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舟

我是一个纳米机器人。我们这次的飞行任务不是维护空间站，也不是探索天秤座的Gliese581g。我们的目标是直抵土卫三，寻找一种叫氦-3的新能源。

听说，月球的几个矿井刚投入运转，就遭到不明外星势力的连续警告。这无异于把人类奋斗了半个世纪的成就逼进死胡同。

为了生存和即将实施的星际移民计划，我们必须义无反顾地——走向深空。

发射地点还是酒泉，运载火箭34D，体重五万吨，火箭两侧各加装一台大型固液混合型火箭助推器。发射升空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平面，刚缓过一点儿劲，船箭分离，我和其他两位飞行员就以10个g的加速度飞出地球大气层……

载人飞船由轨道舱、返回舱、仪器设备和太阳帆板组成。宇航员一个叫峻赫，另外一个叫琳赕。我的功能就是协助他们工作。我圆圆的肚皮，透明的脑袋，有一只可以自由伸缩的长臂，还有像你们人类一样的两只眼睛。但差别在于，我的视网膜可以显示各类感应信息。就像一块显示屏，凡是心里想的或者眼睛看到的，都一览无余地显示出来。也就是说，我没有任何隐私。

别看我不是人类，但我对你们人类了如指掌。包括你们的正义、合作、尊严和文明标准，也包括你们的自私、虚伪、贪婪和臭脾气。我不喜欢那个峻赫，他总是对我板着面孔，检查电路板时也是这样，还经常用圆珠笔敲打我的脑袋，不无担心地对琳赕说：“这家伙呆头呆脑，万一着陆时爆头咋办？”

琳赕就和他大不一样，她第一眼看见我时，眼睫毛就扑扇扑扇的，像两只蝴蝶。她很漂亮，眼睛像会说话，我能感觉到她对我很友好，这种友好还藏有一种小欢喜。例如每次她给我做常规检查，都那么小心翼翼，哪怕一个小小的气动自解锁分离螺母，她都要看了又看，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引起我身体不适的地方。

“它长得多像一个茶杯，我们叫它Tea吧，”琳赕突然抱了我一下，对峻赫说，“你看，它的眼睛……”

于是从那天起，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大家知道，人类探测器已经在土卫三上发现了大量的山脊和环形山，并且在长达2000千米的伊萨卡大断层处发现了丰富的氦-3，儲备级别是月球的一千万倍，不仅可以通过核聚变为人类提供燃料，还能为人类飞出太阳系提供续航能力。

所以，我们这次星际飞行使命重大。

我们是超音速飞行，在经历了无数个白天黑夜之后，一颗巨大的星球——土星闪现在我们眼前。它周身带一个盘子一样的光环，是太阳系由内到外的第六颗行星。它有83颗卫星，在它的南极，我们还看见一团迷人的蓝色旋涡。

琳赕和我都睁大眼睛。“太漂亮了吧！”琳赕一阵惊呼。

“还有更刺激的呢。”峻赫在驾驶舱前，有点故作深沉，他是第二次来到土星。

紧接着，飞船调整飞行角度，在土星北纬78度处我们又看见了直径3万千米的六边形旋涡。这个气旋逆时针转动，有一个像核桃仁一样的东西在中间杵着不动。

“瞧，这个旋涡会从蓝灰色变成金棕色，和木星大红斑一样令人着迷。”峻赫回头对我们说。我不由为太阳系的神奇赞叹。

“现在我们要在土星的第三颗卫星着陆。地点，奥德修斯撞击坑。”峻赫理了一下安全带，“准备，启动！”

我这时发现，琳赕的眼神暗淡了，像是被刚才那个旋涡突然灼伤。她对我说：“再见，Tea。”

