐诗歌朦胧晦涩,历来学者们对其部分诗歌众说纷纭。前人对商隐之《碧城三首》的主旨的各种猜测不下于二十种,然常见的贵主为女冠说、主刺李杨之说、自叙恋情说均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唐代道教发达,与女冠相恋是社会普遍的事情,《碧城三首》未必特指某人某事,而很可能是泛写女冠恋情的,商隐很可能是写女冠恋情的一种普遍体验。

关键词:李商隐 《碧城三首》 主旨 女冠

李商隐的诗歌美而晦,其诗歌主旨历来难解,以至于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说,而《碧城三首》之主旨尤为难解。这一组作品由三首七律构成,语言十分唯美。标题为“碧城”,碧城是道教传为元始天尊的居所,《太平御览》“元始天尊居紫云之胭,碧霞为城。”于是碧城成为道家弟子居所的代称,则《碧城》这三首诗从表面上来看似乎是写女冠恋情的。而义山主旨为何?众多學者猜测纷纷,有的学者认为是商隐仕途不顺,把这几首诗与商隐的人生仕途联系在了一起;也有的学者认为是指杨贵妃、唐玄宗之事,因为杨贵妃从寿王府出来之后当了一段女道士,唐代吟咏李杨之事的人特色多,所以支持商隐此组诗乃是在写李杨之时的学者不在少数;此外,商隐曾在唐文宗大和年间在玉阳山学道,与宋华阳氏有一段恋情,所以也有很多学者认为商隐这三首诗是写自己与女冠的恋情的。说法众多,不一而足。本文以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所搜集的前人对李商隐《碧城三首》的各种评论为基础,对多家说法进行剖析,以求探《碧城》之主旨。

一.前人对李商隐《碧城三首》的评论

“一篇《锦瑟》解人难”,道尽李商隐诗旨难以窥探,三首《碧城》亦解人难也。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所搜集的前人对李商隐《碧城三首》的各种评论,字数愈万,可谓洋洋大观,令人眼目玄乱。胡震亨《唐音戊签》云其“似咏其时贵主事”;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云其“长材沉屈,志不得申”;朱彝尊《曝书亭集》、翁方纲《石洲诗话》、施补华《岘佣说诗》、杨钟羲《雪桥诗话》、钱良择《唐音审体》、陆昆曾《李义山诗解》等几位学者均主刺李杨之事;钱谦益《唐诗鼓吹评注》与胡以梅《唐诗贯珠串释》均主其为“怀人之作”;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云其“三首总是君门难进之词”;屈复《玉谿生诗意》云其“或指明皇、或解嫁虏公”;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云其“刺入道宫主者近之”;姜炳璋《选玉谿诗生补说》云其“此义山数干令狐而不之省,故含怨而作”;纪昀《玉谿生诗说》云其“三首确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则不甚可知”;程梦星《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黄侃《李义山诗偶评》均主刺贵主为女冠之事;叶葱奇《李商隐诗集注疏》云其“讽刺李炎之作”;陈贻焮《唐诗丛考》云其“商隐自序与女道士恋爱之事”;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云其“‘咏女冠恋情,但‘自序还是‘旁观,‘不易确定”;等等。

以上十余种左右不同的见解中,原本以胡、冯、程为代表的刺贵主为女冠之事和以朱鹤龄为代表的刺李杨之事两种意见为最普遍,后陈贻焮先生考证出商隐年少学道时曾与华阳女道士有过一段风流恋情,自此商隐自叙恋情之说影响亦比较大。这几种影响比较大的说法本文均未能完全同意。

二.对前人影响比较大的几种说法的分析

先看贵主为女冠说。胡震亨云:“味诗中‘萧史一联及引用董偃水精盘故事,大指已明”。胡氏抓住第一首中“不逢萧史休回首”一联认定女主人公为身份如弄玉的公主,从而断定《碧城三首》为咏贵主为女冠之事。按此逻辑,第二首末两句云:“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即第二首男主人公为“鄂君”,按照胡氏之逻辑,难道第二首之女主人公为身份如越女者乎?

其实,唐代可以作女冠的人是很多的,身份混杂,不惟“贵主”,普通宫女也可以出家度为女冠。“开成三年(公元838年)二月,文宗以旱出宫人刘好奴等五百余人,送两街寺观,任归亲戚”。(王溥《唐会要·卷三》)“(成三年)六月丁未朔,辛酉,出宫人四百八十,送两街寺观安置。”(刘向《旧唐书》)大官僚地主的姬妾也可以出家度为女冠。如晚唐诗人鱼玄机。《唐才子传》载:“鱼玄机,长安人,女道士也。……及笄为李亿补阙侍宠。夫人妒不能容,亿遣隶咸宜观披戴。”还有些女冠本身就是妓女出身,令狐楚奉敕编写的《御览诗》收杨巨源七绝《观妓人入道》。

