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树

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有人说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有的夫妻离婚以后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有的夫妻却好聚好散，反而成了朋友。夫妻之间不管以什么理由离婚，无论男女都不要去做伤害对方的事情。毕竟是曾经爱过的人，就算不爱了，也应该体面地分开。

急诊室就有一对离婚多年的夫妻，男人和儿子生病纷纷住进了医院。男人的妻子也在长期照顾病人的情况下累倒了。面对如此现状，早已离异多年的前妻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祸不单行

据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国际疾病分类》中，在全世界范围内，人类已知疾病有55000种。而在中国，一个三甲医院每天就诊的人数就可能超过万人。人类被各种各样的疾病所困扰，小到刚出生的婴儿，大到年过九旬的花甲老人。

家里但凡有一个人生病，全家人都跟着受累，可疾病才不管你累不累，它只管自顾自地发生，哪怕这个家庭已经因为有人生病，遭遇重创。

早上8点刚过，我下夜班正在交班，急诊大厅里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个女人用方言正在骂人，我没空仔细去听，但她的声音实在很大，大概意思是她好好开着车，电瓶车突然窜出来，她觉得自己被碰瓷了。

交完班，准备走的时候，急诊抢救室里一张熟悉的面孔吸引了我的目光。

老张躺在抢救室的床上，身材消瘦，头发凌乱，衣服和裤子上都是血迹，外科医生正在给他清理创伤。

外科医生问：“你有家属吗？清理完伤口还要去拍片子看有没有骨折。”

老张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他着急地说：“医生你能不能借我个轮椅让我先给儿子把早餐送上去，他在这里的9楼住院，他还在等着我给他送早餐。”

说完，老张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已经被压扁的包子。

外科医生摇摇头说：“你别乱动，没做完检查，不知道什么情况，你要是乱跑，有可能加重病情。”

老张失落地说：“我就是怕儿子看不见我，着急。”

我走过去接过包子说：“老张，你就安心治病，包子我替你送上去。”

到了9楼，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家宝趴在床边不停呕吐，老张的妻子刘兰一边给儿子拍背，一边偷偷抹眼泪。

自从3年前，儿子家宝被诊断为骨肉瘤之后，老张和刘兰都快把医院的门槛给踏平了，他们带着孩子去了北京、上海多家医院。可医学界目前对这种病并没有非常好的治疗手段，这仍是一种致死率非常高的疾病。

当时为了保命，他们选择了截肢，可没想到三年之后，孩子的病情复发了，再次住进了医院。

老张的腿被诊断为骨折、韧带撕裂，摔倒的时候头着地，有轻微脑震荡，并不是很严重，但需要打石膏和留院观察。

刘兰安顿好儿子家宝，也匆匆赶到了急诊室。

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老张，刘兰既心疼又着急，“每次跟你说骑车要小心，你偏不听，这下好了。我怕儿子担心，没敢告诉他你住院的事情。”

“千万别跟他说，就说我出差了，小问题，过几天就好了。”老张乐观地安慰妻子。

“对了，儿子今天怎么样？”老张顾不上自己的病情，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儿子。

刘兰犹豫了一下说：“他不就那样，化疗能舒服到哪里去？也不是第一次化疗，没事的。”

一句没事的，刘兰尽量说得轻松，像是安慰丈夫，又像是安慰自己。

可其实家宝的情况并不好，第二次术后化疗有6次，刚吃药半个月，孩子就天天拉肚子、氣色差、没胃口。几次化疗之后，身体一次不如一次，甚至出现遗尿、手麻和脸麻的症状。

虽然医生一再解释这是化疗的副作用，但看着孩子如此痛苦，刘兰又着急又心疼。

本以为这个家庭的灾难会就此为止，可没想到刘兰在长期照顾两个病人的情况下累倒了。

老张在留观室住了两天，没什么事就出院回家了，只是他的小腿骨折，暂时行动不方便，只能在家里休养。

刘兰一个人每天家里医院两头跑，她记得孩子每天吃药的分量，记得要给老公准备好三餐，却唯独忘记自己每天都要吃降压药。

刘兰在医院晕倒，被送进抢救室的时候，血压已经高达200，情况非常危险。

老张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抢救室门外，他一直扒在门缝边上看，又害怕又着急。每次有护士进出开门，他都拼命伸长脖子往里面看。