我当初不明白这里边包含有诸多秘密，多年以后才彻底了解真相。

“别磨磨蹭蹭的，送它上路！”峻赫提高了嗓门。

地板动了一下，紧接着是按钮开关和随之而来的嗡嗡响动，我感觉被一种力量推着朝前走，我已经看见了舷窗外影影绰绰的大峡谷。

突然，密封舱打开一道缝隙，我随即被弹射了出去，像一颗子弹。

我起初的飞行轨迹是直线，后来是抛物线，最后成了自由落体。

我坠落，坠落，一直坠落，像一颗飞行的陨石。

这里距离地球6000万千米。直觉告诉我，我已经来到一个新世界。

我安全降落在奥德修斯撞击坑的坑底。这个坑表面平坦，和非洲差不多大，特别适合登陆。我打开传感器，上边数据显示，这里占该星球总面积的18%，表面温度-187摄氏度。

电路板已经打开，电流在我体内嘶嘶冒着火花。当然，我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意思，我只懂得获取飞船的指令。

这个星球的地表到处都是水冰，我跌跌撞撞，差点滑倒。

我先是按照预设程序搭建地面传送装置，这个装置长着六棱柱般的怪异模样。很快，我的通信机亮起了绿灯。

“嗨！你这家伙身手不错嘛，祝贺你安全着陆！”耳边传来峻赫的声音。

我没有吱声，忙着安装一个传运舱轴承。

“赶快把机械手拉回规定位置。”他给我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工作理出个头绪，首先激活我的伙伴，那是一大堆纳米级机械体。我通过一个指令转换装置和它们无线连接，它们能帮助我干很多工作。我叫它们布布，它们只能听懂我的话，我们单线联系，工作关系应该介于上下级和工友之间。

第一天，我和布布们找到伊萨卡大断层，快速建成了一个小型采矿场，接着我们就开始干活了。

我们首先用爆破方式取出上百吨的水冰，然后把这些“矿藏”倒入一种叫分离器的机器里粗加工，经由第一台离心机萃取、压缩，导出近轴处富集的同位素重分子气体，接着再输送到下一台离心机进一步分离。

这个过程反复多次，才能得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七天后，我们提取到了第一批高纯度的氦-3。当布布们兴奋地把压缩罐一个个搬进传送舱，我启动了量子传送机的红色按钮。很快，压缩罐被传送到飞船。那艘飞船停泊在土卫三与土星的拉格朗日点上，在那里引力互相抵消，可以节约飞行燃料。

很快，通信机那端传来峻赫的声音。

“不错啊！伙计，加油！”他第一次称呼我“伙计”，这是不是代表一种亲密关系的建立？我一时想不明白。

“Tea，你辛苦了！”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是那么好听。

“不辛苦，你还好吗？”我知道那是琳赕。

“我们都有点想你了。”琳赕的语音总让我心潮澎湃。我的传感器告诉我，我的心脏此刻跳得比较厉害，脸蛋儿有些发热。

我激动得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在休息的时候，咱们可以聊……”琳赕没说完，迅疾被峻赫打断。

“它只会干活，想那么多干啥！”峻赫低头笑了起来。我在显示屏上看见他的脸，像一支干瘪的玫瑰。

于是，一有闲工夫，琳赕就和我连线，聊她在地球的故事，聊她第一次来土星的感受。说起她的导师钟教授，竟然是当初研发制造我的首席科学家。这一点让我倍感亲切，因为钟教授在我眼里就跟父亲一样。

她还告诉我，人类在土卫三的重大发现，最初是因为A国卡西尼号的一张照片。上边显示北半球布满红色条纹，当时科学家都奇怪它的成因。后来通过探测器撞击，发现里边的水冰富含超流体物质，红色条纹源于超流体物质在冰内产生的阳光折射。经过高能物理化验，这种超流体物质就是低温状态下的氦-3。

时间过得真快，传感器提示信息，我们来到土卫三已经快一年了，我和琳赕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一天，她告诉我再有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一艘飞船载人来接替她的任务。我愣了一下，提示器里蹦出一个词语——“分别”。