刘学锴先生的《李商隐诗歌集解》倒是没有把女冠限制在贵主的身份上,主“女冠恋情”说,但其末句又云:“此三首究系自叙艳情,抑从旁观角度写女冠艳情,不易确定”,矛盾仍然存在。

再看主刺李杨之说者。主此说者主要是抓住第三首起句“七夕”的字眼和末联“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学者们将“七夕”与传说中李杨曾在“七夕”之夜密誓的故事联系在一起,从而断言此诗为刺李杨之事。其实这很武断,冯注有言:“用牛女会合,不可因七句谓用《汉武内传》王母来事”。七夕在中国已演化成为有文化意象的词语,即表示男女情人会合之意,未必就一定指李杨,此词不惟李杨所独有,此证似不足。

朱彝尊认为凭“武皇内传分明在”一联,便“是足当诗史矣”。钱良择云:“玩第三首结句而悟之,盖以明皇为武皇,唐人之常也。则其为明皇事无疑也。”这也似乎武断。“唐人之常”,并不能代表所有。此联是云自以为很机密的事情,其实人人都知道。如果只是想表达这个内容,那么此句刺别人亦无不可,刺某王或某贵主亦可。

再看陈贻焮的商隐自叙恋情说。首先,商隐究竟有没有和华阳女道士有恋情,尚不能确定,陈先生亦是猜测之词。商隐确有和华阳姐妹唱和之诗,如《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和《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但直接从诗中我们并未看出其一定和某女道士有恋情。其次,倘商隐果真和某女道士有恋情,也不能确定《碧城三首》就是商隐写自己的艳情之事。第三首末句“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读来总觉和自叙恋情之意相远,不相搭配。如以商隐前些句子都是含情脉脉地写自己的情事,末句为自讽乎?有人这样说自己的情事的吗?似乎也不合逻辑。

前两种见解的主要弊病在于学者们只是抓住《碧城三首》中某一首中的某一联或某个字眼就断定这三首诗的意旨,如胡氏是抓住“萧史”一联,朱氏是抓住“武皇”一联。学者们认为《碧城三首》是一体的,三首诗说的是同一人事,甚至是“连续剧”。如主刺李杨的朱彝尊认为这三首:“一咏(杨贵)妃入道,一咏妃未归寿邸,一咏帝与妃定情系七月十六日。”主女冠恋情的如刘学锴先生认为第一首是男主人公与女冠夜合晓离;第二首写离后男主人公的追忆与怅望;第三首写出怅望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女冠怀孕了,不得同欢。(见《集解》按语)

三.关于《碧城三首》泛写女冠恋情的推测

商隐诗向来朦胧难解,既然学者们各抓一句就断定三首诗的意旨总出现矛盾,那么就从反面证明了这三首诗之间很可能没有必然的联系,没有“连续剧”似的承续关系。本文认为,这三首诗中的每首诗都有抒情的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但这个人不是确指的,而是泛指的。也就是说,这三首诗是泛写女冠恋情的,且每首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唐代时,由于统治者推崇道教,崇道十分疯狂。上至皇孙公主,下至普通民眾,无不极力为之,别具风采的就是美女如云的女道观。唐代道教鼓吹纵欲,社会上也已形成风气。人所共知的中晚唐时有元稹、白居易、杜牧、温庭筠等才子与美丽女子风流韵事颇多。而那时于风流婀娜、别具身份的女道士享受鱼水之情也是唐代尤其是中晚唐颇为流行和普遍的。与女冠相恋,不惟皇帝有,达官贵人有,普通士子、才子都有,蔚为风气。商隐如果有,也是在情理之中、很自然的事情。既然与女冠相恋是社会普遍的事情,那么对于《碧城三首》我们是否可以作一个大胆的推断,那就是此三诗泛写女冠恋情的。如其为泛写,那么主人公可以为任何人,可以是李杨(杨贵妃也是作过女冠的),也可以是某个宫主入观或是其他身份的女冠,当然也可以包括商隐所恋的女冠。这是很多人都可以有的体验,葛晓音说唐诗:“提炼人情的普遍现象,表现人生的共同感受”,商隐此诗何不如此?商隐生时此三首诗有何影响现今没有留下任何记载。直至唐末五代时,有两个选本值得注意。一个是光化三年(900),韦庄选《又玄集》,集中共选商隐诗四首,即《碧城》(其一)、《对雪》(其一)、《玉山》和《饮席代官妓赠两从事》。