听说刘兰住院，家宝求着护士推他下来，他看看打着石膏的爸爸，又看看躺在抢救室的妈妈，自责地说：“都怪我，要不是为了照顾我，妈妈也不会病倒。”

老张搂着儿子，默默流泪。

很多年轻人喜欢把自己某个时段遇到的不顺称之为水逆，可在医院里，真正的不幸和痛苦都是无声无息的，除了咬紧牙根，别无它法。

送包子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我也并不是闲着没事干，只是我认识他，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明白这一路走来，他有多么不容易。

无妄之灾

三年前我第一次在急诊遇见老张，他带着儿子家宝来医院看病。14岁的男孩子长得瘦瘦高高，问诊的时候话很少，基本都是老张替他说。

老张说：“孩子一个月前在学校体育课上做立定跳远，当时说膝盖疼，一般晚上疼得厉害，带到小诊所去看了一下说是青春期生长痛，开了一瓶钙片吃，以为没什么大事。但这都过了一个月了，孩子说晚上疼得睡不着觉，这才没办法带来看急诊。”

我问他：“最近才开始疼，还是以前也疼过？”

老张仔细回想了半天突然说：“好像之前也疼过，当时以为他贪凉，夏天空调吹多了，腿着凉了，没当回事。”

因为不放心，没等他们拿到结果，我就先在电脑上看了，只是检查结果让我有些吃惊。谈话的时候，我示意老张让家宝先出去。

我说：“核磁共振的结果是骨肉瘤，这是一种较常见地发生在20岁以下青少年的恶性骨肿瘤。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急，积极治疗，还是有机会的。”

恶性骨肿瘤，几个字严重打击了老张，他难以相信，这样的字眼会和14岁的儿子联系起来。他一脸迷茫，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他喃喃地说：“那怎么办？都怪我，要是我早点发现，早带孩子来医院。”

老张自责得不断用手捶打自己的头。

我说：“我把你们转到了肿瘤科，具体情况，肿瘤科的医生会给你说。你也不要太着急，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老张坐在那里双腿发软半天站不起来，门外14岁的家宝正聚精会神地玩着手机，他还不知道，天一亮等待他的将会是多么绝望的消息。

过了几天，在食堂碰见肿瘤科的同事，我问家宝的情况。同事说：“我们的建议是截肢，五年生存率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七十。可孩子死活不同意，没住院说要回去商量一下。”

让我没想到的是，同事没有等到老张一家，我却等到了。

老张浑身是血地背着家宝冲进了抢救室，家宝的手腕上绑着一条领带，此时已经被鲜血染得看不清颜色。

家宝在家割腕自杀，幸亏老张那天回家早，发现后及时送到了医院。

那天，我发现家宝的右腿上有个鸡蛋大的疙瘩，人也很虚弱，体温已经超过40℃。处理完伤口，就直接给他安排了住院。

刘兰跟在后面，她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哭。

回到病房，刘兰握着家宝的手说：“你这个傻孩子，你死了，爸妈怎么活呀？”

家宝拼命摇頭，哭着说：“爸爸，妈妈，求你们救救我的腿，我不要截肢，我不要当废人。”

老张握着儿子的手说：“爸爸就是你的腿，你想去哪，爸爸都背着你去。”

不管外人如何劝说，家宝就是听不进去。他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平日里和他要好的同学来看他，他也避而不见。有时做噩梦，还在梦里哭着说：“不要截我的腿，不要拿走我的腿……”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父母除了陪着一起哭别无它法。

老张和刘兰表面上假装坚强，尽可能说些宽慰家宝的话，背过身两个人却经常抱在一起痛哭。

家宝的腿疼得越来越厉害，再拖下去只会更严重。可家宝的态度一直很强硬，拒绝截肢手术。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刘兰突然一改往日对家宝的温和，她把家宝拽下床，塞进轮椅里，然后推着他去了ICU。