我起初不懂这个词的含义。在我的知识库里，“分别”和“永别”都是一种机械运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明天圣诞节，你想家吗？”琳赕在通信机里说。

“我没有家。”我说，“我是在实验室诞生的。”

“那也算有一个家，”她顿了一下，说，“我们都来自地球。”

“你可以不走吗？”我追问。

“不行，”琳赕说，“一个土星年，大约等于三十个地球年。你想看见我老时的丑样子？”通信机那边沉默了半晌。

“我……热爱你们人类。”憋了半天，我终于说出来这句话。

“回到了地球，我不会忘了你这个朋友。”琳赕说。

“对于你来说，我仅仅是你一个朋友。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我整个世界。”我说这话时，突然有点胆战心惊。

通信机里传来峻赫的一阵猛烈咳嗽，他一定听见我说的话了。可我从来都不会说谎，我一向都挺认真。

“你可以多拍些照片，很美的照片。”琳赕故意转移话题。

“等等，”我快速查找数据库。地球年、12月25日、圣诞节……一下子有很多词条闪现出来，“我，我想送你一件礼物。”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模拟脉冲电流在我的电路板上来回激荡，“明天，咋样？我要让你记住这个地方！”

“好啊，Tea，我期待！”琳赕简直要惊呼起来。

夜幕降临，我对布布们发起了一次总动员。趁着星光，我们准备在奥德修斯撞击坑的坑底兴建一个巨大“工程”。

我先是画出了一张草图，然后对创作细节的矢量数据进行了施工论证，工具是现成的，那些布布就是我的忠实伙伴。我选择了一片300平方千米的冰面，开始开凿一些沟壑。这些沟壑深度统一，都是17厘米，点线面的关系和曲线长短比例都达到了近乎苛刻的审美要求。

工程进度不错。处于地面水平角度，你也许只能看到一条条不规则的线条。但如果在1万米的高空，所呈现的就是我正创造的“人工”奇迹。

接近黎明，工程即将大功告成。最后，我没忘记给这个作品署上我的名字。

整整一个夜晚，我一直都在忙碌。天刚亮，通信机响了。琳赕的声音传来。

“睡得好吗？”她对我说。

“我……不累。”我答非所问，“你现在打开视频……”

这时，太阳从土卫三的地平线升起，一道宽阔的土星環横跨天际。和地球上的日出不同，这里的太阳特别透明，能在冰晶折射下打出很多光晕。

“Tea，天空太美了吧！”

“你往下看。”我把一个定位坐标发给了她。

只见一望无垠的冰面上，那些暗渠正随着太阳光而发生变化。起初在明暗之间，一条条射线、直线和曲线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跳动的线团。随着这个线团被剥离和重新组合，一幅图画慢慢展开……

一个圣诞老人朝大地走来，他栩栩如生，身高相当于588个标准篮球场，而且只有在1万米的高空才能看到他的整体轮廓！

“看见那个了吗？”我指着圣诞帽上那个大写的LD给她看。那是琳赕名字的字母缩写。

“圣诞快乐！”我为她送上祝福。

琳赕许久没有说话，我看见她有些哽咽，我的模拟脉冲电流在不停激荡。

第二天，琳赕和峻赫的飞船就驰离拉格朗日点，驰离了土卫三。

我遥望地球，努力让自己平静。琳赕告诉我，等下一艘地球飞船来的那一段空窗期，我将自动进入休眠模式，直至有新的人类在某一个时间将我激活。

如果错过这个时间，我将被冰雪覆盖，永久留在这个孤独星球。

我突然想起在打开登陆舱那一刻，她的眼神由明亮转为暗淡，那是一种善良和无法掩饰的忧伤。

我的眼前一片湿漉漉的，传感器这时传来一阵蜂鸣。

它仿佛在自言自语：你是机器，不要为爱流眼泪！

发稿/庄眉舒