五代后蜀韦毂选编的《今体才调集》共选商隐诗四十首,仅次于韦庄、温庭筠和元稹。这四十首分别为:《锦槛》、《晓坐》、《碧城三首》、《饮席代官妓赠两从事》、《代元城吴令暗为答》、《杏花》、《灯》、《代魏官私赠》、《齐宫词》、《银河吹笙》、《题二首后重有戏赠任秀才》、《春雨》、《富平侯》、《促漏》、《汇东》、《七夕》、《可叹》、《晓起》、《肠》、《独居有怀》、《代赠二首》、《宫辞》、《追代卢家人嘲堂内》、《访人不遇留别馆》、《代应》、《楚吟》、《龙池》、《泪》、《即目》、《水天闲话旧事》、《汉宫词》、《席上作》、《留赠畏之》、《马嵬》、《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深宫》。

这四十首诗中从内容上可以判定是写艳情的有二十二首,占了一半以上。可见唐末五代人是非常欣赏商隐这一类诗的。我们可以看到,现存的唐人两个选集都选了商隐的《碧城》,而被后人甚是看好的《锦瑟》和大量的《无题》诗一首也没入选,无论是由于流传不广、商隐这些诗未被选家看到还是说这些诗不符合选家的口味,都说明了《碧城》诗在商隐生时及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碧城》可能有着比《锦瑟》和《无题》诗更广泛的影响。黄滔《答陈磻隐论读书》有曰:“咸通、乾符之际,斯道隙明,郑卫之声鼎沸,号之曰今体才调歌诗。”《碧城三首》皆被选入《才调集》中,可见唐末五代人是将商隐此诗当作艳情诗来接受的。这种接受恐怕不是突然的,可能是有渊源的。这种接受可能和几十年前商隐生时的人们的接受是一致的。因为商隐生时的社会风气和唐末五代寻欢作乐的风气是一致的,且唐末五代有愈演愈烈之趋势。商隐将女冠情事(多为偷情)写得这样美妙,道出人人有而未敢写、或写而不见其妙之心事,这比其他类型的爱情诗可能显得更刺激,更能吸引人的目光,很受到时人的欢迎,这也许是《碧城》比《锦瑟》等诗流传广的一点原因。当然此亦为本文猜测之语。

落实到具体诗作上,将此三诗视为泛写女冠恋情之意旨似乎可将这三首诗作解释得更为顺畅。

其一:“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棲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首句是写出地点——道观。道观很美,十二曲阑干,引人入胜。次句写道观中的女冠们外表高雅,一尘不染,却向往着爱情。三句是写道观中女冠们有“鹤”等使者为之传通音讯。四句是写女冠们无不沉浸在热恋之中。“无树不栖鸾”,没有哪一处不是成双结对的,可见其普遍。五六句是写女冠们与情人欢合一夜之后,星沉海底,天将破晓。一夜云雨情之后,前来偷情的男子即要离去,有情人竟要分开,犹如“隔座看”。末联是写偷情男子对女冠的山盟海誓:若是情人不是晶莹的露珠,而是一颗明亮、固定的珍珠,那么我将她置于水晶盘中,终生可欣赏她的姿容。此联不过是设想男子与女冠分别时之情景,恐怕是许多女冠都听过类似的话吧。

其二:“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玄。鄂君伥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此首是诗人设想男子未能与女冠偷情后,男子的追忆与怅望。首二句:看见她的影子,听见她的声音就已经让男子十分着迷,女冠们就像玉池莲叶那么娇美可爱。三四句是说每个男子都希望女冠情人能对他们专一一些,不要乱与别的男子拍肩调情。五六句是男子回忆与女冠欢爱的情景,普遍情景。末两句是回到现实,男子偷情未成,只好独眠。偷情未成,这种情况恐怕是每个偷情者都难免会遇到的。

其三:“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此首是诗设想某女冠等情人而情人未来。首二句,女冠与情人以约好幽会日期,而情人至今未来。三四句写过了好久情人也没来。五句是写情人既没有来,便派人送来了神药与书信,希望女冠能永驻青春和美丽。六句是写女冠慌忙将情人写满相思的信笺收起来,生怕别人看见。末两句:把这两句当成讽刺来看,还不如认为这是商隐对所有女冠情事的客观态度,写出了所有偷情者的忧虑与无奈,总不想被人知道,可偏偏人人尽知,道出了人人心中所想之事。商隐也许身在其中,他亦在这种体验之中,这样解释似乎还是比较通畅的。贝尔曼——诺埃尔将这种感觉叙述得十分准确:“人们在自己身上发现文本所陈述的内容(或者说是发现了文本的无意识的活力),而不是从文本当中发现了自己。文本是一个神奇的镜子,我从中没有看到(为意识所禁止)自己的形象,我看到的是包含着我的思想及许多其他人思想的文本的形象。”

参考文献

[1]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19。

[2]刘向:《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

[3]辛文房:《唐才子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葛晓音:《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贝尔曼——诺埃尔:《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弗洛依德影响下的文学批评解析导论》,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作者单位:浙江树人大学人文与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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