在ICU门口，刘兰指着门说：“这个地方被称为全世界最贵的酒店，因为想住这里，除了有钱外，你还得有活下去的信念。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和死神做斗争的人，他们浑身上下插满各种管子，可就算是那样，别人也想活下去，现在你只是少半条腿，怎么就活不下去了？”

家宝看着刘兰哭着说：“我怕成为你和我爸的累赘，我怕你们以后嫌弃我，不要我，我怕……”

家宝话还没说完，刘兰一把抱过他说：“傻孩子，不怕，有妈在，你没有腿走不了路，妈就背着你走，背不动了，妈就用轮椅推着你走。”

那天，身高只有一米六，体重看上去不到100斤的刘兰，背着她14岁的儿子走回了病房。

病房里很多家属都被刘兰的举动所感动，觉得这个妈妈真的是太爱孩子了。

家宝也被妈妈感动了，他终于同意手术。

14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的双腿还没来得及丈量这个世界，可病魔就要无情地夺去。

如果可能，父母多希望能替孩子疼啊！可人生没有如果……

两个妈妈

幸运的是刘兰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没多久就转到了普通病房。

病房里，老张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家宝趴在刘兰床边一直哭。

刘兰摸着家宝的头说：“傻孩子，妈妈只是忘了吃药而已，不要紧，很快就好了。”

就在两个人母子情深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走进了病房。家宝看见女人，先是一愣，然后喊了一声：“妈，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妈喊得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刘兰看着中年女人热情地招呼：“大忙人，你怎么跑来了？”

中年女人将果篮放到刘兰的床头，她摸着家宝的头说：“傻孩子，看见妈妈不高兴吗？”

说完又对着刘兰说：“你也是，忙不过来就吭声啊，好端端的把自己给累倒了。要不是老张给我打电话说江湖救急，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这一家三口把日子过成了这样。”中年女人略带埋怨地说。

中年女人叫林晓萍，是老张的前妻，也是家宝的亲妈。老张和林晓萍离异多年，刘兰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生育，和老张再婚后一直把家宝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家宝也一直称呼她为妈妈。

刘兰不反对林晓萍经常来看孩子，林晓萍也从不在孩子面前说刘兰一句坏话，两个女人因为孩子产生交集，在互相来往中成了朋友。

看多了电视剧里原配和现任互撕的热闹场面，刘兰和林晓萍的和平相处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林晓萍接替刘兰的工作，照顾儿子家宝和前夫老张，还为刘兰请了护工。刘兰拒绝：“我没事，不用请护工花那冤枉钱，钱留着给孩子治病。你照顾老张和家宝就行了，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林晓萍握着刘兰的手说：“那可不行，你可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倒下了这个家立马不能正常运转了。你也说了，我很忙的，没时间处理这些小事。等你病好了，回家休息几天，家宝这边我来照顾。”

林晓萍为人热情爽朗，和病房里的人关系处得都很好。有人好奇她和刘兰的关系，她也毫不避讳：“她不是破坏我婚姻的第三者，我和我前夫是因为性格不合，和平分手的。她和我前夫是正常恋爱结婚，我儿子多个妈疼不好吗？”

生病与否不是人可以控制的事情，但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见多了社会新闻上后妈虐待继子的新闻，看见刘兰对家宝的全情付出，不由得让人心生敬意。

离婚夫妻也不一定要反目成仇，夫妻一场，就算缘分已尽，也要好来好散。如果两个人都能冷静理智地面对婚姻感情的变化，都能最大限度地包容对方，而不是计较得失对错，都能不忘多年情分，在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这也算是对过去的一种最好祭奠了。

家宝出院那天，刘兰扶着老张，林晓萍推着家宝，一家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医院。可每一个风轻云淡的微笑背后其实都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围绕着这一家人的悲剧并不会就此结束，但围绕着家宝的爱也不会就此停止。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