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这个世界上有了君主，就有君臣关系。虽说从世界历史的范围看，君主制的历史很长，但君臣关系被扭曲到中国明清之际那样，还是少见。

西方的君臣，相见之礼，充其量不过屈一膝，礼毕，双方谈事，都可以坐着。当然，在椅子这东西没有传入汉土之前，中国的君臣相见谈事，臣子都是可以坐的。有了椅子之后，宋朝的君主玩花样，撤了椅子，臣子上朝，就只能站着了。尽管如此，宋朝的君主，如果跟宰辅们议事，宰辅们还是有座位的。严格地说，只有到了清朝，臣子见君主，无论双方谈多长时间的话，臣子只能跪着。

皇帝坐在炕上，臣子跪在地下，双方一高一低，还差不少，说话不别扭吗？臣子别扭，君主不别扭，能居高临下，威严自生。就算臣子比自己高明，也得矮不止半头，君主的心理优越感，油然而生。

后來，为了照顾老臣，在炕下的地面上，搁了一个垫子，凡是一品以上的大员，觐见时，磕完了头，可以跪上去。如果官阶没那么高，就只好自己想办法，让家人在裤子的膝盖处，缝块棉花，或者羊皮，免得老是这么跪，给腿跪出毛病来。但也有功夫深的人，每日在家里练习跪拜，当健身操那样练，练久了，功夫到家，什么都不用了，乐在其中，权当健身了。

不过，礼制是王朝时代的精髓，礼制里礼仪的讲究，主要体现在君臣之礼上。君臣之礼，可不是光下跪磕头就行的，里面的讲究，多到让现在人根本无法记住的程度，但在当时，错个一星半点儿，没准就有杀头之罪。

军机大臣，是每天都要见皇帝的。自打雍正帝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挪到了养心殿，又在养心殿不远的宫墙边上，搭了个偏厦，放了一个军机处。军机处的大臣们，去见皇帝，倒是挺方便。但是，进去的时候，由于保密的缘故，没有太监伺候，所以掀门帘得靠大臣们自己动手。一个人一个人地掀，动静大，对皇帝不礼貌，所以，只能由大臣中资历最浅的那个人来掀，进去如此，出去也如此。此人，就被人称为卷帘子军机。

臣子见皇帝，最大的一个讲究，是始终要正面对着皇上，如果不小心背对着皇上，那就是大不敬。就算皇上不问罪，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也是大麻烦。所以，退出的时候，始终要退着走，出了帘子，才能转过身来。这期间，如果不小心被绊倒了，摔个跟头，也是大不敬。当然，练熟了，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当然，最困难的是那个卷帘子军机，进的时候还好说，退出的时候，既要卷帘子，又要保证在出门那一刹那，也不把背露出来，绝对是个技术活儿。

反过来，君主在这礼仪中，就自如多了，他无论怎样，也没有人敢说他失礼。而臣子稍微有点小差池，说整治就可以整治。如果不整治，就是天大的恩典，够人称颂好些年的。

人与人关系，恶心到这个地步，有意思吗？有意思，当然主要是君主有意思，随时随地抖着威风。也有一些臣子感觉有意思，因为这种礼仪的技术活，虽然做起来战战兢兢的，但对那些根本见不到皇帝的人来说，这种战战兢兢，何尝不是一种特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